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行奇幻空談

※本篇分為上、下篇，此為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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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先故作平常的聊起城中最近的鄉野奇譚好了，至少先把祂的注意力轉移到其他的東西上。

──最近……有什麼鄉野奇譚呢……

──我記得，最近才突然聽妖怪們提起的，是那個在城東一角開了間古畫店的年輕畫師，在下著大雪的夜晚一個人外出作畫，被雪牆包圍而動彈不得的故事……

不知道過了多久，早梅一面在窗邊攤開滿布霉灰的古畫畫軸，一面想得出神。過了好久終於決定好要怎麼做的祂，細心地將畫軸捲好後順手擺回架子上，一步兩步躡手躡腳走向背向自己的神迎。正想故作開朗地拍向友人肩頭，向友人搭話的祂，卻猛然發現一件事。

神迎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再自己一個人對著各式各樣的物品喃喃自語，甚至連手邊整理著的動作都停下來了。

從早梅這個角度看過去，背對著自己駐立在古老櫃子前的神迎，手中似乎拿著什麼東西，反射著由窗外透入神之閣中的半斜日光，亮晃晃地，愈發刺眼。

「怎麼了？」硬是嚥下了思考了許久好不容易終於快成形的字句，早梅最後憂心忡忡地說出口的，暫時能夠傳入神迎耳中的，還是只有這三個字。

對於早梅的提問，神迎回話了，恍如剛從遙遠悠久的回憶之中回神過來，尚在理清自己的思緒一般，神迎輕捧著那個東西，只是緩緩地回應著：

「這是……我的東西。」

神迎頓了頓，微微皺起了眉頭，似乎在心中糾結著眾多的想法，卻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找不到足以表達的適當言語。

也只是一剎那的時間，神迎宛如突然對某事釋懷了一般，淡淡地，苦笑著再度開口。

「這個東西……這面銅鏡，是我先前一直隨身攜帶著的物品……」

※  ※  ※

那是一面古舊的小圓銅鏡，可能是許久沒有人碰過的關係，銅綠色的鏽跡肆意地侵蝕去鏡面大半，現在這面銅鏡已經無法清楚映照出一個人的身影了，卻還能夠依稀辨認出鏡上的裝飾圖樣。

細緻的梅枝與栩栩如生綻放著的梅花環繞於其上，構成了美麗的鏡框。銅鏡背面正中央，以高妙的技法雋刻著原先該是黑色的巨大鷲鳥，巨鷲看起來就像是某個時候就會突然活起來，展開碩大的雙翼由銅鏡上飛出來似的。

「早梅……還記得嗎？我們兩人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況──」

神迎溫柔地凝視著早已無法映照出自己身影的銅鏡，突然提出了古怪的問題，早梅沒有太多反應的時間，神迎就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梅花……只有在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時候才會開花呢，而就算是在花開的時候，也隨時都受到冷冽冬風的威脅，隨時都有可能簡簡單單就凋謝了。

可是，即使如此，一年之中只有一次的花期，還是想要好好的燦爛的綻放吧……這就是我之所以喜歡梅花的原因。」

「神迎……」

早梅很訝異，神迎竟然會突然提起這些。祂模模糊糊想起好久好久以前似乎也曾經聽神迎面帶笑容溫柔地說出這些話，但是現在的自己卻已經不太記得當時的情景了……

那個時候──那個時候──

「我……出生的時候就被預告了這樣虛弱的身體，即使總算平平安安的活過了成年禮，身體也因長年病痛的折磨而早已千瘡百孔，隨時感受到死亡就近在眉睫的威脅，沒有任何未來可言……

但是，我……卻還是想好好的活下去……還想好好守護著對自己來說珍貴的、重要的、最喜歡的人事物呢，就算知道了在前方等待著自己的只有那樣悲哀的下場，也還是一直積極地活著……」

──所以我覺得，自己其實和梅花很像呢。神迎笑著說。祂的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氛圍，就像是在冬日時依舊每天巡視、悄悄守護著大地的日神一般，和煦、明亮而溫暖。

「接著，我就遇見早梅你了，在分家的院子裡，我第一次聽見了你的聲音──」

早梅忽然想起來了，那是──

曾經作為源家家庭守護神，擁有神格的自己，卻隨著時代的更迭而漸漸被人們忘卻，那個時候的自己因為不再被人信仰，變得極為衰弱，只能回到作為本體的梅樹之中沉睡，即使梅樹因為許久無人照料的緣故，也已經奄奄一息。

自己在沉睡著的那段期間，似乎不斷地在做著夢。

自己……作為源家的家庭守護神，一直以來沒有太多的奢求，只是想要好好的保護這個家，不讓任何人有機會傷害這個家中的每一個人，不讓偶爾路過的妖怪為害源家的人們，不讓這個家被外力破壞，作為守護神，一向都是這樣只看向自己守護的家族的，就這樣一路走了過來。

只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映入這雙眼中的，就只剩下種種醜陋的事而已。逼不得已的政治聯姻、貴族間的勾心鬥角、暗殺、算計……早梅一直以來堅信著的事物有一天產生了裂痕，祂努力地在本丸中各處跑來跑去，努力地試著告訴人們：「這樣做絕對是不對的。」卻始終沒有任何人聽得見自己虛幻的聲音。

然後，這雙眼睛就無法再看見除了黑暗以外的事物了；然後，早梅自己就這樣被人們遺忘了，連夢中都只能看見醜陋黑暗的事。

這個時候，神迎出現了。

「我還記得呢，那一天天氣十分晴朗，萬里無雲，陽光溫柔地照耀著大地上的一切……我……雖然一直期待能看見梅樹開花的光景，但是花期似乎尚未來到，而院子中的梅樹，卻也都是病懨懨的。

能夠活得過今年冬天嗎？不禁擔心了起來。

那個時候，真的聽見了微弱的聲音由梅樹中傳來喔。就算外在已將近枯朽，就算聲音虛弱到似乎下一秒就會消失，卻仍舊隱含著倔強與執著，也想從長久的惡夢中醒來吧──」

──救救我……

那是那時深陷宛如泥淖的現狀中的自己，在下意識中不斷發出的求救。自己本來以為永遠無法被聽見的聲音，神迎是第一個聽見的人。

之後，神迎真的就如同冬城老一輩的人們所說的，每天細心地呵護著，照料著分家院中的梅樹們，有時候也會對還在梅樹中沉睡著的祂宛如閒聊一般地說著自己的事。神迎祂，即使隨時都受到病痛的折磨，在自己面前卻始終是面帶溫柔的微笑的。

在神迎的照顧之下，梅樹們……自己……漸漸由垂死掙扎的邊緣，被拯救了回來。

在梅樹們被救活的那一刻，早梅也就此被喚醒。

雖然力量所剩無幾，還是想為自己長久以來所看顧的源家再做一點事，還是想守護著那位總是用溫柔的微笑面對自己的年輕當家。

於是，動用了一部份的力量，以從那時起對自己最重要之人的神迎的樣貌混入源家內部，由內而外守護著重要的人們，也守護著神迎。

本家的人將祂當成神迎的孿生手足，自己在一開始見面時也是這樣告訴神迎的，反正一般人很難分辨神祇和人類的差別。雖然祂在與神迎的相處過程中，慢慢發現神迎是少數能夠與妖怪交流的人類，也總是單純的以為神迎不會發現自己的身份。

早梅就以這樣的方式守護著源家，一直，一直，對神祇或是對人類來說，時間很快的過去了……

然後──

※  ※  ※

神迎輕瞇起雙眼，彷彿回憶起什麼十分快樂的事一般，笑得比任何時候都還要溫柔，還要燦爛。

「然後，渡過了一段很快樂的時光呢，我很喜歡和早梅一同渡過的那段時光喔。但是……我比任何人都知道，這樣的日子不可能持續太久的，我自己的身體狀況自己是最清楚的，天生體弱多病也是事實，一直以來一直無論何時都感受到死亡陰影，我知道自己再撐也沒辦法再撐太久了……這樣的日子總有一天會結束……」

神迎是早梅那時遇見的人中，唯一保有良善與真實的，也正是因為神迎不汲汲於爭求財富和權勢，神迎的溫柔與善良，一步一步帶著早梅走出了醜陋的惡夢，神迎在那雙眼睛中再度映入了美好的事物。

之後遇見鶯夫人時，也是如此──

一直一直，不必煩惱任何事的那段日子中，當神迎留在本丸中處理事務時，自己留在城中陪伴他時，半趴在滿是待處理公文的桌面上，與神迎斷斷續續的、悠閒地聊著天時，神迎偶爾會聊起祂想看見梅樹開花的願望，這樣的時光──

自己為此由衷地感到滿足，感到幸福，並希望那樣的時光能一直持續下去。

然後──

為了延續那樣的時光，也為了神迎想看到梅樹開花的願望，自己沒有任何猶豫地，又再動用了一部份力量來延續神迎的生命。

不要結束啊……

「這個時候突然發現了，只要自己待在你的身邊，身體就會莫名變得輕鬆起來，簡直就像是從未生過什麼病一般呢，體力一天一天變好了，漸漸的可以追得上你拉著我到處跑的腳步了……但是，原先不敢奢想的這件事，身體狀況轉好這樣的事，照理來說不是能夠無緣無故發生的，那麼，既然如此這樣發生在我身上的奇跡又是用什麼換來的呢？

意識到這個問題時，才驀然發現，你的臉色已經不是原先那麼紅潤了，拉著我的手也不再是原先那麼有力了，整個人即使帶著溫柔的笑容，在日光下就像是虛幻的存在一般……還感覺得到你的體溫，但是也漸趨冰冷了……」

自己的力量在那時已經幾近枯竭了，但是，還是想再多做一點──

就在又是天氣晴朗，萬里無雲的某一天，自己的心突然慌亂了起來。明明知道了造成這樣狀況的原因是什麼，卻強制性地讓自己不去想。只是內心深處，想讓神迎看見梅花綻放的想法越來越強烈……

沒辦法再被動的等了，既然如此，早梅──

不惜將自己所剩無幾的力量再次一分為二，加快了梅樹們的生命週期……

「好希望過去那樣幸福的日子能夠永遠的持續下去……一方面，卻又希望有那麼一天，你能夠不用再顧慮我，全心全力去追求自己的幸福，為自己而活。

無意中發現了你和鶯夫人的事之後，這樣的想法越來越強烈，那個時候卻──」

踩著單齒木屐奔馳於冬城中凹凸不平甚至還有些泥濘的街道上，就算經過水窪時被泥水弄濕了和服下擺也沒關係，再快一點，快一點，好想早點告知友人這個消息啊。

當自己興沖沖地回到本丸中，拉開紙門正打算告訴重要的友人這個好消息時，卻發現神迎背對著自己，正在看著什麼。

※  ※  ※

神迎的目光一對上自己，就很快的將手上寫滿了字的紙藏了起來，帶著略顯僵硬的笑容不自然地應對自己，將自己的注意力拉到了其他的地方。

但是，自己最後卻還是知道了那件事。

逐漸向著冬城漫延過來的，戰火。

後來，自己在仔細思考過後，在友人與戀人兩份原先以為能一直維持平衡的感情的衝突之下，反正自己是家庭守護神，守護源家人是理所當然之事，況且神迎一向最討厭爭鬥。早梅，終於凝視著友人，說出：「讓我來吧。」

「我……不能再因為自己的緣故，讓你再錯過更多東西，再犧牲自己了……然後我做出了決定，就算還想好好活下去，就算知道了代價是自己的生命也──」

五十年前的那一天。

兩人交換完身上的衣服之後，神迎突然帶著淡淡的微笑，說出了「能夠遇見早梅，真的是太好了呢。謝謝你一直以來都陪在我身邊，幫著我扛下了許多麻煩事，也擔起了原先該是由我一個人承擔的責任。所以，早梅，我很幸福喔」這番話。

早梅儘管對於這番話有所疑問，還是被神迎說動，在離開前去見鶯夫人最後一面，向她道別……回到源家時卻發現神迎已經……

接下來的事，就都知道了。

※  ※  ※

「怎麼會突然提起這些事呢？」早梅稍稍皺著眉，別過頭，避開友人的目光，嘆息似的問著。

「只是看著這面銅鏡，一時之間想起許多事而已。別擔心，我可是個很容易看開的人喔。」

神迎溫柔地捧著銅鏡，擦拭了下，或許是動用了一點點身為神祇的力量也說不一定，手中的銅鏡，鏡面上深綠色的銅鏽竟漸漸消失了，鏡身之後的巨鷲，忽地被渲染上了寂夜的色彩。

早梅突然瞭解了，這面銅鏡不只是神迎的遺物，同時也是在早梅與神迎之前的冬城守護神──鷲，在離開前最後留下的東西。

被栩栩如生的梅花枝條與數不盡的梅花環繞著的鏡面，映著窗外透入的柔和日光，閃了閃，不太刺眼，清楚地映出了神迎與早梅兩者的面貌。

「古人認為鏡子具有祓除污穢的能力，更因此在後世衍生出了許多儀式，像是四大城中距離冬城最為遙遠的春城中，據說存在著『三尺鏡』的信仰，也是由此而來……啊，縱使知道對自己的病可能一點幫助都沒有，我還是一直隨身攜帶著呢，和早梅渡過的每一個日子中……就連五十年前的那一天也帶在身上喔。」

說著，神迎露出了看似靦腆卻又像是落寞，有些淒冷的笑容：「果然，那時的我還是……想好好活下去吧。」

「曾經那麼努力的想要活下去，曾經那麼努力的想要保護著某個東西，曾經那麼努力的真心想為某個人做一點事……卻也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直到現在……連自己都不算是活著的人了……

雖然成為了冬城的守護神，終於如願以償能夠好好地守護著最重要的友人和人們了……偶爾卻還是會有這樣的念頭呢。」

過去，天氣好時，祂們兩個常常不假外出，到冬城中許多神迎想去，但是卻從來沒有機會去到的地方。有些建築物神迎雖然在那之前從來沒見過，但是還是能夠一一細數出它們的名字以及歷史。

早梅一直記得友人駐立在連花苞都尚未結出的梅樹下，凝視著來來往往的人們所露出的神情，愉快而滿足的──神迎祂，一直以來都最喜歡冬城中人們嘴角綻放的幸福笑容了。

那時所見過的建築物，有一大部份都因為時代的遷化而消失了；那時神迎所凝視著的人們，也已經與現在走在街道上的人們都不同了。甚至連神迎自己本身都已經成為巷說奇談中的一員了。

但是……早梅注意到了，現在存在在自己面前，溫柔地捧起小圓銅鏡，穿著白底帶有梅花花紋的狩衣，和自己一樣踩著單齒木屐，和自己擁有一樣面容的友人，卻打從心底笑了出來。

「現在終於想通了，已經沒關係了喔。雖然很多事都已經變成過去的事了，有所改變了，卻還是能夠用這雙手，再一次創造出新的回憶的，還是能把曾經失去的幸福，再一次找回來的。」

又一次，向著因為將自身力量化為光雪，無法再化為人形，只能在無形中看顧著戀人，只能在潛意識中對未來抱持著被視為無法實現的事，向著這樣的自己伸出手來的，是同以冬城守護神之姿，再度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神迎。

於是，終於終於，在五十年之後，能夠再一次，化為人形，實現那件未完成的事──

「來吧，新郎還愣在這裡的話，可是會趕不上的喔。」

向著光，微瞇起雙眼的友人，似乎是這麼笑著向自己說著的。

「趕不上……趕不上什麼？」

那個時候自己似乎是因為這一下子無法致信的變化而尚處於茫然之中。

「你的婚禮。」

神迎一個轉身，狩衣有如在一年最嚴寒之時最先綻放的金色梅花般鋪展開來，白色緞子上的淺黃梅花花紋忽地鮮明起來，散發著淡淡的金色神光，作為曾經的源家當家、現為冬城守護神的威嚴感無所掩飾的完全展現了出來。祂看起來，似乎很高興的樣子，拉著自己。

「還有很多東西要準備呢，別擔心，我會幫你的。這一次……以及往後的每一天，可是輪到我來幫助你了喔。」

──我想盡力讓每個人都幸福。城東非人的畫師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突然浮現在早梅的腦海中。

這樣應該……算是每一個人都得到幸福了吧。

在赤以及畫師等人的幫助之下，早梅與鶯夫人的婚禮順利結束了。雖然鶯夫人管祂管得嚴了一點，讓祂暫時有點不習慣，閻王又三不五時就派穿得一身黑的使者來理論……但是，現在卻覺得，無論往後遭遇到多大的困難，有了友人們的幫忙，應該都能一一解決的。

※  ※  ※

視線游移，又回到了神之閣的走廊中，擺滿了各色各樣物品的精美巨大檀木櫃子上。

神迎將小圓銅鏡輕輕放了回去，雙手插腰，滿意地看著滿櫃經過一天的努力，終於整理完成的物品。不只是滿布於其上的霉斑與灰塵，神迎連上面留下來的執念都全數理清了。

神迎和早梅不約而同地低下頭，閉上眼，在櫃子前駐足，合起掌來祈禱著。半晌，神迎才抬起頭來，雙眸微瞇帶著笑意說出了在旁人聽來可能不明所以的話：

「這座城本身，或許遠比其他的地方都還要祈求著，這樣的日子能夠永遠持續下去呢。

冬城是……不可思議的所在。所以像現在這樣的日子，一定會永遠持續下去的喔。」

「是啊，一定。」

早梅宛如小春日和一般溫暖的笑了。

※  ※  ※

──謝謝你，一直陪在我身邊，幫著我做了許多事；謝謝你，在我不在的這幾年，一直代替著我守護著我最重要的一切。

──這一次，輪到我來幫助你了。

──漫長的五十年之後，珍惜著好不容易失而復得的小小的幸福。今天也是在這裡，一面喝著茶，一面悠閒地與你聊著發生在冬城城內以及獸原上的諸多有趣之事，聊了很久很久。

──一定不會結束的。

──祝福你，在未來的每一天，都能夠保有那樣的笑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