百行奇幻空談

青紅

9.酒

    「我這是……來到了黃昏時的神社祭典上嗎？」

※  ※  ※

    他明明記得自己不久前和友人告別，踏上回家的道路時已經入夜了。

    本來身為學生的他顧慮到隔天還要上課，不至於在外面逗留到這麼晚的，不然回到家裡時吃個晚餐稍微洗漱後，要再寫完學校發下的作業……等到能夠躺在床上安心入睡時大概也已經是妖怪最為活躍的酉三刻了，那樣根本睡不到幾個小時就又要睜開眼睛出門上課了。不過——偶爾倒還是會有像今天這樣的例外。

    因為友人在今天放學後提起了隔壁地區的某座郊山的事。

    儘管可能是因為怕自己擔心也怕自己會阻止而沒有說起任何「怪談」相關的事，不過畢竟都當了那麼多年的友人了，他還是在三言兩語間就掌握了友人內心的真正想法：

    「啊，那座山嗎……照你的個性，會主動說起這個，想畫下的不只是那座郊山裡的林木風景吧？」

    他邊將桌面上的課本收入背包裡，邊忍不住苦笑著，微微嘆了一口氣。

    「然後，是你的話，我想想……你趕著想在最近畫下來的，最有可能的就是那裡的『黃昏』了吧？因為最近進入秋天，白天的時間越來越短，再拖下去的話等到我們兩個下課後再趕過去，能夠盡情畫畫的時間就太短了。還有——」

    聯想到剛才友人收拾時在對方背包中看見了近乎全新的素描本和色鉛筆，他幾乎能猜到眼前這傢伙原先的打算——

    先拿那座郊山一些無關緊要的資訊來旁敲側擊，如果自己的反應還不錯的話再順勢提起那座郊山的怪談。如果自己到時候還是沒什麼特殊反應的話應該會邀自己一起前往；要是自己隱約表現出排斥之意就一個人偷偷前往……類似的事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

    ——當時的……那座四迷山，也和這次的情況類似，是與妖魔鬼怪有關並有著許多怪談傳聞的景點。

    「……你也看到了那座郊山的『黃昏鳥怪談』了吧？從槭樹上的紅蛋中孵出的晚霞，平時總是以『岩鷚』這種鳥的外表作為偽裝，唯一能夠看得出祂們的特殊之處的，是祂們在夕陽餘暉照射下被染成通紅的羽毛……除了『黃昏』，你最想在那裡畫下的，應該就是這個了吧？」

    一口氣將自己那應該與事實相差無幾的猜測全盤托出，他趕在友人反應過來之前，先揹上背包、走到教室的門口。並在友人緊張的跟上後，率先笑著拋出那句：

    「其實我也對那座郊山上的黃昏和『黃昏鳥怪談』很感興趣呢，現在的話還來得及，要一起過去嗎？」

    友人愣了愣，隨及臉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嗯，一起過去！」

    ——反正偶爾熬個夜，體驗一下那種黑夜中所有人都在熟睡只有自己一個人還在和作業苦戰的感覺似乎也不錯。

    還有，照那些怪談的內容聽起來，那種「黃昏鳥」好像也不是什麼危險妖怪的樣子，如果祂們身上的羽毛真的和傳聞中描述的一樣不可思議的話，他自己倒是也有點迫不及待的……想親眼看看了。

    而他和友人這趟說走就走的小小旅程的最終收穫是——

    他們在那座郊山上因緣際會遇見了一名據說曾經親眼看過「黃昏鳥」的鳥類專家，他和友人一面聽著鳥類專家文情並茂地講述自己那寥寥可數的目擊體驗，友人也一面以「圖畫」的形式將那些事描繪在素描本上。包括那位鳥類專家在一連串敘述最後附加的那句：

    「與其說是妖怪，我反而更有種……這其實是某位鳥形的『神明』賜予和自己偶然結下緣份者的禮物的感覺呀。」

    「『神明』……嗎？」

    幾乎是一提到這個詞，腦海中結合鳥類專家的口述和網路上的怪談，編織出極為清晰的形象。一開始只是乍看之下毫無異狀的岩鷚，但在渾身的羽毛全都轉為與夕暮同色的明亮紅色……連周遭的空間都因此被染上淡淡的紅色之後，岩鷚的身形就有了迅速的變化。

    如果是這片土地上的「神明」的話，為了方便與人交流，可能具有能口吐人言的能力；有些除了能夠以人的語言和人交流之外，為了不讓交流者害怕，還會化身為與人相近的樣貌。

    而出現在他腦海中的「神明」樣貌……與他用眼角餘光瞄到的，正隨著身旁友人的快速作畫正在素描本上成形的「黃昏鳥神」畫作，也不知道為什麼，有著令人驚嘆的一致性。

    ——都是名有著與人相似的外貌，雙手的部分卻成了巨大的鳥翼，一頭紅髮還穿著通紅和服的少女。

    對於那一日直到最後都沒能觀察到怪談中的「黃昏鳥」的他來說，能夠看見那幅「黃昏鳥神」畫作、能夠從那位鳥類專家口中聽見第一手資料的黃昏鳥目擊經過，就已經是很不錯的收穫了；而對於他那位友人來說，除了那些之外——還多帶了整個素描本的畫作回家，撇除與「黃昏鳥怪談」相關的部分，剩下的就是從那座郊山的各個地方能夠欣賞到的夕陽與晚霞之景了。

    明明已經畫了那麼多，但是——當他們搭著車回到居住的地區，直到相互告別回家時，他看得出友人還是處在興奮狀態的……想畫下更多、更多。

    畢竟都認識那麼多年了，友人大概知道他也看出來了，這一次倒是先發制人了：

    「沒辦法呀，因為怕太晚才動筆的話就會忘掉現在的心情和感觸了，無論是那麼美麗的黃昏，還是身在其中時受到的觸動，我都想好好的記錄下來，必須畫下來！一定要畫下來才行！」

    「好、好……不過你也不要畫得太晚了，明天第一節課可是你最喜歡的美術課，你也不想遲到吧？」

    「好！知道了……那就明天見了！」

    「明天見。」

    就那麼在道別了之後，轉過身正打算踏上回家的路。卻沒想到還沒踏出幾步——映入眼中的風景就完全變了樣子。

※  ※  ※

    時間就彷彿是從夜晚被倒退回了黃昏似的。

    頭頂上的是被艷紅的落日染得通紅的天空，落日的餘暉帶著些許淡紅色地、溫和地灑落下來，照在了已經成為神社參道的前路上。遠方隱約能夠看見像是石造神社般的建築物，而在這條長長地參道的兩側——

    是與人類的祭典上相差無幾的形形色色攤位。

    就算來到這種地方，或許是因為沒有從這裡的「主人」那裡感受到任何惡意和敵意，他也不驚慌。就這麼採著悠閒的步伐，通過一個個攤位往石造神社那裡前進著，途中還興致勃勃地打量著兩旁攤位上的商品……

    「很明顯是鳥的祭典啊……」

    除了攤位上那一位位「攤主」和參道上的「顧客」全都長著各種鳥類的頭顱之外，就連攤位上的商品也是——走近一看，賣著燒烤的攤位，烤架上卻是一條條的蟲子；賣面具的棚架上是各種顏色的、有著立體長鳥喙的鳥類面具。

    看起來是章魚燒的東西，裡面包的卻是被切成一段一段的蚯蚓；水果杯裡裝的是五花八門的鳥飼料……等等，這東西又是怎麼弄來的？

    那個看起來像是撈金魚的攤位感覺就是為魚狗準備的，如果正好有那樣的顧客造訪的話，想必可以旁觀一場精彩的捕魚大戰吧？

    應該是射氣球的攤子前掛著以歪歪斜斜的字跡寫上了「憤怒的小鳥」的牌子，先不提這個攤位名似乎有點耳熟的事，取這個名字……是想讓有意嘗試的顧客以身化作軟木塞子彈，擊發後還要自己控制方向的意思嗎？

    ……他就這麼一面想著一些無關緊要的事，一面從似乎看不見自己的鳥攤主和鳥顧客間經過。就算腳下的步伐再悠閒再緩慢，終究還是有抵達終點的時候。

    來到遠方的石造神社前的時候，他發現看起來像是拜殿的建築物前方，並沒有放著賽錢箱，而是擺上了石桌，石桌上還有個箭頭形狀的刻痕，指向桌上那個小小的酒杯。

    他順著箭頭的指示拿起酒杯，一聞，裡面還真的……斟滿了酒。

    「特地把我弄來這裡，就是想讓我喝下這杯酒嗎？那麼就先謝謝這裡的主人了……從這裡的一切看起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您應該就是『黃昏鳥神』了對吧？」

    這應該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的飲酒體驗了。

    老實說就那麼小小一杯而已，在口中還沒停留多久就嚥下了，他也判斷不出這到底算不算美酒。

    只知道因為那杯酒，他陷入了有些半醉半清醒的飄飄然狀態。還有，當他再度抬起頭，往眼前的拜殿內望去時——

    那扇原先關上的木門已經大大的敞開了。

    從敞開的木門中探出了一顆大大的岩鷚鳥頭。已經半醉的他這時還有心思去疑惑：光是頭就這種尺寸了，如果擴大到了整隻鳥的話……

    ——會變成和人類一樣大小的岩鷚……有著岩鷚外形的「妖怪」……還有因為住的是這種地方，所以更貼切的說法是岩鷚樣貌的……「神明」？

    真的是「黃昏鳥神」啊——內心有了這個認知的一瞬間，拜殿中的岩鷚外表也有了劇烈的變化。像是搓揉黏土一般，不過眨眼之間，面前的對象就從鳥變成了……

    和想像中如出一轍的，外貌與人相似卻以巨大的鳥翼替代雙手，長長的紅髮自然地在身後垂下，穿著一襲華麗的豔紅十二單衣的少女。

    而少女——此刻正帶著善意的笑容，注視著他。開口時的話語聲帶著微妙的哵哵聲，試著集中精神仔細去聽卻還是能聽懂祂在說些什麼：

    「是啊……既然讓你們發現了，那就請您趁著酒意，說出您深藏在內心已久的願望吧。」

    「無論是什麼都可以，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會盡力為您實現。」

    ……願望嗎？

    對他來說就算是在這種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的狀態下，還是立刻就反應過來。會出口的從以前到現在，向來就只有那樣的答案：

    「請保佑那傢伙能一直被這個世間溫柔以待，還有，如果可以的話，請保佑我和那傢伙之間的維繫……往後也能夠不因任何事斷卻的，一直持續下去。」

10.拾

    他小的時候好像曾經在某天畫完一整天的畫之後，終於願意闔上手中的素描本，慢慢走回家時——

    忽然在火燒似的晚霞之前，因為看見了某個東西而停下腳步。

    然後他沒有遲疑多久就選擇彎下腰伸出手，從地面上拾起了那根紅色的羽毛。

    「這個……好漂亮！好像是把夕陽和晚霞的顏色都好好的融入裡面了，才會變成這種顏色。」

    他將那根羽毛高高舉起，藉著天邊最後的餘暉，仔細觀察著這根與眼前光景同色的羽毛在光照之下的顏色變化。而後，他大大的笑了起來：

    「決定了！明天就換成用『黃昏』和『鳥』當作題目來畫一整天的畫吧……還有，也要把這根羽毛帶去問問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由『黃昏』和『鳥』結合而成的妖怪，或是……神明？因為總覺得這根羽毛上帶著的，是滿滿的『祝福』啊。」

    明明什麼都還不確定，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猜測而已，他卻越想越高興，嘴角的笑容也漸漸大了起來。

    跳躍性的自言自語也接二連三地從那張口中冒了出來，要是這個時候有其他人路過那裡的話，大概會被以怪異的眼神看著吧？不過，他自己對此也是不太在意的。

    「如果問完的結果是真的有那種妖怪或神明的話，那麼後天的題目就決定是『黃昏鳥神』了……可是，就算以前一直沒有人見過所謂的『黃昏鳥神』，我也想用這個當作題目來畫畫呢。」

    ——所以繼續我行我素，繼續自顧自地做了……直到明天到來為止暫時只有自己清楚的決定。

    「因為，沒辦法呀，雖然不清楚原因，但是既然都感受到了這麼溫暖的祝福，作為回禮總覺得必須畫下來！一定要畫下來才行！」

    「就算沒辦法確定『黃昏鳥神』是不是真的存在，沒辦法呀……嗯！決定了！」

    接著——

    畢竟還想讓重要的友人看看這根羽毛呢，他小心翼翼地將那根羽毛夾入自己的素描本中，還再三檢查過絕對不會在行進中忽然掉了。

    做完這一切之後，他才緊緊抱著懷中的素描本，踏著期待的步伐，繼續在通紅的天色下迎著餘暉，踏上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