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分為上下篇,此為上篇部份之二。
──夜還長得很,時間還很多。
長長的隊伍中,阿蒼將方才揭下的頭巾摺疊好,收入懷中,暫時也不打算戴上了。他一面心不在焉地把玩起手中寫著「拾」字的木製號碼牌,一面仰望著夜空。
判斷出這點讓他原先就已經很溫和的表情起了微乎其微的改變,雖然因為賭氣而別過頭去的狐仙絲毫沒有發現這點,想通這點卻讓他就此放鬆了下來。
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幾乎是在這個問題在腦海中成形的同一時間,心裡也早就有了主意──而且從過去的經驗看來,要對付愛玩愛鬧自尊心又高卻不太會多想的狐仙這招絕對有用。
藍髮青年深深呼出一口氣,學著狐仙的樣子,也別開了頭、閉上了眼睛,裝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見狐仙雖然還是保持賭氣的樣子,微微張開的眼睛卻仍舊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與反應,他嘴角微微帶著笑意,自顧自地就那個話題說了下去:「像是三月期間限定的三色花見團子,或是春季時一般點心店也會有的椿餅、櫻餅、牡丹餅……還有饅頭、艾草麻糬──」
「阿蒼,這你就不懂了!」才不過幾秒鐘的時間,狐仙就如同藍髮青年料想到的那樣,被激將法挑動,急急地跳出來反駁了,「這家點心店的限量丸子串在點心界可是被視為『夢幻絕品』的最高級丸子串啊!每日限量十份,因為沒有限定購買的數量,先前就曾經發生過被第一位客人直接全部買走的情況,出多少錢都不一定能夠買得到,只有在機緣福報陰德巧合天時地利人和全部交錯匯集的情況下才能夠吃到啊──」
狐仙越說越激動,絲毫沒有察覺自己已經中了對方的心理戰術。藍髮青年則只是帶著淡淡的笑容傾聽著,只是溫和的微笑之中似乎也隱隱摻雜了幾分無可奈何的意味。
「雖然我也很喜歡花見團子和月見團子,但是最喜歡的當然還是羽二重丸子!這種丸子在我心中的地位就算某一天日神從西邊駕著車出來了,也絕對不會有所改變的!
口感有如用絲線相互交錯所編織出來的羽二重(註一)織物一般輕柔、細膩,但是又不會軟到失去該有的咬勁,咬下第一口就能夠吃得到淡淡的米香,彷彿在那一瞬間快速見證了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過程;咬下第二口內裡綿密的紅豆餡搭配著熱茶一起享用,可以說是世間少有的美味,恍如到桃源鄉快速遊歷了一圈而後歸來的幸福感圍繞在舌尖之上。咬下第三口時則──」
「好、好,我知道了……狐仙,你之前該不會就來過這家點心店了吧?」
聽著那隻越來越垂涎接近三尺的火紅狐狸敘述著限量丸子串的美味,瞇起眼笑著的藍髮青年忽地插上了這麼一句。
他也只是提出無心突然想到的問題而已。四周的夜景是他已經許久沒有見過,熟悉卻也格外令他懷念的,從狐仙開始敘述丸子滋味的一開始,藍髮青年的心思就已經整個放到了夜景上。這樣凝視著宛如畫師布局勾勒出的名畫一般的夜景,感覺再這樣看下去整個人就會融入其中,成為畫的一部份一般……
然而,他無心的問題卻讓狐仙卻一下子愣住了。火紅色的狐狸因為這個問題而停止了繼續敘述丸子美味的談話趨勢。祂瞇起眼睛,微微低著頭,似乎正思考著什麼年代久遠的事,卻僅僅得出模模糊糊的回答。
「沒有,那是……大概是好幾百年之前,曾經來過這座城的妖怪一時心血來潮帶給我吃的,從那個時候開始就一直忘不了那個口感和味道……不過現在想起來似乎……」
狐仙頓了一頓,皺著眉頭,頭垂得更低了。祂就這樣又想了一會兒,才用半推測半疑惑的口吻緩緩拼湊出記憶中那一點點細雜瑣碎的印象:
「……我曾經聽妖怪們說過,這家店裡的號碼牌似乎是從好幾代以前就沿用到現在的。據說新年之後,每一年第一次開張營業之前,都會拿到神社中去祝禱過,就算沒有變成附喪神,這麼多年來多多少少也應該沾染了一些春城守護神的氣息……
不過這張號碼牌上的味道卻很淡,除了阿蒼你和我的味道,還有淡淡的櫻花香氣之外,就幾乎沒有其他味道了。」
明明是每天開門營業之前都大排長龍的點心店,卻完全沒有上一位客人或店裡點心店的味道,很奇怪──狐仙這麼說著。
──這麼說來的話……
阿蒼將木製號碼牌翻來覆去地檢視著,笑著接了下去:
「這樣的話,我也曾經聽人說過呢……來到這家店排隊想要搶到限量丸子串的人,必須要在店門大開之前接受這家店的『某項』考驗,來證明其是否具有享用最高級丸子串的資格。只不過有關於那項考驗的內容,到最後那個人還是沒有告訴我就是了。」
後來在好奇之下他也曾經找了幾個曾買過丸子的妖怪來詢問。明明每個妖怪所敘述的應該都是十分詳細的經過,卻因為祂們是同時開口的,七嘴八舌混在一起,後來還是僅能確定那項考驗是與『附喪神』有所關連的,到目前其他部份仍舊不太清楚……
「綜合狐仙你說的話,年代那麼久遠的木製號碼牌,接觸、寄託過人類許許多多的情感與意念,再加上每年祝禱祈福的時候或許也多多少少染上春城守護神的氣息,照理來說應該要成為附喪神的,這家點心店應該也有某種型態的附喪神寄住著,所以──」
說到這裡時,他卻突然打住了。彷彿思緒走到了盡頭,正在細想著該怎麼接下去,推論出最後的解答一般,換作一般情況可能也是如此,但以現下的藍髮青年而言,卻不是那麼一回事。
他僅僅只是注視著手中的號碼牌而已,在那一瞬間,沒有多想任何事。
把玩著、翻來覆去的動作不自覺的被停下了,阿蒼儘管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號碼牌上,卻也留意到狐仙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也已經不再感到不悅,不再生氣了。
火紅色的狐狸重新躍回他的肩膀上──那個很久以前祂就大聲宣布了只屬於自己的特別位置──一下一下地甩動著與火燄相同色調的蓬鬆尾巴,好奇地探著頭看著正被他拿著手中的號碼牌。因為這麼一看,狐仙的愛玩心似乎也一下子就被挑了起來。
木製號碼牌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硬生生地長出了一雙纖細的、光滑的人類的小腿,彷彿是自從他拿到這張號碼牌以來都一直長在這裡一般自然。
──還真是神奇呀。
「……剛剛該不會在睡覺吧,所以才一點反應也沒有也聞不到氣味。不過阿蒼,沒想到木製號碼牌真的也能變成附喪神……喂!喂!阿蒼,那雙腳是真的嗎?摸了會動嗎?不是接上去的而是長出來的嗎?我可以拔拔看嗎?能夠站起來嗎?跑步的速度快嗎──」
「一次問那麼多問題,我可是沒有辦法回答的喔……而且附喪神至少也算是具有神格的妖怪,說不定還是這家點心店的店面守護神,畢竟我們還是從外地來到人家地盤的賓客,又要吃人家店裡的丸子串……狐仙,還是放尊重一點好呢。」
──只要再排隊等個一段時間,直到店門一開,幫狐仙買到限量丸子串,這樣這件事就能結束了吧。
與狐仙的玩弄對比之下,阿蒼自己卻是改而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附喪神,彷彿正拿著什麼極為易碎的物品似的。雖然嘴上苦笑著這麼說,看著同伴努力伸長了手想碰觸那雙人類的小腿,最後還是無奈地搖著頭,稍稍將捧著木牌附喪神的手舉高了些,也只是做了這個動作而已。然後──
啊。
就連非人的眼睛也看不清在那短暫的幾秒鐘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在那一瞬間,號碼牌附喪神在嫻熟的技巧、絕妙的角度以及極快的速度三者具備的情況下自藍髮青年的手中一翻一躍而起。在阿蒼及時反應過來伸手去抓,狐仙及時採取行動之前,那兩雙小腿就已經撐起整個木製的「身體」,從阿蒼的掌中再是一躍而下……落到地上之後很快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啊!」
「跑掉了、跑掉了──」
「啊啊,開始了,今晚的──」
從那一刻開始,彷彿有什麼東西在隊伍中無聲的炸開來一般,原先已經有些不整齊的隊伍這時是徹徹底底地亂成一團,群眾蠢蠢欲動了起來,談話、喊叫、爭吵、喃喃自語等聲音此起彼落,在點心店前這種喧嚷的環境很快的從一點擴散成了一大片。
到處都是從手中一下子溜走的附喪神,藍髮青年留意到,並不是每一個號碼牌的附喪神都只是長出了腳那麼簡單,更有睜開了眼睛、長出尖牙利齒、伸展出宛如鴉天狗一般的黑色翅膀的。徐徐四散的櫻花亂紅之中也到處都是因此而東奔西走相繼競逐的群眾。
看著轉眼間已經變得空無一物的手,目光再游移過點心店、四周逐漸流轉的夜景,以及因為發生了與他們兩個相同的事而開始吵雜、躁動起來,亂成一團的隊伍,妖異但令人有股莫名熟悉感的場景……
──心中隱隱有了個不太好的推測。
以為事情終於能夠到這裡告一段落的他,這時真的一時之間突然有了哭笑不得的感覺。
「這是──」
※ ※ ※
打著「爭奪每日限量十份的最高級丸子串」的名號,一場混戰在短短一眨眼的時間內就此展開。
隨著吵雜的聲音逐漸在春城中炸開來,一叢叢的蒼藍鬼火也在街道的兩旁依序點起。感覺到陰影逼近時,抬起頭的阿蒼,正好來得及看見巨大的月亮被黑色濃厚的雲層所遮蔽,宛如被吞食了一般。
點點的光亮在黑暗中若隱若現,而後彷彿蔓延開來的火星子一般,迅速地亮了起來。由於銀白色的月光黯淡下來而應該回歸原先黑暗的街道,卻被飄忽不定的鬼火映照得有如白晝一般耀眼。
雖然平時早已經習慣了狐火鬼火這類的虛幻之光,在鬼火於面前亮起的那一剎那,阿蒼仍然不由自主地舉起手擋在眼前,與天空相同色澤的雙眼瞇了起。,儘管如此,腳下的速度卻是一點也沒有減緩。
與沒多久前,甚至直到現下時分可能都仍在春城各處隨機出沒的,一長排行走於光之河上齊聚著令人眼花撩亂之奇形怪狀的百鬼夜行不同的是,現下在春城的街道上四處亂行奔走著的,則是乍看之下具有人類的外形卻又隱約令人有不協調之感的群眾們。
連月亮都不見了,百鬼夜行還能夠繼續前進嗎?藍髮青年幾乎能夠想像到參與百鬼夜行的妖怪們一人一手提著點燃了燭火的燈籠,沒有停滯,繼續熱鬧地向前走的情況。明明是見慣了的燈籠,蒼藍、櫻紅、暈黃三色光芒伴隨著,三弦琴與古箏演奏出曲調的隊伍,許久不見的景象卻總讓他覺得格外有趣、心生欽羨。
至於現下的情況,藍髮青年自己也像是身在一個人的百鬼夜行之中一般,必須不斷的向前走,只不過只屬於他一人的百鬼夜行沒有聲樂的伴奏,他的手中也沒有提著燈籠,藍髮青年就只是一直奔走在白日屬於人類,夜晚屬於妖魔鬼怪的道路上而已。
而與到了某些地方就會保持肅穆安靜的真正百鬼夜行比起來,他自己一個人的百鬼夜行,還附帶了一隻會時時刻刻大呼小叫的狐狸。
──妖怪們口中說的那個考驗……現在手上沾上我們氣味的號碼牌附喪神就是我們進出店面的通行證,必須在祂們逃脫之後抓住那些異常迅速而且善於逃跑的附喪神回到這裡,才能證明我們有吃丸子的資格,才能進到店中買丸子……另外,狐仙,你該不會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會這樣了吧?
這是阿蒼方才得出的推論,雖然還有許多沒有查證過的地方,也只是就目前所了解的隨便猜猜而已,狐仙卻沒有直接承認或是否定,只是似乎帶著些許愧疚感一般,微微低下頭。
而在那之後,那隻會時時刻刻大呼小叫的火紅色狐狸,某些舉動卻也間接驗證了他的猜想。
「阿蒼!氣味還在,往那個方向去了!」
想起了那隻狐狸在不久前不過一眨眼的時間,就輕巧地再度從他的肩膀上躍下,靈敏的嗅覺探察到了在周遭雜亂的群眾中號碼牌附喪神的氣味之後,又在一眨眼間毫不客氣地拉著自己的頭髮攀到了自己的頭上。狐仙毫不猶豫地指了個方向頤指氣使這麼喊著,完全沒有一句對於他讓附喪神逃跑的怨言,簡直就像是早就知道了會發生什麼事情似的──
「狐仙,我只追到和委託人約定的時間為止喔。」
雖然對於去追逃脫的附喪神感到有些意興闌珊,不過才正要對狐仙說出「那麼既然逃跑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話都還沒有出口,阿蒼對上了狐仙那雙異常認真而堅定……甚至還帶有幾分狂熱的雙眼。
恆量了一下說服成功的機率之後,藍髮青年就默默地把原先即將出口的話給嚥了回去,改成了上面的那句話。
然後,依照著狐仙所指示的方向,頂著狐仙,沿著點亮起鬼火的街道以最快的速度奔跑著,追了一段時間之後,突然聽見身後傳來彷彿有千軍萬馬奔馳而來的聲音……稍稍回過頭一看,連向來對任何事都能夠沉著以對的阿蒼都不由自主地讓出了道路。
──是完全沒有辦法講道理的類型啊,最好不要正面對上……
身後夾雜著滾滾翻騰的砂塵排山倒海直襲而來,踏過地面上雜亂掉落的亂紅的,是基於對食物的執念而殺紅了眼、張牙舞爪的似人卻又非人的群眾們。滿口黑牙的蓬髮女子、全身裝束破破爛爛的武士、戴著狗臉面具的男孩女孩、怪異的老和尚……而再更仔細一看,其中有許多似乎都是曾經在點心店門口處的隊伍中見過的面孔。
才拎著狐仙往旁邊一閃,他下一個瞬間馬上就看到正擋在街道上的某隻妖怪──從衣著以及手上拿著的裝有豆腐的碗來看,大概是豆腐小僧──被乘著強大氣勢而來的群眾們給硬生生撞飛出去好幾尺高然候轟然落地的場景。那聲音、那場景,連距離幾公尺的他都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感到疼了。
──每個人都很拼啊。
又看看不遠處一樣是以驚人的氣勢見神殺神見佛殺佛再度排山倒海而來的下一波群眾們,他立刻帶著狐仙攀上幾尺高的屋頂。雖然單根木屐要在那種地方維持平恆是有點難度,在過程中也似乎踢到了什麼在空中飛來飛去的東西,藍髮青年與火紅色的狐狸還是順利的到了屋頂之上,從上而下觀看著下面街道的情勢。
怪異的群眾們與百鬼夜行的隊伍在某個街角遇上了,又不知道因為什麼事而鬧得雙方互相打了起來,下面已經是亂成一團了。
石塊、樹枝樹葉、泥球、櫻花花瓣等漫天橫飛,不知道為什麼,守在屋頂上的藍髮青年還望見有件白無垢在空中飛來飛去,大概剛才踢到的東西就是這個吧。當白無垢移動到附近時他一把抓了下來,看了看裡面確實是沒有任何東西的,又把白無垢丟了回去。
──雖然是讓人莫名懷念的場景,說實在的還真不想下去啊。
「阿蒼,快點!快點!」
才回過神來,在頭上狐仙的催促之下,本來只是想在屋頂上避避風頭,等騷動稍微平息一些再繼續上路的,下方卻似乎又開始吵鬧了起來,往前方的街道一看,提著燈籠的另一群百鬼夜行的隊伍果然又守在前方準備加入這場混戰……他無奈地嘆了口氣,也不得不開始沿著屋頂的邊緣移動,大步奔跑起來。
就這樣跑過了大半個春城。
註一:羽二重,日本一種傳統編織物的名稱,其為日本蠶絲編織物之代表。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