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分為上、下篇,此為上篇。

※關於《梅祭》一篇。

 

 

 

 

冬日和

 

 

上篇   

──希望有那麼一天,你能夠不用再顧慮我,不用再煩惱這些一直以來折磨著你,讓你感到痛苦的事,全心全力去追求自己的幸福,為自己而活。

──所以我……不能再因為自己的緣故,讓你再錯過更多東西,再犧牲自己了。

──這麼想著的我,在那一天,做出了那個決定。

──雖然不太喜歡爭鬥,但是卻能為了你,咬著牙努力去做。就算知道在做出了這個決定之後,以自己的身體,再也無法活著這個地方……那也已經無所謂了。

──然後,散發著暖光的守護之雪降下了。

   

一開始只是一片如墨般的漆黑。

而後轉為無邊無際的皚皚雪白。

接著,由一個小點,褐色的梅枝與點點綠葉向四面八方不斷延伸,在其中又被加入了代表春季的活潑色調,赭紅、青藍、穗黃、菘靛、火鶴紅、纈紫……

眼前所見的是鳥獸戲畫。

畫中,能被叫得出名字的,是活潑好動的百靈鳥、陰沉詭譎的喚子鳥、與傲視一切的桐竹鳳凰等,也有一些是早就在久遠的時光中就已經悄悄消失在人間,目前只存在神話中的鳥類。

無論屬於何者,各色各樣的鳥類驀然地展開華美的翅膀,圍著房間的中心處打轉,彷彿正為了某件事而歡欣鼓舞著,祭典一般的氛圍環繞於其中。依稀間,還能聽見嚶嚶的清鳴,由畫中傳來。

這裡是──

「這裡是……神之閣啊。」

早梅直盯著天花板上的鳥獸戲畫,眨了眨眼,在經過一段不長的時間,因為剛睡醒而渾渾厄厄的意識之後終於想起自己身在什麼地方。

   

早梅目前身處的地方,是位於神社一旁的一棟木造建築之中。

關於這棟建築,早梅自己曾經在某一次巡視獸原時,無意間由妖怪們的口中得知一些宛如鄉野奇譚般的故事:

這個地方其實一開始興建時只是單純打算作為神社中擺放雜物的倉庫之用,因此只具有作為遮風避雨的房屋的簡單要素,天花板上、屋頂上……無論哪個地方皆無任何繪飾,紙拉門紙拉窗上黏貼的是全白的油紙,全白的紙張上唯一的花樣大概就只剩下隨著歲月一點一點生出的,宛如盛開的花一般的霉斑了吧。

後來,不知道從哪個時期開始,被某位冬城的守護神看上了。具有古怪喜好的神祇決定將這個地方作為自己的留宿地,於是人們才又將這棟建築物大大翻修了一頓。

工匠們在神之閣淡紅瓦片的屋頂四角交接處的鬼瓦上小心翼翼地放上交趾陶所燒製而成的,據說具有避邪能力,虎頭魚身的「金鯱」,作為永保這棟建築物不倒塌的守護神。

來自各個地方的畫師們,揮灑著沾染著各色顏料的畫筆,在才剛被換上全新紙張的紙門上繪製出形形色色、栩栩如生的畫作。其中多半都是描繪人們日常生活的浮世繪,或是草雙子、繪草紙中等民間讀本中,某些具有警世意味的傳奇故事的插圖。

某位技藝爐火純青的師父,細心地在外牆上每一寸以漆繪製的圖案上撒上金粉或銀粉,過程中沒有半點不耐煩,也沒有絲毫遺漏。乾燥之後熟練地塗上黑漆,再溫柔地以木炭研磨,使底下的圖案有重見天日的一天──像這樣以研出蒔繪製作而成的圖畫,在這棟建築物的外牆上就存在著好幾幅……

早梅隱約覺得人們為這棟建築物所做的裝修並不只有前面的這些,只不過,每每想再向青行燈問起更詳盡的細節,總會被百梅林中其他環繞於身邊的妖怪們七嘴八舌的討論聲打斷……

這麼說起來,這棟建築物似乎也是那個時候才正式被人們冠上了「神之閣」這個名字的。

而自從神迎的御神體被人們安置於神社中的那一天起,結束了第一次出巡、為祂和鶯夫人主持完婚禮的神迎就住進了神之閣中。

出現在人們面前的是神迎,管理妖怪的則是早梅自己,祂與最重要的友人從此以後一起守護著祂們最喜歡的冬城與人們。

早梅記得,自從那時開始,雖然祂還是和過去一樣喜歡在冬城中到處跑來跑去,但是祂更喜歡到神之閣中,與因為背負了責任無法太常離開神社範圍的神迎聊天、對酌、玩玩遊戲。神迎也每一次都微笑著拿出點心招待祂。

自己昨晚似乎也和平時相同,在巡視完百梅林與獸原之後,迫不及待地到神之閣中,與神迎閒聊著由城東非人的畫師所引發的事件,經美化而成的一連串鄉野奇譚。兩人就這樣開開心心的,聊了好久好久。

五十年前,自己常自告奮勇地為當時體力不堪負荷的神迎出席例行的賞花宴,從宴會上玩回來時再與神迎一同分享宴會上有趣的所見所聞,也是像這樣開開心心的聊著,聊了許久。神迎在久遠的記憶中,似乎偶爾也會拾起紙筆,畫出自己描述中的情景,笑著詢問自己:是不是這樣?

那樣的時光──現下的時光──

漫長的五十年中,原先根本就不敢奢求能夠再次有這樣兩人聚在一起的機會……因此,對於早梅來說,現在的幸福雖然微不足道,卻是得來不易的。

畢竟是好不容易才能再像現在這樣子的。

記得最後在結束與好友小小的聚會時,因為時間晚了,加上鶯夫人有事到出雲去了這幾天不在,神迎就直接留祂在神之閣中過一夜了。而現在──

突然從紙拉門後方傳來的,是神迎溫柔的聲音。

「早梅,醒了嗎?那麼,能過來幫幫我嗎?」

   

「這些,都是冬城中的人們送來的嗎?」

一拉開繪有鳥獸戲畫的紙拉門,看見的就是放置著了各色各樣琳瑯滿目物品,精美鏝繪浮雕攀附於其上的巨大檀木櫃子。

環繞著和室而建的走廊上到處都擺上了這樣的櫃子,有些櫃子中放的是穿著小碎花和服的陳舊布娃娃、滿布灰塵的華麗振袖等,也有的是紅金交錯勾勒出籐紋的鞠球、鑲上紅色珠子的銀色髮簪、殘破的小沙包等,除此之外,還有更多千奇百怪的物件。

祭祀的薰香氣味,混雜著久經歲月的霉灰味充斥於其間。

神迎正駐立在其中一個櫃子前,手指輕拂過那些古舊的物品,動作十分小心而溫柔,唯恐吵醒了某位熟睡中的人一般。明明面帶與平時沒兩樣的笑容,早梅卻隱隱覺得友人的笑容中,藏著一份不捨與若有似無的落寞。

「嗯,是呀,這些都是冬城中的人們送來神社供養的某些人的遺物。

其中有些人是因為年紀大而壽終正寢的,有些是體弱多病熬不過瘟疫的;有些人是面帶笑容走的,有些人卻在最後那一刻流下了眼淚,因為還有很多事尚未完成,還有還沒實現的夢想──」

神迎說到這裡就打住了。

這話聽起來滿合理的,但是憑著祂們多年來的交情與直覺,早梅總覺得讓神迎如此落寞的原因,應該不只這個。

祂微微瞇起眼睛,一言不發地緊盯著眼前的友人,兩人之間的氣氛立刻就因為早梅刻意的舉動而顯得有些沉窒。依照祂們多年的相處經驗,早梅知道神迎在這種氣氛的渲染下,一定很快就會妥協的。

果不其然,神迎在過了短短幾秒之後,露出苦笑,擺擺手再度開口:「好了好了,在這裡面呀,其實有些是我認識的人的物品。」

早梅微微張大的眼睛,神迎向著祂笑了笑,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情緒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才又帶著苦笑繼續說下去。

「雖然有些人只有在五十年前那場戰爭時才有短暫的交情,有些人與我在本丸御殿中僅僅只有一面之緣,我還是想好好整理這些物品,理清上面留下來的執念……況且,我們平常都在這裡來來去去的,你不希望城中莫名其妙再多出一堆無主的附喪神吧?」

神迎似乎是以開玩笑的口吻在刻意掩藏著自己的某些情緒。

「這樣似乎也滿不錯的。」

早梅一開始沒有多加思索就隨意回答了。而話一出口之後,祂才發現神迎忽然維持著笑容,用異常溫柔的眼神專注地凝視著自己,同樣是不發一語。雖然是看貫了的表情,但祂總覺得之前似乎也在某一段不堪入目的回憶中看過神迎露出這樣的眼神──

似乎是某一天,因為某件事,導致祂在睡得正甜時突然被人從美夢中挖起來,睜開眼睛一看時才發現一臉嚴肅卻仍舊美豔的鶯夫人雙手抱胸,看起來不怎麼高興地站立在榻榻米一旁,而把自己挖起來的兇手,則是俯身用異常溫柔的眼神注視著自己的,正笑得一臉燦爛的神迎……

那笑容十分燦爛,就好比是在大雪小雪時常無預警降下的冬城中,偶爾會由厚實的雲堆中露臉個一兩天溫暖的大太陽一般,是時刻眷顧著、看護著大地的燦爛。燦爛到……讓早梅在好友開口前,就感覺到這事似乎有些不太對勁。

當燦笑著的神迎接著用異常溫柔的語調輕聲喚出自己的全名,而不是祂們平時彼此叫慣的名字時,原先因為硬是從夢中被叫醒而顯得渾沌一片的腦袋終於發現──真的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感覺到背脊上自下而上的冷然顫慄感。

對了,那一次似乎是因為自己管理的妖怪們,向冬城的人們做了什麼事──

祂知道神迎一向都是個以冬城的人們之事為己務的人。先前早梅留在本丸中陪伴神迎時,也曾提出要神迎教祂如何批改公文的想法,當時單純的認為:這麼一來自己就能為友人減輕更多的負擔。

但是,後來神迎輕輕搖著頭拒絕了自己的好意。當早梅問起為什麼時,神迎只是笑著回答了「因為這是我身為城主的責任喔,還是必須自己來完成才行呢」,由此可見神迎對人們的責任感,就算在被冠上神祇的名諱後也絲毫不變。

就算想起了事出有因,那時的神迎,還是讓早梅光回想就……

停。

然後──

又像是某一天,又是因為某件事,導致祂興沖沖地帶著從城中的某間菓子鋪買來的限量和果子,到神之閣去想和好友一起分享時,一拉開紙門卻看見好友在榻榻米上正襟危坐望著自己。

那時好友也是帶著和現在一樣異常溫柔的眼神,笑得十分燦爛,早梅卻因為和室內不尋常的氣氛,在一瞬間維持著拉開拉門的動作凝滯在門口。

記得之後自己似乎是很快的反應過來,用訊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很快的把拉門帶上,正想著自己「一定是打開的方式不對」時,隔著紙門傳來了神迎柔柔的、卻在那時具有無限威壓,隱含著怒意的聲音。

「源、早、梅──」

然後──然後──然後──自己在那之後──

自己在那之後──

停。

中斷可怕的回顧,將思緒重新拉回,早梅甩了甩頭,總覺那一次的事情有再次重演的可能性。早梅緊張地吞了吞口水。

「……我知道了。」

就在看見神迎又再一次露出看慣了的笑容的同時,早梅突然懂了。

漫長的五十年中,自己追求著的無非是像現在這樣與友人嘻戲笑鬧著的時光,原先根本就不敢奢求兩人能再像現在這樣看似開玩笑般的閒談著的……因此,對於早梅來說,這樣的幸福雖然在旁人看來可能太過渺小而無法理解,祂卻始終小心翼翼地珍惜著。

畢竟好不容易才能再一次擁有這樣的時光的。

   

神之閣中的東西說多也不多,說少也不少,兩個人合力整理起來,很快的,半天就這樣過去了。偶爾,有人來到神社時,神迎會暫時離開神之閣去為人們解決麻煩,不過就只有今天,神迎似乎大半的時間都待在神之閣中。

神迎與早梅一面繼續著昨晚未完的閒聊,討論著冬城最近新增加的鄉野奇譚,或是聊著最近城中哪個寄席中又來了一個技藝高超的走唱藝人,改天有時間一起去看看;哪位歌人又作了什麼風雅的雜俳,過不久之後就會傳遍整個冬城……如此之類的話題,一面仔細地擦拭著失去光澤的物品,有時也會走到窗邊,輕拍著,拍落振袖或羽織上厚厚的灰塵。

就算手上正從事著繁瑣而辛苦的工作,神迎從一早忙到現在,臉上卻還是帶著溫柔的笑容,收起了作為冬城守護神應該具有的威嚴,現在的神迎看起來真的很快樂,很滿足。

早梅一直都很喜歡神迎的笑容。

神迎的笑容有種感染力,彷彿被厚厚的雲層籠罩遮掩的陰暗天空,突然在冬日的某一天,烏雲散去,放晴了一般的感受,總能將自己心中的煩惱和鬱悶一掃而空。而早梅自己也是在遇見神迎之後,才在兩人的相處過程中自然而然的學會那樣溫柔的笑容的。

但是,在祂們兩個整理櫃中物品的這段期間,那樣的笑容卻在某些時刻會由溫柔轉為落寞。

那時早梅會隱約聽見神迎用刻意壓低了的聲音喃喃自語著「原來他已經走了呀……」、「這是……的東西……」、「說的也是,他已經不在世上了……」之類的話。

不論是神迎熟識的人或是僅僅只有一面之緣的人,也都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只有自己守著冬城的這五十年,雖然對現在身為神祇的祂們來說是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卻已經足夠發生許多事。

有些人,在這五十年中因為疾病或是眾多而雜亂的原因,無論最後一刻是痛苦或安詳,是哀傷或幸福的,是抱持莫大的遺憾或是綜觀一生的滿足,全部都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黃泉鄉的一員。

有些人,雖然活過了這段對人類來說過於漫長的時間,卻也因為某些緣由,不論是失去了在城中的立身之地的,或是終於有一天擺脫了長久以來束縛的枷鎖的,卻都早就離開了冬城。

有些人,又因為某些原因,可能直到生命結束前,都不會再有機會回到這個地方──

早梅不知道神迎再度回到冬城時,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來看待這一切的。然而,現在整理著認識卻早已不在世上的人們的遺物的神迎,聲音聽起來仍是一貫的溫柔,卻感覺那份溫柔之中隱隱藏著另一份情緒……

──我……

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樣的神迎。

早梅就這樣,在下意識中,漸漸與友人拉開了一段小小的距離。祂在離友人不近不遠的地方默默看著對方,努力思索著,自己究竟該如何安慰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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