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章之二。
※還以為趕不上七夕賀文了。
酒
──還真是……不可思議呀。
※ ※ ※
鬼同丸愣愣地凝視著手中的酒杯。真是不可思議,明明是乍看之下宛如山泉水一般清徹的液體,直到喝下那杯酒之後,鬼同丸才感覺到自己彷彿醒了過來似的,也直到現在才真正活了起來。
過往的一切反而只像是場長夢,明明每一天都宛如昨日才經歷過似的歷歷在目,身處在其中的「他」──因為「某名男子」的作為而被取下了這樣名字的他,卻似乎從來沒有活著的實感。
朦朦朧朧恍恍惚惚,感覺像是醒著卻又彷彿置身在夢中。
厭惡、恐懼、怨恨、鬼、形同「謊言」的流言……諸如此類的「東西」充斥在周身,無論再怎麼努力卻也擺脫不了。
鬼同丸自己也知道造成如此情況的箇中原因是什麼,每個人的「心態」與「想法」,身旁來來去去的眾人的「理」,一路看過來,他其實比誰都還要清楚。
也並非完全無法理解。
就像是那座自己曾經待過一段時間的寺院,在指稱自己是「帶來禍害的鬼子」的那些傳言中,他也隱約拼湊出了眾人驚慌懼怕根源的真相──據說在自己進入寺院前不久,有個不信佛法又力量強大的「惡鬼」偽裝成人類混入了寺院中,大鬧一場。最後,惡鬼雖然被驅逐了,卻也帶走了院內大半僧人的性命。
──是怕……重蹈覆轍吧?
所以從此之後只要一有風吹草動就小心翼翼的,唯恐寺內再混入同樣喬裝為人的亂源──為此,儘管只是毫無根據的「謊言」都不能放過。
在被疏離、被孤立、被恐懼厭惡的那段日子中,鬼同丸隱隱約約也意識到了,自己無論做了什麼,說了什麼,和什麼人有了接觸,全都是被緊盯著的。
──畢竟是珍惜生命的……「人類」啊。
※ ※ ※
再來就是那名生下了鬼同丸,卻從頭到尾都不曾抱過他,印象中也不曾給過他任何關愛的女性──應該稱作「母親」的那個女人。
儘管那時鬼同丸年紀還很小,仍然記得從家族中的其他大人以及女侍們竊竊私語中聽來的,那些半真半假,卻仍能稱得上是「中傷」的言論。
……那個女人,自從生下他之後就一直被那樣的言論折磨著,時常在夜半時分哭泣著。
鬼同丸曾經多次撞見那樣的場景。隔著老舊的紙拉門,燈火映得房內的一切都昏黃一片,投射到了牆面上的影子搖搖擺擺,背向門口的貌美女性,一面啜泣著,口中一面喃喃咒罵著。
他不知道那究竟是對自己的,對可稱為「父親」的那名男子的,又或是對周遭所有人的詛咒,然而,年紀尚幼的鬼同丸的確曾經以自己的方法試著想讓「母親」高興過。
那些在鄉野奇譚中作為「鬼子」的證實而鬧得人盡皆知的怪異行為,無論是比其他孩子都還要早學會走路和說話也好,努力認字閱讀起那些艱澀的書籍也好,不符合實際年紀的體能與理解能力也好……
最初,也只是希望母親能藉此重新展露笑容而已,只是希望母親能夠笑著稱讚他「做得很好」而已……只是希望母親能抱抱自己而已。
──果然,他從一開始就做錯了呀。
※ ※ ※
如今,從那樣的長夢中清醒過來,一件一件的回憶起那些往事時,看得最清楚的也是他自己。
無論採取了什麼舉動,曾經有過什麼樣的初衷與想法,最後依舊是被說謊似的「流言」給玩弄著,雖然也不是說完全任人擺布,卻也幾乎都是僅憑他自己一人之力沒辦法改變的事態。
被家族中的眾人冷眼看待,無論做了什麼都只是加深眾人心目中「鬼子」的印象;在寺院中因為鬼子的流言而被他人疏遠,再怎麼努力辯解也沒有人願意相信自己……
在那些時候,心中懷抱著的情緒與其說是不甘心,說是憤怒怨懟,更不如說是「絕望」。
──絕望。
被趕出寺院之後,本來想到處旅行也好,至少能見到那些以往只在書頁上看過的事物,到了每個地方卻都會像春分時的追儺儀式一樣被驅離。
流落到傳說中位於鬼門方向的比叡山時,他也已經不抱持任何能與他人好好相處的期望了,鬼同丸僅僅只是想著:「如果是『鬼子』的話,在這裡總不會再被討厭,被趕走了吧?」
──明明已經選擇不與任何人來往的生活了,卻還是有人帶著刀過來,要來驅逐盤踞在山中的「惡鬼」了呢。
儘管只要觀察了就能夠推敲出人們的行動準則,他也會盡可能的避開那些人,但終究還是會有躲避不了的時候。為了生存,有過第一次的下手經驗後,第二次、第三次……諸如此類的事情接踵而至,不知不覺間,他也開始習慣奪去生命的這種事了。
然後,他從偶然路過比叡山的妖怪們口中,聽見了那些事。
乍聽之下,身穿著漆黑和服宛如巨型烏鴉般的妖怪們只是有一句沒一句談論著平安京內的怪異傳聞,其實只要稍微思索一下,很容易就能得出事情的「真相」:
平安京內的比叡山惡鬼流言,是從宮內傳出來的;寺院內的鬼子流言源頭儘管起於民間,最終還是會溯回宮中。
曾經作為自己母親的那個女人在自己被家族捨棄後,不久也被家族送入宮中……從那時起宮中才有了「鬼子」的流言。
──鬼同丸是鬼子,因為是鬼又個性狂暴,所以才會被送到寺院。
他大概能夠想像得到。
那個女人在宮中因為害怕被玷污一事,以及異常生產一事被揭露,所以一直說著謊。
鬼子也好,惡鬼也好……他也不是沒辦法理解那個女人說出這些謊話時的心情,擔心謊言會被揭穿而編織出更多的謊,被恐懼和怨恨給矇蔽了內心,那個女人大概也漸漸走火入魔了吧?
只是,一想到自己到目前為止的人生,全都是因此被謊言給操弄著,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都不會有人相信,因為那些謊話,就算刻意躲開也會被追上,因為那些謊話甚至很多人都想除掉身為「惡鬼」的自己,也不禁喃喃自語了起來:「為什麼非得……逼到這個地步呢?」
「母親……就那麼討厭我嗎?就那麼想殺了我嗎?」
好不容易在酒精的作用下終於感覺自己活了過來,當鬼同丸從酒杯中的倒影看見自己的樣子時──
酒杯中乍看之下與一般人無異的青年,額頭上已經長出了小小的鬼角了。
是「生成」。
「作為鬼子的我……又再一次被視為不必要、醜惡多餘的東西,被捨棄了吧?」
從一出生就被厭惡怨恨,被謊言糾纏著,被自己的母親和家族給「捨棄」了之後,再被寺院的眾人再度「捨棄」,連到達鬼門所在之處的比叡山,單單只是想活下去而已,連這樣的生活都被扭曲了──
──我……變成了和傳聞中一樣醜惡可怕的東西呀。
接著,意識到這件事的鬼同丸,笑了。
「謊言成真的事,其實並不怎麼少見呢。」將四四方方的大木箱放置在一旁,身著斗笠和簑衣,看似普通行商人卻是非人的男子在先前的閒聊間也曾經這麼說過。
明明見過屠殺的慘狀,聽了惡鬼的故事後卻還是會露出深表同情的表情,出於某種目的為鬼斟了第一杯酒的男子,即使身處在遍地腥羶也是十分閒適自然的樣子,簡直就像是對這幅情景司空見慣一般。
那樣的男子當下也僅僅只是饒富興味的笑著,拿著德利為自己斟了杯酒,一飲而盡,樣子簡直就像是在欣賞宴會寄席上演出的鬧劇一般。
──似乎從來就沒有作為自己,隨心所欲的活著過呀。
認知到被第三次捨棄的當下,也不知道為什麼,鬼同丸發現自己竟然也能像男子那樣,對事態感到有趣而笑出來。
「是啊,這種事情,其實並不怎麼少見呢。」
──有趣啊,真是太有趣了……仔細想想,一切不就像是刻意安排每個情節,誇張地演出的鬧劇一樣嗎?只因為那樣的原因,自己的人生幾乎都被扭曲了……還落得這個下場。
「伊吹山那裡似乎有個傳說也是這樣的呢……不守戒律,總是暢飲著酒,被眾人嫌棄厭惡的修行僧,在一次祭典時戴上面具扮演鬼族,祭典結束後卻無法脫掉面具……這麼假扮著假扮著,最後卻真的化為鬼族了,謊言成真的事,其實不怎麼少見呢。」
不同於因為一時受不了,而在不知不覺間一直想著地獄繪卷上那些因說謊遭到拔舌酷刑的亡者時,不同於那時近乎黃豆般大小的怨念,事到如今,除了對此深深的感到絕望之外,鬼同丸終於察覺到自己心中那股不斷增長的強烈怨恨。
──就讓「謊言」轉為「真實」吧。
就這樣變成「惡鬼」吧。
然而,於此同時,他也猛地想起了從烏鴉一般的妖怪那裡同時聽來的傳聞。說是要成為「另一邊」的居民──妖怪啊,鬼啊之類的,就必須要捨棄作為「人」時的一切。
作為人時的記憶啊,曾經經歷過的事、有過的願望、喜歡的東西……人之所以成為人的存在,也就是統稱為「人心」的東西,倘若將這個捨棄掉了的話……
「那樣不就太無趣了嗎?」
所以,在即將成為真正的「鬼」的那一剎那間,鬼同丸──也就是之後的酒吞童子,很努力的要自己「記得」。不能忘記這一切,不能輕易的就把這一切從記憶中抹去。
「『酒吞童子』(しゅてんどうじ)……發音近似於『捨棄童子』(すてどうじ)。被『捨棄』了三次之後,名為『鬼同丸』的孩子已經死了,剩下的只有名為『酒吞童子』的惡鬼而已。」
──從今以後要隨心所欲的作為自己活著,絕對不能忘記這些事;絕對不能忘記這份絕望,絕對不能忘記這時的怨恨。
從那個時候開始,名為「鬼同丸」的孩子就形同已經不存在了。
──為了怨恨,為了報復。
──不可原諒。
※ ※ ※
「那麼……就讓我來,引發騷動(鬧劇)吧。」
──取而代之的是,往後鬧得平安京以及臨近地區不得安寧的惡鬼,大江山的酒吞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