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分為上下篇,此為上篇部份之一。
※傳說中的那個坑。
※打著小劇場名號的中篇注意。
春日疾走丸子合戰
上篇 騷動
春城的夜景──就宛如技藝純熟精湛的畫師,細細在深黑色的畫布上一筆一筆勾勒出來的美麗傑作一般。
無論是否聽聞過春城的建城傳說,每一個曾經見過春城的夜間景色的人,在那一剎那間,充斥於心中的想法大概都是這樣的。
春天原先就是百花盛開的時節,在日神出巡於天空中時,赭紅、茶金、暗丁香藍、櫻草黃……等,五彩繽紛五顏六色的花瓣大片飄散在空中,彷彿祭典時紛飛的彩紙一般,整個城中瀰漫著一股馥郁的花香,顯得格外愉悅、活力,喧嘩又熱鬧萬分。
而在日神駕著車回到山的另一邊之後,夜晚時的春城卻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致。
在白日時分的喧囂之後靜謐了下來,五彩的花瓣被單一色澤的櫻花花瓣取代,連同那股馥郁的香氣都轉為淡淡的清香。春城中完全的暗了下來,只剩下一輪巨大的明月與稍顯稀疏的星子們高高懸掛在半空中。
月光,柔和地映照在春城中每一幢建築物上,搭配上緩緩飄落的緋紅,以及零零星星的幾枝櫻枝、幾棵櫻樹,樹上瑰麗綻放著的櫻花,散發出了恍如行走在夢中一般的虛幻之光。
無論是兩旁有些歪斜不整的建築,或是櫻枝、櫻樹、櫻花,籠罩在那種虛幻之光中的事物,簡直就像是被某位神乎其技的畫師小心翼翼安排在了這幅佈局完善的畫面中一般。乍看之下似乎沒什麼特別的,這幅黑暗與花朵共生共存的美麗景致卻也總是越看越能勾起人們的雅致。
櫻花、月色。
夜時城景、春宴。
身著華麗單衣的貴族女子嬌羞地以繪有各色花朵的竹扇遮去臉龐,偷偷的將酒杯中的美酒小口飲盡;身著狩衣的貴族青年在酒酣耳熱之際,爬上櫻樹折下了美麗的櫻枝。
在這樣的月色、這樣的風景環繞之下玩賞著櫻花、擺開宴席舉辦著宴會,或酒或歌。遠近馳名的樂師或演奏著樂器,寄席之人或舞蹈,咄家或講述著荒唐怪異的落語;或吟詩作對,或玩著奇異的猜謎遊戲。
而在離人類宴席尚有一段距離的地方,該是存在於陰影之中的妖怪們也因著這樣的風景而暫時走出了安身立命的黑暗,百鬼夜行,百妖亂舞,本性愛玩愛湊熱鬧的妖怪們在本該黑暗卻映射著月光而閃亮起來的街道上,宛如慶典一般地大肆遊行著。
那是,並非特別絢爛華麗、光彩奪目,卻也喧嘩熱鬧得讓人好生豔慕的對伍……
身處在這樣的月色,這樣的風景之中,該要是這樣的才對,然而──
──在遠離櫻花,遠離豔麗夜景的春城另一頭,照理來說該是闃無人煙、萬籟俱寂的另一處,卻也有著難得一見的另一種奇異風景。
如火燄一般在黑夜中隔外鮮明的身軀習慣性地佇立在同伴的肩膀上,火紅色的狐狸瞇起眼睛打量著面前的隊伍,煩躁地緊盯著許久,忽地像是若有所思一般忿忿地吐出一句話,然後被笑得一臉溫和的同伴隨口回應了。
「前面真的排了好多人呀。」
「是啊,他們看起來都很期待吃到這家店的限量丸子串呢,才會和我們一樣大半夜的連覺都不睡就跑來這裡排隊。而且看起來似乎還很有效果喔,我們現在正處在一個很微妙的位置上呢……所以,照這樣看來,我們可能連裝點心的盤子和串丸子的竹籤都還摸不到,限量的高級丸子串就賣完了吧。」
「……會變成這樣,還不都是因為阿蒼你在路上耽擱了太多時間的緣故!」
沉默了許久,火紅色的狐狸終於忍不住向身邊的同伴發難了起來。
※ ※ ※
狐仙有些惱怒的瞪著這名打扮狀似修行僧,身穿深藍袈裟與淺藍色麻布法衣、留著一頭海藍色的短髮,正悠閒地環顧欣賞著周遭夜景的青年──阿蒼,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麼把那句話接下去。況且若是真的接下去的話,可能又會立刻被這位擁有和煦眼眸與溫和笑容的藍髮青年,一時興起以一如往常看似隨意又令人無法反駁的言語給應對回來──
因此在說完那句話之後,祂也只是暫時咬著牙搜索枯腸,思考著有沒有什麼讓藍髮青年完全無法反駁的詞句,暫時沒有再做出什麼更無理取鬧的舉動,但也僅僅只是這樣而已──
在這裡先稍稍把時間回溯到幾個時辰之前。
事情是這樣的。
一開始是阿蒼在幾天之前,在旅途中偶然的接下了來自春城的華族──朧夜家的委託,於是一人一狐就這樣向著這座以春天為名的城池前進;然後是在沒多久之前,算起來對於他們這樣的妖魔鬼怪來說只不過是連眨眼也比不上的短暫時間之前,他們兩個就排進春城的某家點心店門口那列長長的隊伍中,等著點心店開門了。
而接下委託前往春城的這個前因,又為何會演變為現在八竿子都打不著的這個在點心店門口排隊的後果,在幾天前與不久前這段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的時間內到底發生了什麼,用淺顯易懂的一句話來概括那曲折離奇的過程就是──
狐仙說了想吃這家店的限量丸子串。
這麼說或許還稍嫌不夠貼切,因為狐仙的「說」不只是普通的說了就過而已,簡直就是到了耳提面命的地步。無論是站在藍髮青年的肩膀上或頭上時,或是纏依在他的頸子上時;入睡時,吃飯時,行走時,休息時……無論兩人路過的地方是村落或是原野,路途中遇見的是妖怪或是人類,每想到一次就一定會在藍髮青年的耳邊有意無意的提個一句。
雖然還不到會影響生活作息、進食與睡眠的程度,但對於長途跋涉的旅行者來說,有如經文一般的重覆語句幾天累積下來也形同小型的疲勞轟炸。
於是狐仙達到了祂的最終目的。
如漆墨般深沉的黑夜中,近乎透明的月光柔和地轉映在城中緩緩飄落的豔麗櫻花雨之上,已經是懼怕黑暗與藏於其中的各式妖魔鬼怪的人類不會隨意外出的時間了。
當一人一狐到達春城城門口時,藍髮青年看似沉重地嘆了一口氣,終於妥協,半認命半敷衍地從城門口依循著狐仙的指示,朝著祂朝思暮想的點心店邁開步伐。
原先這件事到這裡就該結束了,然而──
──只要跟著阿蒼你,就一定會遇到很多很麻煩的事啦。
狐仙深深的覺得,自己的這名同伴一定是無意間被災難神或瘟神之類的神祇下了詛咒。從城門口到點心店的路程不遠,在這時,對於狐仙來說,卻是遠比他們兩個過去走過的所有路途加起來還要更漫長的距離。
首先就是從城門口出發才走沒幾步的阿蒼,不知道為什麼的在那一天就很剛好的遇見了從某次委託之後就沒再見過面的熟人──是名擁有看似鷹或鳶的面貌,穿著高木屐,半人半鳥山伏打扮姿態的鴉天狗。而明明有「盡早到達丸子店」這個要務在身的藍髮青年,則是想也不想的就這樣停下了腳步,與在過去的一次委託中偶然認識的這名鴉天狗在路中央直接天南地北天花亂墜地聊了起來,聊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在狐仙充滿殺氣的眼神之下,阿蒼客氣地婉拒了鴉天狗要把他拉去妖怪的聚會上喝酒聊天續攤的邀約之後,接著是被半路上突然翻牆殺出的神祕的黑衣人給攔了下來。藍髮青年就這樣又和據說是近來偷遍四大城中春、夏、秋三城,平時卻再怎麼想遇也遇不到的兇惡盜賊團隔著一段不長不短的距離,連眼睛都眨也不眨地又對峙了好一會兒。鬱悶的狐仙只好也跟著在一旁乾瞪眼。
然後,在花了一點時間終於擺脫那群黑衣人之後,再往前走一段路後,藍髮青年又莫名其妙的捲入了同樣也是莫名其妙發生的火災之中。被對於火災應變異常迅速的春城居民們莫名其妙的被當成了來幫忙救火的人,被硬是拉了過去,祂想攔也攔不住……
在那之後,還曾經看到有身穿白色浴衣、頭上戴著白色三角巾、黑色長髮飄散的女子蹲在路邊,似乎很傷心的哭泣著。阿蒼只是稍稍靠過去一點,連狐仙自己也還來不及反應過來,總是面帶微笑的藍髮青年就被硬是拖去,當非常不專業的心理諮詢師當了一段長長的時間之後才被放走……
狐仙從來都沒有想過,原來在平時看似短暫的黑夜中,一個人竟然能夠正好遇到、發生這麼多事──雖說總是溫和微笑著的藍髮青年也不是人類就是了。而祂的不悅程度也由一開始的些許不以為然,在每每被撇在一旁的經過中,迅速的提升著。
──阿蒼最討厭了啦!
除了以上的那些事之外,最令狐仙又急又氣的,就是他們每拐過一個街角就會遇上一次百鬼夜行的事。
──一旦遇上了百鬼夜行,不想因此被牽扯進更大的麻煩中的話,最好的方法就是靜靜的等在一旁,等到夜行的隊伍消失在街道另一頭、完全看不見的時候再離開繼續前行。
也是因此,原先以他們的腳程不到一刻鐘就能夠到達的距離,在上述這些事情以及百鬼夜行的影響下,硬是被延長再延長,盡其所能的拖延再拖延……
百鬼夜行──
簑草鞋、唐紙傘、雲外鏡、琴古主、三味長老、油德利……等大隊大隊的附喪神,還有幾百尺長的大蜈蚣、幾百丈高的大太法師、山姥、哭嬰……在被巨大月亮的月光映照下宛如光之河一般的街道上,這些曾經被人類懼怕不已卻的闇之一群哇哈哈哈地鼓噪喧嘩騷動著,在深夜的大街上列著不整齊的隊伍搖搖晃晃地前進著。
無以數計的妖怪手舞足蹈,唱和著寄宿於樂器之上的附喪神自動彈奏出的音樂,跟隨著大概是附身在太鼓上的附喪神所擊出的咚咚太鼓聲打起了拍子,浩浩蕩蕩絡繹不絕地緩步向前進。
而在光河的映照下,佇立在街邊,阿蒼渾身如同潮水、池塘、湖泊、海洋一般平靜沉著的藍,在恍惚中似乎也轉變成了溫和不刺眼、神光似的淡金色。
望著一長排奇形怪狀的隊伍,眼神異常溫和,又像是正在回憶、懷念著什麼的他,搭配著四周徐徐飄落的亂紅以及蔓生的櫻枝,以墨黑的夜空襯托著,在一般的情況下看來就像是幅美麗、能夠安撫人心的畫──
然而,在趕路的過程中連續看到這個畫面好幾次,就算現在也只是單純的回想到這裡,狐仙心中這一夜下來所累積的不悅感卻忽然無預警地一下子就急劇攀升直到突破最高臨界值,有別於前幾次與其賭氣時的沉默不語地發難了起來,連帶著滿腔的怨懟與憤懣也一起爆發開來……
「……會變成這樣,還不都是因為阿蒼你在路上耽擱了太多時間的緣故!」
然後就演變成一開始的那個狀況了。
※ ※ ※
「一般人在普通情況下根本就不可能會連續遇到那麼多次的百鬼夜行吧!簡直就像是百鬼夜行跟著我們在前進一樣!而且不知道為什麼還總是被怪異莫名的麻煩事拉走……
我知道了!阿蒼你該不會之前來到春城的時候得罪過這裡的守護神吧?不然怎麼會有這種像是整座城所有妖怪串通起來阻止我們前進的情況──」
雖然從城門口到點心店的路是狐仙自己指出來而藍髮青年照著走的,當下的狐仙越想卻越懷疑,面前的藍髮青年根本就是算好了百鬼夜行的路徑才刻意走到那些路段去……
又是一段時間的沉默不語後,狐仙終於想到自認為藍髮青年絕對無法反駁的句子了。祂鼓起雙頰,氣呼呼地一下子丟出了一大串宛如小孩子鬧脾氣一般毫無根據、也毫無章法的指控。
──託阿蒼這一路上老是被捲入別人的麻煩事之中的福,當藍髮青年依照狐仙的指示,趕到春城中那間外表不太起眼的點心店之前時,店門口的情況已經是──
也不能說是大排長龍,但也早已有零零星星的幾個人在店門口排起隊伍了。於是事件繼續向下發展下去……
其實仔細想想的話,情況並不如阿蒼口中所說的嚴重,畢竟他們在隊伍中排到的還算是較前面的位置。只是,對於一心想吃限量丸子串的狐仙來說,在那之後拿到的四四方方的木製號碼牌上,一個大大的朱紅色「拾」字與丸子的限量供應數目對比起來實在是太過耀眼閃亮……閃亮到讓祂有些不安起來,而內心的這份不安表現出來,就成了煩躁與無理取鬧了。
而即使這樣被囂張的大呼小叫的狐仙指控、錯怪著,藍髮青年卻也只是微笑著輕輕搖著頭擺了擺手,微偏著頭,不曾發怒。彷彿他早就對於狐仙的反應了然於胸,將所有的一切盡收眼裡一般。
「不過還真是抱歉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來過這裡了,也從來都沒有見過春城的城邦守護神,自然也不可能去得罪祂們喔。」
藍髮青年理了理因為一路趕著過來而稍稍被弄亂的麻布法衣,揭下了頭巾擦了擦汗,歪著頭想了一想,而後才司空見慣悠閒自若輕輕鬆鬆地,瞇眼笑著,僅僅用一句話就讓狐仙啞口無言:
「真要說的話,我倒覺得『偉大又尊貴的狐仙一個不小心踩到了城邦守護神的死穴,不只連累到自己也牽連到正好在你身邊的我』,這樣的說法較為合理也比較有可能吧?」
「阿蒼你──」
因為這段話,狐仙愣了好一會兒才重新回過神來。祂齜牙咧嘴的想要再反駁也不知道該反駁什麼才好,腳尖一點,飛快地躍下藍髮青年的肩膀。在地上站定了卻沒有再開口──也是因為祂猛然從過去的經驗回想起自己扮嘴永遠扮不贏同伴的緣故。
狐仙悶哼了一聲,閉上眼睛刻意別開頭,擺明了就是不理睬不聽,眼睛卻還是偷瞄著藍髮青年的反應。
阿蒼苦笑了起來。深藍色的袈裟與淺藍色的麻布法衣微微飄動了起來,他蹲了下來,輕輕抬手撫摸著狐仙火紅色的皮毛。
「今天是因為離與委託人先前約定的還有一段不小的時間,所以我才想說乾脆來排排隊幫狐仙你搶你這幾天一直提起的丸子串的……但是,不一定要是限量的吧?這家店不是也有其他口味的丸子串和其他種類的限量點心嗎?」
聽到這裡,狐仙賭氣地繼續閉著眼、別開頭,連一句話都不說,在心中決定了這一次不會那麼容易消氣……要祂消氣,至少也要先供奉上限量的丸子串再說。
藍髮青年耐心地等了一會兒,微微嘆了口氣。目光從前方排著隊的人群向上游移,經過點心店那擁有該說藝術還是相當微妙字跡的木招牌,再游移、瀏覽過四周的街景,再繞回了始終沒有什麼反應的狐仙身上,臉上的苦笑似乎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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