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篇還沒寫完就先挖出來的坑,話說每年暑假好像都要來個這麼一次,有一種不這麼做暑假就不會來的感覺,這一定是暑假的詛咒。

※連載坑,不過下一篇大概要等到我先把傳說中拖了很久的「另一篇」還有點文生出來之後,才會放上來。

※題外話,慶祝包括微生物學、物理學和有機化學在內的所有科目都不用重修。

 

 

 

 

一個人的百鬼夜行

 

 

上篇

鬼在與妖怪們大吵一架之後,因為一時賭氣離開了妖怪的聚落。

   

本來只是打算離開個幾天,等氣消了之後就回去的,但是正在氣頭上的他根本就沒留意到身旁景色的變化,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所走上的岔路並不是平時與妖怪們走慣了的那一條。等到終於冷靜下來時,鬼才發現自己迷路了,就算想要回到妖怪的聚落去,在完全不認識的地方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我不會永遠回不去了吧?

突然冒出的念頭讓鬼慌亂、害怕了起來,但是表面上卻還是維持著一貫看似不守常規,卻又似乎固執地堅持著什麼的樣子,彷彿認定著這麼做就能夠回到過去的狀況一般。就這樣,鬼在完全不認識的地方流浪了一段時間。

然後,鬼住到了人類的村莊之中。

有名十分溫柔的男子收留了無家可歸又個性執敖彆扭的鬼。那名男子似乎因為某種天生的疾病,體力很差,雙腳連站立都顯得勉強,更別提走動奔跑了,因此大部份的時間都待在屋子裡,讀著那堆有如小山一般沿著四方的牆壁和紙拉門堆砌起的舊書;在往後的日子中,男子也時常告訴鬼一些來自舊書中的故事,就像是老師教導著學生一般,有時卻又像是朋友。

鬼不知道那一天,雙腳不便於行的男子是為了什麼而刻意外出的,直到兩人相處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也還是不明白……遇見鬼的那一天,似乎是男子自從出生以來,在長久以來的日子中,為數不多罕見的幾次外出中的一次。

對著撞上自己的鬼,男子露出了溫暖的笑容,向著鬼伸出了手,說出了鬼從未聽聞過的話語:

「那麼,你要不要到我家來呢?」

「……才不要。」

──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才會自己把一般人無法接受的,殘暴兇惡的鬼請入自己家門啊?

那一天之後所發生的事情連鬼自己都搞不太清楚狀況,鬼知道偽裝起自己原先外貌的自己,在男子眼中大概只是個頭髮又蓬又亂,全身髒兮兮的野孩子,卻不知道男子在遇見自己時,心中閃過的是怎麼樣的想法。總之,嘴上雖然那麼說著,回過神來的時候,鬼就已經被男子拉著手,帶到男子家中了。

然後,鬼就在男子的家中住了下來。鬼就這樣和男子生活在一起,渡過了對於身為鬼的他來說不長,相較於人類的觀念卻也不怎麼短的一段時間。

鬼初次來到這個村莊,初次遇見有些莫名其妙的男子時,是在冬天的盡頭。被柔軟虛幻的雪白包覆了好幾個月的土地重新從冬眠中甦醒過來,積雪化為雪水滲入地下,小春日和下日光溫和的照射著每一哩每一寸的土地,依稀間看見植物初生的翠綠色嫩芽稍稍探出頭來……而後,萬物初生萌芽,同時也是百花絢麗綻放的季節到來──

由冬季到了春季,很快的夏季也即將到來,季節快速地遞擅了過去……對於鬼來說,只是極為短暫的一瞬間而已……

鬼在男子的家中白吃白喝,還總是把所有東西弄得一團亂的。鬼在一開始,只把這個地方當成自己短時間內的居所而已,從來就不曾想過要長期留下。

而即使鬼只是每到了肚子餓的時候就吵著要吃飯,總是連碗筷都不收地直接在榻榻米上仰躺下,望著天花板就呼呼大睡了……像這樣子的情況,以及鬼在好幾次的無理取鬧中,「不要總是把我當小孩子看啦!」、「我才不是小孩子!」、「討厭你!」,一面這麼說著一面將東西丟得到處都是,弄得屋子裡亂糟糟的,男子卻也還是面帶與平時沒什麼兩樣的笑容。

男子的脾氣好到鬼無法想像的地步,每次正在氣頭上時,只要看到男子的那張笑臉,就感覺心頭的鬱悶與怒氣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鬼自己也慢慢意識到了這是不成熟的表現──作為生命比人類還要長上好幾倍的鬼,理當應該要表現得更加寬宏大量才是,男子卻比年紀不知道比他大上多少倍的鬼還要更像個大人。

不過,就算了解到了這一點,或許是鬼的本性使然,往後無理取鬧的次數依舊沒有絲毫減少就是了,而男子也依然是以一貫的笑容來應對著……

唯獨幾次,大概是鬼做的太過火了,雖然男子臉上的笑容還是與平時沒有兩樣,微微瞇起的眼中卻似乎多了某種情緒。男子就這樣一直盯著鬼看了好久好久,連鬼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會那麼做──沒過多久鬼就自發的道歉,自己主動開始收拾起滿屋子的慘況了。

即使也有過那樣的先例,男子卻從來不曾有過什麼抱怨慍怒之語,真的要說的話,也僅僅只有在看到滿屋子慘況的瞬間、或是鬼剛開始吵鬧時稍稍皺了一下眉頭而已;男子在與鬼對話時,也向來都是哄小孩子般耐心、溫和。

──為什麼?

男子很少發怒或掉眼淚過,對待每個來訪的人,或是每幾天一次來到家中幫著自己打理事情的人,被稱為「友人」、經常來訪的三名男女,附近時常來到男子家中嬉鬧奔跑的孩子……男子向來都是面帶溫柔和煦的笑容的。

鬼不知道行動不便的男子,看著能夠自由走動來去的他們時,心裡是想著什麼的,卻直覺性的認為,他就是這麼樂觀開朗的一個人──向來都只看向現在與未來,就算是一向只能看著身邊的人自在的來來去去,而自己卻宛如被詛咒般困在原地,卻也從來不怨嘆自己擁有這樣的身體。

鬼模模糊糊的猜想著。身處在這樣的環境中,雖然雙腳不便於行,男子卻從來都不是自己孤孤單單一個人,也許這就是男子善良溫柔的本性沒有因為常年以來糾纏侵擾著自己的病痛而有所扭曲、改變的原因吧。

──不過,就算是這樣的人,有的時候也可以小小的生氣一下吧?鬼在猜想著的同時,卻也有著這樣的想法。

「你為什麼都不生氣啊?很奇怪吶,感覺好像傻瓜一樣。」

「是嗎?」

男子總是苦笑著,一面說著「抱歉啊」一面微微偏著頭。那個時候,鬼也憑著直覺隱約察覺到了,男子從來不生氣的這件事似乎背後也有著某個不為人知的理由,只是直到兩人相處很長一段時間之後,鬼都還是無法看透那個理由。

男子是個有如小春日和一般溫和的人,就某方面來說,也是個宛如籠罩著迷霧一般令人摸不透的人……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男子卻也成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迷霧中,拉著鬼不斷往前走的人──

男子帶著溫柔的笑容,將鬼介紹給了村裡的每一個人……

因為男子,鬼在人類的村落中遇見了形形色色的人與物,體會到了各式各樣的事。那些全都是鬼在妖怪的聚落中從來沒有見到過,能夠暫時吸引到鬼的目光,勾起鬼的興趣,讓鬼在日復一日的過程中不再感到無聊的東西。

「真可愛、真可愛──」

「啊呀,怎麼總是全身亂糟糟的──」

鬼在村中遇見了,疼愛著孩童外貌的自己,每次見面時都會送給自己糖果的鄰家大姐姐;鬼也在村中遇見了,三不五時看到自己一頭亂髮、衣衫散亂就會把自己拉去打理一番的村中大嬸。

鬼在田間小路上遇見了會向自己親切地揮手打招呼的青年男女;鬼在村中一角遇見了拿著紅色小手毬,笑著吆喝著邀請鬼加入遊戲的孩子們──

「喂──這邊、這邊──」

「啊,來了。」

鬼在人類的聚落中看見了碧綠、據說在不久之後的將來會轉為金色一片的田地,灰白相雜看起來十分堅固的石橋橫架著河川之上;鬼看著白色的紙燈籠中跳動的燭火將燈籠映成了朱紅,鬼初次嘗到了甜甜的不知名的紅色水果,在那個時候,與晚霞、火燄相同色調的紙風車喀拉喀拉地轉動了起來……

然而,那時的鬼最感興趣的,卻是村中流傳的那些古怪詭異的故事。

村裡的長輩們有時會告訴鬼一些他們那個地方所謂的「鄉野奇譚」。雖然聽在與妖怪們熟識已久的鬼耳中,他只覺得「人類口中的怪異可怕不過也才這樣啊」,但鬼卻也總是看似心不在焉,實則抱持著一點點期待的等待著,哪一天村裡的長輩說不定會講到關於「自己」的故事……

接著──

來到村莊一陣子之後,被男子介紹給了村中人們的鬼,被毫無猜忌地接受了,並就此打入了人類的生活之中。

   

「……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會說到我的故事啊?

啊,算了,不玩了不玩了。」

然後,雖然以人類來說已經算是滿長的一段時間,對於擁有比人類還要長上好幾倍生命的鬼來說,難得這樣懷抱著期待,等待著的那段時間彷彿一眨眼就過去了。在過了一段時間之後,鬼對於這些人事物的興致漸漸褪去,甚至也感到有些無趣,最後,鬼的目光還是又從外頭的村子中,重新移回了屋內的男子身上。

男子很會吹笛,這也似乎是沒有能力太常離開屋子四處走動的男子,除了閱讀舊書之外唯二的興趣。

以綠竹竹幹鑽孔所製作而成的竹笛,縱使並不是如同傳說中的「葉二」一般的名笛,悠閒地坐在緣廊上的男子吹奏著竹笛,看上去卻是十分愉快的樣子。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夠吹奏出優美、令人動容的音色,無論是晴天或是陰雨連綿的天氣,男子總是如此吹著竹笛。

而就算僅僅只是閉上眼睛傾聽著笛聲,彷彿神識、靈魂能夠就此與身體分離,到各個地方去遊盪,與各式各樣的景色融為一體──

就像是被如同遙遠的星星般閃亮的那道光芒引導著一般,起初閉上眼睛時看見的只是完全漆黑的空間,被突然出現在空間中的那道光領著,模糊晦澀的四周漸漸地呈現出原先該有的輪廓。

剛開始只見一片灰濛濛的景象,也漸漸的能夠看到村落的不遠處那座山的形象。大雨過後的山桃樹林,隨著由下襲捲而上的風,暗綠色的葉子翻捲過來,映著日光放射出閃閃的銀色光芒,白皚皚的一片,卻又不像是剛來到這裡的冬季時久瘀不化的積雪,反而更像是鳥獸身上細小的長絨毛。

──好厲害。

──雖然不太了解,不過真的好厲害。原來人類也能夠吹出這樣的聲音……

鬼相當中意那樣的音色,就算先前還處在大吵大鬧的狀態下,只要一聽見了那樣的音色,就會立刻安靜下來傾聽,激動的情緒也總在享受間平復了下來。

男子喜歡在雨後晴朗的天空之下,或是夜晚時閃爍著繁星的夜空之下,坐在緣廊上吹奏著竹笛。男子從來沒有強迫鬼聽他吹奏,就算是察覺到鬼只要一聽見自己的笛聲就會安靜下來,卻也從來沒有以此來控制鬼的行動。

不過,在鬼借住於男子的家中之後,彷彿想以之陪伴著終日無所事事的鬼一般,在某個時候男子總是會不知不覺地放下手中未看完的書,改而拾起竹笛閉上雙眼吹奏了起來。

男子也很常以竹笛與三不五時來到家中的友人們合奏。男子的友人們擅長的樂器分別是三味線、古箏與篳篥,儘管這三種樂器都有著各自不同的音色,演奏時帶給他人的感覺也截然不同,男子的笛聲卻每每能夠與其完美的合而為一。

和妖怪們在半玩鬧之下所奏出的那種亂七八糟的音色完全不同呢,是完完全全的接納,完完全全諧和的融合在一起呢──聽著男子與友人們的合奏,鬼似乎在一瞬間有了那樣的感動,也僅僅只有一瞬間而已。

男子的友人們曾經在一時興頭上時,或半開玩笑、或極為認真地嘗試著想要教鬼彈奏樂器,但對於一向靜不下來、容易煩躁的他來說,學樂器學到後來,遞到手中的樂器很可能永遠都只有被他摔到地上的下場。鬼幾乎是想也不想地就回絕了:

「那種麻煩的事情,我才不要。」

男子在友人們的一片惋惜與小小的哀怨聲之中,什麼話都沒有說,也沒有任何特殊的動作,他就只是微笑著靜靜拿起竹笛,再度吹奏了起來。

──而且,就算真的學會了樂器的演奏方法,就算將演奏技巧練到像他們那樣神乎其技,我大概永遠無法學會那樣的音色的。

雖然鬼不曾從男子的友人們那裡學到任何樂器的技巧,鬼卻也從男子那裡聽來了許多樂曲,有些是村中自古流傳下來的民謠,也有的是男子自己編出的曲子,從古書中記下來的樂曲……男子一首接著一首的吹著,笛聲彷彿永遠不會停止一般地環繞在房間中,久久不去。

鬼難得一直都安安靜靜、不吵鬧地坐在一旁傾聽著……

而當笛聲停止時,眾人嘻嘻笑笑打鬧著談天的聲音,又將短暫失而復得的寂靜掩蓋了過去──男子在他來到家中之後,與以往相比變得愉快許多的事,也是鬼在眾人談笑間偶然得知的。

「怎麼可能啊?我什麼事都沒有為那傢伙做過,還總是把他家弄得一團糟,那傢伙怎麼可能會因為這樣感到高興啊?」

「可是他真的很高興啊。」

「如果我們那麼做的話,就算我們的交情不淺,大概也早就被他趕出去了吧?」

「因為以上的原因,可見得這傢伙很喜歡你吧。」

每當鬼大聲地反駁時,男子的友人們就會刻意地偏頭,裝出若有所思的樣子,說著類似這樣的話逗著鬼玩。也不知道這些話到底是真實的,或只是男子的友人們一時興起的玩笑話,成為話題中心的男子卻也總是坐在一旁,看似有些疲倦地輕撫著仍拿在手中的竹笛,莞爾而不語。

只有在某幾次友人們玩笑實在開得太嚴重時,男子才會動作略為生硬地起身,面帶似乎與平時沒兩樣,卻實為皮笑肉不笑的笑容,瞇起眼拍著手對友人們說著「好了好了天色已經晚了,你們也該離開了喔」。那語調也是溫溫和和的,搭配上那笑容卻也能夠讓原先鬧到興頭上的友人們紛紛打了個寒顫,之後有志一同地同時以超乎預料的速度快速地往門口走去。

於是在一陣騷動平復之後,恢復寧靜的屋子裡就又只剩下男子與鬼兩個了。

「想再聽一首嗎?」

緩緩將身子挪動到大開的紙門旁,感受著自屋外吹來的涼風,對於友人們每次來訪例行的舉動感到有些無奈,卻也同時樂在其中的男子苦笑著,也不等鬼有所回應,男子再度閉上雙眼,自顧自地繼續吹奏起竹笛。

──為什麼?

明明是同樣優美的音色,同樣彷彿能將人帶到遠方的旋律,鬼卻隱隱約約覺得,男子這時的笛聲中,似乎隱隱約約隱藏著某種東西。

平時一向都被溫和的笑容遮掩的好好的,鮮少流露出的,不易察覺的,無以名狀的,真要形容的話,是遠比影子和沒有星星的漆黑夜晚都還要深沉、還要陰暗,還要能夠吞噬一切的東西……只不過那樣的感覺也只存在於一瞬間,男子的笛聲就立即回復到原來的樣子。

──大概是錯覺吧。

那個時候的鬼也只是單純的這麼認為著,沒有多想。然後,在下一次男子的友人來訪時,這樣的經過又要再度上演一次。原先覺得有些困窘的鬼,在幾次周而復始的循環下來,也漸漸對此樂在其中了。

即使沒有真正向對方表達出想法,無論是合奏或是獨奏──鬼很喜歡男子的笛聲,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好熱……」

鬼仰躺在榻榻米上,雙手枕著頭,望著天花板望得出神,原先以為只要這麼做就能夠暫時忘卻夏日午後特有的炎熱,由大開的紙門窗後滲入的暑意仍舊一波一波的直襲而來。想要接續方才的午睡,刺耳而悽厲的蟬鳴卻將睡意驅逐得一點也不剩。

──那傢伙……不在嗎?

雖然平時嘴上總是嚷著「討厭你」、「不要把我當成小孩子看」,一覺醒來,在終於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空間之中,看不到男子坐在平常的位置上,卻或多或少也開始寂寞了起來。

──可惡,都是那傢伙的錯啦。

一面喃喃自語著,一面翻了個身改變了個姿勢,感到無聊的鬼回想著來到村莊以後發生的事,有些已經模糊到看不出原先的樣子了,有些卻還宛如昨日才剛發生一般鮮明到可怕。

為什麼?

鬼還記得村中大嬸們為自己梳理頭髮時的觸感,攤開手一看,手中更握著有些融化的紅色糖果,就像是乾涸凝固的血跡一般。依稀間也聽見了外頭的孩子們吆喝著要自己去玩的聲音,曾經聽過的鄉野奇譚雖然漸趨模糊卻也還沒有忘記……

明明來到這裡,被男子介紹給村中的人們,只是不久以前,相當於一眨眼間的事情而已……

其實鬼自己並不討厭這樣子與人們互動,對此,他甚至還有些樂在其中,稱得上是喜歡──一想到這裡,鬼不禁低聲笑了起來。

本該是被人類所懼的闇之一族一員的鬼竟然和人類生活在一起,並且開始享受起這種情況,仔細想想,也還真是異想天開、荒謬可笑的事,在妖怪的聚落中時更是連作夢都沒有想過……然而,這件事現在卻是真真切切發生在現實之中的。

──不過,人類是這樣毫無猜忌地就會接受外人成為他們的一份子的生物嗎?我竟然,就這樣輕易地被接受了,打入了他們的生活之中……就好像是在作夢一般。

怎麼想都……還是……不太懂啊……

鬼又翻了個身,怎麼調整都調整不到一個自己覺得真正舒適的姿勢,到最後還是從榻榻米上坐了起來,煩躁地抓了抓那頭看起來像是從未梳理過的亂髮,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抬起頭來,映入眼中的是──牆邊、紙門邊堆疊著大量的舊書。男子用慣了的竹笛被好端端地放置於令一頭的矮桌上,彷彿還能夠聽見四種樂器合奏的聲音迴盪於室內,久久不去。

那傢伙,似乎──

鬼忽然模模糊糊地想起,男子在幾天之前似乎為一直不肯說出名字的自己取了一個名字,看起來不像是隨隨便便取出的名字,但是因為鬼不太喜歡,而連同那個名字在內,連取名字的緣由及過程,有一段時間是完全被鬼忘得一乾二淨的。

──那傢伙到底在想什麼啊?不只行為舉止是這些人裡面最怪異的一個,而且……一開始就很奇怪了……

──怎麼會有人隨隨便便就把來歷不明的孩子帶回自己家裡啊?該不會是有什麼不好的企圖吧?但是從那傢伙一直以來的行為舉止看來,似乎又不是那麼一回事……那麼又是……

還是……無法理解啊……人類這種生物……

鬼皺起眉頭,一下子就在榻榻米上翻身而起。也沒有刻意整理因為自己翻來覆去而有些凌亂的和服,鬼離開室內緩步走到了緣廊之上,凝視著午後燦爛到對於他們這些生存在黑暗中的種族來說,甚至可說是刺眼的天空。

晴藍色的天空中連一片雲朵都沒有,像是刻意被清出了一大塊能夠讓人作畫的遼闊空間似的,少了雲層的遮掩,日光也就更肆無忌憚地照射了下來。鬼瞇了瞇眼,看在鬼的眼裡,視野內的一切彷彿全都籠罩著熱騰騰的蒸氣。

「喂,太陽,能不能再更溫柔一點啊?所以說我最討厭夏天了啊。」

小聲嘀咕著,鬼舉起手擋在眼前,輕而易舉的就遮去了整個天空,收攏五指時,更有一瞬間產生了能將整個天空都一手掌握住的錯覺。但閒來無事的他很快又對這樣的舉動感到厭煩了。他將手放了下來,轉身環顧整個室內,在花了短短幾秒找出大概是室內最涼爽的位置之後,鬼又重新躺了下來。

「好熱……」

雙手枕著頭,再度望著天花板望得出神的鬼,在恍恍惚惚中,似乎終於想通了什麼事──

啊啊,這樣,原來是這樣啊……

因為他們眼中所看見的我,他們所認為的我,只是個無依無靠的流浪的普通孩子而已……就是因為他們把我當成了和他們一樣的人類,所以才能夠那麼快就接納我成為他們的一份子……

因為他們眼中所看見的我並不是生存在黑暗中為人所懼怕的鬼,在他們眼中的我是和他們沒有什麼不同的人類,所以才能夠輕而易舉的被接納……

如果一開始就被知道了是鬼的身份,男子大概就不會將流浪在外的自己帶回家,也不會溫柔親切的對待自己了吧?如果一開始就被知道了的話,大概就無法被村人們接納,打入他們的生活中了吧?也不會有任何人向自己揮手打招呼,不會有任何人邀請自己加入遊戲了吧?

現在所體會到的一切,其實是建立在「身為人」的這個基礎上才能得到的事物,說什麼「被村中的人們毫無猜忌地接受的鬼,打入了人類的生活之中」,其實也只是──

──僅僅,只是這樣而已。

鬼翻了個身,背對著大開的紙門,像是想將一切的想法全都拋在腦後一般。總覺得蟬鳴聲突然不那麼刺耳了。鬼單手枕著頭,半閤上雙眼,感覺睡意一時之間突然又湧了上來。

卻還是無法抑制住腦中逐漸擴張的胡思亂想。

──如果能夠一直這樣維持下去,那該有多好?

身為鬼的生命,與身為人的生命是完全不同的,鬼的身體比人類要強壯上許多,更有著為人類所懼的怪力與真實外貌,雖然並非永遠不死的存在,鬼的生命長度卻也是人類的好幾倍……

人類和鬼終究是本質不同的存在,也因為這點,總有一天,現在所體會到的一切一定會有所改變,一定無法長久持續下去,鬼自己是最瞭解這一點的。

「還真的是……有點無趣啊……」

   

「……話說,那傢伙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啊?」

對了──在即將完全閤上雙眼真正睡著之前,鬼在那種半夢半醒的狀態下,似乎又依稀想起了什麼事──

記憶回溯到了兩人第一次相遇的那一天,一開始見面時,面帶溫暖的笑容、卻讓人摸不著虛實的男子似乎曾經向有著小孩子外貌的鬼介紹過自己。而一直被鬼自己稱為「那傢伙」的男子──

名字似乎叫做慎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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