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分為上、下篇,此為下篇。

 

 

 

 

下篇   

也不過只是一眨眼的時間,百梅林中的景致就整個不同了,雖然已經看過了好幾次,虎神不禁再次為妖怪們的高效率再度讚嘆起來。

正午時分來到百梅林時還和幾天前相同,同樣都是木製許願牌隨風飄逸相互撞擊、梅花如雨般下起的景象,不同的只有幾個小小的地方:

也不知道妖怪們動了什麼手腳,原先一地大大小小的水窪被巧妙地在林子中央彙集成一池,看起來有些深度的池塘,幾尾紅白交錯的巨大錦鯉在清澈的池水中悠閒徜徉著,映著日光有時會轉為一瞬的金色。當虎神以手輕點水面時,一池的錦鯉都會飛快地聚集過來,大概是將虎神的手指誤認為餌食的緣故,聚集成一團的錦鯉都等不及似地張開嘴巴。等到發現沒有東西吃時,斑斕的錦鯉才紛紛離去。

而等到了晚上,池塘中白天時所見的風景卻也有所不同了。

就像是在呼應著夜晚的降臨似的,巨大的黑色錦鯉加入魚群悠游其中。縱使這一天晚上看不見月亮,妖怪群中有位背著竹簍的老翁用白紙剪了個紙月亮,治理獸原中與百梅林內所有妖怪的早梅則接過了紙月亮,只是輕輕一拋,紙月亮就卡到了梅樹上,向著整座林子發散著暈黃溫和的暖光,就像是真正的月亮一般,又彷彿是瞬間綻放在樹上永遠不會有凋零一天的那朵最美的梅花。

本該潔淨無瑕的月光,成了宛如五十年前那天晚上降下的光雪一般的守護之光,格外的虛幻,卻也格外的柔和。

池塘裡倒映著月亮,色彩多變繽紛的錦鯉在月亮裡穿梭來穿梭去,彷彿只有在那些古老的神話傳說或鄉野奇譚中才存在著的場景,魚群身上的鱗片被月光照得閃閃發亮,就像是也穿上了月光鍛冶而成的小小的鎧甲一般。不同紋樣不同顏色、僅僅只有種族相同的魚群,現在在這個小小的池塘中,和諧融洽地生活在一起。

赤一直凝視著這樣的場景,不發一語,默默地凝視了好久好久。

百梅林中瀰漫著梅花與線香相互揉雜的味道,仔細一聞的話,還能夠聞到稍稍攕雜在這兩股氣味之中,若有似無的泥土味與淡淡的雪的味道。黃桐木所製成、雕刻著眾多石蒜花的矮木桌是歲月陳舊卻結實的氣味,還有雨水所浸染的清新氣味。

直到方才還只擺著一張矮木桌,有些冷清的林子,因為畫師的到來,也因為新年筵席即將開始而熱鬧了起來。狐火與鬼火穿梭於綻放光彩卻又將近凋零的梅花之間,紅色燈籠一盞盞接連著高掛而起,與人類的燈節相似的喧嘩氣氛。

妖怪們在草地上、裸露在外的沙石地上鋪上了各種的大方巾,楓紅花紋,銀黑魚鱗花紋、柑底敷瓦桐唐草紋樣、春天七草紋樣……擺上了各式各樣的小几和各形各狀的木桌,只是匆匆一眼,虎神瞥見其中也有方巾桌椅的附喪神。還有絨布縫製而成的方形座墊。

妖怪們也立起了許許多多只是作為裝飾之用而無實質用途的屏風,與先前梅祭時的屏風不同的是,當下眼前的屏風上畫著的是與令人畏懼的恐怖地獄之景毫不相同的喧鬧之景。

從筆調、布局、風格到配色都是虎神熟悉不已的,是穿著藍布短外掛的長腳狐狸與紅布短外掛的長腳白兔,在河岸旁的草地上舉行著一場不為人知的祭典的故事,在祭典上,賽跑、射覆猜物競賽、佯裝義太夫在三弦琴的伴奏下表演淨琉璃,裁判是長腳青蛙的百人一首和歌競賽,這是──

這是,總是身著與紅色秋牡丹相同色調的紅色浴衣,現下又在浴衣之外加上淡紅十德長袍,臉上總是帶著溫柔沉穩微笑的青年畫師最為擅長的鳥獸戲畫。

妖怪在梅樹下,鋪在地面的大方巾上,精美的屏風旁,或站或坐,或懸吊或垂掛,或從土裡探出頭來,或半飄浮在空中,仔細看的話,會發現不少來自其他地區的妖怪也聞聲而來混雜在裡面。來自不同區域的妖怪,卻能沒有紛爭地相處取樂。

百梅林中,梅樹之下下起了繽紛含蓄的梅花雨,雪白摻雜著些許淡黃的花瓣,猶如慶典時飛舞在空中的彩紙一般,紛紛飄落,盛大飄零。

神迎笑著從桌邊站了起來:「好了好了,既然大家都到了,那麼……圍爐,開始吧。」

「大家,開動吧。」早梅帶著同樣的笑容,拍了拍手。

   

「這裡,變得比上次梅祭時還要熱鬧呢。」

赤緩步來到虎神身邊,露出了單純、毫無心機的笑容。虎神本來還想發難的,看著那張見慣了的笑臉,還是只能按捺下心頭想要大罵的衝動,暗暗再嘆了口氣,用氣音對著畫師悄悄開口時,語調也比祂原先預想的還要平靜、和緩了些:
「雖然對於神祇來說只是一晃眼就會過去的時間,卻讓筵席的主人等了這麼久,就算有什麼理由,不對的事就是不對,你是不是該先向神迎大人、早梅大人道個歉?」

一般人聽了可能不明所以的句子,赤卻很快的理解了虎神的意思。他低下頭彎下腰,誠心地向這場新年筵席的主人──神迎、早梅兩位冬城守護神道了歉。

而對於畫師這麼隆重的道歉,早梅大方的笑著接受了,神迎則是苦笑著說:「沒關係,快坐下吧,大家都已經開動了呢。」無論是哪一種反應,無論是神迎還是早梅,注視著畫師的眼神都是同樣的愉快而溫和,沒有絲毫發怒的意思。

說是已經開動了,事實上這一桌的菜都還好好的,沒有人動過,桌旁也始終保留著遲遲未到的畫師的位置。

「你把這個也揹來了啊。」

看著赤在就坐前,先輕手輕腳地從背上解下黑色的大木箱,放置於一旁,虎神也大概猜想到,赤就是為了趕工完成箱子裡的東西才會花上那麼長的一段時間不眠不休。雖然嘴上對神迎是那麼抱怨似的說著,其實祂還是──

很期待看見赤新完成的畫作。

祂很喜歡充斥在畫師的畫作中那種平淡卻和諧的氛圍,沒有偏見與歧視,無論是妖怪、神明或是鬼都能夠和平共處,就算只是看一眼或拿在手上,也能感受到由畫作上傳來的溫暖,了解這幅畫到底想要述說、傳達、記錄些什麼。

「你在裡面裝了什麼……看起來似乎比先前還要重上不少。」

「這個裡面裝了祝福喔,不過,還要再等一下……」

不久前才匆匆趕到的畫師也跟著入座了,赤一面這麼說著,一面輕輕拍了拍木箱,從厚實不空洞的聲音能夠大致料想到裡面裝了不少畫卷,重量應該也不輕,對於非人的畫師來說,要揹著裝滿畫卷的大木箱從紅葉堂一路橫越過獸原,來到這裡,多少也應該有些吃力才是。

然而,靜靜坐在座位上拿起筷子的畫師,臉上卻仍然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連一點倦容都沒有,就像是根本感覺不到疲憊一般。

而且,搶食桌上菜餚的速度也遠比其他人要快。

滿滿一桌的菜餚,是在一剎那間憑空出現的,雖然不知道神迎和早梅是從哪裡弄來這些年菜的,但是祂們兩個都不像是會作飯的類型,大概大部份還是鶯夫人準備的吧。

有用雕刻著夜鶯的白玉甕所盛裝的佛跳牆,有散發出陣陣酒香味的麻油雞,有添加了各色蔬菜所煮成的七色冬粉,象徵連年有餘的清蒸鰱魚,櫻年糕,醃漬櫻葉……

也有許多年節常見的糕點,像是以螺鈿蒔繪的扁平盒子盛裝著的粉紅色櫻麻糬,以米、麥、黃豆、紅豆或蕎麥磨成的粉加進麥芽糖所製成的,名為「落雁」的和果子,新年或祭祀時使用的鏡餅,紅豆外皮豆沙內餡的牡丹餅……

可能是怕祂們的客人太過拘謹而一直沒有動作,對著滿滿一桌的年菜,神迎、早梅率先舉起了筷子。祂們兩個對於所食用的菜餚似乎都有所偏好,神迎可能是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偏向由較清淡的菜餚下手;而早梅則是不碰葷食,專挑素菜下手。

接在祂們之後,鶯夫人也大大方方的盛了碗湯來喝,出身於臺面下暗潮洶湧的貴族世家的祂,現在終於不必再拘泥於貴族那些不合理的古禮,能夠在餐桌上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也不必在大笑時、大哭時拿著紙扇遮住自己的臉不讓旁人看見。

也只有幾秒鐘的差距而已,赤跟著飛快的動了動筷子,接著是虎神。

虎神瞪著那塊櫻年糕看了好久,正想動筷子時,畫師卻比祂早一步下手了;虎神也看準了另外一塊魚肉,當祂又正想動筷子時,畫師卻還是比祂搶先一步挾去了。祂又將注意力轉往冬粉,但不論是桌上的哪道菜餚,畫師總是比祂早一步出手──

「喂!赤!」

可能是因為這幾天太專注於作畫,都只是隨便吃吃,等到一切完成後被繪畫迷住的腦袋才忽地發現自己餓了,赤幾乎是拿到了什麼沒多加考慮就先塞進嘴裡,他卻也是因此才沒注意到,自己拿走的總是身旁的大老虎相中已久的菜……

算了……

腦中瞬間閃過這些事,虎神嘆了口氣,放下筷子,決定不再跟業已飢不擇食的畫師計較這些。

祂最後索性把注意力全都放在那盤牡丹餅上──虎神知道赤不太可能主動碰這種口感沙沙的點心,在有過幾次的前車之鑑下,祂也會注意不讓畫師誤打誤撞拿到。祂一面把牡丹餅放入嘴裡,一面悄悄倒了杯茶水放在畫師面前,一如往常。

擺滿了新年菜餚的矮木桌上就這樣上演起一場單方面的搶食戰,而在百梅林中的其他地方,則是──

是百鬼夜行,群魔亂舞的景象。

本來只聽得見東風吹拂過枝葉颯颯的聲響,以及許願牌相互碰撞的聲音,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逐漸加入了咚咚的太鼓聲,篳篥、琵琶……有個變化成了人類的模樣,卻忘了藏好尾巴的妖怪,跳著舞搖著銅鈴的聲音。

手長腳長的大太法師、垂吊在梅樹樹枝底下的釣瓶火、單腳的一本蹈鞴、能讀取人心,看似猴子卻沒有尾巴的覺、外形像小貓一樣的株曾、背著琵琶,右手拿著柺杖的海座頭……

懷抱著孩童的產婦鳥、手持老舊信紙的文車妖妃、唐紙傘、雲外鏡、狐者異、青行燈……各式各樣不同的妖怪,或飲用美酒,或享用美食,或模仿人類寫作和歌,或大聲高歌,讓這片美麗的林子整個鬧烘烘的。

就彷彿屬於妖魔鬼怪們的夜晚永遠不會過去,而慶典一般的時光也能夠永遠持續下去似的。

   

赤猛地一伸手,打開了黑色的大木箱。

而後看似毫不費力地將大木箱內許多大大小小的畫卷,在一瞬間全數拋到高高的半空中。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雖然這幾個動作全都發生在轉瞬之間,卻一點也不影響虎神銳利的視力。虎神清清楚楚地看見,在那一個瞬間,本來在箱中都收得好好的繪卷,全部都在半空中被無形的手攤展開來。

數百,甚至數千張的畫卷從半空中緩緩落下,壯麗的,盛大的,有如慶典的彩紙一般,夾雜在漫天的梅花雨中,又像是柔軟脆弱的花瓣一般,像是繽紛含蓄的雪花,哪怕只是一觸及,掌心的體溫就會讓它隨及消融。

「噢!是畫!」

「是赤大人帶來的畫!」

「是赤大人親手繪製的畫!」

「是畫!」

是畫、赤大人、赤大人的畫、是畫……

虎神聽見兩旁、整個林中的妖怪們都七嘴八舌地歡呼著,攤開雙手跳上跳下,試圖接住從半空中徐徐飄落的畫卷,猶如在雪花中玩著遊戲一般。虎神一抬頭,瞥見諸多的畫卷上,雖然每一幅畫的內容都不一樣,合在一起,卻有了個巨大的主題。

「赤……這是畫圖百鬼夜行?你在這幾天內……難道憑著記憶力,為百梅林中獸原上每一個妖怪都畫了一張?」大老虎傻傻的問了一句。

每個畫卷上都各有一張彩圖,簡單的幾筆卻能將畫師下筆的那一刻,腦中憶起的每一個妖怪的形象完美地勾勒出來,畫卷上的妖怪活靈活現的,就像是下一個瞬間就要脫離圖畫平面的世界,從畫卷中跑出來,在百梅林中再開起一場宴會似的,在依稀中還能聽見此起彼落熱鬧非凡的笑聲,由畫中傳出。

儘管以往類似的場景已經見過了無數次,栩栩如生的百鬼夜行,這麼聲勢浩大的景象虎神還是第一次看見。每一幅畫都能夠看出畫師所投注的心力,每一個細節都能夠看出畫師對於這些時常拜訪的生活在黑暗中的一群的觀察入微,筆調、用色……無論看過了多少次,虎神還是忍不住讚嘆、佩服起來。

「是呀。我想要把這個當作給每一個妖怪的賀年卡,所以在每一張畫上都加上了梅花的邊框喔。因為是臨時決定的事,我一直擔心趕不趕得上呢。本來想在今天正午以前畫完的,不過──」赤微瞇著眼,帶著些許無奈的笑笑,「沒想到到了使者來迎接我們的時間,有幾張還是沒完成,所以才耽擱了一點時間……」

這些畫卷就是赤這幾天待在和室中,不眠不休也要完成的東西。

這是他前幾天從百梅林中回到紅葉堂時突然冒出的念頭。

一開始可能也還只是一個宛如休眠種子般仍舊沉睡在土裡的小小想法而已。當畫師舉起沾滿各種顏色的畫筆,回想起滿地將近消融的積雪之上、漫天的花雨之下,隨風搖曳的木製許願牌時,驀地小小的芽破殼而出,以連他本人都沒有預料到的速度迅速生長著,抽長了枝條,枝條上長出了嫩綠色的葉片,結出了雪白的花苞,綻放出了──

雖然連畫師本人都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麼會突然做出這樣的決定,總之,他還是撤開了桌上已經畫得滿滿的紙張,擺上另一張全白的畫紙,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次下筆──

──日復一日,看似吵吵鬧鬧的喧嚷生活,現在環繞在自己身邊的朋友,每一個平常或不平常的日子……就算遇見了無法預料的事、無可奈何的事、無法阻止的事也好,盡力的把每一件委託做到最好,持續地喚回他人的幸福,一年也是這麼平平安安的渡過了。

「本來只打算多畫神迎大人祂們的而已,但是也想好好謝謝妖怪們,畢竟在這一年的委託中,妖怪們也幫了我們很多忙的……是不是在畫上再寫個『新年快樂,祝願承祥』會比較好?但是我在旁邊試寫的時候,我發現寫完這八個字在我眼中都長得一模一樣,根本分不出哪個是哪個的……後來只好作罷了。」

畫師頓了頓,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再次打開了黑色的大木箱,從裡面拿出了三個方才沒有被跟著一起拋出去,與滿天的畫卷特別不一樣的畫軸,「對了,這個是神迎大人祂們的,因為比較特別,所以我想直接拿給祂們。」

畫師小心翼翼地,接連展開了這三個畫軸。

畫軸上,以蝴蝶蘭、銀柳、水仙花等新年植物,以及櫻花、繁縷、鴨跖草、一人靜等春天的植物所交織而成的邊框當中,畫著三株栩栩如生的梅樹,梅樹上枝條交錯的方式,梅花綻放的數目與位置都各有所不同。

其中一棵梅樹的底下放著作工精細的金色髮簪──畫師在細小的髮簪上畫出了正準備展翅高飛的鳳凰──另一棵梅樹底下則放置著婚禮七品彩禮中的白扇,最後一棵梅樹的底下什麼都沒放,這卻是唯一一棵下起了梅花雨的梅樹。

三個畫軸,在紙月亮溫和的光暈籠罩下,閃爍著遠比放眼望去所見的任何事物都要明亮的光芒,就像是糝上了一層金粉似的,儘管虎神知道,赤這一次用的只是普通的白紙和普通的顏料而已。

「我應該沒有遺漏了誰吧……」

注視著漫天的畫卷與三個畫軸,聽著畫師的喃喃自語,虎神突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不過該不該問出口仍是祂一直遲疑著的一個問題。祂知道赤為了完成這些「賀年卡」花了多少的努力,看著興高采烈的赤,祂也不太好意思問出這個問題澆他一頭冷水,祂更不願意看見畫師失意沮喪的樣子……

但是,如果不問清楚這個問題,祂可能會在心中糾結很長一段時間,這也是祂現下最希望得到答案的問題,祂實在好想好想知道啊……虎神天人交戰了老半天,最後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了出來:

「赤……也有我的嗎?」

「這個嘛……」

畫師小心地將手上的畫軸再度捲好,露出了苦笑。

   

「沒辦法呀,因為收不進木箱裡,所以就沒有帶去了,這個是虎神和附喪神的賀年卡。」

虎神愣愣地看著幾乎占據了整間和室的巨大畫紙。可能是覺得哪裡沒有攤好,畫師在匆匆說了這一句之後,稍稍皺起眉頭,急急忙忙地跨過地上那些宛如土饅頭般高高堆起的畫軸,將畫紙邊界處的皺折攤平了,在虎神的眼中,穿著紅色和服的畫師就這樣融入自己的畫裡,成為整幅猶如瞬間展開在眼前的桃花源的畫中,有如燃燒著火燄般的一小部份。

巨大的畫紙能夠看得出來,是赤小心地黏合邊界,一張一張接合而成的。畫紙上巧妙地融合了百梅林中,從未結花苞、含苞待放、綻放、盛大凋零等花開時百梅林中每一個階段不同的風景。

整片整片深綠的林子中,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某棵樹上出現了淺白色的花苞,雖然只是一個小點,雖然花還很少,不多時就在整座百梅林中潑墨似的渲染開來……每棵梅樹都帶著白色的小點,映著日光閃閃發亮。時光荏苒,花苞成熟了,在一年之中最冷的時候,在一瞬間全部綻放開來。

梅花盛大地綻放著,一樹又一樹,有著不輸給春天櫻花的壯麗之美,卻多了份含蓄,在一切之終與一年之始交錯而過時綻放的梅花,點點花瓣由半空中飄落而下,粉白摻雜著淡黃的花瓣經過消融的雪水洗淨之後更顯得潔白,在日光中映出了虛幻又真實的光彩。

百梅林中下起了梅花雨,粉白摻雜著淡黃的花瓣到處飄飛著,積雪半融的地面上,小小的水窪倒映著一整片晴藍的天空以及林子中大片大片漫開的梅花。以稻草繩垂吊著為樹眾多的木製許願牌,輕輕擺盪,依稀中似乎還能聽見從畫中傳來那喀喀的清脆聲響。

而後,梅花凋零,化作春泥更護花。

「其實你在這幅畫上花的時間是最多的吧,這連我都看得出來啊,這不是一天兩天能夠畫出來的呀。」

虎神忽然隱約瞭解了那時在百梅林中,赤到底感受到了什麼、想到了什麼,忽然能夠體會到畫師在那個當下,想起了那些之後,與自己原先認為的有些許不同卻也相去不遠的心情。

赤曾經告訴過祂「我不會作曲,也不會寫字,只能用最擅長的畫圖來記錄下自己的心意,無論是當下的想法、對於周遭眼前所見所聞之物的感受、想要保留下來不想輕易忘卻的事物……全部、全部都記錄下來,珍藏起來」。那個時候的赤笑得真的很單純、很開心,而他現在也一直保持著那樣的笑容。

虎神想起了某一次神迎來訪時,帶著十分溫和的微笑,悄悄告訴自己的一段話:

赤他,過去大概曾經有過不好的經驗吧,所以,在赤的心中,其實是比任何人都還要祈求著這樣安穩而幸福的日子能夠一直持續下去的……

萬一,這樣的夢想破滅的話……

赤在遇見自己先前發生過什麼事,虎神隱隱約約知道一點,也只是隱隱約約而已,但是,這一點也已經足夠讓祂理解這段話。

所以──

所以,為了讓這樣的日子能夠一直持續下去,赤其實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在努力著……就算自己不會寫字,不會作曲也好……就算實際上已經因為委託而弄得筋疲力盡了也好……赤還是能夠帶著對於目前的一切心滿意足的笑容,持續的畫著、畫著……希望能讓這樣的日子能夠一直持續下去……

「那麼,虎神,在新的一年裡也請多多指教了喔。」

赤從眾多梅花的環繞之下走了出來,有一瞬間,虎神彷彿看見了畫師的那頭褐色短髮上、鮮紅的衣領上沾覆著薄薄的半透明梅花花瓣,被畫師溫柔地抖落之後,飄散在空中的花瓣,緩緩落下,輕巧地停留在榻榻米上,整間和室瀰漫著梅花含蓄又不會太過馥鬱的香氣。那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虎神忽然有了點小小的感動,在那一刻,雖然祂自己可能沒有察覺到,但是祂卻在那花瓣飄散的一刻也有了和眼前認識已久的畫師相同的願望。

「你也是,赤……請多多指教了。」

──祈求著,這樣的日子能夠永遠持續下去。

   

虎神和畫師在新年第一天的早晨,一起坐在緣廊上。赤伸了個懶腰,一面感受著迎面而來略微冰冷的空氣,一面眺望著遠方宛如畫紙般被渲染上各種色彩的綺麗天空眺望得出神,連披在和服之外的十德長袍悄悄滑落了都還渾然未知。

縱使在過去的一年有過許多波折,對於今後將要發生將要經歷的一切也仍懷有些許忐忑,現下,虎神的心情十分愉快。

新的一年,一定會有新的希望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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