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章之三。

※中秋賀文趕上了,祝大家中秋節快樂。

※我本來真的只打算寫到四千字而已……

 

 

 

 

 

 

「酒吞、酒吞,為什麼要讓那兩個人回去呢?」

「這個嘛……茨木,你又是怎麼想的呢?噯,反正平常也不常遇到這樣的事,難得有這個機會,就讓我先聽聽你的見解吧。」

「啊──酒吞每次都是這樣,明明直接說出來就好了,那、那,我說了之後不可以笑喔。」

   

一開始只是在泰半計畫性以及泰半一時興起之下,形成的出遊。更準確一點說來,酒吞是在得到了某個人在某一日會從某地經過的消息──聽見了那樣的傳聞之後,就帶著作為同伴及手下的茨木童子──茨木,從大江山出發了。

畢竟有大江山鬼王的身份在,外加旅伴是玩心大起的茨木,離開大江山一段時間後,麻煩就開始接踵而至。然而,酒吞卻不怎麼討厭這樣的生活,因為無論是在來自「人類方」或「妖怪方」的麻煩中,總能遇上有趣的事──

好比說,在村落中被宛如蛇類一般的僧人認出身份後,為了掩人耳目而在櫟樹林中的空屋內借宿一宿。夜晚降臨時也刻意不點上屋內的燭火,接著,紙拉門上一瞬間出現了無數顆眼睛。

「這個就是……妖怪目目連吧?」

儘管面對紙拉門上密密麻麻一片的眼睛,或許是因為身為鬼同丸時早就有過無論做了什麼都被緊盯著看的經驗,身為惡鬼的他也已經習慣了。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不自在的感覺。

──妖怪的視線和人類的完全不一樣呢。

最後也只是這樣感嘆著,帶著戳了一整夜紙拉門而有些睡眠不足的茨木繼續踏上旅程。

再提起獨自站在稻田中央的一本踏鞴吧。

就算僅僅只有一天的緣份,與附近的妖怪聊起一本踏鞴的「起源」時,酒吞還是忍不住想起了曾經作為手下,卻早就被陰陽師祓除的那個孩子。

──為了使其成為能夠保佑所有人的神明。

在那個孩子的村落是「活埋在柱子下」;在這個地區則是為了防止被選中成為「神明」的孩子逃跑,將孩子的一隻腳弄斷,並且弄瞎一隻眼睛。

──無論過程為何,為了成就所有人的幸福,無論是那個孩子或是一本踏鞴,最終都還是被「捨棄」了。

酒吞並不是沒辦法理解那種「渴望得到幸福」的心情,畢竟是愛惜生命,無論處在什麼樣的逆境中都會努力試著活下去的人類,因此在貧瘠的土地上,為了生存無論做出了什麼,似乎也不是那麼的無法原諒。於是,酒吞也只是一面微笑著,說著「還真是有些令人不悅呀」,一面結束了與妖怪們的談話。

──有些令人不悅。

這除了是酒吞對於那個孩子的下場,以及一本踏鞴一事的看法,也是酒吞對那個被捨棄的曾經的自己……對鬼同丸經歷過的那些事的看法。

雖然是因為過於強烈的怨恨才變成「鬼」的,從頭到尾,卻只覺得鬼同丸被捨棄三次的遭遇宛如他人事一般。即使仍舊會因此稍稍不悅起來,憤怒、不甘心、不滿……但是,與成為惡鬼時相較之下,怨恨和絕望也相對的淡化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開始覺得這件事「有趣」。

儘管身上不再纏繞著那樣深切的怨恨與絕望感,他開始對這一連串事件的「後續」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被捨棄了三次,任憑親生母親的謊言操縱著命運的孩子,得知真相後,在宛如鬧劇般的故事中又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

──所有的一切,全都極為有趣呀。

無論是那個女人最後的下場,又或者是作為惡鬼的自己未來該做些什麼,正因為還記得鬼同丸在「死去」、「消失」前最後的念頭,酒吞毫不猶豫的,就決定了接下來要走的路。

在一面尋找著同為「鬼」的夥伴,一面前往大江山的路上,酒吞也不是沒見過懷抱著怨恨成為非人,卻在失去作為人的一切後,反倒與人們交好的「鬼」或妖怪,只是,從來沒有改變主意過。

「還有那樣平靜的生活方式啊……」僅僅只是多了這樣的認知,然後──

──從今以後要隨心所欲的作為自己活著。

「想要什麼東西,那就不擇手段的去搶奪不就好了?」

「就算作為人類時曾經被『捨棄』,那也沒關係,想要歸屬的話,那麼無論用什麼手段也要自己打造出一個。」

正因為是被人類畏懼、具有強大力量的「惡鬼」,對某事不滿足、感到嫉妒、憎惡……或僅僅只是消磨時間時,才能夠藉由這種方式來達成願望。

他以自己的方式隨心所欲的活著。

隨心所欲的程度甚至到了,就算是曾經的自己,自己的過去、「起源」、「之所以成為鬼的原因」……成為「鬼」時懷抱著的情緒,理解是理解了,也不允許其束縛住自己的生活。

──絕對不能忘記這些事。

──絕對不能忘記這份絕望,絕對不能忘記這時的怨恨。

不過,鬼同丸也說過這樣的話呢。

酒吞也的確牢牢的記住了,一件一件的將所有不該忘掉的事情全都牢記在心了。

拜那個時候鬼同丸那股強烈的怨恨所賜,他的確鉅細靡遺地記得鬼同丸從幼年時,直到化為鬼族前或親身經歷過,或親眼見過的所有事。

──還作為「人」時的鬼同丸。

仍待在那個最終一定會捨棄自己的家裡時,在某日追尋著「鈴──鈴──」的蟲鳴聲而拉開紙門,和室中央正擺放著關有鈴蟲的竹製蟲籠。

明明那個時候,光是聽著那個聲音,總覺得身心莫名的放鬆了起來,明明曾經有一段時間也有過就算被疏遠、被咒罵,都還能夠再多撐一下的想法的……

鈴蟲的鳴叫聲在被捨棄後,仍舊在每年秋季時持續不斷的由寺院四周環繞著的山林中傳來,其中還夾雜有金琵琶、邯鄲蟲、蟋蟀的聲音,蟲鳴聲一陣一陣接連不斷的襲來,就宛如雨點一般。

那傢伙也曾經在某一天聽著那樣的蟲鳴聲,在打掃著落葉時,一面回想著一天內發生的事,一面喃喃自語著:「明天……或許那些流言就會消失了吧?」

在哪一天見過什麼樣的景色,做了些什麼事,自己一個人玩了什麼樣的遊戲,遇見了什麼人,聽那個人說了些什麼……那時的季節,那一天的天氣,酒吞就連那樣的小事都還記得。

然而,又該怎麼說呢?

剛成為「惡鬼」的當下,一面回想著那些遭遇,確認著自己有沒有無意中忘掉什麼不該忘的事,一面也是在確認著自己的情緒與想法,當了解到自己終究是將鬼同丸經歷過的一切視為「他人事」,因此內心沒辦法產生同樣的怨恨與絕望感時,酒吞也不是沒有遲疑過:

「不可原諒……嗎?」

從凝視著酒杯中倒影的動作抬起頭來,當眼中映入饒富興味的微笑著,看似普通行商人卻是非人的男子時,就連這一點遲疑也跟著煙消雲散。

──為了怨恨,為了報復。

開始覺得這件事「有趣」的他,往後無論是襲擊大江山附近的城鎮、奪取財物也好,擾亂平安京的安寧也好;擄走年輕貌美的女性殺害也好,還是以話術誘使人走入鬼道也好,一切的起源也不過就是那麼簡單的一個念頭。

為了有趣,為了報復。

──不可原諒。

正因為讓鬼同丸說出了「不可原諒」,正因為一切就像是刻意安排每個情節,誇張地演出的鬧劇,當時的他才能夠微笑著,對面前的男子說出:「那麼……就讓我來,引發騷動(鬧劇)吧。」

──就趁著現在好好的大鬧一番吧。

「嗯……那就請您隨意吧,既然如此決定了,可要好好的玩啊。」男子也笑著這麼回應他。從頭到尾,不過就是個單純的過客而已。

   

「……酒吞,果然是因為覺得這件事很『有趣』吧?」

「其中一個人做出了類似『說謊』的行為呢,酒吞不是很討厭『說謊』這種行為嗎?之前也是,再之前也是,很少有人類能在酒吞面前說謊後,能夠活著回去的。」

「可是,這件事和酒吞還有我的那個時候不太一樣,那個人是為了『某個人』,才在那個孩子曾經待過的這座村子中說謊的……是這樣吧?酒吞?」

「善良的『謊』並不少見,但是最終結果究竟是好是壞,酒吞就是因為覺得後續『有趣』,所以才讓那兩個人回去的吧?」

「吶、吶,我說的對嗎?酒吞?」

   

「據說那位大人,會在三日月的夜晚,從那個地方經過喔。」

──在大江山裡聽見了那條怪異的傳言之後,泰半計畫性泰半一時興起形成的出遊,也終於迎向了這趟旅程的結局。

旅途中解決著迎面而來的諸多麻煩事,走走停停的,他們兩個最終還是趕在那一天夜晚降臨前來到了那個地方。

接著──

酒吞獨自行走在夜晚時的樹林中。

一步一步踩在雜草叢生的地面上,緩慢從容的步伐簡直就像只是在無法成眠的夜晚出外散個步似的。

畢竟高掛在半空中的是三日月,儘管與朔月時相較之下,林中仍存在著一絲絲的月光,但與先前夜遊時的十日夜月或十三夜月相比,僅存的月光卻近乎於無,黯淡到連整座林子也照不亮。

四周有些什麼、一路上走來所看見的萬物幾乎都被包裹在黑影之中,對他來說卻意外的沒有任何不便──身為鬼,在黑暗中視物的能力也自然比起一般人強上一些。

──倘若在當下的黑暗中站著個人,左右手上還分別捏著小小的櫟樹葉片和樁樹葉片,就連那麼細微的差異都能辨別出來。

然而,儘管能做到那樣,今晚的酒吞卻不太有心思去辨別環繞於身邊的,究竟是哪個樹種:是櫟樹或樁樹,又或許是樅樹──總而言之因為正值秋季,正是結樹果的季節,地上、草間自然也落了不少,儘管已經放輕了力道,踩在上面仍舊發出了喀啦喀啦、碎裂的聲響。

除此之外,幾乎沒有任何聲響。

連夜鶯的啼叫聲,或是夜間時野獸追逐獵物的低鳴聲與威嚇的咆嘯聲都不曾傳來。縱使因為太過安靜而覺得無趣許多,暫時沒有了對話的同伴,酒吞也不會想要多開口,就任憑寂然無聲的狀況繼續延續下去。

直到,面前出現了相對於這座林子本身來說十分突兀,卻仍在他預料之中的「那個東西」為止。

──由漆黑的牛所拉著的女用牛車。

──烏木的車體上鑲著金邊作為裝飾,屋形上亦有著大片的龍膽草花紋,垂簾上也繪著美麗的紅酸漿。

──車前更是一左一右懸掛著照亮去路的紅燈籠。

從車上的裝飾看來,大概唯有平安京的貴族們或殿上人才能夠乘坐得起,卻停靠在距離平安京相隔千里的此處,這樣的牛車……

從眼前的環境與氛圍、布局來判斷,不可能是因為某位殿上人突然玩心大發,攜家帶眷的出遊,再撇除失戀的貴族小姐想跑到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散散心、妖怪們打劫路過的牛車之類的理由……

他想來想去,這種東西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最有可能的原因也只剩下「那個」了吧?

啊啊,在紅酸漿的垂簾後方,儘管黯淡無光,依肆著鬼族的雙眼,他還是能隱隱約約能看見其中那道模糊的身影。

於是他在垂簾的正前方停了下來,一面悄悄的扯動了嘴角,一面喚出了那個稱呼:「母親──」

   

酒吞得到了那樣的消息。

在不久前,從來訪宅第的妖怪們那裡,聽說了某人在某一日會從某地經過的假傳聞。

換作是平時,就算厭惡謊言,對於這樣的傳聞他多半都是聽聽就過,除非必要,也很少因此採取行動。然而,當時的酒吞,卻在聽見妖怪們那麼說了之後,立刻就笑了起來。

現下的酒吞也仍舊是一如那時的笑著。

「據說大江山的惡鬼──那個酒吞童子,會在三日月的夜晚,從被稱為『夜長林』的此地經過……還在大江山時聽見了這樣的傳聞呢。」

他就這樣面帶微笑的,重覆著當時從妖怪們那裡聽來的字字句句,就像是在這次出遊之前,曾經和茨木在閒談中提到的那樣。

不同的,僅僅是談話的對象,在今晚則是從一直以來作為同伴的茨木換成了垂簾後的那人。

至於談話的內容,接在覆誦的傳聞之後的句子,也自然而然的從當時看似日常的閒聊──

「那──就是夜遊呢,酒吞,這次的目的地就是那個地方嗎?」

「沒聽過的地方呢,酒吞在之前就聽過、去過那個地方了嗎?」

「這個名字……總覺得就算到達時是白天,一進入那裡就會轉成黑夜呢。因為叫做『夜長林』,所以就隨便猜猜看了……吶吶酒吞,那個地方真的是那樣嗎?」

「在地圖上看起來明明只是伸個手就能觸及的地方,啊,那個地方很遠嗎?」

「欸?酒吞……在這之前從來就沒有這樣的計畫嗎?那麼,很奇怪呀,這樣的傳聞,究竟是從哪裡傳出來的呢?又是為了什麼目的──」

「我懂的事情不多,腦筋也不太好……但是、但是,這些答案酒吞一定早就想出來了吧?」

「因為是酒吞,大概也已經想好接下來該怎麼做了吧?那麼──」

……從那樣的句子,徹底轉為他自己為了揭露這次事件的真相,將四散的碎片拼湊而成的「猜測」。

於是,惡鬼至此開始將一切的前因後果,以自己的順序、自己的方式娓娓道出:「我啊,原先還以為是安倍家的那位大陰陽師所發起的『鬧劇』,畢竟他們那一派的人本來就很擅長占卜和預知嘛。」

「但是,來到這裡之後,我就完全明白了……那個,是母親您所散布的吧?目的嘛……是想把我給引到這裡來,而且似乎還安排了不少要殺害我的人呢?」

──如此看似精巧卻漏洞百出的陷阱,絕對不可能是出自那位大陰陽師之手的。

畢竟是已經交手過數次的對象,縱使從來沒有親眼見過本人,酒吞卻從那個人對於事件中一些小細節的安排隱約摸清了那人的行事風格。

每一次,只要是那人介入的事件,都有如蛛網般錯縱複雜……乍看之下完全沒有任何關連性,實際上卻環環相扣,背後的布局與巧思每每讓他在了解後,由衷地讚嘆出聲。

那人就這樣在每次事件中扮演著安坐在網中央,不著痕跡地牽動網線,掌控著全局動向的「蜘蛛」的角色……儘管如此,那人卻也不太喜歡有人因為自己的介入而死去。

就算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表面上騷動也總是平安落幕──同樣介入那些事件的酒吞也隱隱發現了:先不提事件的委託者,除此之外身在事件中的,無論是作惡多端的人類或是興風作浪的妖魔鬼怪,無論事件的真相多麼陰鬱絕望,那位大陰陽師總是會在常人不易察覺的地方為其留下一條後路。

與九尾妖狐對決時是,由成為附喪神的無慘畫(註一)引發的怪異事件時也是;處理古歌人(註二)怨靈留下的爛攤子時是,向利用妖怪作亂的假禪師攤牌時亦是如此。

──盡力地做到沒有任何人犧牲。

這樣的行為,要說是假慈悲也罷,正因為也在插手著事件的同時感到愈加的「有趣」,酒吞不會刻意說破、也不想告知陰陽寮中的陰陽師們。

「那,就讓我看看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吧?」

他總是在插手過、讓事件變得更加「有趣」之後,就靜觀事態發展。

雖然這麼形容或許很奇怪,但與這位之後可能治得住自己的大陰陽師相互鬥智插手,影響事件最後結果的過程,卻讓他深深樂在其中。

正因如此──

這次的「陷阱」,儘管接觸了之後也覺得「有趣」,卻還不到讓他樂在其中的程度。

 「如果是那位大陰陽師的話,無論是『事前準備的傳言』或是這一晚的『鬧劇』,絕對不可能只做到這種程度……這次的事,大致的布局上像是很像,母親您也盡量做到不留痕跡了,總歸來說還是不太一樣呢。」

──這次的「陷阱」中,並未留有「後路」。

發現這片看似什麼都沒有的樹林中,其實埋伏著為數眾多的浪人武士,每個人都對像他這樣的鬼怪充斥著殺意,卻也掩飾不去心中對於死亡的恐懼時,酒吞才明白了這一點。

「那些人現在應該全部都被解決了吧?哎呀……下手的是那個愛玩的茨木,所以大概也不會死得太輕鬆呢。依他的個性,可能連屍體都不是完整的,能不能拼回人形也要視他們的運氣而定。」

──那些武士。

「不過,您到底是從哪裡找來了那些人呢?明明從頭到尾都只是白白送死,卻還是出現在這裡……唔,除了『為了金錢不惜拿生命冒險』,您該不會也對他們說了『人數上多起來的話,可能有辦法壓制那個惡鬼』之類的話吧?又或者是您手中握有他們的把柄?」

──無論如何,對那些武士來說,遇上了惡鬼酒吞童子後就很難全身而退,至始至終,藏身於幕後操控著一切的人就沒有為他們留下「後路」的打算。

說到底,他們其實也都和曾經的鬼同丸一樣,一切的行為舉止和遭遇都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被人操弄著。想到這裡時,他一瞬間曾經對此感到憐憫與惋惜,那樣的情緒卻也只在酒吞心中停留了一瞬間而已。在此同時,盤踞內心的念頭反而是:如果事態一直都按照「她」所想的發展,如果今晚的鬧劇就那樣照著劇本演下去……

──那樣,不就太無趣了嗎?

於是在算了算人數之後,說著「難得有這個機會,就讓我看看你進步到什麼程度吧」,讓茨木過去了。然後他也一面聽著四周此起彼落的慘叫聲和悲鳴聲,一面往林子的更深處走去,直到不知道走了多久之後,再也聽不見那樣的聲音為止。

接著,就如同他預料中的一般,終於與一直等在林中深處的那位幕後主使者,也就是曾經作為鬼同丸母親的「那個女人」有當面對質的機會。

「為了殺掉我,不惜做到這個地步……母親,就那麼討厭『我』嗎?」

然而,儘管了解了今晚鬧劇的真相,到目前為止卻似乎只將其作為開場閒聊的材料而已。這麼詢問著時,酒吞的語調中仍舊一如往常的不帶有任何的憎恨與怨懟。

   

酒吞自然而然的就從最後的疑問切入了正題。

這也就是他今晚來到這裡的真正目的。

「不對……母親,您……對『我』所抱持著的感情,那傢伙大概也只察覺到一部份而已吧?明明能夠『理解』除此之外的他人事,在自己的事上卻意外的變得遲頓了……或者又該說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或許也是因此,在變成了「酒吞童子」之後,他反而能夠看清被怨恨和絕望給矇蔽了內心的鬼同丸一直看不清的那個部份。

「您,與其說是怨恨那傢伙,倒不如說是其實是『又愛又恨』吧?一方面想著『如果沒有生下這孩子就好了』,一方面卻也不知道該怎麼去『愛』這孩子……怨恨和愛,本來就是一體兩面啊,您如此的怨恨那傢伙,這其中,也必須存在著同等的『愛』才辦得到啊。」

就算是從原先的「鬧劇」猛地轉移話題到了這裡,垂簾後方的那道身影仍是一動也不動,一言不發的。

他並沒有因此感到不滿不悅,也不怎麼在意,只是笑了笑,就這樣順著新起的話題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一開始察覺這一點時也是半信半疑的,這種事真的有可能嗎?然而,在回憶過那傢伙曾經有過的全部經歷之後,我就幾乎肯定了。」

「儘管如此,接下來的事……說穿了也只是我個人的推測,如果有什麼與事實不符的地方的話,那還真是失禮了,您不妨就把它當成故事聽聽吧。首先呢──」

是在那個最終一定會捨棄自己的家中時。

「如果真的那麼害怕又怨恨的話,在那個時候就把那傢伙殺掉後,藉由家族的力量再把這件事壓下來不就好了?您的父母長輩也一直向您暗示這一點,那麼聰明的您不可能沒有發現。

但是,您最後卻沒有這麼做呢,這是為什麼呢?」

這是如果單單站在怨恨他人的角度來看的話,永遠都不得其解的問題。

明明在十六個月的異常生產之後,能夠藉由各種骯髒的手段來達到封口的目的,就算被說成是「鬼子」,也真的有些不對勁之處,那時候的鬼同丸終究只是個不滿六歲的人類孩子。斬殺、推入河中、勒斃……就算不願意自己動手,家族中有許多做慣了這種事的僕役應該也能代為執行。

然而鬼同丸卻平平安安的活了下來。撞見母親哭泣咒罵的場景也好,被厭惡恐懼疏遠也好,鬼同丸好端端的活到了被第一次捨棄的六歲。

「其次呢──」

是在寺院裡的時候。

鬼同丸自己後來大概也忘記這件事了,但是酒吞卻清清楚楚的記得,鬼同丸在進入寺院後沒多久的某天,曾經在寺院門口與一名看不清樣貌的女性擦身而過。

身著茜色的袿、頭上戴著的市女笠壓得低低的,垂絹也放下了,那名女性乍看之下就只是名外出遠行的普通貴族千金,在那匆匆忙忙的一眼間,鬼同丸腦中想著的卻是──那個人,和母親的氣質好像啊。

「鬼子」的流言也是在那天才突然出現在寺院內的。

然而,明明不是採買日,除了那名女性之外,當天完全沒有人進出過,也理應沒有接觸到這些的機會,流言更不可能空穴來風的無中生有,那麼……

「算算時間,那時您也已經被送入宮中了吧?

倘若那名女性是刻意喬裝打扮的您,又在那個時間點,冒著被發現的危險來到那個地方,要說是心有不安的您想在寺院中散布流言,讓那個孩子落得無人相信的地步,似乎也很合常理呢。

然而,如果只是想達到那個目的的話,您明明有更多不留痕跡也不容易被發現的方式……欸,親自前來,還讓鬼同丸撞見了,這又是為什麼呢?」

這些疑問──

心中分明已經得出答案了,酒吞還是堅持一項一項地將不合理的地方點出來。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微微偏了偏頭,細微的動作間,他從垂簾的縫隙間窺見了那人的表情。

一如往常帶著厭惡與怨恨的表情,垂簾後方的那道身影還是無動於衷。然而──

嘴角上揚的弧度更大了。酒吞自行揭曉了隱藏在問題背後,可能從來都不被人知道的的答案:

「想來想去,畢竟仍舊身為『母親』嘛……那時的您就算怨恨著那孩子,內心深處還是想再見到那個孩子一面吧?發現的時候就已經穿上壺裝束(註三),走在通往寺院的路上了。

您又唯恐用意被發現,才說了那些『謊』來吧?『來告知那孩子是鬼子的事實』之類的,其實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吧?」

本來只是為了掩飾來意的謊言而已,卻因為鬼同丸進入寺院前不久的惡鬼襲擊事件,最終造成了鬼同丸被第二次捨棄。

「最後──」

是在位於鬼門方向的比叡山。

雖然到目前為止也只是酒吞自己因為疑惑、覺得有趣而做出的新推測而已,但倘若前面的假設全部正確的話……他眼神堅定地,微笑著說出了自己思索之後得出的,第三次捨棄的「事實真相」。

「『比叡山上住著惡鬼』的那則流言,依照您先前的心態看來,您……該不會是想著『只要還沒有惡鬼被打倒的消息傳回,只要到那裡去討伐惡鬼的人們都還有去無回,至少能知道我的孩子還好端端的活著』吧?」

   

那也只是一瞬間的事而已。

垂簾之後的那道身影猛地因為那句話渾身顫抖起來,雙手摀著口,又像是在壓抑著內心深處的某種情緒似的,努力咬著牙做到不讓聲音外洩。

也是直到現在,矗立在垂簾正前方的大江山惡鬼──酒吞才繼續行動起來。

「真是……極端啊,一般的母親是不會用這樣的方式來『愛』自己的孩子的。不過……」

伸手撥開繪有紅酸漿的華美垂簾,動作十分緩慢,亦十分溫柔。

「未婚懷孕,異常生產,生下來的孩子又有著不對勁的地方,再加上之後又被家族送入宮中,您那樣的……這份感情無論如何是無法被承認的。

在見到那孩子的長相後表面上轉為厭惡與恐懼,埋藏在內心的這份『愛』、曾經想要接納那孩子的心情,迫於現實,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表現出來……」

藉著牛車前紅燈籠那微弱的光亮,他也看清了車內那道身影的真實容貌。

穿著打扮都比他記憶中的還要來得樸素許多,臉上更添了好幾條皺紋,卻仍舊能看出往昔風華。對比前面的反應,年老卻美麗的女性完全沒有了先前的厭惡和怨恨,僅僅只是一直掩著面,哭泣著。

──這就是……鬼同丸的母親。

「一切的前因後果,除了怨恨和恐懼之外,其實還要補上這一快,才算看見全貌吧?您說對嗎?母親?」

好不容易,在他說了那麼多話之後,鬼同丸的母親終於願意開口了。她以不似衰老之人的音量,帶著哭腔,彷彿哀求一般的駁斥著:「……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你,從來就沒有愛過你……要是沒有生下你就好了,如果你……不曾誕生在這個世上就好了。」

酒吞就那樣一面微笑著,一面靜靜凝視著哭泣的女性,然後──

「……○○。

鬼同丸的母親在駁斥間叫出了那個名字。象徵著「壽命沒有終止的時候」,在異常生產之前,並非是作為鬼子,而是作為人子預定被給予的──

──只有尚在胎內的他和母親才知道的那個名字。

在那個時候──

「無論結果如何,無論是過去或現在,您……說謊了啊。」

雙眼突然瞪大了。就算不是為了怨恨,不是為了報復,酒吞還是在那一剎那間挖出了曾經作為自己母親的那名女性的心臟。

至始至終,酒吞都是笑著的。只是在那之後捧著那顆心臟,在鬼同丸母親倒地的屍體旁默默的看了很久很久。

最後才嘆息般的說出了:「所以……我才討厭『說謊』呀。」

   

「對了,酒吞,為什麼要將那個女人的心臟放在盒子裡收藏呢?明明像之前一樣隨手扔掉就好了……那個盒子又很漂亮,這樣就被弄髒了呀。欸?酒吞也不知道嗎?」

「還真是奇怪呢,想不透啊……不過,酒吞,我知道喔,『那個人』之所以那麼肯定酒吞還記得過去的原因,一定是因為他猜出了心臟主人的身份吧?這種事只要向妖怪打聽一下──」

「酒吞?」

「我說得不對嗎?酒吞明明在笑,可是感覺好像很不高興……從那天晚上之後就都是這樣了。我好像……可以了解酒吞的那種心情,但是、但是,到底該怎麼說才好?酒吞也不是自己願意才這麼做的吧?如果不殺了的話之後可能會再被設計殺掉的對吧?所以酒吞才會──」

……

「酒吞?」

   

「茨木。」

「沒事,我們走吧,回去了。」

 

 

註一:無慘畫,也稱為殘酷畫。畫中多為殘忍的殺人畫面,以及血跡之類驚悚的構圖意象。

註二:古歌人,詠頌古典詩歌的人。

註三:壺裝束,貴族女裝之一,戴著邊緣一圈縫有垂絹(半透明薄紗)的市女笠,著袿,是貴族女子外出或遠行時所穿著的服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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