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篇完。

※由於《日遮雨》尚在進度中,還要一段時間才能把上篇完成,所以就先發這篇了。

 

 

 

 

畫師

 

 

他很喜歡畫畫。

從小時候開始就這樣,喜歡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對他來說,繪畫就是他的人生,他的一切;喜歡到了能夠為了學習新的繪畫技巧,就這樣毅然離開家鄉,踏上異國的土地,一晃眼間好幾年就這樣過去了,料想仍在家鄉的同輩朋友早就已經與某位佳人訂下良緣了,而他早已老大不小,卻到了這個年紀都還沒娶妻,但他並不在乎這些。

就算到頭來面臨的是孤單終老的下場,只要能這樣一直畫著畫就好──幾乎到了著魔的地步。

他一直努力的畫著,無論是見慣了的公園風景、林中小小的神社、波光粼粼的水池中展翅飛起的黑天鵝……或是被人說是傷風敗俗的那些題材,無論他人怎麼說,只要是能夠引起他的興趣,映入他的那雙眼中的事物,他全都畫。

油畫、水彩、寫生素描……他用盡了各種學到的技巧,努力作畫著甚至是到了日夜顛倒的地步,有時一時興起也會與友人們共同創作作品,只求能將自己雙目所見、心中所想,完完全全的描摹出來。

然而,這卻完全不夠。

每一日映入那雙眼中的事物太多,每一刻心中都在產生新的念頭,作畫並不像寫文章,以白紙上的三言兩語所呈現的意象可能需要耗費數百、數千、數萬筆才能濃縮在一幅畫裡,也因此有些寶貴的想法就這樣流掉了──不過對此他卻是相當樂觀,畢竟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每天心中都在產生新的想法,他也因此不怎麼擔心這種事。

反正只要還能作畫就好。

反正只要,還能繼續畫著自己最喜歡的畫就好。

   

後來,在一同留學異鄉學習繪畫的友人們都紛紛回國之後,他也跟著搭上了開往家鄉的船,帶著他這幾年間畫的所有畫,甚至是在船還沒靠岸前,他也不斷的畫著畫。

搭船對他來說是種難得的體驗,在這樣的新經歷與感官的雙重衝擊下,一定能畫出與以往截然不同……更甚者超越以往的畫作──起初只是懷著如此單純的想法,之後卻越畫越不滿意,總覺得如果要說是「超越以往的畫作」,似乎還缺少了點什麼。

意識到這一點時,他忍不住停下筆,放下手中半成品的畫作,也就因此與那名胸前緊緊抱著素描本、正偷瞄著自己的青年對上了目光。青年低下頭,玩弄著襯衫領口處的紅色絲帶,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之後才害羞地、吞吞吐吐地與他搭話了起來。

「在帝國美術展覽會上,我曾經看過老師的畫,也很喜歡老師先前登在雜誌上的那幅……不過比起這些,我還是比較喜歡老師您那幅只有線稿的樹林神社的素描。」

他苦笑了下,那幅素描原先是某日與友人們出外散心時,一時興起畫下的,但還沒完成就先有其他的雜事打斷了作畫的思緒,等到他忙完了,那幅畫的作畫靈感卻又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後來那幅畫就以那樣未完成的狀態擺著,也不知道怎麼的流出去了。只是沒想到,在開往家鄉的船上,竟然會被素昧平生的人說「很喜歡」。

──改天把那幅畫完成好了。他的腦中突然出現了那樣的念頭。反正那幅未完成的畫自己還好好的留著,也帶在行李中,雖然沒了當時的作畫靈感,但只要有時間,對著線稿要再重拾當時的感動並不是什麼難事……

在那個話題之後,他和青年還陸陸續續的聊了很多事,除了繪畫的技巧、目前國內外的繪畫流派與發展之外,他也談起了自己在異鄉學習作畫的經歷,以及,回國後的打算。

他想在國內辦一場專屬於自己的大型畫展。還待在異鄉時,雖然他也曾經辦過好幾次畫展,但是像這樣幾乎涵括了他這一生所有作品的作品展還是第一次。

將自己這幾年來的心血畫作全數帶上船雖然有些辛苦,還必須面對他人不時投來的怪異目光,一方面是因為他割捨不下這些陪了自己大半生,就像是孩子一般的作品,一方面也是因為他早就有了這個打算。

「屆時我一定會找時間去看看的。」

青年表面上淺笑著這樣應和著,但或許是出於身為畫師,對於事物觀察入微的習慣,他還是隱約察覺到了青年眼中那一閃而過的情緒,也聽見了青年無意間發出的喃喃自語。

「……但是再這樣下去的話,會被殺掉的。」

反正只要還能畫畫就好。

就算不被理解,反正只要還能繼續畫著自己最喜歡的畫就好。然而,剎那間一向樂觀的他,心中湧現出了強烈的不安。

──要是,無法再繼續畫畫的話……

   

他很喜歡畫畫。

他卻從來沒想過會因為自己的畫而被扣上莫須有的罪名,明明他只是想將自己親眼看見的一切、心中所想的一切畫下來而已,根本就沒有要煽動暴動的意思,卻終究到了無法再繼續畫畫的那天。

明明只是想要畫畫而已。

明明只是想要繼續畫著自己最喜歡的畫而已,明明就只是這樣而已。

畢生最大的畫展還沒辦成,樹林神社的素描還沒完成,他還有很多想畫的畫,還想再度拾起畫筆……但是,真正面對這一刻時,他卻發現自己的心情意外的坦然。

「一個以繪畫為己任的人,若不能為畫而生、為畫而死,還能夠算是名畫師嗎?」

在船上遇見青年之後,他又想了很多。最後摸透了自己的心之後,得出的就是這個結論。而或許是因為他早就參透了這個道理,早就有了這樣的覺悟,又或許是自覺雖然還有點小小的遺憾,活到了現在,回首完全奉獻給繪畫的人生仍算圓滿,因此儘管因為自己的畫遭到拘補,被嚴刑拷打,被逼迫承認煽動群眾暴動,他都能夠以平靜的心情去面對。

……啊啊,也許還是有那麼一點小小的怨言吧。所以在被粗鐵線貫穿手掌,捆綁起來推上軍車時,他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的手傷成這樣,說不定再也無法再拾起畫筆作畫的事。

在槍聲響起的那一剎那,他還是曾經想過──如果能夠繼續畫下去,那該有多好?

   

他就這樣死在了那條街上。

子彈貫穿了胸膛,逐漸被鮮血染紅的軀體向前倒下。在闔上雙眼之前,有一瞬間他在圍觀的人群中與船上的那名青年對上了眼,青年的胸前仍舊緊緊抱著那本素描本,穿著打扮也和當時一樣,沒有改變。

但是,這一次他卻在青年額頭上看見了模模糊糊的兩團類似「角」的黑影,青年整個人的表現也與在船上時截然不同,害羞、退縮之類的舉動也幾乎沒有了,儘管身邊的人群不斷推擠,青年卻定定的站在那裡,堅定的注視著他。青年的唇角動了動,似乎說了些什麼……他卻已經聽不見了。

視線僅僅交錯了那麼一瞬間,接著直襲而來的就是永遠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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