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世黃昏》一篇相關。趁著假日寫完了。
 
 
 
 
(四)
 
    ──如果有聽從那個警告的話就好了。
 
    我不由得這麼想著,然而再怎麼後悔都已經無濟於事了。事到如今……沒辦法改變當時種下的「因」造就的「果」,那就只能在現下的處境中設法彌補了。明明心裡也明白這個道理,手中緊緊握著狐鳴燈籠,我卻一直都沒辦法踏出步伐,追上走遠到幾乎都快看不見背影的友人。
 
    在網友們的討論中聽說了五人夜遊團那有如在某些都市傳說中才會發生的遭遇後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在火車上聽完友人從頭到尾都沒進入狀況的那些敘述時更是只覺得啼笑皆非。
    然而,當自己親身成為怪談中的一部分時,那種瞬間明白「傳聞中提到的一切全都是真實的」的顫慄感……察覺自己所做的事幾乎是重蹈夜遊團五人的覆轍時,那種發自內心的恐懼可就不一樣了。
 
※  ※  ※
 
    這一天中踏入狐鳴舊隧道的只有我和友人兩人。
 
    不知道友人是不是也在踏出車站的那時同時意識到了什麼,一走出車站就先拉著我在古物市集上買了兩個又大又漂亮的狐鳴燈籠;明明這個時代還有像手電筒這麼方便的東西,卻偏偏堅持著一定要提著燈籠進入隧道。
 
    因為有了這一番耽擱,搭著公車來到離澤取市區還有一段距離的狐鳴舊隧道時,已經是夕陽西下的逢魔之時了。時間也即將入夜……原先我還向友人提議了等明天白天時再來的,卻沒想到友人這個笨蛋竟然笑著說了──
 
    沒錯,會說出那種話的友人,就是個十足會將人捲入麻煩事的笨蛋!
 
    「會沒事的,只是去放個狐地藏而已,而且如果真的遇上了什麼事的話,也一定能平安渡過的。」
 
    ──我那時就不應該聽信友人的話!為了友人和我的安全著想,應該要二話不說連拖帶拉的就把人從隧道口弄走的。
 
    「因為傳說中不是說了嗎?如果想要迴避山洞中的怪異平安走出那片黑暗,必須要在紙燈籠上畫上被盤成圓形的赤色稻穗圍繞著的狐狸的圖樣……也就是要提著這個狐鳴燈籠進去啊。」
 
    ──你這笨蛋根本從一開始就是以會發生怪事為前提在準備了啊!
 
    「畢竟也不知道等一下會發生什麼樣的情況,還是先做好準備比較好,而且想來想去……夜遊的那時,說不定就是因為只有我提著燈籠,才只有我一個人看不見會動的屍體啊。」
 
    才不是燈籠的緣故。
 
    友人半開玩笑的話語聲依稀迴盪在耳邊,做出的假設卻在走入隧道後不久就被推翻。絕對不是這個原因,那是因為,儘管手中提著狐鳴燈籠,我還是看見了……曾經在網路上流傳的都市傳說中被提及的「那個」。
 
    我現在正面對著「那個」,或者又該說是,「那個」正以高高在上的姿態俯視著我、打量著我。
 
    ──別再說了啦!如果真的有屍體出現該怎麼辦啦。
 
    ──四面八方深沉濃稠的黑暗,不斷傳入耳中的水滴聲,藉著微弱的光源摸索著前進……微晃的燈光再次照向隧道深處時,所有人卻都看到了本來不該存在在那裡的東西……
 
    不對,這一次友人不知為何還是看不見「那個」,至始至終看見那個東西的只有我一個人而已。
 
    也是從「看見」的那一刻開始,雙腳變得不聽使喚起來,明明也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不應該落單的……也不可以放著說不定也被盯上的友人一個人。我整個人就像是被某股無形的力量給定在了原地,甚至就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我就這麼看著友人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到任何異狀似的,徑自向前走著,狐鳴燈籠中微弱的火光沒多久就被隧道另一頭的陰影完全吞噬……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現下我真的要一個人面對「那個」了。
 
    ──就算已經從怪談中了解了之後的發展,知道接下來會看到什麼東西,卻彷彿被牽引著一般不由自主地抬手,讓火光順著「那個」往上照去。
 
    「那個」……由半空中垂下的蒼白雙腳,微微搖晃著。
 
    接著是一襲輕飄飄的白色連身裙,以及白色連身裙的主人──上吊在空中的蒼白女性……不,不對,這麼靠近一看我才看見了怪談中沒能提及的細節。
 
    面前的存在,脖子上不只看不見上吊用的繩索,也看不見任何繩索的勒痕;沒有上吊者吐出長舌、眼球因為壓力凸出的表現。不停順著身體滴落的血液,也並非是由一般上吊者常見的七孔流血造成,而是──
 
    都到這個時候了,再試著回想起網路上看來的怪談不是更增添了自身的恐懼嗎?然而傳聞自然而然地就浮現在腦海中。在那個都市傳說中,不是有個人說過嗎?那個最後變成了「真實」的玩笑:
 
    ──不是很常在靈異故事中聽見那種「以為滴下的是水滴,結果伸手一抹才發現滴在臉上的是鮮血」的情節嗎?
 
    ──這種平時不太會有人來的地方又很適合拿來當作自殺的地方,說不定在稍早之前就有人正好來到這裡上吊,而我們剛好從那個人下方經過……
 
    ──從剛才就一直聽到的水滴聲,則是因為上吊自殺而七孔流血的那個人,血液不斷順著吊在空中的屍體滴落的聲音,我們在這條隧道中踩到的水窪中流著的也有可能根本不是水而是血……
 
    事先聽了那樣的內容,有了先入為主的觀念,又是在驚慌失措的情況下根本沒有多少可以好好觀察思考的時間,也難怪那些人會看錯、有了錯誤的理解。
 
    從女性身上流下的鮮紅血液,事實上是從女性身上的「傷口」和「接縫」處涌出的。再加上左手手背上的那個……狐狸和赤色稻穗的刺青,眼前女性的身份並不是什麼「上吊者的幽靈」,真要說起來的話,也應該說是「被殺害者的幽靈」才對。
 
    想通了這一點後,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了更多念頭,如同拼拼圖一般地將各個細節拼接上了。
 
    ──被殺害、被藏起了頭顱而無法確認身份的女性,在一開始只是一直守在自己殘缺的身體旁;就算是在警方移走自己的屍體後,也依舊留在這條隧道中,以微弱的力量嘗試著讓人們得知她的存在。
 
    ──本來是期望能夠透過心靈現象引起眾人討論,至少如果只有長相被更多人知道的話,說不定就能讓眾人知道她的身份。卻沒想到她的努力被以扭曲了事實的方式傳出去了,根本就沒有人意識到所謂的「上吊幽靈」和「分屍的屍體」就是同一個人。
 
    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為什麼為什麼我會變成這樣我不想死好痛好痛我不想要這樣詛咒你我不想死討厭拜託我還不想就這樣死掉啊……
 
    腦中的聲音至此亂成了一團,我才不會……才不會有那樣的想法,在那時我才忽然意識到,那似乎是面前的幽靈想讓我知道的事。還能夠僥倖想著:既然已經變成這種情況了,如果被害的女性只是想將「真相」告訴我而已,那還能勉強接受,卻還是會忍不住埋怨起──
 
    ……友人那個笨蛋,明明最先被捲入事情的是他,怎麼現在遇上這種事的變成我了啊!趕快往回走、趕快發現我不見了啊。那個笨蛋,那個無論聽了多過分的話都不曾生氣過的傻子……
 
    可惡,直到現在都還沒走回來,該不會是昏倒在裡面,或是早就被什麼更可怕的存在抓走了吧?我突然有點擔心,卻很快就將思緒從處境未知的友人那裡拉了回來。
 
    因為面前的幽靈,突然睜開了雙眼。
 
※  ※  ※
 
    與傳聞中再度極為相似的情節發展,不同的是,我在直直盯著我看著的那雙混濁的眼睛中感受到了強烈的怨恨與惡意。直到那時我才更進一步地感覺到了更深刻的不安和恐懼。
 
    怨恨和……惡意?
 
    等等,難道不是只是想將「真相」告訴我嗎?如今我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又還想對我做什麼啊啊啊啊啊?雖然無法發出聲音內心卻叫囂著,眼睜睜看著面前的幽靈的臉離我越來越近,而且還邊伸出了手像是想抓住我的樣子。
 
    如果真的被懷抱著怨恨和惡意的存在抓住了到底會發生什麼事?
 
    無論是澤取的鄉野奇談或狐鳴舊隧道的都市傳說都尚未提到過的,我卻隱隱覺得那絕對不會是什麼好事,是彷彿讓人落入奈洛永劫不復的事……就是有著那樣的預感。
 
    我才不要──
 
    我才不要變成那樣!雖然知道有形之物必以朽終,有生之物必以死結……我才不要在這裡莫名其妙的就結束,那應該要是很久很久以後才要面對的事才對。即使明白那個道理卻還沒有準備好要面對的,而且,我也還沒有──
 
    ……我還沒有向那個笨蛋表明我的心意啊。
 
    那個念頭從腦海中閃過的同時,我奮力地掙扎起來……卻只是徒勞無功,身體分毫不動。
 
    幽靈的手即將觸碰到我的身體,恐懼和不甘也在那一刻攀上最高點。儘管身體動不了,心中卻還是思考著能夠逃脫的辦法。有什麼,能夠……
 
    友人的話從腦海中閃過。
 
    ──如果。
 
    ──如果這個狐鳴燈籠真的能夠幫助提著的人迴避這條隧道中的怪異的話……那麼拜託了,拜託了,還請救救我。
 
    手中提著的狐鳴燈籠也是從那一刻起發生了變化。
 
※  ※  ※
 
    原先將熄欲熄,只差一點就要被隧道中的黑暗吞沒的火光,火焰忽然熾烈地燃燒起來,一下子就變成了足以照亮整條隧道的明亮光芒。
 
    透過燈籠上的圖樣照出的火光,在隧道兩旁的牆面上刻下了狐狸和赤色稻穗的徽紀……真的就和友人對那些夢境的描述一樣,每個徽紀都散發著淡淡的、溫暖的金色光芒。
 
    我該不會是在作夢吧?我也有一瞬間遲疑過,只是身上傳來的暖意又讓我有了自己正醒著、在現實中目睹一切的實感。
 
    與友人所作的夢不同的是,友人辨認出了那些圖樣,但卻無法看清隧道盡頭出現的是什麼東西,但對於在醒著時遇上一切的我來說,我一直都看得一清二楚──
 
    是「狐地藏」。
 
    腦中不由自主地就冒出了這樣的稱呼。但如果要更貼切的形容的話……並不是指在店裡看到的那種一動也不動的奇怪石像,而是臉上戴著白色的狐狸面具,一襲灰色僧衣和色澤鮮明的朱紅斗篷、手持禪杖──打扮得幾乎和那個狐地藏像一模一樣的「人」。
 
    從半空中悄無聲息地忽然現身的「人」周身也帶著那種金色的光暈,直到落地的那一刻手中的禪杖才發出了「噹」的一聲。接著那個「人」身形一閃,就擋在了我和幽靈之間,一方面算是阻止了幽靈的舉動,一方面也--
 
    內心的恐懼感和不安感在不知不覺中已然褪去,剩下的只有對於現狀滿心的不解。
 
    白色的狐面具直直地對著我,明明看不出情緒變化,面具後的那張臉上帶著的歉意卻透過面具傳達了過來。比起責備著「不應該到這種地方來」,倒更像是在為自家不聽話的孩子惹出來的麻煩事在向受牽連者道歉著。
 
    然後,陸陸續續的……有更多作著同樣打扮的狐地藏也隨後從隧道的各處現身,圍繞了過來。
 
    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都是無法被人理解的怪異存在,比起「妖怪」,我總覺得眼前的「人們」真要說起來的話,反倒更像是──
 
    「是『神明』?」
 
    「沒錯,祂們是……過去一直保護著狐鳴村和澤取一帶,卻因為村落廢棄、農田也漸漸減少而一度失去了容身之處的『土地的神明』。」
 
    伴隨著從小到大熟到不能再熟的聲音,由遠而近的又是另一群穿著打扮相似,氣質卻各有不同的狐地藏。與最先現身的狐地藏們相同的是,也都能在祂們身上或多或少感覺到歉意。而在那一大群人當中,唯一不帶著任何歉意甚至還稍稍有點「得意忘形」的,是手中提著狐鳴燈籠,卻不見了木箱的友人。
 
    ……那個傻子、那個笨蛋。雖然一瞬間因為見到友人還好端端的沒事而鬆了一口氣,還是忍不住想要大罵出聲。
 
    「畢竟『狐狸』也很常被視為稻荷神的神使和象徵,也難怪石良在創造出這些地藏像時會用了狐狸的形象……正因為是要作為曾經的土地神的棲身之處,儘管無法得知長相,還是藉由這種方式想要為後人留下祂們身份的線索。」
 
    那個傻子、那個笨蛋,一點也不知道一度讓人多擔心。
 
    再度現身時──看得出來已經很極力在壓抑內心的興奮和得意了,也盡力想要裝出一副沉著穩重從容不迫高深莫測很厲害的樣子……如果是不認識友人的人看到這裡,結合現場的氛圍可能還會被唬住吧。只可惜,現在在這裡看著友人的「表演的」,只有我這個和他相識了很多年的青梅竹馬而已。
 
    所以看在我的眼中只會想要在大笑幾聲後好好的罵他一頓而已。要不是顧忌著在場的還有這些圍觀的狐地藏,我早就在友人回來的那一刻衝上去揪住他的衣領罵人了。
 
    深呼吸了好幾次,不行、還是平復不了情緒。我在友人來到身邊時仍舊小小地向他抱怨了一句:
 
    「……你在做什麼啊,是不小心把頭撞壞了嗎?這樣一點也不像是你啊。」
 
    「啊,這個嗎?我一直很想試試看像這樣在最後神秘的華麗的現身,然後『咻──』的一下就把事件解決呢……畢竟我很希望自己能有那樣的能力,能夠成為那樣的人呀。不過剛才的內容,也都是從別人那裡聽來的就是了。」
 
    「……除此之外,你沒有什麼其他要說的話嗎?」
 
    「咦?」
 
    聞言,大概再加上看見我不太好的臉色,友人愣了一愣,然後意外的用了很認真的表情想了一下,最後──終於像是想起了什麼正事似的,老老實實的道歉了:
 
    「啊,對了……大姐,對不起啊。」
 
    「難得能遇到這種事嘛,所以我一下子就忘掉其他的了,才會那麼晚才發現你被困住的事。但是,我也很努力用我最快的速度趕回來了……嗯,中途是還遇到了一些事啦,也耽擱了一下──」
 
    依照友人的個性,我幾乎能夠想像得出來:親眼看見狐地藏接二連三現身時,友人會有多興奮,可能還會馬上抓著人家的衣袖問東問西、東摸西摸的,完全沒意識到時間究竟過去了多久,也完全不會顧慮到等待著他歸來的人的心情。
 
    不過,正因為認識了這麼久,了解友人的個性,就算內心一度產生不快感,最後也決定……還是算了。
 
    ──雖然受到了一點驚嚇,反正我最後也沒受什麼真正的傷害,而且這次也算是見識到了真正的「超常現象」,真要說起來也是多虧了友人才能有如此的「收獲」……
 
    表面上是用這樣的理由試著說服自己。我絕對不會承認,在看見友人由隧道那一頭走來時,除了得知對方沒事的放鬆感、以及被對方的亂來差點引發的破口大罵,我內心深處有某部分其實還是感到相當的……高興。
 
    察覺到自己內心的異樣感後,又在友人閃亮的目光注視下,我還是別過頭去。
 
    「那麼,接下來要怎麼做呢?」
 
※  ※  ※
 
 
(五)
 
    ──結果這次的澤取之旅,要說最得償所願的還是友人嘛。
 
※  ※  ※
 
    從澤取地區回來後,以「這次太累了要讓身體休息個幾天」為藉口,我隔了一個星期才再度前往友人經營的古物店……不過這句話也不全然都是說謊,我也的確是用了這幾天來平復心情,外加思考一些比較複雜的事。
 
    然而越是思索就越是害怕,到最後索性全都不想了。改而換上了外出服,向著藏身於舊式住宅群中的「隱世堂」前進。
 
    畢竟一直以來都會在閒著無聊時到友人的店裡聽著友人天花亂綴地胡扯嘛。
 
    從不知道多久以前開始到了現在,從原先的只是為熟人捧場,到今天已經變成了類似例行公事的存在,只是一個星期沒做這件事、沒見到友人而已,就開始感到渾身不對勁。也正因此,再度走在那條熟悉的鵝軟石小路上時,心中反而裝著些許的滿足和踏實感。
 
    很快的那間看起來像是什麼詛咒用品專賣店,明明有著古民居的外觀卻又裝上了大片玻璃櫥窗的店舖就出現在眼前了。
 
    櫥窗中陳列著的依舊有一大半是友人從各種地方收集而來、也是他最自豪的「商品」們,都是有著各類靈異詛咒傳說的人形擺設品,之前的每每來到店裡時聊到這些人偶的故事,我都會揶揄友人是「每天和這種東西在一起,身體才會越來越不好,也看起來總是一副睡不飽的樣子」──然而事到如今可能要改口了。
 
    因為櫥窗中也已經擺上了足以和祂們抗衡的「東西」。
 
    「結果要說最得償所願的還是那個傻子嘛。」
 
    擺在詛咒人偶旁的那三尊石雕神像──是友人精挑細選之後才從澤取帶回來的「石良的神像」的真品,也是完成狐地藏們所託之事後得到的「謝禮」。
 
    ……在狐地藏們的指引下,那天之後我和友人在隧道反方向的一片小樹林中找到了用黑色垃圾袋裝著的狐鳴舊隧道分屍案件的頭顱。大概是因為平時根本就沒有人會經過這個地方,所以才直到現在還沒有被人發現。
 
    據說有了頭顱之後,案件很快就被警方偵破了──雖然從網路上的超常現象愛好者間沒辦法得到關於案件的部分細節,但要看清案件的大致樣貌還是綽綽有餘的。
 
    只是,所有不確定的事都被揭開,事件的一切都被講明之後,無論是幽靈、詛咒或是超常現象就都失去了原先的神秘感。至今,這次的事件還能讓人不寒而慄的,也只剩下人所造成的部分──
 
    同樣身而為人的「人」竟然能把「人」弄成像那樣支離破碎的樣子。
 
    那天找到頭顱後,前往警局的路上都是由友人拿著裝有頭顱的垃圾袋的。
 
    我沒有仔細看過袋內的情況,就連一開始發現時都只是匆匆一瞥確認內容物後就封上了袋子。我也是後來才從警方那裡得知──袋中的頭顱臉上不只有大片挨打的傷痕,口中的舌頭還被割掉了。
 
    ……不由自主地聯想起,我之前曾經在網路文章中看過,過去的某些地方存在著在下葬前割去死者舌頭,甚至還有將死者分屍後再裝入桶棺中的習俗。也還記得那篇文章中對此做出的解釋:
 
    「將屍體的舌頭割掉,成為了幽靈的死者就會安安靜靜的待著直到前往黃泉鄉的那一刻……如果幽靈還是不願意安安份份的放棄對『生』的執著的話,那就將屍體分割成再也拼不回人形的樣子,藉此讓幽靈對『活下去』這件事死心。」
 
    分屍案的犯人,根據警方的說法是長期對死者施行暴力,並且還讓死者陷入人際孤立處境,甚至連失蹤了一段時間都沒有任何人發現的,死者那結婚了七年的丈夫。
 
    在又一次被丈夫暴力對待時,失血過多的女性終於嚥下了最後一口氣。那位丈夫雖然更有可能只是為了隱藏屍體才採取了分屍的行動,割下舌頭也可能是有其他的考量,我卻還是忍不住會將這次的事件和那篇文章聯想在一起。
 
    還有──
 
    還有很多邏輯上說不通,至今也仍舊無法解釋的疑點。包括了,那位丈夫為什麼會選擇狐鳴舊隧道作為棄屍的地點……
 
    根據那位丈夫的口供,頭顱本來也一起被棄置在隧道中的,又是被什麼人……或是什麼存在拿到那片小樹林中藏起的?還有,那節原先應該也在袋子中的舌頭,為什麼警方後來怎麼找都找不到?種種因素加在一起,總讓人覺得這次案件的背後大概還存在著什麼沒有浮上檯面的存在。
 
    我就是到了這裡才因為害怕而索性不想的。
 
    我一直以來都自認為還算是詛咒或超常事件的愛好者,也在網路上看過眾多靈異怪奇的故事,以前卻從來沒有和這次一樣……面對身份未明的存在,心裡卻沒來由的強烈恐懼起來。
 
    總而言之,對於只是陪同友人一起前往狐鳴舊隧道的我來說,事件到這裡就結束了。然而,與狐地藏有著更深的牽扯的友人,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
 
    我在這一天接近正午來到隱世堂時,推開店門從店中走出的,正是時常為了尋找辦案靈感而來到隱世堂中的那位刑警常客。
 
※  ※  ※
 
    「那天晚上在隧道中看見幽靈的人,後來多少都遇上了不幸的事的樣子。」
 
    又是一次在友人店裡的閒聊,就算中間隔了一個星期還是和以往一模一樣的感覺。友人還沖來了茶,裝在形狀被捏得稀奇古怪的陶藝茶杯裡說是要配合店裡的氛圍,但是茶水的味道……還是算了。友人一向不知道該怎麼分辨茶葉的好壞。
 
    不過倒是因為這些插曲,讓我的思緒漸漸的回歸到了平時和友人東聊西扯時的狀態。坐在櫃檯邊的友人喝了一口茶,也很直接的就切入了正題──
 
    在我來到店裡前沒多久,友人似乎才以閒聊的方式裝作不經意地向那位刑警常客打聽過夜遊團五人在那天之後的情況。
 
    又不是被牽扯到什麼案件中,也不是案件的嫌疑人,你就算問了刑警也不可能會知道吧──本來還想這麼吐嘈的,聽到了友人接下來說的事,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了。
 
    那天的五人中……友人曾經提到的那位夜遊團的團長和他的女朋友,發現分屍遺體後的幾天後,在前往另一處夜遊地點的途中時莫名其妙的摔了車。
 
    剩下的三個人,其中一人在下班時成了另一個地區隨機砍人案的受害者之一;另外一人在獨自登山時不但遇上了躲在山裡的連續殺人魔,還在與對方周旋時扭傷了腳,至少有三天都是被困在山上逃也逃不掉、進退不得的;最後一個人本來只是去自家附近的便利商店買個東西,卻被捲入了搶案中,在見義勇為的奪下搶匪手中刀子時身上也受了傷。
 
    五個人都發生了某種程度的血光之災,儘管都保住了性命,但──
 
    一次是運氣不好,兩次還能說是巧合,五個人都遇上不幸事故的話……事情就沒有那麼單純了。
 
    「那裡存在著那麼多的土地神……所以提著印有狐狸和稻穗的狐鳴燈籠的行為,或許也被神明們視為是在祈求庇佑了。我能夠直到現在都無事發生,或許也是那些神明保護了我吧?還有會讓我把狐地藏像帶回來也是──」
 
    根本就是「就近保護」嘛。
 
    友人抿了抿嘴,難得露出了嚴肅的表情:「我總覺得在這次的事件背後說不定還存在著更危險的……連那些神明都無法對抗的人物。」
 
    友人果然也和我想到了相同的事。只是,從頭到尾都身在事件中卻有一大半時間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遇到的友人,還注意到了其他的事:
 
    ──身上有著狐狸與稻穗紋身的那位女性被害者,大概也被那些神明視為「信徒」了。
 
    但在幽靈第一次在人前現身時沒有插手,可能與友人口中的「人物」有關。會是搶信徒的行為呢?還是不懷好意的妖魔鬼怪將死者帶上歧途呢?友人想要再往下思考下去時,同樣感覺到了那種彷彿出於生者直覺的強烈恐懼感。
 
    也因此沒有在這一點上繼續往下追究。
 
    「不管怎麼樣,這件事情也應該算是結束了,畢竟神明們也已經要我把狐地藏帶回去了,那應該也表示我不需要祂們的保護了吧?」
 
    說到這裡,友人貌似放鬆不少。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似乎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泡得茶實在不怎麼好喝的吐了吐舌頭。之後甚至還開起了玩笑:
 
    「不過我啊還是會想著,如果現在再到那片小樹林中去仔細找一次的話,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夠找到不一樣也更有趣的東西──」
 
    這個笨蛋!
 
    「你不要再到那裡去了啦,這次的教訓還不夠嗎?」
 
    「是是,我知道了。反正會找到的大概也不是什麼古物,所以我也不會特地再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而且這次也得到了不錯的收獲……」
 
    友人嘿嘿地笑了。從櫃檯邊起了身,走到玻璃櫥窗邊凝視著那時我們還在當地買了三個大行李箱才能夠運回來的「珍品」──三尊石良的神像。
 
    「話說回來,這些神像不知道為什麼很新的樣子。因為是由那些狐地藏神明準備的『謝禮』,所以絕對是真品,可是石良這位雕刻師明明是活在很久以前的人啊。而且──」
 
    「狐鳴舊隧道中的狐地藏,有好幾尊就像是最近才雕刻出來的,既沒有長出青苔、也沒有任何磨蝕的痕跡呢。」
 
    ──那條隧道中,絕對還存在著尚未被記載在任何地方,也尚未被任何人察覺真面目的神秘怪異。
 
※  ※  ※
 
 
(六)
 
    對了,還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沒有告訴友人……也許是內心覺得友人不需要知道吧?又或者是認為友人就算聽了,依他的個性大概也不會照著做?總而言之,注意這件事的人、為了這件事感到憂慮的人,只要有我一個就夠了。
 
    那一天,回到狐鳴舊隧道的我們──在友人高興的查看著神明們依照他的愛好準備的「石良的神像」時,我從神明們那裡其實收到了……不一樣的「謝禮」。
 
    不知道何時走到我身邊的狐面男子低語著,明明和友人不到幾步的距離,那卻似乎是只有我才能聽見的聲音。或許是神明們在觀察了友人一段時間後,也判斷將這件事告訴友人是沒用的,才更改了告知的對象:
 
    「作為補償,就告訴您一件事吧。」
 
    「他……因為您的祈願被實現了,而一直被強力的存在好好的保護著。只是,那股保護著他的力量其實也有所極限,這……是我們的忠告。」
 
    「當面對由『善意』造就的『災厄』時,還請小心。」
 
※  ※  ※
 
    所以在這段時間中保護著友人免於血光之災的,並不是友人認為的狐地藏的神明,而是其他的存在──友人這個傻子、這個笨蛋,都已經察覺到那麼多事了,最後竟卻搞錯了感謝的對象!
 
    所以隧道中的神明們可能也不是因為事件結束了才請友人歸還狐地藏,而是在從友人身上感受到那股保護的力量……到過力量來源的渡鳥神社,見過神社中的神明後才放心下來,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所以未來無論友人有多意興闌珊,找了多少藉口,我就算訴諸暴力用綁的用拖的用扛的用拉的都要把友人帶到那座神社去,大概到時候還會和完全不在狀況內的友人一起帶上供品來感謝神明。供品嘛……因為是喜愛紅葉和書籍的神明,不知道剛出版的小說或月刊雜誌能不能成為供品?
 
    我啊,無論過了多久都還是會繼續祈禱著。
 
    「但願未來遇到任何事都能平安度過」,還有「但願友人在未來的每一天都不必為了這個世間的惡意煩心」。有形之物終究會迎來改變的一天,但是這份心意,說不定就算等到我們許久之後離世的那一天,都不會有所改變。
 
※  ※  ※
 
    只是,狐地藏的「忠告」中所謂的──由「善意」造就的「災厄」指的又是什麼呢?
 
    我想了很久,終究還是得不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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