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的黃泉櫻》相關,七条主與七条的故事之二,會分四至五篇放上。

 

 

 

 

 

──山櫻爛漫霞氤氳,霧底霞間隱芳芬。多情最是依稀見,任是一瞥也動人。

源又也是在某次像那樣起了霧的天氣中,從窗口望見那名女子的。

然後,就如同那首和歌中所說的,僅僅只是一眼,卻再也捨不得移開視線了。

 

到了這把年紀又看過了那麼多事,源又自認心中也早已沒剩下多少男歡女愛之情了,就算年輕的時候曾經熱烈的愛過什麼人,事到如今既然無法相見,自己也早已應該放下那份感情了才是。

然而,那名女子身上似乎有著什麼地方吸引著他,讓人感到懷念、卻又帶著若有似無的苦處的……源又停下筆,愣愣地凝視著雲霧那頭的女子凝視了好久,內心的那種感覺也越來越強烈:

 

──好像妻子。

 

不只是長相相似,就連身上帶著的那種即使走投無路仍想努力尋求生路的堅毅氣質都和妻子一模一樣。如果不是早就從這個地方的「主人」那裡聽聞了黃泉鄉的規則,源又還真要以為眼前的女子就是自己那早已前往黃泉鄉的妻子──阿染。

緊接著,對妻子阿染的回憶與思念,一點一點的被勾了起來。

 

 

年輕時和妻子在那個櫻花樹下的畫攤上的相遇,長期以來的相知相惜,最終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結為連理。

藉著搖搖晃晃的燭光畫著那些不入流的畫時,始終陪伴著自己的妻子,因為有了扶持著自己走下去的家人,回憶中那個小小的破破爛爛的家也似乎被籠罩上了一層淡黃色的暖光。

接著曾幾何時那個家中迎來了新成員。

儘管也因此被弄得疲憊不堪,每當歸來時看見妻子抱著兒子樂步等待在家門前,每當聽見那句「歡迎回來」,卻又覺得只要一家三口還在一起就一定還有辦法走下去──

源又沒有數過確切的日期,但那些似乎都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了。

即使如此,他也很驚訝自己竟然還記得那麼清楚:頭戴市女笠、身著一襲繪滿了染井吉野櫻的淡紫和服,將自己那些拙劣的畫作當作什麼珍貴的寶物一般小心翼翼的揣在懷中,笑著稱讚道「畫得真不錯」、「很美呢」的樣子,和自己討論起了「您真的相信那樣的地方存在嗎」的樣子……

源又曾經多次想過,那或許是妻子在這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之後如果不是跟著自己的話,妻子說不定就和枝頭上的這些盛大綻放著的櫻花一樣,會擁有更加絢爛華麗的人生,而不是在沒人看見的地方獨自半開又悄悄地凋零了。

──會在自己坦白「跟著我的話,大概會吃很多苦」後,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我願意」的阿染;那個會安慰著自己「沒問題的,您只要做您能夠做得到的事就好」,手上卻傷痕累累又長滿了厚繭的阿染。

源又在那個時候,一直深深地愛著那樣的阿染,但也對她抱持著終其一生都無法彌補的歉意和愧疚。特別是在過去的某段時間中,源又在提筆畫下形形色色的妖怪畫同時,內心卻也不斷地掠過那樣的想法:如果從來就沒有和我相遇過的話,如果沒有和我成為夫妻的話──

想著想著也總是在不知不覺間潸然淚下,淚水將好不容易完成的畫作暈染得模糊一片,再也看不出原先畫的是什麼了。

 

「我……先到黃泉鄉去找樂步了。」

源又也一直無法忘懷阿染臨終前握著自己的手說出的那句話。在那件事之後從此抑鬱寡歡的阿染卻以不似那染病的身體會具有的力量緊緊回握住了自己的手,直到斷氣後還是久久不放開,像是代表著阿染對這個世間最後的眷戀……儘管源又知道那時的阿染,已經幾乎沒有了繼續活下去的理由了。

──這個世間怎麼會是這樣子的呀?為什麼、為什麼總是這般的殘忍呀?

曾經想過就這樣追隨著妻子而去,要動手的那一刻卻發現自己連結束性命,到黃泉鄉去與妻子孩子團聚的勇氣都沒有。

不只如此,身處在那樣的大環境中實在是太過懦弱又太過無能為力。

……從頭到尾,什麼都保護不了,什麼都改變不了,家人沒了,就連懷抱著期待畫出來的那些作品也已經被盡數毀去,只能既無力又無奈地在人世間等待著連自己也踏入黃泉鄉的那一天來臨。

在那段日子中會重新拾起畫筆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會遇上這裡的「主人」更是源又從來沒想到過的結果……然後,源又最終進入了七条。

 

 

這裡的「主人」將自己帶過來了之後,過沒多久後七条中就迎來了一身黑衣的黃泉鄉使者。

那一日,木門後的「主人」和黃泉鄉使者也不知道聊了多久,只知道在他依照「主人」的「建言」,沿著河岸旁的櫻花小道繞了一圈後又回到七守閣中時,黃泉鄉的使者已經離開了。華美的大廳中,只剩下身著直衣、任由紫色的長髮隨意披散在肩上的「主人」一言不發地抽著煙管,臉上是前所未見的沉重嚴肅表情。

散漫的坐姿在察覺到他的歸來後,立時變得端正。「主人」就著那樣的姿勢向自己深深地行了禮。

「源又大人,真的非常抱歉。」

──僅僅是一個表情,僅僅只需要一句話,他知道自己大概再也見不到妻子阿染了。

畢竟對那時的自己來說仍有牽掛的東西,會讓七条的「主人」向自己道歉的東西,想來想去也只有那早已到黃泉鄉去的妻子和兒子而已。所以……

「就算解釋了,也讓對方理解了原因,果然還是因為我提前了您的死期,才為您招來了無妄之災……沒有事先考慮到這一點,是我太大意了。」

「主人」的眼中是深深的懊惱之色。

試圖與三巡的神明對抗,果然就如同世間傳說的是最愚蠢的行為。干涉生死之事後,他和這裡的「主人」迎來的是由閻王發下的,不被允許再與那個人見面的「懲罰」。

或許是由於打擊太大吧?也有可能早就對那種無力感麻木了,那時的源又心中並不復以往的激動,殘存的竟只剩下若有似無的哀傷,還有宛如嘆息般不斷重覆著的:兩人的緣份要到此斷絕了嗎?永遠……都沒有彌補妻子的機會了嗎?

 

「七条主大人,阿染在那邊……能夠過得幸福嗎?」

本來只是為了從中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才打破了沉默,卻收到了意外認真的答覆:「我沒辦法保證,畢竟我從來沒親眼看過那個地方的樣子啊。」

「不過,據說黃泉鄉的主人,也就是那位『閻王』很喜歡人類。」

「主人」突然站了起來,走到了窗邊,透過雕琢上繁瑣花紋的窗櫺,似乎在凝視著遠方的什麼,不多時後,才聽到祂又開口淡淡地說下去:

「如果傳言是真的的話,至少能夠確定那裡是不會變成死者們的『地獄』的。為了不讓那裡成為『地獄』,從那場異變發生之後至今,那位閻王似乎也為此做了不少事。」

「只是採取的手段有時讓人有點看不過去就是了……但那位閻王似乎是想讓那裡成為無論是在人世間有過什麼經歷的人,在成為死者後最終都能放下一切,好好休息的地方啊。」

 

──不知道是從哪一句開始,腦海中不斷反覆回憶著兩人共同走過的、共同活過的,與妻子共渡的那些時光。

一直到妻子臨終前的畫面,一直到那雙即使斷氣後仍舊緊緊回握著自己的手……全部、全部其實打從一開始就像是一場一碰就會破碎的美夢,還被世間搓揉擠壓,直到成為了已經辨別不出原形的樣子。

是那麼脆弱的東西啊。

但是,源又想著,儘管如此,就算兩人的緣份從此斷絕,就算自己可能永遠都沒有彌補的機會,如果黃泉鄉那裡真的是如「主人」所說的那般的話──

 

「是嗎?那麼……這樣就好了。」

 

能夠那麼淡然冷靜地說出那句話,連源又自己都覺得訝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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