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心草藺嬛醬的點文,第三部份,抱歉久等了。

※本文分為上中下篇,經過考慮後決定將下篇分為兩次放上。此為下篇部份之一。

※因為昨天的某種經歷,我決定以後再也不搭時速七十以上的摩托車。

 

 

 

 

下篇

有一種猛地從夢境中醒來的感覺。

不太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真要說的話,就像是游泳時有好一段時間潛在水下,忽然又抬起頭來浮出水面,又像是書頁插圖中的人物忽然醒悟到自己並不是這個世界上真實的存在……但是,儘管這麼形容了,卻仍然覺得有哪裡是不一樣的……

在拉開紙拉門的那一剎那間,真實感忽然回來了。

紙拉門上的紅色無臉童子圖樣猛地消失了。

那個地方什麼都沒有。

   

差點就被青年的三言兩語說服的我,原先想像著在拉開那扇紙拉門之後能夠看見與夢中相同的和室,穿著鮮紅色小袖和服的孩童跪坐在小小的細格子窗前,背對著門口專心地把玩著手中的物品。

或許是個已經有些破舊的小手毬,褪色的小沙包,又或許是紙摺動物、紙船、尖角紙帽之類的東西,明明只是些尋常可見的小玩意而已,卻被那個孩子當作是寶物一般珍惜地玩著,這段時間以來一直都是如此吧……

那個孩子就這麼玩著玩著,大概還是會不知不覺地停下手邊的動作,凝視著窗外荒蕪的庭園,就和一直以來的每一日以來相同的……接著,那個孩子會猛地放下手中的東西,轉過頭來──

但是,門後、映入眼中的房間,一切都與夢境中的和室全然不同,非旦沒有環繞著房間的三面紙拉門,斑駁的水泥牆面上甚至連扇窗戶都沒有,根本就無法看見外頭庭園的景象,更別說是放置著花盆的木台,還有那面圍牆了。

破爛的榻榻米板七零八落、東缺一腳西缺一角地殘留在地上,昏暗、連一盞燈也沒有,小小的房間裡到處都布滿了蜘蛛網,稍稍一有動作就會揚起大片的灰塵,看起來這個房間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使用了。

什麼都沒有。

不只是傢俱之類的東西,一眼就能夠收盡全景的狹窄房間中,也不存在任何孩童在獨自玩耍時出於偶然遺留下的東西,而夢中身穿紅色和服的孩童──

空無一物的房間中,除了我自己的因為背後倉庫的光源而被拖得長長的影子,理所當然的是連一個人影都沒有的。

這裡什麼都沒有,無論是與夢中相同的和室、細格子窗、攀附於天花板上肆意生長的木槿花、紅衣孩童……什麼都不存在。

──什麼都不存在。

在確認了這件事情之後,不知怎麼的突然放鬆下來。

我扶著門框,支撐著自己不致於攤坐在地。並不像先前決定將一切說給青年聽時有那種想笑的衝動,只是單純的覺得先前的自己,明明生長在這樣的時代,卻那麼相信那個夏天的夢境就是眼前一切的變相預知,有一瞬間相信了紙拉門後可能存在著與夢境中相同的東西,實在是太愚蠢了。

果然嗎……

座敷童子什麼的,妖魔鬼怪之類的東西,果然是不存在的,這個世界上沒有那種東西,紙拉門後的也只是個被封閉了、不再使用的房間而已。

說的也是,都已經是文明開化的時代了,預知啊、座敷童子啊這種從未經過證實又怪力亂神的事,是不可能存在的;在電燈、瓦斯燈通夜點亮,夜晚能夠像白天一樣明亮的時代,本來嘛,無論是妖怪還是鬼,是神明或是幽靈……全部都只是過去舊封建時代的迷信,抑或是某種情況下的錯看而已。

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而我竟然只因為一名僅有一面之緣的青年的一番話,就動搖了原先的想法,甚至還差一點就要相信了──

想必對我說出那些話,還看著我毫不遲疑就相信了那些話的那名青年,雖然剛才表現出的是那個樣子,現在應該正在外頭一面搬起預定要收購的舊書,一面以那樣的笑容嘲笑著我吧。

就算是乍看之下合理的說法,只要是立在不存在的根基上,就不會有成真的一天;就算是乍看之下合理的解釋,因為牽扯上了妖魔鬼怪,所以也絕對會被視為無稽之談──

直到那個瞬間,來到這個房間中將一切想清楚的我,笑了出來。

搖了搖頭,暫時清除了腦中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邊思考著對於一切其他合理的解釋──說不定是在書上偶然看見的,青年方才手上拿著的那本書上,不也似乎畫著和夢中紙拉門上相同的紅衣無臉童子嗎?說不定這座倉庫中,還有類似那樣的書籍──邊轉過身走出狹小的房間,拉上了紙拉門。

至始至終看見了我所有的動作,青年是不是正摀著嘴努力忍住笑呢?,正想以苦笑來掩飾方才的失態,卻瞥見了一側的書堆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擺上了一隻白色的紙鶴,像是手法不熟練的小孩子摺出來的一般,一旁還以紅色的小石頭壓著幾張紙鈔……

剛才進入那間房間時,明明還沒有的……不過我卻不怎麼在意,大概是青年在整理舊書時順手放在一旁的雜物吧……

才想著今天時間也差不多了,該與來自舊書店的青年討論所要收購的舊書以及價格一事,還有,青年手上拿著的那本那本妖怪繪卷書,雖然只是匆匆瞥到一眼,但作者名字總讓我很在意……一抬頭,看清倉庫內的一切時,我卻愣住了。

在倉庫裡整理著要收購的舊書的,是位我從來都沒有見過的中年男子。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年在夏天快結束時發生的這件事。

記憶中一開始來的明明是看似二十幾歲的青年,最後卻變成了從來都沒有見過面的中年男子……當我以此事詢問時,卻發現從頭到尾,來的人都是眼前的中年男子。

我在倉庫中找了又找,卻始終找不到青年曾經拿在手上的書。無論是那本附有文字圖說的妖怪繪卷書,或是其他舊書,全部都像是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這間倉庫中一般。對此,親戚們的印象也很模糊,在詢問了之後只得出「祖母確實曾經擁有過那樣的書籍,不過既然不在倉庫中的話,可能是什麼時候不小心遺失了」這樣的說法。

──如果那一天,那名身穿印有紅色如血般木槿花的和服、與人莫名熟悉感的青年真的來過,一切真的不只是夏日時分的另一個夢的話……是不是能夠將遺留在書堆上,紅色紙鶴旁的那幾張紙鈔作為收購舊書的金錢呢?

恍恍惚惚中曾經這麼想過,不過這個想法很快的卻又被「已知的事實」推翻了。

「那天小姐妳陪著我來到倉庫中,才整理書整理到了一半,我才一個轉身妳就靠在牆上打起盹來了。小姐妳看起來似乎很累的樣子,所以大叔我也就不打擾妳,繼續忙手上的事了──」

在電話中與我事先談好收購相關事宜的是那名中年男子,而那天最後存在倉庫中的是來自這幾年來這個地區新開張的、也是唯一一間舊書店的中年男子……而中年男子……大叔來自的舊書店,店名也不是「桐一葉」。

那一年夏天快結束時所發生的事,果然僅僅只是一場夢吧……

我後來與那名中年男子──與大叔成為了好友。在處理完祖母的身後事回到外地之後也依然時常保持聯絡,雖然不像不知是否來過的青年那樣帶有一見如故的熟悉感,認識久了之後卻漸漸的有種能夠無話不談的親切感。偶爾回到家鄉時,我也喜歡到大叔的舊書店中逛逛,或是與大叔天南地北的聊著天。

比自己的經驗還要更為離奇的那個故事,也是在偶然聊起那年夏天的事時,大叔親口告訴我的。

據說是大叔年輕時的親身經歷。那一年,大概是秋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年輕時的大叔剛從認識的人那裡收購了一批舊書,還沒來得及擺上店內的書架,客人就來了。

大叔說,就算許多年過去記憶會跟著模糊起來,他一直都記得,那天來的人是個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面,卻予人莫名熟悉感的青年。

即使臉部總是因為背著光而看不太清楚,從大叔口中對於青年的部份描述──乍看之下平常卻又似乎有哪裡不一樣的直覺反應,在腦後束起的馬尾,臉上溫和又親切的笑容,清爽、舒服又有禮的聲音……即使青年身上穿著的並不是鮮紅木槿花的家居和服,而是另一套淺櫻草黃底、印有許許多多大小不一的紅色楓葉的和服……奇妙的也毫無根據的,我就是認為大叔那時所遇見的青年與我在「夢」中遇見的是同一位……

青年毫不猶豫地買下了幾本舊書。在年輕時的大叔一時興起詢問了之後,青年微笑著道出了自己身為舊書店店主人的身份,並帶著年輕時的大叔到自己的店內去,但在那之後的那段記憶現在卻已經有諸多缺損了……

儘管現在大叔已經不記得那間舊書店的店名,也不太記得店內的擺設了,卻依稀記得,青年似乎一直在尋找著某些特定的書……

大叔直到目前為止的人生中,與那名青年及那間舊書店的相遇,也僅僅只有那麼一次而已。

明明在離開前還笑著說了往後有機會時會再繞到這間店來看看的,等到秋天結束之後的某一天,大叔路過當時青年帶他來到的地方時,卻發現那裡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是另外一間不一樣的店。鄰近的地區沒有任何人認識那樣的青年,沒有人看過或記得那樣的青年,舊書店和青年就像是突然被從這個世界上硬生生地抹去了一般……

虛虛實實、假假真真,有如行走在夢境中似的經歷。

「大概就像小姐妳說的一樣,只是一場夢吧……不過大叔我聽說啊,擁有這樣經歷的人雖然不算多,其實也不算少,在這個世界上說不定還有更多人都曾經見過那名青年,到過那間舊書店,有過什麼不可思議的體驗,但卻會突然之間再也找不到那間舊書店,也再也見不到那名青年……」

真的是這樣嗎?

無論是青年、名為「桐一葉」的舊書店,或是座敷童子、那間和室……所有的一切,一定僅僅是一場夢而已……雖然應該要是這樣的,但是……

老家的來信上繪聲繪影敘述著最近發生在家中的不可思議事件。

據說,親戚的孩子常常看見一名身著鮮紅色小袖和服的女童於家中出入,玩遊戲時也總是莫名其妙地多出一人,明明是空無一人的走廊,卻時常傳出細細碎碎的跑步聲,夜半找不出來源的拍球聲……放在廚房桌上的紅豆飯也時常無緣無故的少去許多。

讀起這些敘述時,總會不自覺地回想起在那個「夢」中,青年面帶微笑說過的那些有關座敷童子的話;每當這個時候,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懷疑起自己的想法,如果妖魔鬼怪之類的東西並非只是無稽之談,而是真實的存在這個世界上的話──

那件事過去之後的夏天,我偶爾還是會再做幾次那樣的夢,只不過與先前的夢境已經有所不同了,紙拉門大大的開著,連接的地方是一直以來嚮往著的外面,只不過夢中的「我」卻遲遲沒有動作,只是自顧自地玩著手中的紅色手毬,像是執著於某個原因,而不肯離開那裡一般。

   

後來我曾經好幾次再到倉庫中去整理東西,多半是一些雜物,以及祖母遺留下來、尚未被舊書店收購的一些舊雜誌、文學刊物,我卻再也找不到那時的房間了。那面牆上空無一物,不只是紙拉門,乾乾淨淨的連幅掛畫、連用粉筆畫上的塗鴉都沒有。

然而,還記得那時拉開紙拉門時由指尖傳來的觸感,門後的場景如此清晰真實,真實到不像是夢境,如果那裡從頭到尾都不存在著一扇門,不存在那樣的一個地方的話,那麼,那時我打開的又是──

對於這部份,我找不出合理的解釋。

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在拉開紙拉門的那一瞬間似乎感覺到有誰與我擦身而過,破碎的白色符紙從紙拉門上飄落,很快的就隱沒到陰影中消失不見;那間許久沒有人使用的房間中,不知道為什麼隱隱約約帶有一種惆悵的感覺。

座敷童子是只能被小孩子看見的妖怪。儘管已經脫離了那段愛胡思亂想的孩提時光,長大成人了,有的時候卻還是不禁會胡思亂想起來。

──如果在那一天,在紙拉門後真的存在著那樣的座敷童子,卻因為我不再是小孩子而無法看見的話……

──如果座敷童子眼中看見的房間與人類眼中的房間截然不同的話……

──如果在座敷童子的眼中看來,那個破舊的房間真的形同那樣的和室的話……如果……

座敷童子一旦離開的話就會家道中落,然而現在卻一點事都沒有,日子還是平平淡淡的過去了……這是不是代表,原先被關在那間房間中的座敷童子,在得到了久違的自由之後,卻因為一些原因而沒有離開這個家?又會是因為什麼原因而放棄了好不容易到來的自由呢?那絕對是我無法體會也無法想像得出來的──

在外地的工作漸漸的上了軌道。偶爾一次回到老家時,我還是無法看見親戚的孩子們口中描述的「穿著紅色和服,很會摺紙和拍球,總是陪著他們一起玩的女孩子」……大概在未來也不可能看見了。

一天一天地,日子就這樣平穩的過去了,我專心於工作上,慢慢的不再多想那年夏天的事,做著那樣的夢境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

最後一次聯想到那年夏天相關的事也是在某一年夏天的盡頭,在工作閒暇時忽然意識到這一點的我僅僅只是感嘆著:說不定將來的某一天我就沒辦法再夢到那間和室、以及和室中的女孩了,而到了那個時候連心中的懷疑和胡思亂想都會跟著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一切都會被我視為無稽之談吧──

當晚的夢境中,穿著小袖和服的女孩在和室中低著頭猛摺著鮮紅色的小紙鶴。小紙鶴在夢境的最後從天花板上,與木槿花、紅色楓葉一同飄落了下來,滿視野的紅色是宛如慶典一般盛大美麗的風景。整個夢境中沒有半點他人的說話聲,和室中靜到連摺紙的窸窣聲以及花瓣、楓葉掉落地面的清響都清晰可見。

那一天的夜晚是最後一次做著那樣的夢。

往後的我,再也沒有再遇到過那樣光怪陸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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