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人間(1)

 

 

由白牛拉著的牛車搖搖擺擺,從山的那頭,向著遙遠的平安京而去。時值二月,路旁的櫻花樹彷彿在迎接MEIKO的歸來似的,大片大片的盛大綻放了。

我微微拉開黑色糝上些許金粉的簾子。

光只是坐在牛車中,就能夠聞到淡而馥鬱的花香味,由四面八方襲來。窗外是由近而遠的櫻紅色連綿一片,粉紅色的雨點由上空緩緩飄落而下,恍若狐狸一族出嫁的華麗慶典一般。

櫻花的花瓣由外頭飛入,飛動的一瞬的美麗。MEIKO伸手托住了櫻花花瓣,溫柔地小心地像是母親護著自己的孩子一般,微微低頭,又彷彿正吻著。

「流歌,不耐煩了嗎?」她笑著問。

「是呀,真的好想……早點回到平安京啊……」

我和MEIKO在冬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受到其他地方的妖怪委託,暫時離開平安京去處理兩大附身妖怪家系的鬥爭問題。記得似乎是座敷童子家系與犬神家系。MEIKO以非常微妙的方式將這次事件處理得十分出色,只是她暫時旅居外地的這段時間,她似乎始終惦記著什麼事。

 

「等不及回到平安京了嗎?」MEIKO依在窗邊,笑著問。

「……」聽她這麼問,我反而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比較好了。只是一直凝視著窗外,舉目所見還是一大片一成不變的櫻花林,從這一頭延伸到遠方,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看見熟悉的石板地呢?總覺得有些浮躁。

「那麼,既然閒著也是閒著,妳想聽聽我們兩個第一次見面──也就是我第一次送行時的故事嗎?」

「可以嗎?妳不是一直以來都不願意提起這件事嗎?」我訝異地問。因為MEIKO一直都不願對那時的事多談,我還以為那對MEIKO來說應該是令她感傷到不願再度回想,恨不得沒有經歷過一般的記憶。

 

「嗯。不過,這本來,也不是什麼不能向別人說的事。」

事後想起來,說出這句話的MEIKO,表情似乎有些落寞,微瞇著眼,凝視著被我掀起一角的簾子之外絢麗的櫻花林,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但是,在我將簾子放下後,她卻又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般,和平常並無二樣的溫柔的笑著。

「想聽嗎?」

「不會造成妳的困擾嗎?」

「無妨。想聽嗎?」

「好。」

「好。」

 

於是事情就這麼決定了,MEIKO述說出沉澱在她心裡已經好幾年的故事,雖然有時會露出哀傷無奈的神情,有時卻也會閉上雙眼,宛如戀愛中的人們一般的幸福表情。MEIKO大概也是在那個時候遇見了,與其他人相較之下,在她心中最重要最重要的那個人嘛。

「那一年──我們兩個第一次見面,也就是我第一次送行時,我,在整個平安京中大鬧了一番……」

※ ※ ※

「大鬧了一番?」

「嚴格說來,那一年平安京內的鄉野怪譚,十之八九都是圍繞著我而發生的喔。」

 

根據黃泉櫻──根據MEIKO的說法,那是某年二月發生的故事。

那一年的櫻花也像今年一樣開得燦爛,盛大地、盛大地彷彿在迎接著某位剛上任的神祇的到來一般,就和幽靈少女初音時常掛在嘴上的「放眼望去,幾乎滿樹的綠葉全為淡紅色的花所取代,連綿不絕的花海因著風的吹拂而起了浪波,浪波則向著無風的地方直襲而去……花海之下下起了雨,那雨卻沒有一般雨的凝重,粉色的雨隨著偶然拂過枝椏間的微風跳起舞來,在空中一邊轉著圈,一邊向著遠方而去」一樣的景緻。

MEIKO記得很清楚。

「平安京是個妖怪與人類相雜相存紛亂糾纏的地方,我在平安京一角找了一棟被人類棄置已久的空屋,稍微整理一下,邀請來那位遠近馳名的畫師大人為空屋裝繪上栩栩如生的鳥獸戲畫,就成了我現在的宅第。」

紙門、紙窗上色彩鮮艷而活靈活現的鳥獸戲畫延伸到天花板上,樣貌不同卻能和樂的生活在一起的鳥獸們,光只是望著就感覺靈魂彷彿要被吸入其中似的,整棟宅第一轉成為超凡脫俗的極樂淨土。MEIKO佇立在就要由紙拉門上飛出的一對桐竹鳳凰之間,遠遠望著就像是要成為整幅沉靜圖畫的一部份似的。

「我也知道人類對於妖怪的感受,就算彼此存在在同一個空間中,仍然少不了猜忌與害怕,這樣的悲劇不斷的發生……所以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只是沉默地守在窗邊觀望著街道上來來去去的人。

身著如夏至豔陽般暗黃金色澤黃櫨染十二單衣的女官、背著三昧線的雲遊樂師、打扮鮮豔華麗的走唱藝人、隨時都戰戰兢兢保護主君的御徒士……許多許多的人……

就算只能這樣觀望著,我也已經滿足了……甚至還希望能這樣持續下去……」

一般來說是不會主動與人類有所接觸的自己,若是有不小心迷了路的旅人闖進了被冠上「幽靈屋敷」之名的華宅,自己卻也會帶著溫柔的笑容端出酒來招待他們,與他們談談旅程中所遇到的稀奇古怪之事。

酒杯有時是繪著各色斑斕鯉魚的白底陶瓷,有時又換成金色櫻枝金梨子地的材質,有時又是在長夜裡透出宛如狐火幽光的琉璃酒杯──MEIKO懷念地回憶著。

 

「然而,那一年的二月,當櫻花盛大地綻放之時,卻也有某種無以名狀的東西悄悄地來了,那是──衣飾上綴滿金色鈴鐺的,白衣瘟神的腳步聲。」

「瘟神?」

「也是在那一年的二月,平安京內流行起了很嚴重的瘟疫。」

 

一開始只是有如受了風寒一般的症狀,幾天高燒不退之後,在呻吟在折磨中閉上雙眼,從此再也沒有醒來。

就連MEIKO與生俱來的「祓除」能力都無可奈何的瘟疫,終日聽著人們悲嘆聲的MEIKO,一直聽著生者與亡者哭泣聲的MEIKO,終於採取了行動。

「我……想找到醫治瘟疫的方法,我想找到驅除瘟神、驅除死神的方法,因著這個信念,我做了許多到現在自己想起來,還是會覺得十分亂來的事。」

MEIKO有點靦腆的微低下頭。

※ ※ ※

「我曾經只因為聽附近的妖怪們傳說某位殿上人家中收藏有據說能治百病的草藥,就在火紅新月高高掛的夜半時分,提著亮晃晃的大刀,闖入守備森嚴的本丸御殿。孤身一人。

那一次為了掩藏自己身為妖怪的身份,我戴上了木雕的般若面具,卻也還是驚動了那位殿上人。後來發現一切都只是謠傳時,我被旗本們團團包圍住,大概是隱約察覺到我的身份,旗本們不敢太靠近我,只敢在一段距離之外張弓搭箭。

高處,從大開著的窗子,我能夠看見開得爛漫的櫻花花瓣隨著風被送到這裡,明明都被逼到這個地步了,我真是的……還想著為他們送上『祝福』的這件事呀……

於是──」

眾目睽睽之下,抬手緩緩摘下了臉上的面具。夜裡的風狂亂地將一樹粉紅全數送來,美麗又妖異的場景中,身著以五色線繡上櫻花的華貴櫻紅色綢緞和服的MEIKO輕笑了聲,一閃身狂風大作。待風停止之時,眾人只見木板地上殘存有幾片宛如血染一般色澤的櫻花花瓣。

 

「我也曾經在接近平安京外城的偏遠地區攔下準備進入京中,由外地遠道來此的行商人,與他們閒話家常似的攀談著……其實就算不是為了達成目的,在平常的日子裡,我也想與他們好好聊一聊的……在攀談的過程中,事實上卻悄悄由他們背後繫著的木箱中摸出一些只生長在奇異的荒原地區的珍貴藥草。

那些行商人在事後整理行李時,大概會因為少了某些東西而感到莫名其妙吧。」

揮開繪有櫻枝的紙扇,黃泉櫻的聲音像在哭,卻也像在笑一般,她用紙扇掩著嘴,遮去自己的表情。

「我將藥草交給某位熟識的藥師,希望他能研究出醫治無名瘟疫的藥方,另一方面我也努力將『祝福』送到那些染病的人們那裡,在他們的家門前徘徊駐足久久不去的祓除污穢,但願能夠減輕他們的不適。

但是,那位熟識的藥師試了許久,還是沒辦法呀。」

然後,我也是在那個時候,才第一次親眼看見三巡的神祇的──雖然只有其中的兩位。MEIKO這麼說。

死神、與瘟神。

 

「平安京內那段時間會出現『神隱』的傳言,也是因我而起的。對於沒有足夠能力去求醫的人,我會在夜半時悄悄帶走平安京中遠近馳名的醫生,請他們挽救那些染病人們的生命。只聞其聲卻不見其人,但我想那些醫生們也接受到我的心意了……

他們非常努力的診治著病人,然而,到頭來卻仍舊是一場空呀……」

 

「……」

 

MEIKO越說,我就越能感受到她語調中深深的無力感,明明擁有強大的力量,卻對三巡的神祇無能為力;明明想了許多方法去付諸實行,就算必須消去自己的存在也在所不惜的努力著,想與三巡的神祇對抗,最終還是連一個人的生命都無法挽留下來。

 

「最後,在所有方法都試過了之後,在全然的束手無策之後,我來到了平安京之,被大把大把綻放著的粉紅色花海所環繞著的廢棄祠堂前,注視著三巡三位神祇的神像,總覺得祂們似乎正在嘲笑著我的不自量力與無能為力。

那個時候二月已經接近尾聲了,平安京內,因為這場瘟疫而死去的人實在太多了,每戶人家都擺放著面部蓋上白布的軀體,被留下來的人們虔誠地點上了香,祈禱著。

櫻花淡淡的香氣與薰香的氣味交織在一起……

然後,突然想起了手中所握著的鏡子的來歷,以及那個人說過的話。」

那就是我當時偶然旅經平安京時,所看見的畫面。

 

二月尾聲盛大綻放著的粉紅色花海、粉色絢麗不斷降下的花雨。

華貴的櫻紅色綢緞和服、手中持有的無裂痕的小圓銅鏡。

三巡神祇的廢棄祠堂、嘲笑著某人似的木雕神像。

 

「『對於三巡的神明,妳是永遠無能為力的,但是要說為那些死去的人們,為那些徘徊於人間無法前往黃泉鄉的靈魂們做點什麼,還是有方法的。

能夠為他們帶來安寧的。』」

MEIKO一字一句,說出了與記憶中相差不去的語句。

「『以妳所擁有的強大祓除能力,將不幸驅除,將祝福帶給人們該是十分容易的事,但是想要將靈魂帶往黃泉鄉,卻不是那麼簡單就可以辦到的。

妳必須要了解人類所擁有的感情。

這面鏡子,能夠讓妳看見那些人過往的一切,他們的喜悅,他們的憤怒,他們的哀傷,他們的快樂,他們在死後仍然惦記著的東西……但是,光靠這樣,還不足以為他們打開通往黃泉鄉的大門……』」

在那一瞬間,當她定定凝視著小圓銅鏡之時,原先只映照出自己的鏡面映著環繞於周身的金色光芒起了變化,MEIKO在櫻花紛飛中開始看著這些努力掙扎著想要活下去,最後卻還是靜靜閉上雙眼的人們的一切。

終於知道了,那種直到死之後都還是存在著久久不化的執著,是最最沉重的。

有些是帶著想要長大的願望的孩童們,有些是生離死別的男女戀人,有些是相依為命的家人,有些是由外地暫居於此的人,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夠回到家鄉──

好沉重、好沉重。

「『唯一的方法,就是在妳了解了他們的悵惘之後,以縮減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將自身的情感編織為歌……對,歌,用不可思議的憂傷歌聲來引渡徬徨的靈魂,如果妳真的想為他們做點什麼的話……』」

「『對了,以妳來說,為之送行的機會,四次就已經是極限了……一旦四次機會都用完,失去了身為妖怪的力量,妳就只能變回原形過完僅存的生命。如果妳真的想為他們做點什麼的話,那就去做吧。』」

 

「我能夠做的事,就為你們送行吧。」

於是,歌聲響起了。

 

深く闇より出でしは朧月

淡き金色の光 地へと届けたもう

 

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強烈的悲傷,包括只能默默觀望著一切的自己的,包括那些惦掛著故地而被束縛的,包括那些被留下來的,包括那些即將要啟程前往下一段旅程的──

 

ひらり舞い散る花弁よ 遥か黄泉国まで

数多の心と共に 彼等の御霊を送りましょう

 

持續地唱著、唱著……

 

残されし人の想いよ どうか沈むことなく

散りゆく薄紅色と共に 美しく咲き誇れ

 

然後,通往黃泉鄉的大門開啟了。

※ ※ ※

我就站在MEIKO的身後注視著這一切發生,沒有任何插手。

也許是受到了MEIKO不可思議,憂傷卻又無限溫柔的歌聲所吸引了,當時還不會主動思考關於他人的事的我,竟然在之後追上前去問了一句:

「請問,妳究竟是誰?」

 

「我是MEIKO,是只綻放在黃泉的櫻花,黃泉櫻。」

 

MEIKO回過頭來,帶著幾分落寞幾分溫柔的笑著回答。也許是再度被她奇異的氣質與微笑所吸引,我卻也跟著回了她一句。

「我是巡音流歌,是戶隱山的鬼女紅葉。」

 

這就是我與MEIKO的第一次見面。

※ ※ ※

牛車持續地行走著,向著遙遠的平安京而去,搖搖擺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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