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心草藺嬛醬的點文,第二部份,抱歉久等了。

※本文分為上中下篇,此為中篇部份。目前全篇基本上皆已完成,修完之後就會陸續貼上來。

※真相?

 

 

 

 

中篇

我記憶中,對於祖母的印象十分模糊。

雖然小時候在那個家中曾經住過一段時間,也見過祖母幾次,那個時候的祖母卻已經臥病在床了,在我腦海中的印象也僅止於被榻中、枯槁、彷彿活骷髏一般的那副面容而已,別說是陪我玩耍,就連談笑聊天都不可能了。然而,依稀記得,病榻中的祖母卻向來都帶著滿足、幸福的微笑,生了這種無法好起來的病卻從來都不怨天由人,彷彿人生已經沒有了遺憾一般。

祖母就這樣,活過了一天又一天,最後,在今年夏天中旬終於因病辭世,據說臨終前臉上仍是掛著那樣的笑容。

而祖母留下的東西,是一大堆泛黃的舊書。

雖然現在已經無法再看見相同的情景了,先前祖母的房間似乎是被為數眾多的舊書堆所環繞著的,充斥在記憶中專屬於那間房間的氣味也是滿載著濃厚歲月氣息的書頁之味,依稀記得在為數不多的次數中每每進入那間房間時,我總覺得自己像是來到了另一個時空。

祖母時常輕撫著擺放於枕邊的舊書,宛如對相識、陪伴已久的老友對話一般溫柔地低語著。

聽親戚們說祖母是個愛惜書本到甚至能夠說是著魔的程度的人,儘管說是這麼說,祖母並不像是一般人所想像的那種書頁有所皺摺或是書封有所磨損就會大發雷霆的人,祖母僅僅只是將她一生中所接觸過的每一本書全都保留了下來而已。

不只是世面上常見的文庫本小說、舊雜誌、書頁泛黃的古書,就連國小的時候使用過的課本、一般學生經歷過一個學期枯躁乏味的學習之後恨不得能夠放把火全數燒盡的參考書、寫滿看不懂的專有名詞的精裝版原文書,祖母也沒有丟棄其中一本,全部都小心翼翼、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木箱子中收進了屋後的倉庫裡。

被病重的祖母視為長久以來相伴左右的「友人們」一般的舊書們,在祖母去世之後也失去了最後的用途,被成堆成堆地綑包好搬入倉庫之中,在親戚們眼中也不過是急欲脫手的物件而已。

然後,又過了一段時間,在夏天的盡頭,蟬聲叫得最淒厲響亮的那個時候,親戚們聯絡了舊書店的人來處理。

我永遠忘不了那年夏天,之後發生的事。

   

祖母的喪禮過後,平時的日子中親戚們多半都是待在家中的,即使每個人都口口聲聲地說著自己還有什麼重要的工作要去辦、無法在這個地方久留之類的,還是圍繞在客廳之中,與帶著遺囑而來的律師談論著有關遺產分配的事,為此而爭吵不休。那一天,卻很奇異的整間偌大的屋子中,只有我一個人在。

差不多是剛吃過午飯的時候,正想稍微小憩一下,睡個午覺的時候,從玄關那邊傳來的聲音卻徹底打散了午睡的興致。

「打擾了,不好意思,我是先前聯絡過的舊書店的──」

我瞪大了眼睛。

──不知道為什麼,過去只存在夢境最後的那個聲音,既清爽又舒服、有禮有溫柔,莫名熟悉的那個聲音一下子出現在現實之中,說著與夢境中相同的話時,我卻完全沒有訝異的感覺。

就像是早就預知到了這個人的到來,又像是夢中無論發生了任何事都能夠不帶絲毫震驚,明明從來都沒有見過這個人的,卻有一種「啊,一定會是這個人來到這裡」的感覺……真要說起來的話,倒不如說這個下午所發生的所有事都宛如夢一般,不切實際的事物與真實存在的事物、原先就該存在那裡的事物與突兀地被放置在空間中的事物,一切全都混雜在一起了。

我拉開玄關的門。

佇立在門口的人是個看似平常,卻又似乎有哪裡不一樣,大概二十幾歲的青年。

那種莫名的熟悉感又來了。

門口的青年留著一頭稍長的褐髮,卻並非隨意披散著,而是在腦後束成了馬尾;目光不可思議地柔和,面帶親切又溫和的笑容,給人的感覺就和他的聲音一樣……只是一旦搭配上背著門外的光而有大半張都籠罩在陰影之下的面孔,就連這樣的笑容也隱隱約約被渲染上了神祕之感。

青年身上穿的是深櫻草黃底印有木槿花的寬鬆家居和服──是了,留意到這點時,我終於知道青年「與他人不一樣」的地方是哪裡了。

──和服上的木槿花,並非是一般常見的白底紅心,而是與夢中相同的那種全然的鮮紅,是血紅色的、鮮豔的木槿花。

被浸染成血紅色的木槿花在他的和服上大朵大朵的盛開著,活靈活現的程度就連花瓣上、翠綠色的葉片上尚未風乾的露水都顯得栩栩如生,在柔和的底色上四處延伸著的花枝藤蔓,簡直在下一個瞬間就要無視一切的法則,突破平面與空間的局限從其中延伸而出一般。

預知。

想起了那幅只在夢中見過的,紅色的木槿花牽著碧綠的藤蔓,攀附在天花板上時形成的巨大抽象圖畫。明明已經脫離了那段愛胡思亂想的孩提時光,突然閃現在腦海中毫無根據的說法,我卻沒有任何疑問自然而然的就接受了……

這樣子的話,夢中的許多部份也能夠獲得解釋了。由庭院中一點一滴攀進和室中的木槿花、以及聽見的那句話是在預告著眼前青年的來訪,而楓葉混雜在飄落的木槿花中出現則是暗示著這是在夏天即將結束時的事……雖然試圖朝著這個不可思議的方向合理的解釋了,然而──

「您是在看這件和服嗎?

這件和服是之前我認識的某個人送的。或許是因為那個人本身就很喜歡這種看似尋常又具有奇異感的東西,也不知道為什麼從一開始花的顏色就是這樣了……雖然很多人也常對此感到詫異,不過還是第一次有人看這些花看得這麼入迷啊……請問這樣讓您覺得很奇怪嗎?」

青年那不可思議的聲音將我從出神的狀態拉了回來。儘管如此,仍然籠罩在夢境一般的氛圍下。

外頭的蟬聲叫得響亮,聲音卻逐漸遠去了,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眼前的青年,真的是真實存在著的人嗎?會不會其實只是每年夏天都被那個夢境糾纏著的我,大腦在無意中生出的妄想?青年他──

他面帶微笑地注視著我,仍舊是同樣清爽有禮的聲音,同樣的笑容,不知道為什麼我卻有一瞬間覺得那樣的笑容中似乎隱藏著什麼,是與原先感受到的神祕、溫柔、熟悉感都不同的……比起那些還要更為複雜的東西。

只是那樣的感覺一閃而逝,短暫到我認為一切在那一瞬間感受到的都只是自己的錯覺而已。

從青年身後透入的午後日光照射在皮膚上的確是灼燙的,眼前的青年是實實在在存在在那裡的,絕對不是什麼大腦妄想的產物,即使沒有實際觸碰也毫無理由,就是這麼覺得。

我搖了搖頭,略帶歉意地擺擺手。

「沒有,大概是這幾天太累了……只是,我在想我們應該是第一次見面吧?總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面,莫名的熟悉,卻又想不太起來──」

還是很在意這一點。

神祕、微笑著的青年稍稍瞇起了眼睛,像是在回憶著什麼久遠之前的事情一般,仔細地打量著我的臉,從上到下,沒有任何遺漏的地方。半晌,他才淡淡的開口:

「我能夠確定,我在這之前從來都沒有與您,或是您身邊的人見過面喔。」

   

依照先前在電話中說好的,我帶著來自舊書店的青年來到儲放祖母遺留舊書的倉庫,讓青年先檢視過全部舊書的書況之後,他再決定所要收購的書籍以及價格。

泛黃的書堆延著牆面堆疊而上,給人一種書堆即將如山崩一般塌落而下的錯覺,在走過時揚起的灰塵中混雜了點點紙頁的碎片,陳年的霉味撲鼻而來,青年卻像是很喜歡這種味道一般地瞇起了眼睛。他走到了擺放在最裡面的木箱子前,開始翻看箱中的舊書,他的動作十分輕柔、小心翼翼。

在等待青年檢視堆得像小山一樣的舊書時,我偶然地與青年攀談上了幾句,從宛如閒聊一般的對話中不經意地知道了許多事。

「我是第一次到這個地區來開舊書店喔,在這之前,雖然知道卻也從來沒有到過這個地方。」

「桐一葉」,這是青年所屬的舊書店的名字。青年並非被雇用的店內員工,而是自己就是舊書店的店主人,真是令人訝異,明明看起來才只有二十幾歲……

青年說,他是在沒多久前才把舊書店遷到這個地區來的,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就是覺得這個地區會有他感興趣的書,過去也曾經好幾次因為相同的理由而將舊書店遷來遷去。

名為「桐一葉」的這間舊書店,據說是只進青年有興趣的各種書籍的,換句話來說,一般人都想找的,暢銷文庫本小說的二手本在青年的舊書店中可能是連一本都找不到的,而一些較冷門、只有專業人員才會去翻動的厚重研究書籍或過期的文藝雜誌卻在店中比比皆是。

雖然青年提起這些事時語調十分平常,卻由衷地覺得,那真是一間不可思議的舊書店。不被任何世俗的法則所牽絆著,不因為任何事情有所改變及束縛,就這樣依循著自己的方式,在這個時代存在著,只不過──

這樣不會因為入不敷出而導致財政赤字嗎?而且,要是遷過來之後,又在其他的地區意外發現了感興趣的書,豈不是又要再遷一次?從青年的話中聽來,舊書店中是沒有雇用其他員工的,如此年輕的一個人,真的有足夠的經驗與能力來處理店內的大大小小事?

與青年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時,心裡想的除了像是以上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問題,其他的就是──

──現在,在夢中見過,在現實中還沒出現的部份,就只剩下那間不可能存在的和室,以及最後出現在紙拉門上的無臉的紅色童子圖樣了。

帶著青年來到倉庫的路程中,從小時候常常鑽進鑽出玩遊戲的圍牆一旁經過,不經意地從圍牆上的小孔窺見了圍牆後方的庭園。

原先朝氣蓬勃地綻放著的花朵,無論是紫藍高貴的桔梗、妖豔美麗的千日紅、顏色多樣多變的夏堇,牽牛花、忍冬、夾竹桃、向日葵……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無人打理的,現下早已經枯黃一片。掉落到地面上的果實已大半腐爛,種子、葉片、花朵……沒有了鮮麗的色彩,現在只是一攤看起來和污泥沒什麼兩樣、也分不清是哪個部位的東西而已。

記得我小時候還曾經和年紀差不多的女孩一起到庭園中摘花,玩著扮家家酒、扔沙包等遊戲,或是夢想著自己是住在擁有漂亮庭園的城堡中的公主……現在遍地生滿雜草的庭園卻幾乎無法看出昔日美麗的樣子。

而就算是雜草,該是在充斥著乾枯死亡的地方唯一欣欣向榮的存在,看起來也有那麼一點不自然,感覺上也是一副生了病、離將死之日不遠的樣子。

似乎也在夢裡看過類似的景象……不過,庭園一角的破舊灰色木台上卻沒有擺放著白色的盆栽,空無一物的位置,搭配著奇妙青年的出現也越想越合理。

如果一切都是夢中的預知,那麼那間和室和紙拉門上的無臉紅色童子,應該也會很快地出現在我的面前吧。

不知道為什麼,模模糊糊中總覺得夢中穿著紅色和服的「我」從數不清多久之前的那個時候就一直等待著今天的到來了……「我」似乎是很不願意離開那個地方的,這又代表著什麼?

為什麼,比起離開那種像是迷宮、像是牢籠一般的地方,留在那裡反而更能讓「我」安心?為什麼──

「啊啊,找到了找到了,就是這本書。」

青年那清爽又溫柔的聲音再度將我拉回現實。微笑著的青年似乎一點都沒有察覺到我正在想著什麼事,只要有讓他感興趣的舊書擺在面前,大概這名青年對於其他事物的注意力都會全部被轉移到書上去吧,從剛才到現在明明我一連想得出神了好幾次,他卻從來都沒察覺到不對勁。

「有種格外懷念的感覺呢,終於找到了……」青年喃喃自語著,輕輕翻開手中的舊書。

明明是與先前沒兩樣的柔和眼神,我卻總覺得在那個瞬間暗淡了些,彷彿是原先生著炭火的爐子,火燄慢慢燒盡後只剩下餘灰一般的樣子──雖然僅僅存在一瞬間,他的眼神很快就由暗淡再轉回柔和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心中突然湧現出一種不忍心再看下去的感覺……

我將目光由青年身上移開,轉移到青年手中宛如懷抱一般珍惜地捧著的舊書上;然後,我徹底愣住了。

那是一本比一般文庫本還要再大上一些的線裝書,與青年和服上木槿花相同顏色的封面上似乎寫著什麼字,只是被青年的手遮去了大半而無法辨識,不過從書本的內容也能夠大概猜到封面上的字寫著什麼。

那是,附有圖說的妖怪繪卷一類的書。

內頁一張張泛黃的紙張上,簡單的幾筆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妖怪圖樣。那些存在於地方的鄉野奇譚之中,隨著文明開化與瓦斯燈的普及而逐漸被人們遺忘的暗之一族,卻被某名技藝高超的畫師完整地記錄於其中,在這個時代中將祂們的存在以這樣的方式流傳下來。

身高幾丈的大太法師、有如稚齡兒童一般卻遍體通紅,啃食屍體的魍魎、全身漆黑的塗佛、穿著蒼白浴衣的骷髏、下半身染血,懷抱著嬰兒的產女……一旁還以細小的文字密密麻麻寫著註解一類的東西,料想應該也是有如鄉野奇譚一般古怪奇異、被視為無稽之談的故事吧。

活靈活現的繪畫,倘若再搭配上如歷其境如見其物的文字,就連紙上的妖怪都像是要活起來了般,一眨眼間就會從泛黃的紙頁上動起來,爬出紙頁形成的框架,喧嘩嘻鬧,在夜晚的街道上和平安時代時一樣進行著亂中有序、熱熱鬧鬧的百鬼夜行吧──雖然已經過了喜愛幻想的年紀,在那個時候的我的確有一瞬間是這麼想的。

只是,讓我徹底愣住的並不是有如要活起來似的繪畫及故事,而是在青年翻動時,我在某一頁瞄見了似曾相識的東西。

「那張圖……」

同樣是簡樸的幾筆所勾勒出的圖樣,大約五、六歲的女孩,穿著鮮紅色的小袖和服,留著短短的市松人形頭,乍看之下著實只是個因為三五七節的儀式而特地換上了和服、妝點得漂漂亮亮的普通孩童,因為畫師的畫技高超,只是靜靜凝視著畫時,似乎還能隱約聽見被唱得七零八落的童謠從畫中傳來……

女孩卻沒有五官,甚至連被稱為臉的地方都沒有……該是臉的地方空白一片。

「那張圖……為什麼……」

那似乎是……我過去曾在夢中看見的無臉紅色童子圖樣?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這又代表著──

對著感到錯愕的我,舊書店的青年捧著書本笑著詢問:「是想問為什麼沒有臉嗎?或許是因為那個人本身就很喜歡這種看似尋常又具有奇異感的東西,所以才刻意不畫上臉的吧,又或者是有其他的原因──」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望著書中的圖畫,微微歪著似乎若有所思。

「不,不對……那個,我想問的其實是──」

青年微微瞇起眼睛,將手中的書遞了過來。我細細打量著那幅畫,錯不了的,雖然總是在夢境的最後出現,從模糊逐漸轉為清晰,就算每次出現時夢也該結束了,但可是從小到大每一年夏天都一直作著的夢,無論如何我都不會錯認的,那絕對是──

「這是『座敷童子』。」細長的手指小心地拂過書中的圖樣,青年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至始至終都沒有從書上移開。

   

「不是常常發生這樣的事嗎?在家裡玩捉迷藏的時候,明明參與遊戲的只有六個人,卻總是會在不知不覺中多出一個……雖然年齡和性別在各地有著有不同的說法,大部份是穿著紅色和服的年幼女孩,留著又長又漂亮的黑髮,或是理著市松童子頭,喜歡和小孩子玩在一起,也只能被小孩子看見,那就是座敷童子了。」

青年以十分溫柔的語調解釋著,說著說著,神情忽然變得恍惚起來。

因為是經營舊書店的人而且只進自己有興趣的書,所以可能也在其他書上看過類似的記述吧,不過,事後再度回想時,卻覺得青年與其說是在回憶書上記載的一切,倒不如說是在回憶那些自己親身經歷過的事……

那個時候的我卻完全沒有意識到這點,只是隨著青年的話語,在腦海中努力比對著夢中與現實中的一切,努力想找出對自己來說合理的解釋。

「座敷童子是擁有小孩子外形的妖怪,天性也和孩子們一樣愛玩愛鬧、愛惡作劇愛湊熱鬧。過去也常有這樣的案例,家裡空盪盪的走道上忽然響起了由遠而近的腳步聲,或是在空無一人的房間中發出小孩子吵吵鬧鬧的聲音──這些都是座敷童子常用的手段;更嚴重的還有像是睡覺時被敲頭、或是吃飯時架上的餐具突然摔落的情況……

不過有時座敷童子卻也會藉由這些方式,來告知即將到來的災難。」

──因為這個原因,祂們雖然身為妖怪,卻同時也被認為是家庭的守護神,在家中的力量有時甚至能影響整個家族的興衰喔。青年這麼說著,順手指了指圖上女孩的衣著。

「座敷童子在,則家族興旺;座敷童子離去,則家族敗落。也有見到白衣的座敷童子是吉兆,看見紅衣紅臉、手中提著紅色小桶的童子從家中出走是噩兆的說法……

人們總是希望座敷童子能到自己的家中落腳,為其帶來財富權勢與幸運,過去的人們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可以說是什麼方法都用上了……有些人會每天向座敷童子供奉小豆飯,或是在祭壇上擺上和菓子及玩具、在地板下埋下漆成金色的蹴鞠、修建座頭部屋……人們對其感到敬畏,一切都是希望座敷童子能夠留下來,為那個家庭帶來好運。」

「但是,有些家庭採取的行動,卻完全不是那樣。」青年說到這裡,明明是同樣的有禮溫柔,臉上的表情也仍是柔和微笑的,我卻總覺得他在無意中加重了語調,「害怕著好不容易來到家中的座敷童子有一天會離開,有些自私的家庭會請厲害的陰陽師以結界困住祂們,限制祂們的自由、控制祂們的行動、什麼地方也不能去……

總而言之,於此,居住與囚禁也只有一線之隔。之後如果又隨著時間逐漸被人們忘卻祂們的存在,沒有人供奉祂們,再也沒有人來到囚禁祂們的地方的話──」

不知怎麼的,先前在查詢「人柱」的資料時,曾經匆匆瞄過一眼的資料忽然浮現在腦海中。不了解與一直以來的夢境與眼前正在發生的事的關連性為何,不過,總覺得是非常重要的事──

有別於為了祈求建築物興建過程順利而活埋孩童來祭神的「生葬」,在某些地區也曾經出現過「臼殺」這個習俗。

那份資料提到了「座敷童子其實是在家裡被殺害並埋在地板下的小孩子的靈」的這個說法。以前的人家為了減輕家裡的生活負擔,一旦有多的孩子出生就會以石臼打死,並將其埋在土間的廚房下面。

後來,可能是由於大雨或地震,使得那些沒辦法長大的孩子被埋在土裡的屍體暴露出來,甚至是死去孩童的靈魂出現被外人看到的緣故,家人為了掩蓋孩子被自己親手殺害的事實,只好謊稱是座敷童子出現。

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如果真的是那樣,又被結界困住,什麼地方都不能去也無法自由行動,甚至到最後還被人們完全遺忘的話……

──那樣就太可憐了。

我突然想通了,或許我的家族過去也曾經像青年口中說的那樣,特地請來陰陽師設下結界來囚禁座敷童子。時常出現在夢中的那間和室,應該就是陰陽師用來囚禁座敷童子的地方吧?當座敷童子從小小的窗口望見庭園中玩得不亦樂乎的我們時,自己一個人在那種地方孤伶伶了那麼長的一段時間,當看見和祂一樣的女孩卻能自由自在地奔跑遊戲,祂的心中又是什麼樣的感受?

在夏日時分的夜晚作了夢的並不是只有我,夢的後半截,望著圍牆想像著圍之後,那些畫面就是座敷童子一直以來的夢想……想到這裡時,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您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嗎?」青年闔上書本,一面整理著其他要收購的舊書,一面笑著詢問。

「是啊,是很有趣、又很不可思議的事。」

真是不可思議,在我小的時候思考了好一段時間仍舊未果的事,今天竟然只因為這名來自舊書店的青年、以及青年的一段話而得到了解釋。

雖然一切都合理了,但是這樣的事,預知啊、座敷童子啊什麼的,這種怪力亂神的事,在這個時代說出來是絕對不會有人相信的。縱使如此,那個時候的我也不知道一時之間被觸動了什麼開關,我對著眼前來自舊書店的青年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無論是每年夏天的夢也好,有關於「人柱」和「臼殺」的事也好,預知的部份也好,座敷童子的事也好,我自己的推測也好,莫名的熟悉感也好,庭園的事也好,青年到來之後所有事情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也好……就算會被取笑也沒關係,我只是想找個人好好的說出這些事,就只是這樣而已……

出乎意料之外的,青年僅僅只是耐心的、不發一語的聽著,不時輕輕點頭,像是也認同我的想法一般。直到我將整件事說完為止,他沒有否定這些怪力亂神的事,臉上始終帶著與嘲諷不同、溫柔而淡寞的淺笑。

「的確是很有趣、又很不可思議的事啊,思索了這麼久才得出最終、最合理的結論……您也辛苦了──」

他將要收購的舊書用繩子綑成了一疊,提了起來:「不過,雖然您說從來沒有在這個家中看過與夢境中相同的和室,甚至連相似的房間都沒有……我從剛才就一直注意到現在了,您敘述中的那扇門,不就一直位在您背後的牆上嗎?」

   

我詫異地轉過頭去。正對著倉庫的門,原先應該堆疊著宛如小山一般的舊書,除此之外連張畫都沒掛上,空無一物的牆面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憑空出現了一扇與夢中相同的紙拉門。

就連門上無臉的紅色童子圖樣都與夢中出現的一模一樣,栩栩如生。但是,為什麼突然就──

「這就是您每年夏天在夢中時……總會看見的紙拉門吧?」

來自舊書店、身穿深櫻草黃底印有血紅木槿花紋樣家居和服的青年單手提著被綑成一疊的舊書,從一段距離之外微笑著,雖然說是問句,不過從他的語調卻聽不出任何詢問的意思。青年的另一隻手上小心的拿著方才的那本妖怪繪卷書,好奇怪,闔起的封面上,在書名一旁以黑色的小字寫著的作者名字……似乎是「桐一葉」……

為什麼那本書的作者名字……會和青年所經營的舊書店名字一模一樣?那本書的作者又和眼前的青年是什麼關係……

沒辦法再細想這個問題,注意力全都放在眼前這扇突然出現的紙拉門上。我微微顫抖著,將手放到紙拉門上,並不是出於恐懼或是驚慌,而是另外一種……更加不一樣的情緒。

剎那間感覺門後好像有什麼東西突然動了一動,就算隔著紙拉門,奇異地也能清楚的感覺到。

座敷童子什麼的,妖魔鬼怪之類的東西……真的存在世界上嗎?門後的,就是一直被囚禁在這個地方的座敷童子嗎?

籠罩夢境一般、沒有什麼真實感的氛圍中,懷抱著這樣的疑問,我猛力拉開了眼前的紙拉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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