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分為上下篇,此為上篇部份之三。

 

 

 

 

許多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有見過的景物在眼前閃過,橋、河岸、神社,以及在黑暗的一頭仍然閃閃發光的花街柳巷;城裡的人家雖是無人點燈,不過,憑著鬼火飄忽不定的光,藍髮青年在沒有了月亮的大地上卻仍然能夠清楚看出,有些東西已經和他上次來到這裡的時候不一樣了。

春城的建築物排列可說是四大城中最有特色也最不規則的,以春城中的華族──朧夜家的宅第為中心點,環繞於其,從上方望來,彎迴曲折偶有死路的街道就像是在刻畫著五瓣櫻花的圖像一般,其中偶然能夠瞥見靛藍色的河川一隅。在五瓣櫻花的何處多了一面牆,哪裡的牆面上被技藝高妙的畫師隨興地畫上了鳥獸戲畫與桃源圖,哪裡的橋由石橋換成了木橋──一切的一切都快速掠過,被他盡收入眼裡。

「阿蒼,快點!快點!往那邊去了!」

沉陷於五花八門繽紛多樣卻又宛如拼貼一般的景物之中,有那麼一瞬間他本來還想稍稍放慢腳步,好好欣賞眼前的風景──火紅色的狐狸卻拉著他的頭髮,在他耳邊彷彿事不關己的催促著。

雖然以狐仙的力道就算拉他頭髮他也不怎麼覺得痛,但就是有那麼一點不舒服啊……

到了這個地步,阿蒼也只好在心裡嘆著氣,暫時放棄了將其付諸實行的想法,半無奈地維持著與幾秒前相同的速度前行。

「好、好,知道了。」

看似井然有序的建築物卻有著參差不一高度落差,使得他在前行的過程中不得不跟著攀上爬下,有時候跑著跑著,會突然跑到另一戶人家的屋頂上,與在屋頂上飲酒作樂的塗佛、天井嘗等飲酒作樂的妖怪們錯身而過,在喝得醉醺醺的妖怪們意識過來之前就跑得不見人影;有時候甚至還需要點小小的助跑才能夠順利翻躍到另一處的屋頂之上,還必須以微妙的角度與飛過來的輪入道錯開,或者是在高度有段落差的時候,還是只能心一橫跳下去──

明明附喪神位在的地方是如此的單純,他自己身處的地方、奔走的路徑卻是如此的複雜多樣,回到街道上的話……七嘴八舌卻仍能勉強分辨出是在說什麼的開戰宣言卻在那剎那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看來也不是個好主意……

藍髮青年深深地有了感悟,乍看之下即使是如此美麗的景象,行走在街道之外的地方時,卻也不是件輕鬆的事,更尤其是在這種妖魔鬼怪全數出籠的夜晚……

幸好木牌的附喪神到目前為止還是跑在春城的街道上的,雖然有些地方的確有些窒礙難行,在群魔亂舞的夜晚更是亂成一團,至少附喪神還不曾跑進兩旁的住家中去。

……至少現在還沒有。

不過藍髮青年也早早就下定決心了。如果追到後來附喪神真的走到那一步的話,他可能會直接將狐仙丟入屋內要祂自己去追,畢竟狐仙還能在人們面前隱身而自己卻不行,萬一被人們撞見了闖入屋中的自己的話,又會給春城的城邦守護神添麻煩了……

──還真不想讓那樣的事情發生啊。

阿蒼面帶微笑的想著有些可怕的事。兩旁的景物一閃而過,在狐仙的大呼小叫之中,他換了個方向,繼續大步前進著。

他也曾無意間踢掉了幾片屋瓦。只不過短暫的一眨眼間,被漆為春天葉牡丹的紅色、外形有如竹筒一般的丸瓦宛如慶典時空中鮮紅灑落的彩紙一般與櫻花一同落到了地上,在底下亂成一團的喧鬧聲中發出小小的清脆聲響,化為碎片──不過奇跡似地卻從頭到尾沒有造成任何重大的傷亡,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雖然他也曾經憶測過是否與春城的城邦守護神有所關係,到頭來還是未果。

藍髮青年擺了擺頭,將這個問題暫時拋諸腦後,繼續追著。

鬼火延伸到了春城的另一端,雖然對於人類來說是必須走上一天才能到達的距離,在他的眼中,卻是一眨眼就到了。兩旁的景物快速掠過,連欣賞的時間都沒有的──

也許是在稍早前,在他們兩個還沒到達城中時曾經下過一場春雨的緣故,屋頂上的丸瓦有如被潑上了油一般的滑溜,也在無形中增添了行走的難度。藍髮青年在停下來在較低斜度的山牆處稍作休息時,就曾經看見有和他們一樣想由街道上攀上屋頂的零星群眾,因為沒踩穩反而倒栽蔥摔下去。

就算不會那麼容易就死去,看起來似乎也有點痛啊──不過,這樣的情景,卻讓藍髮青年有一種十分懷念的感覺,他先前似乎也曾經看過某位友人──

在那片竹林之中──

那位友人為了某個理由爬上了屋頂,然後──

然後──

「阿蒼,那邊!」

狐仙的聲音將他由一度快要墜入的回憶之中拉了回來。

繞過常有妖怪聚集的舊長屋,踏過因為年久失修而顯得有些破爛的瓦片屋頂。小角度移動著的月亮又漸漸的從雲層之後露出臉來了,遍灑著月光,閃亮亮的光之河再度重現於地面之上,由下而上吹起的風將片片的粉紅帶了起來,夜中的春城宛若妖魔鬼怪的慶典一般的氣氛。

繞過大半個春城,幾乎是到達與丸子店相反方向的另外一頭,藍髮青年的速度卻沒有絲毫減緩。他踩著單根木屐飛快地穿梭在春城中的屋頂之上,遵循著頭上狐仙所指示的方向追著附喪神。

阿蒼緩緩地拉近了與那位到處亂跑的附喪神間的距離。

從狐仙這幾天的舉動,他也多少能夠感受到狐仙對於限量丸子串的執著,知道如果不照著做的話,自己可能在結束委託離開春城後還要被騷擾個一段時間。或許是從睡夢中突然被叫醒,又或許是那隻狐狸會躺在地上翻滾來翻滾去大吵大鬧一段時間……

就算自己脾氣再好再隨和,也不需要太多睡眠,這樣的事想了也覺得頭疼。而為了不讓預料之內的慘況真實上演,在某個限度內阿蒼都會半無奈半隨意地遵循著狐仙的話去做。

反正在這段時間之內,他也沒有什麼非做不可、十分要緊的事要去處理,打從他踏進這座城的那一刻起,他就體認到了這一點──

難得的機會,稍微玩玩也好。

只要還在自己能夠忍受的限度內,偶爾這樣玩玩也好,懷抱著這樣的想法,阿蒼稍稍抬頭瞄了頭上的狐仙一眼,那隻火紅色的狐狸正處在完全融入情景的亢奮狀態下……而後,他再將視線再度移回了不遠處的號碼牌附喪神上。

在奔跑過了整個春城之後,追到了現在,好不容易附喪神就近在眼前,只差個幾步就能抓到的地方──

   

不過現實遇到的情況還是與預想的限度有段落差的。

在到達某一處的千鳥破風之後,因為狐仙突然拉扯他頭髮的動作,讓他還來不及站穩就差點要摔下去,這名總是面帶微笑、溫和的藍髮青年終於忍不住停了下來,也因此停下了最後的一步。

「狐仙。」

藍髮青年露出了有些詭異的笑容,毫不在乎已經近在咫尺、只要一伸手就能抓到的附喪神突然地愣了一下之後,以比先前還要快上好幾倍的速度就這樣從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了。僅僅只往附喪神消失的方向瞄了一眼,他就將注意力拉回了狐仙身上。

阿蒼微微仰頭,向正盤踞於自己頭上的火紅狐狸緩緩開口。明明是和平時沒有兩樣的笑容,語調卻是不折不扣的威脅。

「別太催促我啊,畢竟要是我腳一滑掉了下去混到那樣的隊伍之中,或者是因此又遇到了哪些額外的『麻煩』,我們可能就必須因為一些『突發狀況』要再多花一點時間才能追回附喪神喔。」

看著對方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狐仙彷彿忽地感覺到一股由下而上的戰慄感般,打了個寒顫。祂吞了吞口水,表情僵住了,可能也是自認到自己有些太過分,祂連忙低下頭從阿蒼的頭上跳了下來。

但是就以往的經驗來看,狐仙祂是不太可能會道歉的。

「……那表情……好可怕……阿蒼你那表情,簡直就像是如果我再繼續這樣下去,你就會用盡各種手段來拖延時間,或是──」

狐仙碎碎唸到一半猛地就打住了,又看了一眼同伴那笑得詭異的表情,再度打了個寒顫,雖然仍舊沒有道歉,祂卻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一般地忽然跳了起來。

「阿蒼,我我我我我再重新去追蹤味道──」

說完就立刻從藍髮青年目光的焦點處急急地跑到了上風處,仰起頭專心地捕捉著隨風而來的那一絲絲味道。暫時不敢再多加開口的祂,時不時還小心翼翼地回頭看著正雙手抱胸的藍髮青年是否有什麼舉動。

果然還是這一招最有用啊……

「真是的……接下來呢?」

阿蒼扶額,微微嘆了口氣,不知不覺間竟然連自己都跟著煩躁起來了。他重新調整了下情緒,斜倚著身後華麗的紅黑千鳥破風,放鬆了下來。雖然身為非人,身體什麼的卻也只是較人類要強壯上一些、好上一點而已,還是有一定的限制存在,從春城的另一頭一路毫不停歇地疾走跑跳到這一頭,就連他也還是能感覺到些許的疲憊。

──稍稍休息一下好了,反正也知道接下來大概該往哪個方向去……藍髮青年面帶與平時沒有兩樣的溫和微笑,毫不猶豫地做出了可能讓現下噤聲的狐仙在聽見了之後,可能再度大吵大鬧起來的決定。

斜倚著千鳥破風的他仰起頭來,凝視著夜空。微涼的風又吹了起來,光影宛如清泉一般流轉,原先被鬼火照亮著恍如白晝卻又顯得詭異晦澀的四周,剎那間轉變成了了曙光乍現一般的微亮環境。

月亮又出現了。

襯托著背景又出現的巨大月亮,佇立在春城的高處,深藍色的袈裟與淺藍麻布法衣彷彿浸染著清涼的潮水一般緩緩飄動著,起時又落。藍髮青年微微瞇起了眼睛,享受著這股由下往上吹起的帶有櫻花香氣的風,將心情由方才的匆促急驟一點一滴地緩緩調整為悠閒舒適──比起急急忙忙走過整個春城,他還是喜歡一面吹著風,一面閒適地慢慢逛過整個春城。

不過,他也留意到在淡而不膩的花香中似乎還揉雜有一點若有似無、久經歲月的燒焦氣味,雖然一般人類可能幾乎都無法嗅聞出來,卻始終存在著。無論多麼馥郁的花香似乎都無法將之掩蓋,就這麼一直在令人神情舒暢的風中徘徊著久久不散。

那是──

阿蒼睜大眼睛,俯瞰著下方的建築物。

這是一路匆匆趕過來的他到現在才發現的事,或許是鬼火的光芒無法照亮到屋頂之上,或許是他也一直下意識地忽略不看,四周放眼所見建築物的屋頂,無論是紅色丸瓦或是黑色丸瓦所堆砌起來的,瓦片四邊交接的地方擺放著告知鬼神界線用的「鬼瓦」這點與其他地方的建築物沒有什麼不同,然而屋簷上的守護神卻似乎不是見慣了的金鯱或屋頂猩猩。

月光與鬼火還是與白日時的光亮有所差異,就算擁有習慣於黑暗中行走的眼睛,阿蒼憑藉著月光僅僅只能夠看出,被安在屋簷上作為避邪之用的塑像是與其截然不同的身形姿態,但是到底是什麼東西他可就看不出來了。

「是能夠浴火重生的鳳凰?或是……我聽說春城的城邦守護神似乎是蝴蝶的神祇?」

阿蒼搖了搖頭。眼前有稜有角的剪影與這兩者都不太一樣,無法重疊,那麼又到底是──

許久許久之前還不是這樣的,那麼應該就是在那次大修建之後才變成這樣的,又是因為什麼事才……

才正想靠近一點仔細看看,瞥過仍吵得難分難捨的妖怪以及怪異群眾們,餘光就瞥見了被鬼火照亮通明的街道上一小群由遠而近的身影。雖然因為隔著一小段距離而讓那群身影更顯得模糊,光只是遠遠的看著,聞到隨風飄來的那一絲絲酒味,就已經足以讓阿蒼料想到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一連串事情──

阿蒼忽地湊近了狐仙的身邊,他的這個動作使得狐仙停下了手邊正在進行的動作。火紅色的狐狸僵硬地抬起頭來,像是預期又會看見詭異的笑容一般,但滿腔滿腹的緊張卻在望見同伴表情的那一剎那消失,而後轉為滿滿的不解。

果然還是這樣啊──他苦笑了起來,伸出右手要狐仙攀回肩上。

狐仙歪了歪頭,儘管疑惑,盯著同伴苦笑的臉看了沒多久,原先看似奸險、遊戲人間的表情有一瞬間嚴肅了起來,或許是知道同伴一定有不得不這麼做的原因,祂飛快地躍回了藍髮青年的肩膀之上。

阿蒼的動作很快,幾乎是狐仙歸位的同一個瞬間,單根木屐就踩著丸瓦繼續前進了。

藍色的身形在月光與陰影中交相混雜移動,刻意與那些身影的前進方向錯開,跳躍翻上,在春城中的屋頂之上疾走著──

「所以,究竟是什麼事,要讓一向喜歡悠閒自在的你這樣急急忙忙的就走?」

「沒什麼。」

對於狐仙不同於以往的大呼小叫,刻意壓低聲音的嚴肅詢問,他也只是苦笑著,就這麼帶過了。

──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一連串事件,在藍髮青年看見與他先前在城門口遇見、聊了一下天、之後還差點被拉去妖怪的聚會上喝酒聊天續攤的鴉天狗,帶著一群同樣喝得醉醺醺的妖怪由街道的另一邊往這裡走來……還逐漸加快速度往這裡過來時,他就大概能夠預見了。

狐仙怒火中燒、狐仙將再度想把他強行帶去續攤的妖怪踢飛、他們兩個與已經喝到失去判斷能力的妖怪們的全屋頂追逐戰……除了原先抓回號碼牌附喪神的「考驗」之外,全春城追逐、全春城通緝、全春城……

停。

搖了搖頭暫時拋開那些可怕的想法,只要不要遇上就不會發生了。藍髮青年加快了腳下的速度,向著春城的外圍地區大步奔走著,移動速度之快甚至連妖怪們都只能看見模糊的黑色身影,既然是夜晚,這樣的動作就完全不需要有所顧忌了。

「對了,這樣的話,狐仙說不定──」

突然,腦中閃過了一個念頭,藍髮青年在某條連月光也無法照射到、沒有成為光之河,也沒有成為向著遠方無限延伸的神靈之道的小巷子中,刻意停住了疾行的腳步──

這次狐仙完全沒有任何埋怨或不滿。

與肩上的狐仙相對視一眼,確認對方了解自己目前的打算之後,藍髮青年深深吸了一口氣,先是往前踏出,接著,單根木屐一躍而下。乘著由下往上捲起的氣流,深藍色的袈裟與淺藍色的麻布法衣彷彿乍然湧出的清泉一般鋪展開來,旋轉、旋轉……而後化為無邊無際的黑暗。

阿蒼與狐仙就這樣遁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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