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分為上、下篇,此為上篇。
※遲來的新年賀文,話說大家好久不見。
※關於《梅祭》一篇。
除歲
上篇 歲
虎神化成了人形。
人形時的虎神擁有對於人類來說算是高大魁武的體格,留著長至肩頭有如成熟稻穗一般色澤的狂放長髮。以深黑色的衣袍作為基底內襯,胸甲、肩甲、膝甲等部位都是較髮色還要淡上許多的金色,腳上穿著的是黑金交錯的布靴。這樣裝扮起來,虎神就像是位威嚴的武將一般。
但是虎神自己卻是不太喜歡變化成這個樣子的。祂總是對他人解釋說是因為維持這個樣子需要耗費自己較多的體力,儘管兩種姿態活動時所耗費的體力差距,對祂來說根本差不了多少。
說起來,在戰鬥時維持人形,使用起雷電或是刀槍之類的武器會更為靈活,就算不使用武器,赤手空拳的虎神力氣仍舊比起一般人類要大上許多……即使如此,待在畫師──赤身邊的虎神,還是出於某個不為人知的理由,仍舊維持著足足半個人高的大老虎的樣子。
然而,虎神現在卻化成了人形。
並不是因為祂突然改變了主意──紅葉堂在冬城開張以後,祂也曾經有好幾次,為了協助畫師將委託做到最好,也為了避免節外生枝,在經過一番考慮之後變成人類的樣子與冬城的居民打交道──而是因為祂認為這樣較為禮貌。
虎神正襟危坐,望向與自己同坐於矮木桌旁的鶯夫人以及冬城的兩位守護神。
雖然神迎祂們都說自己不需要那麼拘謹了,但是虎神認為,自己是在赤到來之前先暫時在這裡陪陪這三位大人的,自然不能太隨便,因此祂一直維持著在「神祇」之前適度必要的禮節。
虎神現下所在的地方,正是冬城外獸原中的百梅林。
是源神迎、源早梅兩位冬城守護神邀請祂和赤到這裡來「圍爐」的。算算時間,虎神才赫然發現時間過得真快,距離祂們兩個的委託感覺上才過了幾天而已,一眨眼的時間,就已經要迎接一年的盡頭了。
除夕夜。
原先根本不叫做「圍爐」的,只是預計從正午開始的一場單純的新年筵席,在赤接下了邀請之後,兩位冬城守護神也很準時,今天正午虎神一拉開古畫店店門時,就看到早梅那個穿得一身黑的烏鴉使者面無表情地等在外面了。
然而,現下的情況卻是──
「虎神……對不起嘛……你先過去好不好,拜託了,我等一下就過去……雖然對神迎大人、早梅大人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這個很重要,一定要完成才行……拜託了。」
想起正午時隔著紙門與畫師的對話,再想想從那時起已經又過了幾個時辰,非人畫師的「等一下」那神奇的定義,虎神不禁微微嘆了一口氣。
也就是因為畫師一直遲遲未到,時間被一延再延,最後等到日神巡迴過整個天空往山的另一邊而去,整片天空都被映成秋葉一般的鮮紅時,被迫延到晚上的新年筵席,被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一陣的神迎和早梅,打趣似的改成了「圍爐」這個名字。
※ ※ ※
在這裡要暫時把時間回溯到幾天之前。
幾天前,接下委託的赤和虎神,為了向妖怪們詢問一些事,來到了百梅林中。
由於春天快到了的緣故,積在梅樹上的雪都已將近半融,裸露在外而未被綠意籠罩上的地面上,積起了小小的水窪,半透明的水窪倒映著晴藍的天空以及林子中盛大綻放著、有如飛雪一般的各色梅花,粉白摻雜著淡黃的花瓣經過消融的雪水洗淨之後更顯得潔白。
而明明是尋常可見的梅林之景,卻隱隱約約能夠盼見在滿樹滿林綻放的梅花之下,以稻草繩垂吊著為數眾多的木製許願牌,上面用或鬃黑或朱紅有如狂草一般紊亂的毛筆字跡寫著許許多多怪異的新年願望。稍嫌冰冷的東風一吹來,滿樹的新年願望互相碰撞喀喀作響,就像是夏日午後的竹製風鈴一般。
這樣的景色,儘管沒有春天櫻花的絢爛瑰麗,也不若秋收稻田的璀璨壯麗,但也業已足夠將畫師的目光深深吸引而去。
就如同虎神預料中的,畫師當下沒有多說什麼,赤對於這一類美麗恩澤大部份都只是心領神會、不需言傳,況且當下畫師的心思似乎也全都擺在解決委託上。因為這次是難得的愉快委託,陪著畫師東奔西跑的虎神,也稍稍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的抱怨比平時少了那麼一點點。
事情就是從解決委託回到紅葉堂之後開始的。
那是個日光特別令人暈眩的正午時分,回到和室中的赤在稍作休息之後,立即展開全白的畫紙,專心畫了起來。
大概是想將百梅林中盛大綻放著的梅花倒映在水面之上、相互輝映兩相成趣的畫面,對於那時美景的感動之情,以及對於溫暖春日的期待,以自己最擅長的繪畫記錄下來吧。
虎神在榻榻米上伸了伸懶腰,定定注視著陷入作畫的忘我境界的赤,不知怎麼的突然開始擔心起自己的存在會打擾到他,過了不久,祂就輕手輕腳地拉開紙門退了出來。
一開始祂沒想太多,只是單純地以為畫師和以往一樣,只要畫個一時半刻就會完工,不過沒想到直到那天深夜,畫師都沒踏出過和室半步;直到日神在漫漫長夜後,再度駕著金烏拉著的馬車從山的那一側出巡時,畫師才帶著疲憊但滿足的笑容,搖搖晃晃地拉開紙門走了出來。
「虎神,我有點事要忙,所以在我自己出來之前,可以幫忙顧著店面嗎?還有……絕對絕對不可以進來,也不可以偷看喔。」
在那之後的幾天,赤都一大早就在紅葉堂店門口掛上了「本日公休」的木牌,而後就帶著一如往常看似毫無心機──看在虎神眼中卻有些神祕──的笑容,佇立在由窗外透入的明亮晨光之中這麼說著,也不等虎神回答,就逕自走入和室內,把紙門拉上了。
而再之後,似乎是覺得這樣還不夠有誠意,今天一早,佇立在和室門口的畫師在拉開紙門之後,還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特地再轉過身來,乖乖地雙手合十,微低著頭,帶著尋常的微笑小小聲的對自己說著「拜託了喔」。
縱使心中有百般怨恨百般無奈,凝視著赤單純的笑容,虎神還是按捺下心頭想要大罵的衝動,嘆了口氣,點頭答應了。
──真的把自己當作新年神社參拜的項目了嗎……而且赤那傢伙,在和室中待了那麼久……到底在畫什麼啊……
虎神猜不透。明明只要拉開那扇門就能知曉的,赤既然都那麼說了,在他不惹出什麼麻煩,為冬城多增添什麼鄉野奇譚的前提下,虎神就算心底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對,但表面上還是由著他去了。
承諾了別人的事情祂一定會做到。這幾天祂耐心地幫赤看著紅葉堂,從來不進入和室也不試著偷看裡面的情況。祂也只有在畫師應該吃飯、就寢時,隔著紙門稍稍提醒一下,虎神熟知赤的個性,只要一提起畫筆,畫到入神的他總是會忘記自己也需要休息,假使就這樣放著不管的話,說不定某天就會餓死累死操勞死在哪裡……
知道自己不該就這麼神遊下去,思緒暫時打住。虎神不由得又嘆了一口氣。
※ ※ ※
「神迎大人、早梅大人、鶯夫人,抱歉讓你們等了這麼久,赤那傢伙明明說等一下就會來的,卻讓你們等了足足一個下午。」
要是再過一下還沒來,乾脆就直接回紅葉堂去把人扛或拎著過來──理了理衣領,凝視著面前正品茗著的三人,虎神微微低頭略帶歉意地說著,同時也在心裡暗暗下了可怕的決定。
「沒關係的,這樣喝著茶,和許久不見的妖怪們聊聊天,也滿有趣的呢……倒是,虎神,赤最近在紅葉堂裡是不是在忙著什麼事?」
仍舊身著一襲白色狩衣的神迎手中捧著茶杯,溫和的笑著問。事實上,平時和早梅打成一片的妖怪們,在神迎到來之後卻拘謹了起來,現在還是有些妖怪只敢遠遠地躲在梅樹後觀望著,卻大多不是出於對這位冬城守護神的畏懼,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目光,倒比較像是出於對久別重逢的友人的「懷念」與「好奇」。
相對於妖怪們對於「源神迎」本身,虎神倒是對眼前這位冬城守護神說出的話充滿了興趣。祂微微瞇起那雙虎眼,像是想從神迎的表情動作中推測出,這位冬城守護神到底是從哪裡知道這件事的。
半刻,依舊是未果。
近日內到神社參拜的人並不在少數,神迎也應該忙得沒時間走出神社才是;早梅最近也都留在獸原忙著妖怪的事,所以也不太可能是由早梅那裡得知的……再說,神社距離古畫店紅葉堂也有一段不小的距離,要說是神迎從神社遠眺得知的,就算在場的沒有一個是人類,這也太匪夷所思了。
像是察覺到虎神愈加疑惑的神情,神迎悠閒地喝了一口茶,露出了苦笑:「只是一個小小的推測……因為最近冬城裡沒有再出現什麼新的鄉野奇譚,來到神社的人們也較少提起額頭上長著角的魍魎鬼怪……最後是,明明還沒到新年歇息時分,古畫店紅葉堂這幾天都沒有開張呢。
雖然赤先前也常有為了委託而暫時公休、四處奔走的情況,但是如果這次真的是那樣,按照以往的經驗來看,冬城裡的傳說應該會在短時間內又快速增加才對。
這樣一來,就只剩下一種可能性了喔。」
這位帶著彷彿能夠包容一切的溫和笑容的神祇,仍舊一如往常在冥冥之中洞察著一切。
神迎重新幫自己倒了一杯茶,享受著與梅花香交織在一起的那股淡淡的茶香。祂很喜歡稍淡卻能在苦中回甘的茶的味道,在多日的成長茁壯了之後,翠綠的葉片吸飽了日光的恩澤,經過熱水沖泡之後,日光瞬間在茶水中萌發開來,喝著喝著,就算處在寒冷陰鬱的地方,心也會因此溫暖起來。
神迎心情愉快地為這一番推論下了總結:「所以,赤這幾天大概一直待在紅葉堂裡忙著什麼吧?而且赤是畫師,如果不是被其他的事絆住了,最大的可能還是為了作畫吧?」
……估計我什麼都不用說你自己就先推論出來了吧?
事實也真的相差不遠。
「是這樣沒錯。」提到這一點,虎神的臉又沉了下來,「那傢伙自從幾天前來過百梅林後,就一直待在房間裡作畫,要是沒人提醒幾乎就要忘了進食和就寢這兩回事,這幾天他都畫到破曉時才從房裡出來,稍作休息後又繼續回去畫。那傢伙也不想想,他雖然不是人類,卻也不像我們都取得了神格……
我不知道是怎麼樣的畫需要讓他用上好幾天的時間,不眠不休彷彿拼上生命似的也想要畫出來,但是──」
但是,卻似乎能夠了解赤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是虎神冷靜下來一想之後,沒有說出口的話。當時,連祂一時之間也被林子中虛實冬夏交相輝映的景象給深深震懾住,就連畫技沒有畫師好的祂,都曾經有一剎那想拿著紙筆將眼前的情景留存下來,更何況是擁有神乎其技的繪畫技巧的赤?
只是,虎神還是不知道那時在百梅林中,赤到底感受到了什麼、想到了什麼,才能夠讓他一連畫上這麼多天。說起來,即使已結識了好一段時間,有時候祂還是無法摸透這位非人畫師的想法──
「那傢伙,還是讓人想不透啊。」虎神思考了許久,才終於沉重地吐出這句話。
※ ※ ※
「那麼,如果送赤一些盆栽的話,情況會不會好一點呢?」本來因為被下了禁酒令而一直鬱悶地端著茶杯,宛如被石化了一般沒有動作的早梅,聽著虎神和神迎兩者的對話,猛然地插了一句。
早梅也仍舊一如往常穿著鵝黃色隱有源家家紋的浴衣,只是可能是浴衣的質料太單薄,祂又在浴衣之外加了一件下擺有淡黃枝葉紋路的長外掛,看長外掛縫製的細緻程度,以及與早梅本人的完美搭配程度,大概是出於妻子──鶯夫人之手吧。
看來早梅在結婚之後,雖然可能因為黃泉那邊三天兩頭的騷擾而有點辛苦,但也應該過得不錯。
早梅和坐在自己身邊的鶯夫人互相交換了個眼神,見對方沒有任何不悅之情後,彷彿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頭一般緩緩呼出一口氣。祂一面為自己和神迎空了的茶杯重新斟滿,一面就這樣直接和神迎討論了起來。
「而且也能夠直接作為新年禮物。」
「這樣也許不錯,被綠意環繞著身心靈都會自然而然地放鬆下來,植物花草擁有陶冶治癒的奇異能力,就算不說這個,或許在赤專注於繪畫時,這些盆栽能夠幫他暫時跳脫出忘我的境界,一方面又能讓眼睛和身體得到適度的休息。」
神迎歪著頭想了一想,而後莞爾一笑,就像是和早梅事先說好了似的,宛如雙人落語一般一搭一唱起來:「那麼,該送什麼植物比較好呢?」
「因為是新年,這樣的話──」
「送點應景的植物,或是赤會喜歡,一定會花點時間去照顧的植物──」
「那麼就送──」
「等一等,你們──」虎神說到一半,就打住了。
深知眼前的這兩位神祇曾經有過那樣的遭遇,所以祂們格外地珍惜、享受這種得來不易彷彿閒話家常一般的時光,就算不知道話題為什麼突然會往這個方向發展,虎神最後還是沒有打斷兩位守護神之間的對話。。
眼看連鶯夫人都加入了祂們的對話,深知詳情,也不太忍心打擾祂們,虎神只是不動聲色地繼續安靜地聽下去。
早梅迫不及待地開口發言了,就像是個害怕自己想法被他人搶先一步說出的孩童,早梅捧著茶杯,大大地笑開了。
──我想送盆蝴蝶蘭,雖然不知道蘭花代表什麼意思,但是紫白交錯的蝴蝶蘭真的彷彿下一秒就要拍著翅膀飛起來一般,很漂亮。
早梅是這麼說的。蝴蝶蘭是新年時節常見的應景植物,然而梅樹化成的神祇拿著別人家的小孩說想送人,怎麼想都有些古怪──虎神在心中暗暗嘀咕了一句,按照慣例祂是絕對不會把這句話說出來的。
──那我就送盆梅樹吧,我不喜歡一般文人雅士賞玩的那種病懨懨的梅樹,所以一直都是讓他們自由生長茁壯的,大一點之後要記得從盆栽裡移種到土中喔。
喜歡梅花的神迎選擇的果然是梅樹,而祂肯將自己一直以來細心照顧的梅樹送給做事隨性、還總是在無意中為祂添了許多麻煩的畫師,或許也代表了祂相信赤一定會好好照顧自己託付下的東西吧。
──為了保佑古畫店紅葉堂,我送盆銀柳吧,取其「銀兩」的諧音,能夠祝福商家這一年開市順利。
這是個性較為嚴謹的鶯夫人的提議,祂選擇了看起來對古畫店最有幫助的新年植物。而縱使常常因為畫師一些不拘小節的行為而造成古畫店的生意冷清,虎神還是很感謝鶯夫人有這份心意……
聽到了後來,連虎神自己都開始認真考慮起這個提議。而且就算沒達成那個目的,祂相信個性大而化之的畫師應該也不至於種個盆栽種到後來變成把自己種到土裡……況且畫師一向十分珍惜每一條生命,也不太可能把盆栽放在一邊不管……
這麼看來,這或許真是個好主意要說不一定。
虎神端起在矮木桌上已經放置了一段時間的茶杯,正打算將放涼了的茶水一飲而盡,這時祂才注意到在面前的矮桌桌面上、桌角上以高浮雕栩栩如生雕刻著的是眾多大大綻放著、看似爬籐植物般攀附於其上的石蒜花。
順著桌面望過去,虎神才赫然發現,鶯夫人今天穿著的是上面繡有白菊以及石蒜的華麗振袖。
「真要說的話,我喜歡的植物是石蒜花、鳳凰花、麒麟花之類的,不過,最喜歡的還是紅色的秋牡丹喔。」
略帶笑意沉著的聲音由遠而近傳來,虎神愣愣地轉過頭去,猛地又變回了足足有半個人高的大老虎的樣子。
不知不覺中原先躲在梅樹後的妖怪們都從樹後探出頭來,有些還直接用長長的舌頭、長長的手從梅樹上倒吊下來,但有更多妖怪從梅樹後走了出來。青藍色的鬼燄飄搖,在夜晚的百梅林中忽忽幽幽地點起了燈,哇哈哈哈,妖怪們七嘴八舌鼓譟騷動了起來。
畫師──朽紅葉赤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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