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篇完。

※延續《竹籔中》、《八幡不知藪》。

 

 

 

 

旅渡

 

 

櫻花

 

她正在由平安京那暫時的住處前往高野山的途中。

或許是那位已經有上好幾年交情,有時卻又像是自己的師長一般的友人派遣了「式」在耳邊絮絮叨叨地呢喃上一段時間的結果,又或者是上了年紀後,就會格外懷念起舊友,在稍早的時候興致一來,做出了這個決定。

 

──在枝頭上的櫻花開得正爛漫的二月清晨,就這麼踏上旅程。

 

然後──

她在那片人們謠傳說居住著鬼族,卻已經許久沒有「鬼」出沒的竹林中,借宿了一宿。

※ ※ ※

那片竹林中其實說黑暗也不黑暗,要說光明也不甚光明,但僅僅只是接近,就能夠感受到其中百鬼遊行、百妖亂舞的氛圍。

她到達當地的時候,才剛過正午不久。儘管如此,鬱鬱蔥蔥生長著、遮蔽了整片天空的綠竹卻幾乎奪去了林子中的日光。當時時值盛夏,倘若是其他地方的林子,在毫不吝惜地傾灑而下的日光中肯定會生長得更生意盎然吧?

然而,這片竹林卻在這樣的日光中,徹底的化作了分隔「這一邊」和「那一邊」的界線。

一踏進竹林,陰影就隨之而來。朦朦朧朧的光點隨著枝葉的擺動在地面上遊移著,像極了提著燈為神明引路的神使們──仔細一看,是群口中叼著紙燈籠提環,悠閒漫步著的野干。

 

「這裡……對人類來說雖然有點不方便,卻變成了你們能夠自由通行的地方呀。」

 

舒緩而如同春日午後般令人昏昏欲睡的氣氛籠罩而下。

無論是被人類給予了名字的,亦或是連完整的形體都沒有的奇形怪狀;由被遺棄的器物自捨生命化成的,亦或是被記載在古事記中,那些自從太古時期就存在著的……

──只要是被人類所懼怕的闇之一族的,全都在竹葉的遮蔽下尋歡作樂著。

她瞇起了眼睛,饒富興味地打量著竹林中的一切。

飄在半空中吐著舌頭的天邪鬼似乎在思考著該對她做出什麼樣的惡作劇,在看出她的身份之後,一下子就失了興緻地躲回蒼翠的竹葉中。

有著一道裂痕的雲外鏡好奇地由竹葉間窺探著她懷中的物品,也就維持著這樣的距離跟了一段時間。啊啊,她抬起手來撫上胸口,笑著心想,大概是因為和那東西的外形相似吧,雖說無論是神性或是種類都截然不同就是……

再往前步行一小段路,戴著狗頭與牛頭面具、身穿黑色和服的一小群人正圍成一團,乍看之下正開著酒會,但似乎絲毫不懂得品酒之道,總是扛起大酒罈一口就飲盡了……但是那種暢快淋漓的表情有一瞬間,還是讓她好生羨慕起來。

直到拿著紙扇、披著華麗十二單衣的文車妖妃加入了酒會,酒會的氣氛才由豪邁轉而雅致起來。

到了後來,文車妖妃更舉起杯中飄著櫻花花瓣的酒碗邀請她一同加入宴席之中,酒碗上的一抹朱紅在環繞著綠蔭的竹林中愈發鮮明起來。

儘管杯中剩下的酒不多了,她還是稍稍淺嘗了一小口──是味道淡如清泉的清酒,帶著若有似無的櫻花香氣。

盤繞在竹叢間的巨大白蛇與百足蜈蚣正進行著目的為搶奪地盤的爭鬥,環繞兩旁的妖魔鬼怪們卻似乎沒有要出手阻止的意思,反而是拍著手為雙方喝采加油著,嘻笑之聲不斷。

「加油啊,蜈蚣大人,今天至少要贏一場啊!」

「白蛇大人也請努力,別輸給蜈蚣大人啊!」

她再仔細一看,白蛇與蜈蚣雖然乍看之下招招都攻向對方的要害,事實上卻也都手下留情了。

「呀呀,原來是這樣嗎?」

到了這裡,她也差不多確定了,這個地方……這片竹林儼然就是──

妖魔鬼怪的宴席場。

 

她再繼續往竹林的深處前進著。

前行的路途中,黑猴攀在高高的竹梢,大大的雙眼宛如紅酸漿一般紅透,目不轉睛地與她對視著,她也只是揮了揮手,打了個招呼就先行通過了。

「這樣不行呢。」

隨及,白猴又從竹叢間竄出,拉拉她的衣袖,她也只是笑了笑,溫柔的將祂的手撥開了。

「抱歉吶……我並不能留在這裡呢。」

一面摀起嘴來、輕笑著,她偶然抬起頭一看,下半身被染成血紅,幾乎化成了鳥的女人「惡巴流、惡巴流」地鳴啼著,與上千隻陰沉詭譎的喚子鳥們一同拍動著翅膀,由竹林上空飛過。

千鳥群行進間,赭紅、青藍、穗黃……五顏六色的細羽紛紛自半空中飄落,大片散落。

要不是攤開手來,親眼看見掌中承接到的物體,也的確感受到那柔軟的觸感,她還真要以為自己是到了某個春天無處不飛花的城邦中,或是正身處在某個神祇看顧著的熱鬧祭典之上。

「謝謝你們……那麼,我就收下這個了。」

於是,她將細羽小心地用懷紙包裹著,收入懷中,又再度邁步前行了。

※ ※ ※

蒸騰翻滾著的白色霧氣由四面八方襲捲而起。

即使還不到會阻礙去路的程度,行進在白霧間的她在這種時候還是會不禁感嘆著:假使也有好友那種能夠隨意驅使山嵐霧靄的能力該有多好?至少還能將身邊的景色,擦身而過的妖鬼們看得更清楚一點。

──雖然說「這種東西」在本質上就與真正的「山嵐」不同了。

並非自然現象而成的霧氣,而是更加無法捉摸,也更難驅逐的東西……這一點她是最心知肚明的。

 

她就在那樣的霧中依靠四周綠竹的指引走了好久好久。也不知道當下仍是白晝,或是已經到了妖怪們最為活躍的丑三刻,前進的步伐沒有絲毫放慢,也未見任何疲憊之姿。

終於,前方出現了一棟不怎麼起眼的山中小屋──這也就是她在這趟旅程中今日的目的地了。

上前敲了敲門之後,前來應門的是一名身著褪色小紋和服的美麗女子。或許是沒有預料到在這樣的一天會有人來拜訪吧,又或許是已經過慣了與世隔絕的生活,女子微微瞪大了眼睛,露出吃驚的表情。

 

但是,隨及又恢復好客的本性,微笑著與她寒暄起來:

「哎呀,怎麼會一個人在這種時候到這裡來呢?這片竹林可是傳說中居住著吃人鬼的竹林呀,這種時候可是特別危險的。」

「因為正在訪友的旅程中呀……是在路過前面的村子時偶然聽見了令人在意的事,想著不趕時間,就到這裡來看看了,還因此繞了遠路呢。」

「那妳一定累壞了吧,就在這裡留宿一晚,好好的休息一下吧。」女子似乎從頭到尾都沒有懷疑過她的來意,只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一般,就拉著她的手,急急地將她邀入屋裡:

「妳來得剛好呢,晚飯也已經準備好了,飯菜果然還是熱騰騰的最好吃吧?雖然外子今天回來得晚了,畢竟是難得的客人嘛,我們就先行開動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不過總覺得對妳丈夫有些不好意思呢……」

輕啟朱唇,她笑著回應道。在一來一往的應對間,她的目光卻從頭到尾都沒有離開過女子的額頭。

 

接在土間之後,單間略大的隔間內,各樣日常雜物與綑成一束束的竹子隨意地堆置在牆邊,一旁還有幾個竹條編成的細格籠子,也不知道是要用來抓什麼獵物的──在那一剎那間,她似乎看見籠中有什麼黑色的東西蠕動了一下,但是她也知道,這種東西因為隨處可見,根本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也就不怎麼擔心了。

榻榻米地板的正中央是個四四方方的炕爐,燒紅的柴薪與灰燼共存其中,炕上擱著一個鐵壺,淡醇、帶著一點櫻花香氣的酒香正從壺中飄出。就算只靠著這點氣味,她也知道鐵壺中裝的,一定是方才才淺嚐過的清酒。

──原來還有酒可以喝呀。

這讓她的心情稍稍的愉悅起來,隨及卻又想起了某件事……因而沉重了下來。

就帶著這樣的心情,與女子一同在炕爐邊的木桌前坐下了。木桌上早已擺上了裝有滿滿菜餚的盤子。

大概是因為只是一些山中常見的家常菜吧,一靠近,除了櫻花的香氣之外,彷彿什麼動物屍體經風吹日曬後腐敗的腥羶味,也立刻飄入了鼻中。

儘管如此,她還是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拾起了筷子,更在女子專注凝視的眼神中用了餐。

 

在嘗過菜色平實的晚餐後,那名作著武士打扮的男子才扛著被捆成一束束的竹子,從外頭走入。

明明是剛剛才結束工作回到小屋內的樣子,卻像是能夠隨時掌握屋裡狀況似的,銳利的眼神彷彿從一開始就看穿了她的本質和身份。

那樣的武士男子卻也只是淡淡的問了她一句:「讓妳興緻一來就特地繞了遠路來到這裡的……那個令人在意的東西,最後見到了嗎?」

「啊啊,見到了呢……雖然中途花了一段時間,這麼一來,總算能說是不虛此行了。」

與男子應對的時候,她也是從一開始直到最後,視線都沒有離開過男子的額際。

 

除此之外,她還有好幾次張開口,想試著對兩人說些什麼。

然而,看見了女子高高興興地撲向男子,雙眼閃閃發亮地,與男子閒話家常的扮著嘴的樣子;看見了男子銳利的眼神竟一下子變得溫柔,呢喃似地說出那些與其說是逗弄,毋寧說是調情的甜言蜜語的時候……

看見女子和男子忽然意識到家中有著外人,紅著臉向她道歉的時候;看見兩人在飯後啜飲著清酒時,臉上既幸福、又隱約摻雜著一絲無奈的笑容的時候……她就不由自主地把已經到了口邊的話給默默的嚥了下去。

 

──看來目前的自己果然還是不行啊。

腦中突如其來的冒出這段話的時候,她在不知不覺間放下了酒杯,悄悄地將手撫上胸口。也正是因為放在懷中的這個東西,才會有如此的想法的。

她在男子和女子都沒有察覺到的時候,卸下了臉上的笑容,改而緊緊地抿起了嘴。

※ ※ ※

她是在竹林中醒來的。

在她的印象中,也僅僅是闔了眼再睜開眼而已,映入眼中的景色就由角落結了蜘蛛網的天花板轉為幾乎遮蔽天空的綠意盎然,枕在身下的也由略為泛黃的榻榻米換成了乾枯的竹葉堆。

如果換作是其他人,大概會以為是被狐狸或貍貓捉弄了而惱羞成怒吧?但大概是昨天再怎麼說也喝了人家的酒的緣故,她完全沒有這一類的感覺。

只是在從竹葉堆裡爬起,理了理身上的和服之後,就快步來到了那座墳墓山前。

 

那其實稱不太上是墳墓。

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亂葬崗之類的東西罷了。宛如饅頭般高高堆起的無數土堆,上面橫七豎八地豎著或新或舊的卒塔婆。

卒塔婆上原先似乎刻著字,卻因為歷經了風吹雨打,字跡泰半已模糊,她看了好久,好不容易才靠著筆劃從中隱約分辨出一些。

 

──是被埋在這些土堆下的屍首的名字。

 

「這個地方是不可能有人類再過來的,那麼……是妖怪們做的嗎?」

視線再度遊移。

在每一支卒塔婆、每一座土堆上都稍有停頓,但很快的又因為於心不忍而移開了,最後則是停在了土堆最前方的卒塔婆下。

──被整整齊齊地捲起的繪卷,以及零零星星的幾朵櫻花,就供奉似地擺在那裡。

大概是在今年春季時被摘下,如今業已枯萎、失去原先色澤的花上,仍帶著那種混雜了酒香與花香的特殊味道,連帶的放在一旁的繪卷上也沾染了不少同樣的香氣。

奇怪的是,明明綁著繪卷的紅線也因久經歲月而褪色了,捲起的紙張卻沒有任何泛黃或潤濕之跡,那副模樣簡直就像是……

──昨天才被人畫好了,放在了這裡似的。

儘管疑惑著這種東西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也疑惑著是誰、在什麼時候將繪卷擺在這裡供養的,在那一點點的好奇心驅使下,她還是拾起了土堆上的繪卷,大大的展開來。

她就這樣彷彿被狐狸給迷住了一般地一直看下去,表情也越來越驚訝,不由自主地讚嘆著:

「這是──」

※ ※ ※

「……啊,就是這個繪卷嗎?」

 

當下的她正在高野山半山腰處的某間茅草屋中,與熟識的友人對酌著,享用著裝在四四方方的瓷碗中的下酒菜。

與自己在平安京的住處相比,友人的草屋可說是完全不愧於「樸實無華」四字,不僅是沒有雕樑畫棟之類的華麗裝飾,甚至就連透光的窗戶都沒有。

在友人的草屋中,除了榻榻米中央的炕爐之外,木桌啊、座墊啊、酒罈啊、床舖啊,什麼都沒有……就連現下他們兩個正享用著的美酒,以及作為下酒菜的油豆腐,都是認識的妖怪正好送過來的。

──畢竟這裡,充其量也只是以一綹稻穗隨隨便便變出的容身之處而已呀,每年都是如此,她也早就見怪不怪了。

然而,她這次造訪時,卻看到友人的草屋外,入口的門上掛上了以往只有在祭祀著友人的神社裡才會看見的紅白注連繩,下垂的兩串御幣隨風飄呀飄的,金色的鈴鐺也跟著發出了叮叮噹噹的聲響。

「怎麼會突然掛起這個呢?」聽著清脆的鈴響,就這樣瞅著那兩串御幣瞅了一段時間,她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是我的一位妖怪老友送的『禮物』啊,說既然有神明的身份的話,在居所前掛上這個應該會很適合……」

臉上戴著白色狐狸面具的友人似乎一點都沒察覺到有哪裡不對。不……就算真的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依友人的個性,應該還是會在門上掛上這份禮物。

──接受了人家的禮物,就是要高高興興的擺在最顯眼的地方才行啊,然後,偶爾再拿下來玩個一兩下,這樣才不愧於送禮的人的心意呀!友人似乎還曾經這麼說過。

於是看穿了這一點的她,也是一如前幾次見面時,閒話家常般的與善良愛玩的友人扮著嘴。

「是很適合沒錯,但是,這裡並不是『稻荷神社』本殿,也不是神棚喔,只不過是你暫時逃離那些瑣事,用來修養生息的地方而已吧?」

「啊,這種小地方心知肚明就好,反正這裡除了妳以外,也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個地方嘛。」

「你啊──」

 

差不多是在那罈酒被喝了一半的時候,喝得微醺的她才記起自己袖中的繪卷,並向友人提起了自己途中經過的那片據說居住著鬼,卻已經很久沒有鬼出現的竹林的事。

果不其然的,小心翼翼撫過繪卷上的每一處的友人也做出了和她相似的反應,由衷讚嘆著。

「啊,就是這個繪卷嗎?」

被完全攤展開來的長繪卷,裡面畫著幾個彩圖,鬼、妖怪、旅人、僧人……令人意外熟悉的筆觸以簡單的幾筆線條勾勒出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在背景的竹林中上演出如鄉野奇譚一般的故事。

才看了一下子,友人卻又旋即抬起頭來,對上她的目光也忽然變得嚴肅起來:「那麼……妳應該也從妖怪和人類那邊聽見了不同的說法吧?」

「確實。」

──她其實在來到那片竹林中前,就對那裡的故事略有耳聞。無論是人們繪聲繪影描述著的「竹林中的吃人鬼」,還是妖怪們口耳相傳著的小道消息,那些稀奇古怪的說法……

友人頓時正經危座了起來,換作是其他妖魔鬼怪可能還會想說這件事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卻很快就領會了友人的意思。

「妳……能讓我聽聽妳的見解嗎?」

就和之前一樣,亦師亦友的狐仙男子每每在聽她敘述完這些怪異故事之後,總是會詢問起她的意見。

說是要了解她在引渡一事上「準備」得怎麼樣了。一開始她只覺得這些舉動簡直是匪疑所思,後來才自己領悟出原因。

──必須要了解人類所擁有的感情才行。

過去一直聽著徬徨徘徊於人間的那些靈魂的哀嘆之聲,想要為其做點什麼的她,頂多也只能說是「同情」他們與死亡、瘟疫常在的命運而已。畢竟仍舊是妖怪,對人類的感情,那些盤根錯節糾纏不清的東西也還有很大的一部份無法理解……距離成功將靈魂引渡至黃泉鄉的目標,也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這個大概也是……做到了解那些感情的「過程」之一。

 

「我的見解嗎?」

她於是輕啟朱唇。

※ ※ ※

就先從──這一連串事件的「真實」開始說起吧。

正因為同時能夠接觸到人類與妖怪兩方的說法,而且還看見了如實記下竹林中發生的所有事的那幅繪卷,她才能比任何人都還要早就察覺到竹林中的「真實」。

 

她在妖怪們的酒宴上,從妖怪那邊探聽到的說法是:這片竹林中在很久之前的確住著被稱呼為「竹林之鬼」的孩子。

那孩子總是習慣對人們說謊。明明該是不會說謊的「鬼」,卻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一直喜歡偽裝成與普通孩子無異的樣子欺騙人們。對人們說起的話也很少有半句不是真假相摻的。

「那個孩子現在在哪裡呢?」

被勾起了興緻的她這樣問起時,妖怪們則給予了「那個孩子在不久前就已經離開竹林,回到自己出生的黃泉鄉去了」這樣的答覆。

──於此,真正的「竹林之鬼」可以說是已經不存在了。

聽到這裡時,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稍微有點遺憾呢。

她卻也在那場酒宴上打聽出了格外有趣的事:妖怪們說了,某一天那孩子曾經難得的說了真話。

或許是出於同情,或許是察覺到兩人有可能成為自己的「同伴」,無論是那名苦苦在這裡等待著丈夫歸來的女子,或是思念妻子而歸來的武士,他難得的沒有對兩人說過半句假話。

再說說從人類那裡聽到的說法吧:

一邊是等待著死去的丈夫而被鬼給追上了的妻子,一邊是因誤殺成了鬼的妻子而自盡的武士,乍聽之下,兩邊的故事除了人物關係相近之外,根本沒有任何交集點。

但是,如果將這兩個故事中「沒有任何人認識的孩子」代換成「竹林之鬼」的話;如果「竹林之鬼」在這兩個故事中真的沒說過半句假話的話……

──竹林之鬼將丈夫去世的噩耗帶回了村內;竹林之鬼送來的信中,寫著妻子在某一天忽然發瘋似地奔入竹林,從此就不見蹤影的事。

如果將這些說法整理一下,與繪卷相對照的話……

 

「那對夫妻,早就都不是人類了吧……兩人卻一直沒發現這一點。即使軀體產生異變,亦保留著『人心』,也照常以人類時的思緒活動著。」

如白蔥般纖長的手指輕輕撫過繪卷上栩栩如生的人物圖像。

身穿褪色小紋和服的女子,在飄起了雪的日子,撐著油紙傘等在那片竹林中時,額頭上就已經長出了不明顯的「角」了。

──是「生成」。

「妻子在知道了丈夫已經死去的消息之後就發了瘋似的衝入竹林,不久之後也衰弱死去了,因為見不到心愛之人的怨念,轉變成了『生成』。

竹林中的鬼一直看著這一天,某天大概只是出於僅剩的良心才出言提醒吧?然而,妻子在那之後儘管仍不願意正視這一點,作為鬼的部份卻也漸漸顯露了出來,與作為人的部份糾纏在一起,最後變成了瘋狂與理智共存的狀態……

一直到遇見丈夫,並被拔刀相對的那一晚,作為人的部份終於崩壞了,這才完全變成了沒有自我意識,只會殘忍地殺害路過旅客,分食人肉的『惡鬼』。」

接著是丈夫的部份。

自外地返鄉,獨自一人走在竹林小徑上的武士,額頭上也已經長出了新生、不明顯的「角」。

「丈夫在戰爭時早就死去了,因為見不到心愛之人的怨念,轉變成了『生成』。

不願意就這樣死去,不願意就這樣留在這裡,還想再見妻子一面……作為人的部分壓下了作為鬼的部份,亦否定了自己已死的事實,就在這樣的情況下,踏上了回家的路。」

然而,來到竹林時,丈夫卻認不出同樣成了『生成』,面貌變得猙獰的妻子,在對妻子拔刀相對時才終於發現這一點。

看著完全成了『惡鬼』的妻子,丈夫才自己抹殺了自己作為人的部份。作為鬼的部份取而代之,就連丈夫也變成了同樣的『惡鬼』。」

 

最後就是存在著惡鬼的竹林了。

因為有那樣的東西徘徊於其中,因為兩人能夠將人化作「惡鬼」的怨念和執著,那片竹林在一段時間後變成了旅人間的傳聞中,只要進入了就一定會在不知不覺間迷失方向,猶如八幡不知藪一般的迷宮。

「兩個惡鬼埋伏在迷宮似的竹林中,殺害、分食了許許多多的旅人,直到來路不明、宛如蛇類一般的僧人來到竹林中的那一天為止。」

──人所無法接受的殘忍行徑成了祂們必須要被「殺害」的理由。

「僧人在那一日走進了那片竹林,遇見了化成鬼的女子和武士,為了祓除殺害人們的鬼怪,他在一番纏鬥後將法器刺入了兩人的胸口。

但或許是出於對兩人的惻隱之心吧?向來毫不留情地驅逐妖魔鬼怪的僧人在那一天卻為兩人辦理了後事。」

繪卷上的記載就到這裡為止了,關於那之後的事,也打聽不到更多的傳聞了。

在說著最後一段話時,她並不是十分確定,只是憑直覺認為那堆亂葬崗除了旅人們的殘骸之外,大概也真的埋著兩具惡鬼的屍體。

※ ※ ※

「很可怕的怨念啊。」

這就是她在理解了事情的始末發展後,由衷的感嘆與見解。

 

那片竹林曾經是個哀鴻遍野的地方。毫無準備的就被惡鬼殺害分食的旅人們,就算死去了靈魂也找不到離開竹林的路,只能繼續在竹林中徘徊游盪著。

但或許是因為有某人先在竹林中進行過「引渡」了吧?這一次她造訪那片竹林時,卻不像預想中,每走個幾步就會撞上哀嘆的靈魂。

除了覺得有趣、好玩而在竹林中聚集起的妖怪們之外,她見到的也只剩下慘劇來源的……那對夫妻的靈魂而已。

「那麼強烈的怨念和執著是無法輕易消除的,那對夫妻大概也是因為這樣才沒辦法被成功『引渡』,靈魂到了現在還留在那片竹林之中。一邊過著兩人重逢的理想生活,一邊繼續欺騙著自己──」

 

狐仙男子聽了她的話之後,沉默了一下,卻反而提出了不同的意見:「或許不應該稱為『怨念』,而應該稱為『思念』吧?」

她眨眨眼,訝異地望著身為師長與友人的那人。

「作為妖怪的妳可能還沒辦法理解吧?有的時候人類若是愛一個人愛得太深,思念一個人思念得太深,也會化為『鬼』……『思念』、『喜歡』、『愛慕』這種東西,說穿了都是一體兩面的──也不能說是完全不好的東西,畢竟也有著將一個人轉化為『神祇』的能力……」

思念、喜歡、愛慕嗎?

因為從來沒有體驗過那樣的事,那時的她越聽只覺得越疑惑,也真的如狐仙男子所說的「無法理解」。

或許是看她拼命思考又得不出解答的表情有點好笑吧,戴著面具的那人真的笑了出來。然後,在那一次造訪的最後,一如往常、溫和的提出了建議:

「那麼,去試著愛一個人如何?」

※ ※ ※

「去試著愛一個人……嗎?」

 

黃泉櫻MEIKO佇立在平安京中,被大把大把綻放著的粉紅色花海所環繞著的廢棄祠堂前,注視著三巡三位神祇的神像。絢麗的花雨不斷降下,那時,正是二月接近尾聲時。

──必須要了解人類所擁有的感情……應該說,到了這個地步,她真的了解得太過頭了。

 

因為一想起那個人就覺得愈發的喘不過氣,心像是要被撕裂了一般。

那個人的聲音、面孔與笑容,關於那個人的一切回憶──明明彷彿是昨天才發生的事而已,那個人再也沒辦法教導自己藥草的知識了,再也沒辦法帶著她在平安京的各處來來去去了,再也不會用溫柔的聲音,對自己說話了──

「『那就麻煩妳守護所有人了』……我明明,連你託付給我的『人』都無法好好保護,到頭來,我還是什麼也沒辦法為你做到呀……」

那雙眼睛再也不會再睜開、凝視著自己,再也沒辦法看見那個人的笑容了,再也見不到面,也再也沒有機會說出自己一直深藏在心裡的心意──

「我一直喜歡著你……愛著你呀,還想再和你見一次面,還想再和你說說話呀……」

──好想見面,好想再見到那個人,好想再和那個人見一次面。

但是,一想起過去接觸過的那些徬徨徘徊的靈魂,被不甘心不情願束縛著只能終日哀嘆哭泣,就又覺得一定要為那個人……為所有人做點什麼才行。

 

她定定凝視著手中,連一道裂痕都沒有的小圓銅鏡。原先只映照出自己的鏡面映著環繞於周身的金色光芒起了變化,她在櫻花紛飛中開始看著這些努力掙扎著想要活下去,最後卻還是靜靜閉上雙眼的人們的一切。

 

接著,歌聲響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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