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假時來發文。

※希望明後天的實驗計劃一切順利。

 

 

 

 

拾肆

 

 

──在那座村落中,據說居住著神明。

那是在被紅葉林所環繞著的村落中,以那個地區曾經口耳相傳傳頌一時的那則傳說作為發端,整整沿續了二十年的故事。

從一開始的相遇和一言不合,曾經那麼討厭那個人……某一年卻看起了那個人拿來的書。

之後更以識字作為條件開始出手,不只是介入「委託」、妖怪之事、村中的他人事,也插手到了滿懷怨念的「鬼」的事件中。

鬼女、河童、鬼婆、酒吞童子……然後,無論是開心的事還是必須被深埋在記憶深處的事,無論樂不樂意都大致上記起來了。

說起來,也真是不可思議。

明明對於每年只有秋季時能醒來的他來說,這二十年也只不過像是一瞬間而已,稍微不留神時間很快的就過去了……對好久好久之後的某一天的他來說,在這段時間內經歷過的每一件事,只是偶然回憶起來,也真的宛如昨天才發生般清晰。

   

那是,某年秋天中的某一天發生的事。

環繞於村子外圍的楓樹林一如往昔的被染上了帶著含蓄美感的紅色,當金風吹拂而過時,從枝頭紛紛散落。紅葉在村子中大片大片地漫天飛舞的景象是他一直以來見慣了的。

午後的日光透過楓樹枝傾洩而下,四周的場景彷彿被染上了同樣溫和的橘紅。明明當下映入眼中的畫面的確是那樣的,許久之後回想起,那一天所看見的景色又像是籠罩著一層鵝黃色的光暈……

在柱子下看著書時,白兔不知不覺中就靠了過來。身邊站著的是穿著印有成瓢(註一)紋樣的深灰和服的那個人──和泉。

然後,那一天的他也很自然而然的從書中抬起頭來,疑問也和平時一樣的脫口而出:「狐妖……為什麼最後會變成那樣?」

酒吞童子到訪過的並且說出一切的那年秋天,他也帶著和泉看過自己被埋在柱子下的骨骸,但也僅僅就只是這樣──隔年秋天到來時,兩人的互動和關係仍舊和之前一樣。

和泉還是在每年秋天時帶著書來到柱子前,以識字作為條件交換帶著他解決委託,他也持續的插手村落中的他人事:淨化污穢、與心血來潮來到村中的危險妖怪談判、破除某個人被下的詛咒、照和泉所說的試著賜下祝福……

奇怪的是,滿懷怨念的「鬼」的事件在那之後,有好一段時間都不曾再出現在村子中……對此事疑惑了好幾天的他也問過和泉,對方則是在短暫的思考過後,回應了:「大概是因為『那傢伙』。」

「那傢伙……是『酒吞童子』?」

「依那傢伙的個性,在離開的同時也做了點什麼吧?」

嘴上是猜測的語調,然而,那個時候,說著那段話的和泉,眼中卻沒有絲毫遲疑:「都要茨木到紅葉林中去向妖怪們打聽了,還把你也帶了過來,無論他做了什麼,最終的目的……或許是因為覺得這件事很『有趣』,想看看後續發展吧?」

「是嗎?」

然後──

和泉接著帶來的書中正好記載了,遠處的某個有著綻放時宛如火海似的大片雞冠花(註二)田的村落中,身上憑附著狐妖的少女,因為狐妖的作祟而時不時的陷入恍惚、嗜睡,或是突如其來的倒下、昏迷不醒一事。

那個村落中的眾人為了祓除狐妖,什麼能試的方法都試過了,不只是自己村落中的寺院住持,甚至還從其他地方請來了頗富盛名的除妖人,最終仍是未果。

束手無策之後的某天,卻有名如蛇類般的僧人造訪了村落,在雞冠花田的中央與狐妖進行了長達三夜的談判。「並在談判破局後,強行對其進行驅逐」──書中就以這樣突兀的一句話作為狐妖事件的結局。

比起那名有能力驅逐狐妖的僧人,在經歷過酒吞童子的事件後,更讓他好奇的是那個難以祓除的狐妖的「起源」。

「……是神明啊。」

「咦?」

當聽見彷彿嘆息著一般的話由和泉口中說出時,他頓時瞪大了眼。內心的疑問不但沒有被解開,反倒是因為這句話加深了疑惑。

接著,他從始終面無表情的和泉口中,聽說了那些事。

   

──某些妖怪,在更久之前也曾經身為神明。

長年四處奔波打聽著各種妖魔鬼怪,試圖將手中的著作完成的和泉,早早的就從某些大妖怪那裡得知了這件事。

他自己也不是沒從其他人或和泉那裡聽過這一類的內容。「當這座村子變成廢村,不被人們信仰的神明會消失」之類的……只是,如今聽到的卻遠遠比起之前的每一次都還要來得詳細,更來得真實。

「神明這種存在……本來就是十分不可思議的,看似尋常,探究神明之所以身為神明的起源,卻遠遠比充斥在這個世界上的妖魔鬼怪都還要來得怪異莫名。」

──「所謂的『神明』,追根究底是人類所創造出來的東西嘛。」那名獨自在櫻花樹下啜飲著美酒的女子在當時是這麼告訴和泉的。

而當下,為了向他解釋,和泉也舉了許多例子:「僅僅是出於一時興起,亦或是出於某些緣由而保護起人們的大有人在──」

在某座以夏天為名的城池中,妝扮宛如花魁般美豔的那位城邦守護神,為了只有自己清楚來龍去脈的那段緣份接下了淨化陰影的責任;過去當瘟疫再度侵襲京城時,也曾經有人目擊身著紅白十二單衣的褐髮女子悄然出現在病榻邊,在病人耳邊輕聲呢喃著「請一定要活下去」。

還有總是戴著面具的狐仙男子、以螢火蟲為名的少女神祇……

這些都是和泉過去或在旅程中親身經歷,或只是從他人那裡聽說來的「神明」的故事。

諸如此類,有些原先力量就十分強大的妖怪會因為形形色色的理由而留駐在某個地方,保護、驅逐污穢和災厄,調和人類與妖怪間的關係……久而久之,這樣的存在也多半會被人們以「神明」來稱呼。

──人們「信奉」能夠帶給他們保護的強大存在,使之冠上神明之名。

「除此之外,卻也有依著人們的那份信仰才出現的神明──」

太過弱小的妖怪或靈魂,也會因為某些特殊的緣由被尊為「神明」。原先可能是力量微弱到連意識都無法維持,隨時都有可能會消失的狀態,卻因為那份強烈的信仰而漸漸被賦予了神通力,有了固定的形體,有了祓除與賜福的能耐……

那樣的存在,透過信仰的方式變成「神明」的例子也不在少數。

「成為神明……取得『神格』之後,看起來都不一樣了呢。明明不久前還是子狐呀,一眨眼間就變得那麼了不起了……」

跟據和泉所述,那名女子在說著這句話的同時,眼神是越過了開得絢爛的櫻花林,落在遠方的京城中的。

和泉也是從那一刻開始,才發現面前的女子並非是人類。

身著紅色和服的女子,那被清晨時的日光拉得長長的影子投射到了面前的地上,頭頂上若隱若現、像是「角」一般的東西正對著他。明明長相什麼的都與人類無異,光憑著直覺,還有一路上從妖怪們那裡打聽到傳言,和泉還是判斷出了女子的身份。

──鬼女紅葉。

他並沒有將那個名字完全喚出口,但是單憑口形,女子似乎就已經察覺到了什麼,輕笑了幾聲後,並沒有多加追究,只是又繼續了先前的話題。

「被賦予了存在人世的意義,成為神明之後,人們越虔誠地信奉祂們,祂們的力量就會越強大……然而,『當神明不再被人們信奉時,神明就不再是神明了』。」

女子將手中的美酒一飲而盡,又向和泉展示著手中的天目杯。

原先僅僅是作為茶器之用的天目杯,外表也是樸實的淺茶色,杯內曜變的彩斑卻巧妙地構成了展開翅膀的鳳凰圖樣。除此之外,整個天目杯似乎隱隱散發著金色的光芒。

「這段話……是我從一位友人那裡聽來的,我也曾親眼目睹過那樣的場景。明明心甘情願的付出犧牲,倒頭來卻因失去信奉而變得衰弱,不再具有以往豐沛強大的力量,為了不讓我們這些友人擔心而一直隱瞞著──」

「……實在是太傻了。」女子最後彷彿喃喃自語般地說了這麼一句。就此,不願意再回答和泉的任何問題,自顧自地在櫻花樹下陷入沉思。

   

「不再被人們信奉的神明,會因為失去了力量而漸漸的衰弱下去。

那本書中的『狐妖』也曾經是具有許多神眷的神社主人,被遺忘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即使僥倖在失去了神格之後,還能夠以作為妖怪時的樣貌繼續存在著,但也就是因為與人們建立過那麼深厚的『信奉』與『被信奉』關係,反而無法完全從這段緣份中切離。」

「儘管已經不作為神明,力量仍舊一點一點的流失著,不只是形體和記憶,再這樣下去,有一天連自身的存在都有可能會就此消失。『為了活下去,必須想點辦法才行』,所以才引發了那一次的事件……」

和泉似乎與作為當事人的「狐妖」、僧人見過面,又或是在聽過那個故事後親自到過雞冠花田的村落,將故事中僧人最後與狐妖談判的場面描述得歷歷如繪:

色彩鮮豔的雞冠花隨風搖曳,火紅的花田中央,及肩長髮業已斑白、蛇怪一般的僧人與遭到狐妖憑依的少女宛如置身在熊熊的地獄烈火中。藉用少女之口,狐妖終於道出了這次作祟事件的真相。

正是因為本身就快要消失,祂為了活下去才想要賭一把,用盡了僅存的力量依附到正巧經過的少女身上,進行所謂的「作祟」。

──陷入恍惚、嗜睡、突如其來的倒下、昏迷不醒,除了是「作祟」的表現之外,也是曾經作為神明的祂,力量持續流失、即將消失的徵兆。

其實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傷害任何人。

只是,隨著附在少女身上的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祂一直沒來由的覺得想睡,就算努力試著用任何方式保持清醒,睡意還是忍不住的湧了上來。

終於支撐不住而暫時陷入沉睡中時,作為憑依體的少女也受到祂的影響,跟著出現狐妖「作祟」的那些異狀。

「但是,為什麼就連寺院的住持,還有特地請來的除妖人都無法將狐妖驅逐呢?照和泉你的說法,狐妖不也已經沒多少力量了?」

他配合著書中的段落指出了疑點,記述與和泉的口述在這裡很明顯的出現了不一致的地方。和泉頓了頓,接過他手中的書本,輕撫過書上的一字一句,動作意外的輕柔。

「是因為祂對『活下去』這件事所展現出的執著啊……那股執著出乎意料的強大,甚至勝過了寺院住持、除妖人想要驅逐祂的執著。

為了活下去,祂一直努力著,咬牙等待著,能夠祓除、驅逐祂的人或許隨處可見,祂卻始終等待著能夠根除這段扭曲緣份的人。」

──最終等來的,就是在雞冠花田中央,聽著祂敘述事件因果的那名僧人。

那名自從來到這片花田之後,就一直安靜地聆聽著狐妖話語的古怪僧人,卻似乎沒有任何要同情狐妖的樣子,目光一如先前的冰冷無情,僅只是淡淡的開口了:「這,便是汝的理由嗎?」

向來對任何妖怪都不太留情面的僧人,在最後還是出手了。一面說著「那麼,就在此將汝驅逐」,一面施用術法,將狐妖逼離了少女的軀體。

至此,村落中再也沒有出現過由狐妖引發的騷動。

被強行由憑依的身體驅逐出的狐妖則是不知所終。經過漫長的時光,直到當時的村落都已經物事人非得差不多之後,才有傳聞指出,嘗有人在遠方某片的山林中看見當時的狐妖,與那名古怪的僧人並肩而立,卻直到分別的那一刻,雙方都沒開口。

   

──說著那些話……告訴他那個故事的和泉,和初次見面時完全不一樣呢。

那一天,在和泉與八朔離開了之後,他獨自一個人呆坐在柱子下,思考了很久很久,心裡隱隱約約的有了這樣的感覺。

長久以來,一直困擾著他的某些問題,憑藉著和泉話中的蛛絲馬跡,也終於得出了肯定的答案。

──總是不由自主的覺得想睡,人類會這樣嗎?

──記憶中,伸出的、揮舞著的雙手並非是眼前看見的形態,樣貌應該是更為年幼的。

……

──自己最終到底變成了「什麼」?

「原來答案不過就是這樣啊,原來……我變成了『那樣』的東西啊。」完全弄清楚前因後果的他,這個時候完全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理應是令人高興的事才是,非旦完全開心不起來,隨著逐漸深入的去思考這整件事,心裡反而愈發的沉重。

於是,為了從這種沉重中逃離,他開始將思緒轉往其他的事物:曾經看過的書中的內容、和和泉一起解決的那些委託事件、至今還珍惜地請八朔替自己收藏起的四季繪集、桐一葉、桐一葉……

不知不覺間,眼前就浮現出了第一次遇見和泉時的場景。

「御柱神,對於人們的煩惱與痛苦置之不理,充耳不聞,這樣還算是神明嗎?」

「你啊,根本就沒辦法稱得上是『神明』。」

當時冷冰冰地說出那種話的人,和如今說著狐妖故事的和泉,簡直就不像是同一個人。要說改變的話,他又模模糊糊的想起,似乎是從那個人看見自己在沉睡時崩解消失的畫面,從那隔年的秋天開始。

「那個人,會是在那短短的一年間發生了什麼事嗎?」

無論如何,和泉之所以會帶來那些書,會以識字為條件要他出手,還有操弄村裡御柱神傳言的事……將四散的碎片拼湊起來,其中的理由明明只要再思考一下,很容易就能得出來的。然而──

「還是,沒辦法理解啊……」

   

他在那一天最終,還是選擇了將這件事徹底拋在腦後。

 

 

註一:成瓢,有葉子和藤蔓附著的葫蘆。

註二:雞冠花,花語之一為「不死」。由來是因為雞冠花就算原先的植株枯死了,種子落地後,隔年春天卻可以在枯株附近萌發新的小苗,常讓人誤以為是枯株死而復生,因而「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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