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分為上下篇,此為下篇部份之一。

 

 

 

 

下篇    合戰

「……阿蒼,那現在該怎麼辦啊?」

擁有紅色宛如火燄一般毛皮的狐狸凝視著眼前,即使身在夜中只藉由月光照明無法看得太清楚,卻仍然壯闊到無邊無際的景色,沉默了許久,表面上才看似不帶任何情緒的吐出這句話。

一人一狐現下所在的地方,是位於春城外圍,環繞著春城的一大片土地肥沃卻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而荒廢許久的芒草原……雖然說是這麼說,這片芒草原卻也不是那麼人跡罕至的地方。

繁縷、菘、御形等春天七草,或是像一人靜這樣本身雖具有毒性卻又可治病的草藥,相間相雜於高高的芒草叢之間,偶爾撥開草叢一看,還能意外發現那些傳說中能夠治百病的稀有藥草。除此之外,舉凡罕見怪異的景觀用奇石、畫師們用來調製花青、石綠、藤黃、赭石等顏料的礦物及植物──因為這片芒草原上存在著這些東西,許多或居住於、或旅居春城中的賣藥郎、藥師、行商人、藥草商人等,每隔個一段不固定的時間都會到這個地方來。

不過,就目前的情況看來,沒有在這片芒草原上遇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還真的是太好了──藍髮青年嘆了一口氣,忍不住這麼想著。

要是讓人們無意中撞見了怪異打扮的山伏以及聒噪狐狸對話的這一幕的話,又要給這座城的城邦守護神添麻煩了──雖然阿蒼不認為那位從來沒有人見過面的守護神性情會差到只因為這點理由就把他和狐仙給踢出春城,熟知一城的守護神有多麼辛苦的他也不願意再給城邦守護神增添任何麻煩……

更何況,他們現在還是踩在人家的地盤上,雖然前面說是那麼說,弄不好的話卻也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幸好,現下眼前的芒草原真的是毫無任何人類的蹤跡、闃無任何人類的聲音,除了越過春城城中各處而來,帶來花香味與若有似無燒焦味的風吹拂過無花無實的芒草叢,大片大片隨風規律地向著某個特定的方向搖曳著的芒草發出的沙沙聲響更加突顯出夜晚時這個地方的靜謐,除此之外就只有在芒草原中移動產生的細碎聲響而已。

目光游移過一大片的芒草原,往遙遠的、與在夜裡轉為黑色的山相連的地平線那裡移去,阿蒼稍稍瞪大了眼睛,而後苦笑──

「因為我剛剛在屋頂上的時候有稍稍瞥見一眼,那個──應該就是我們要抓回來的附喪神──是在你差點讓我摔下屋頂之後,是在經過那條窄巷時才突然消失在黑暗中的。

後來仔細想想,大概是進入了地道之類的地方吧,畢竟春城也經歷過大大小小不同戰火的洗禮,直到現在再度被捲入的可能性都還存在,過去的人們為了在戰爭中生存下去所建造的地道、密道之類的東西應該有部份到現在都還留著,也能夠通行。

既然如此的話,與其在地面上,在屋頂上,在月光照射下一面用盡各種方法、技巧前進一面還要避免被捲入,還不如也到地道裡去。況且……地道裡的味道較外面要來得單純得多,除了因年代久遠而滿布灰塵之外,狐仙你要追蹤應該更容易──」

「是這樣沒錯啦。」狐仙用一種不知道該說是佩服還是懷疑的目光望著他,略帶狐疑地打斷了他的話:「地道中留有很清楚的腳印,是那個附喪神的,就算是在黑暗中我都能看得很清楚,而且附喪神的味道也的確是一直延伸到這裡來沒錯……」

在說到這裡時祂頓了一頓,也許是怕自己一鬧,藍髮青年又威脅要故意脫延時間,意識到能否吃到限量丸子串是掌握在同伴手上的,火紅色的狐狸這次較沒多久前收斂了許多,幾經猶豫再度脫口而出的語句也更加顯得小心翼翼。

但是──藍髮青年忍不住莞爾──刻意壓抑後出口的一字一句,搭配起仍是十分不安困惑張狂著急等等情緒全部集結於其上的表情,整體看來卻讓這隻火紅色的狐狸更顯得怪異滑稽。

「……阿蒼,你知道要怎麼在這一大片的芒草原中找到那個小小的附喪神嗎?」

──真的要全部都找過一遍嗎?

他擅長從話中聽出另外的意思,似乎是從很久以前培養出這樣的能力與感覺的,連帶著有什麼遙遠的記憶也一起被從內心深處勾起了。阿蒼隱約記起,以前似乎也曾經遇到過類似的事,聽過類似的話……

那次,似乎是因為某人在某種情況下把十分重要的東西遺失在了那一大片的竹林之中……那次,然後,看著那個人哭喪著臉在整片竹林之中一心一意努力找了許久之後,看著那個人在整片竹林中因到處奔走而顯露倦容,卻仍然不放棄地持續找著,總覺得有些不忍心的自己,他後來──

「阿蒼?」

狐仙的聲音突然將他由幾乎墜入的回憶中拉會眼前的現實,差一點點就要回想到……他搖了搖頭,暫時將那些過去許久的事拋到腦後,注視一臉緊繃的火紅狐狸,他深吸一口氣,笑著重新接續了話題:

「關於這個,雖然是在來這裡之後不久才意識到這個問題的,關於如何抓回附喪神,我也已經有一點主意了,或許還需要偉大尊貴的狐仙大人您的一點幫忙才能夠順利完成吧。」

苦笑著、有些含糊不清的回答,他卻刻意不直接解答狐仙的問題。藍髮青年伸手探入懷中,拿出一個小小的,被注連繩紮綑得結結實實的灰褐色布包,他笑著拎著布包上注連繩綁成的小圓圈,在仰起頭的狐仙面前引導似的晃了晃。

「知道這是什麼吧?」

「是你平時用來進行祓褉儀式的鈴鐺……阿蒼,是什麼方法?我要怎麼幫忙?能夠很快抓回附喪神嗎?」

對於阿蒼笑瞇瞇的詢問,狐仙想也不想的就回答了。祂的注意力全被巧妙地引到布包上,似乎一時之間也把原先為什麼會感到不悅緊繃的前因後果給忘得一乾二淨了,突然也不再小心翼翼了,越說似乎就越回到原先的樣子。

生性愛玩愛鬧愛熱鬧的狐仙──這時就只是單純地、好奇地,想聽見阿蒼想出的方法,滿腦子都只剩下儘早抓回附喪神,回到店門口吃到限量丸子串的這個想法而已。為了這個,祂能夠將阿蒼稍早前曾經的威脅給忘得一乾二淨,故態復萌。

──一如往常的大呼小叫起來。

還真是容易摸清個性啊。

藍髮青年半瞇起眼睛,苦笑了起來,輕輕地打開手中的褐色布包。

裡面是許多有如花種一般細小的金色鈴鐺。

奇怪的是,明明包在褐布中的時候,無論再怎麼晃動都無法隔著布聽見鈴鐺的聲音,當布包打開時,清脆的鈴聲卻宛如乍然湧出的清泉一般立刻滿溢了出來,充斥在周圍。

「當然不可能直接在這一大片的芒草原中找東西呀,在芒草原中找東西一定比在竹林中找東西要難上好幾倍呢,就算我們兩個分頭一個區塊一個區塊的尋找,甚至把每一株芒草每一寸土地都翻了起來,無論速度再怎麼快也不可能趕在店門開之前全部找過一遍……更何況我們正在找的,可是長了腳能夠四處移動的附喪神。」

所以必須換個方法才行──阿蒼一面捧著鈴鐺若有所思地呢喃著,一面不經意地仰起頭,將視線再由遠方漆黑的地平線,移動到上方夜空之中,觀察著月亮的位置。

原先高高懸掛在夜空正中央的巨大月亮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移動到了偏西的位置,雖然距離與委託人的約定還有一小段時間,剩下的夜晚還算漫長,想到之後的事,藍髮青年頓了頓,苦笑著蹲了下來。

「要在這麼大的地方找東西,最有效的方法大概就是借助『聲音』了吧……

我本來是打算在周遭的芒草上每隔一段距離綁上一顆鈴鐺,再請狐仙你動用一點點力量暫時阻隔這個地方的氣流活動和從其他地方吹來的風,藉此在附喪神移動時來掌握祂的大概位置,就算逃跑了也至少能夠知道方向──」

看著狐仙緊盯著叮叮噹噹的金色鈴鐺盯得眼睛都要花了,藍髮青年微微一笑,又將鈴鐺包好,收入懷中:「──本來是想這麼說的,不過現在看起來可沒有那麼順利了。」

「咦?阿蒼你是什麼意思?」

「你往那邊看看。」

回應著狐仙半困惑半失望的疑問句,藍髮青年苦笑著,直起身來,緩緩挪動的右手在空中劃出一條優美的弧線,麻布法衣與袈裟微微飄動,像是在妖魔鬼怪們的前方領導著百鬼夜行一般,又彷彿席上宣告著宴席開始的放下師,行雲流水的動作指出了某個方向。

也指出了他從剛才就注意到,並將動態盡收入眼中的事──

狐仙疑惑地依照他的指示扭頭一看,也不過是一瞬間發生的事,火紅色的狐狸就像是被石化了一般,張大了嘴巴,徹徹底底愣在原地。

那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開始,一大片模糊不清的身影沿著地平線密密麻麻地一字排開,從他的這個距離看來,就連非人的眼睛所看見的也只是宛如失去了形體的罔象一般無定形蠢蠢欲動的黑影。

而隨著與那些身影的距離快速地縮短,映入那雙眼中的景物也逐漸轉為能夠辨認的清晰。

「狐仙,知道嗎?大腦是非常容易因為個人的自我暗示而受到影響的,有時候只會自顧自地顯示出那些『個人渴望看到的東西』而不是『真實的事物』。

明明是自從我們來到這裡後就一直存在著的事物,眼睛也確實地映照出了這點,或許你也聞到了隨風飄來的氣味,將注意力全都放在『眼前更為重要之事──尋找附喪神』之上的大腦卻下意識地將這些事全部都忽略,對之視若無睹,所以你才會一直沒注意到吧。

因此,眼見並不一定為真,在大腦中組合出的可是與雙眼映照出的截然不同的印象,就這點來說,大腦並不是一個可以輕易相信的對象喔。」

不過,話說回來,竟然連這種事,連「那個」都被我們遇上了啊──藍髮青年觀察著狐仙的表情,看著祂由呆滯的狀態回過神來,努力消化著自己一下子丟出的一大串話,張口像是想反駁些什麼又猛然住嘴的樣子,露出了與平時的溫和沒兩樣,卻又似乎隱約帶有某種莫名情緒的微笑。

追逐附喪神之前,等候在點心店門前時狐仙那無理取鬧的指控忽地浮現在腦海中。

就算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來到這個地方,該不會真的像狐仙所說的,在不自覺間得罪了春城的城邦守護神吧?不然又怎麼會──

不過,奇怪的是,雖然同屬於怪異荒誕的事,他並沒有先前附喪神從手掌中一剎那間掙脫時那樣哭笑不得的感覺。取而代之的,則是對於眼前事物格外懷念的熟悉感,就算時代背景改變了,大概也會一直如此下去,亂七八糟的,但是卻又熱鬧到,足以讓佇立在一旁凝視著的他心生豔慕的場面……

「另一個方向也是同樣的情況呢。別擔心,祂們對我們沒有任何的惡意,也不是刻意針對我們,我們只是很不巧的正好在不對的時機站在不對的位置而已。」

所以……藍髮青年喃喃自語著,拎起顯然還在思考他丟出的那一大串話而一直沒有動作的狐仙,向後挪動了幾步。

   

將視線稍稍拉遠一點。

出現在芒草原那一側蠢蠢欲動的黑影,隨著烏雲像是被驅趕了一般逐漸由巨大的月亮之上遠去,在明亮的月光之下也漸漸顯露出了樣貌。位於芒草原的西邊那一側的,是一大群身形格外醒目的妖怪們。

一條通身墨黑色、唯有眼睛像是紅酸漿一般鮮紅的龍扭動著細長的身軀,在廣闊的夜空中,在巨大月亮的一側縱橫飛馳著,而後遁入黑夜之中;擁有超乎世上一切事物的鮮豔色彩的巨大稚雞,以不像存在世間之物的聲音鳴叫著。臉上塗了各式色調,杜鵑色、菖蒲色、琉璃色、白練色,伸長的鮮紅色舌頭彷彿能直拖地上的,是好幾顆逃亡武士的首級,首級如同孩子們玩遊戲時的小手毬一般,跌落碰撞於地上後又立即彈跳而起。額頭上長了三隻眼睛的巨大黑色毛蟲怪異地直立起身軀……

──不過,這還只是西邊整個大陣仗的一小部份而已。

看似毫無秩序可言,實則亂中有序地排列於芒草原西方,成員無以數計的妖怪陣仗,一眼望去會發現,無論是有著人形的二口女、滑瓢等,或是形體怪異扭曲的面靈氣、鼬鼠、瀨戶大將等,明明是存在於黑暗之中的妖怪,身上反而多多少少都帶著在黑夜中顯得更為醒目的紅色。

或穿著朱紅的振袖、素袍;或在頭上綁上鮮紅的頭巾。或穿戴上有如不染半點灰塵一般的紅色果實所製作而成的飾物,手中原先該是一片雪白的素紙扇展開來,上面也被漆上了閃亮亮的紅色……更甚者還有將整張臉塗抹上不知從何而來的紅色顏料的。

其中幾名妖怪們手中高舉著旗幟。細長但結實的竹竿,其上懸掛著朱紅色的長布條。全然通紅的旗幟上,一個字跡微妙的大大的白色「妖」字,在月光照射下閃爍出古怪的光芒。

──妖怪。

是很有妖怪們風格,簡單又明快的旗幟啊。玩心似乎無意間被挑了起來,藍髮青年略感興趣地瞇起眼,輕笑了起來。相較之下,芒草原另一方的旗幟則是──

以月亮完全被遮掩去的深夜一般的純黑為底,長條狀的黑布條上沒有書寫任何字,只在中央部位留了一個白色的小小的圓。雖然對於不瞭解前因後果的人可能有些難以辨認,他也是花了一小段時間才辨認出旗幟上畫的是什麼。

──是不沾任何醬料的丸子。

而高舉著旗幟,佇立於芒草原東方的,則是一人一狐曾經在點心店門口見過的那群有些怪異詭譎的群眾。明明每個都擁有與人類相似的外型,帶給旁人的氛圍就是有哪裡不一樣。

有些人戴著狐狸和般若的面具,或是以畫上了各式簡單圖樣──花、鳥、風、月的布條遮去大半張臉;沒有戴著面具遮起臉的,眼神五官雖然還算正常,定神一看又像是利牙長爪的野獸猛禽一般。

而無論是哪一種類型的,是有遮起臉或是沒遮起臉的,宛如想與西方的陣仗劃清界線似的,均一色皆穿著黑色的直衣或黑留袖,相較於妖怪們的繽紛多樣,甚至連衣服上作為裝飾之用的縫箔、刺繡,衣領、腰帶等全都是單一的深黑色。

不過沒多久前排在隊伍中時,他們身上的衣著似乎不是這樣的,到底要如何在短時間內弄到那麼多的黑色和服呢?藍髮青年忽然有了古怪的念頭。

既然剛才在城中時都能有詭異的白無垢在空中飛來飛去了,說不定與黑夜同色調的和服在空中飛行飄浮著也不是什麼大問題,似人又非人的群眾們可能是直接從空中抓下和服匆促換上,再匆匆忙忙地趕來這裡的,身上莫名都有種風塵樸樸的感覺,就算先前排在隊伍中時特地穿得漂漂亮亮的,現在似乎也已經全然白費了。

整體看來,居於芒草原兩方的──

鮮紅色與暗黑色,毫不忌諱地顯露出真實樣貌的妖怪們以及巧妙地戴起面具偽裝成人類的妖怪們形成了明顯的對比,那一瞬間考量到目前春城的局勢,阿蒼總覺得意會到了什麼……不過,再轉念一想,妖怪們應該只是純粹覺得好玩而已,並沒有想太多……

順應時代變遷,隱姓埋名改頭換面藏入人群中過生活之類的;在時代變遷中,照樣維持著原有的生活,仍舊努力彰顯、證明自己存在之類的……大概沒有想到這麼多吧……

至此,將視線由遠處拉回來,延續方才的話題。這是──

「……這樣看來大概是分成兩派勢力的合戰吧。」

然後,在阿蒼帶著狐仙向後挪動了幾步之後,下一個瞬間,如洪水般身上均帶有紅色的妖怪隊伍急速兇猛地吞沒了一人一狐方才所在的地方,原有的寧靜被打破了,喧嚷的聲音一時之間充斥了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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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空(白井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