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分為上中下篇,此為中篇。

 

 

 

 

中篇

那名名叫「慎彥」的男子為鬼取了「阿夏」這麼一個名字。

   

──到底要是怎麼樣的人,才會自顧自地為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取了名字啊?還是我最討厭的夏天……而且,無論我怎麼吵鬧不悅、甚至破口大罵……那傢伙卻總是固執地不肯放棄這個稱呼……

──到底要是怎麼樣的人,才會一直堅持著這個連當事人自己都不太喜歡的,甚至表示出明確的厭惡的這個稱呼……

──為什麼……

寄住在人類的村莊中,寄住在男子的家中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後,有那麼一天,懷抱著諸多疑惑的鬼終於半無奈半不耐煩地,對著始終面帶微笑的男子問出了這個問題:

「……為什麼一定是夏天呢?」

「因為你一直都不願意說出自己的名字呀,雖然不知道你是出自什麼原因才離開原先居住的地方,來到了這裡……不過都生活在一起這麼久了,也不能一直用『你』、『喂』、『那個』之類的詞來稱呼你啊,還是要有個正式一點的名諱才行……」

男子一開始只是輕笑著不語,在鬼的再三追問之下才緩緩地、認真地開口解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一時之間因為出口的話語而產生了朦朦朧朧的錯覺,說著那樣的話的男子,往後鬼回想起來時,儘管也帶著與平時沒什麼兩樣的笑容──看起來卻似乎有著那麼一絲不知所以然的寂寞與惆悵。

「阿夏……『你』給人的感覺就如同『夏天』一樣。

儘管有時會做出看似傷人的舉動,無理取鬧,表面上抗拒他人太接近自己,卻又像夏日時燙人的陽光或是喧囂的蟬聲,總是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了能夠渲染他人的活力泉源。

只要在你身邊,就算是原先孤單寂寞的人也能夠變得愉快起來呢。」

「所以我才為你取了『阿夏』這個名字……這樣的阿夏,我很喜歡。」男子說到了這裡,不由自主的笑著,輕輕揉著鬼的頭髮。

──我才不是你心裡認為的那樣!

原本不論對方說出什麼話,都打算以這句話來反駁對方;原本想要揮開對方的手,怒斥對方又把自己當作小孩子一般看待的鬼,卻深深為之震懾住了。

鬼在男子面前,徹徹底底的愣住了。

或許是因為聽了從來就沒有人對他說過的話,又或許是男子儘管做出了那樣的動作,看著他的眼神仍舊十分認真……

彷彿開玩笑時取下的名字,以及以往的妖怪同伴們知道了之後可能毫不留情地捧腹大笑、嗤之以鼻的理由,有那麼一瞬間,讓鬼小小的感動了一下。不過他很快又意識到自己這樣實在太過可笑……連同現在的心情,都是還沒來到人類村落之前的鬼不曾擁有,往後屬於該是被人類懼怕著的闇之一族也不應該擁有的。鬼連忙後退了幾步,急急地拍開男子的手。

「夏天有什麼好的?有多到煩人的蚊子和螞蟻,天氣又悶熱,蟬聲又吵到讓人睡不著覺,所以說啊──」

鬼像是想要以這樣的話語和舉動來掩飾自己方才的失態一般,裝作對於男子的話莫不在乎地半仰起頭,吐了吐舌頭。

「我啊,可是最討厭夏天了。」

   

儘管做出了那樣的反應,對著男子說出了那樣的話,或許鬼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把那段話、會對著自己說出那段話的男子,還有能夠完全站在日光之下、不必回到黑暗中的日子看得比什麼都要來得珍貴也說不一定──那是鬼先前還沒離開妖怪的聚落時從來都不曾有過的,來到人類的村落中才慢慢體會到的,現在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放下的東西。

就算清楚的了解到人類和鬼終究是兩種不同本質的存在,就算清楚的知道現在所體會到的一切總會有改變的一天,在潛意識中,「如果能夠一直這樣維持下去,那該有多好」的想法日漸強烈了起來,明明知道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鬼還是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的嘗試著要挽留這樣的日子。

無論鬼自己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因為這樣的想法,鬼做出了剛來到人類村落時的他從來都不曾想過的改變。

在那番對話後的某一天,鬼突然彆扭的要求男子教他做那些他以前完全嗤之以鼻的人類之事,無論是炊伙或是清洗碗盤,是打掃或是浣衣,甚至是樂器演奏或簡單的習字認字……而有些訝異的男子在短暫的思考之後,也笑著答應了鬼的要求:

「那麼,我就一點一點的教你吧。」

──不會覺得很麻煩嗎?無論我是出自什麼原因決定這麼做的……為什麼這麼輕易就笑著答應了?再怎麼樣也沒有必要為來路不明的孩子做到這種地步吧?

──你這傢伙……

──真的,奇怪到非常誇張、已經再怎麼思考也沒辦法理解的境界吶……

鬼漸漸的不再只是像以前那樣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白吃白喝,時不時還沒來由的亂發脾氣亂摔東西。生活在人類村莊中的鬼做出了改變,在其他人眼中看來,可能只會覺得是原先不懂事的孩子終於有些長大成熟了──然而,只有鬼知道自己的轉變真正代表的意義。

從沒有名字的「鬼」轉變為人類的「阿夏」,能夠趨使他做出這些事的原因,無非也只是那樣而已。

鬼開始主動幫男子做起一些簡單的家事。

但即使有了對這些事情得心應手的男子的教導,第一次做起這些事的鬼仍然有些笨手笨腳的,一開始越做越不順手的他常常更是做到一半就向著面前的物品喃喃地咒罵起來,罵的卻是儘管腦中已經知道該怎麼做,身體動作卻仍舊跟不上的自己。打破碗盤、想要打掃卻弄得滿屋子灰塵、衣服非旦沒洗乾淨反而還有越洗越髒的趨勢,越是想盡快把這些事學會,把這些事做好,就會越快變得一團亂……

「……又變成這樣了。」

在那段時間中,這樣的事情發生次數並不算少。而對於一面喃喃咒罵著,一面卻仍努力地嘗試著做好家事的鬼,男子卻總是微笑以對,告訴鬼凡事不能操之過急,在鬼咒罵到後來時甚至大吵大鬧起來時,一如往常地陪伴在他的身邊,適時給予指導和安撫,看著鬼總算冷靜下來之後,幾次下來慢慢掌握到做這些事的訣竅。

寫字認字時也是,鬼族的文字原先就與人類的文字相差甚遠,鬼學起來也格外的吃力。連握筆的正確姿勢也是費了好大一番工夫,在鬼有如要將手上的筆大卸八塊一般的目光中慢慢學會的,更別說是要辨認那些在他的眼中,形同鬼畫符一般的字體了,有的時候甚至會心生「乾脆把字帖、書冊和筆丟得遠遠的,從此雙方老死不相往來」的想法……鬼卻仍然咬著牙,握起筆,一個字一個字的努力學著。

──人類到底是怎麼辨認出這些像是蝌蚪一般的字體的啊?明明每個字看起來都差不多,卻都有不同的讀法和不同的意思,這麼麻煩的東西又有什麼地方好玩了?為什麼那傢伙每天都著迷的看著……

而每天拿起形形色色的舊書,教著鬼習字的男子也始終耐心以對。縱使鬼練習寫出來的字從形體上看來彷彿是另一種鬼畫符,他也沒有半點放棄的意思,只是笑笑的說著「還要再加油呀」。

某一天男子託偶然到訪的友人製作了新的竹笛。

先前男子的友人們或一時興起、或半開玩笑、或極為認真地提出的構想莫名其妙的成真了,男子從根本的指法開始,一點一點的為鬼演示著各式各樣的吹奏技巧,時不時還停下來,認真地以鬼能夠聽得懂的說法及譬喻解說個幾句。

在樂器的這方面,男子的確是一名不錯的指導者。只是,就像是天生缺少了演奏樂器的那一塊天份似的,無論嘗試、練習了多少次,無論再怎麼努力的模仿男子再三演示的動作,鬼吹出來的依然是連曲調都不算的、刺耳尖銳的聲音。

「沒辦法吹出一樣的聲音,一樣的曲調啊……」

原來並不是永遠無法學會那樣的音色,而是早在學習演奏技巧的部份,就已經徹徹底底的失敗了啊──鬼也是在教學宣告失敗的那一剎那間才察覺到這一點,糾正了自己先前的想法。

他卻沒有因此將原先聆聽男子吹奏竹笛時的心情由欣賞喜歡轉為厭惡唾棄。鬼還是很喜歡男子的笛聲,還是喜歡安靜地坐在一旁聽著,喜歡閉上眼睛讓笛聲帶著他到各個地方去遊盪,喜歡男子曾經吹出的每一首樂曲;那隻竹笛,他更是直到現在都還是小心翼翼的帶在身上,好好的保存著。

「……我會一點一點努力學會的。」

鬼,努力的學習那些他以前完全不屑一顧的人類之事,就算咒罵連連也好,就算氣餒失望也好;就算弄得自己一整天心情鬱悶煩躁也好,就算總是為了學好這些事弄得筋疲力盡也好……

──鬼,為了挽留這樣的日子,下意識的有了「想要變成人類」的想法,趨使他做出這些事的原因,也就只是這樣而已。

   

然後,鬼──阿夏與男子的日常生活,起了預料之中的變化。

東方的天空剛露出魚肚白時,鬼會幫著男子一起準備早餐,在廚房裡忙進忙出成為一天開始的例行公事。鬼有的時候還是會稍稍抱怨上幾句──大部份都是嫌開水滾得太慢,或是菜梗太硬太難切、豆腐太軟太容易弄碎、味噌太難化開之類的小事──但比起先前毫無原因的亂生氣已經好上太多了,雖然還是會大吵大鬧,卻都僅僅只會令人會心一笑、不到煩躁受不了的程度。

吃完早餐後,有時鬼會代替行動不便的男子出門與村人們交易一些生活必需品,然後抱著比預期還要多上好幾成、連具有怪力的他都快要抱不動的物品回家。

鬼也時常在買完東西回家的路上加入村裡孩子們的遊戲中。舉凡捉迷藏、採影子、踢罐子……都是鬼先前還在妖怪的村落中時,曾經和熟悉的妖怪們模仿著人類玩過的遊戲。鬼就這樣像個普通的人類孩子一般,將大人們交代的事全部都忘在腦後,奔跑著、與其他孩子喧嘩打鬧著,露出開朗燦爛的笑容。

在太陽從山的後方完全升起時,在綺麗的日光之下,有那麼幾次,鬼會和男子一同把清洗完成的衣物一起披掛到竹竿上;天氣比較好時,鬼也會一面小聲埋怨著一面把男子細心擦拭過的榻榻米從屋內搬出來,一張張攤展開來曬太陽……儘管是以鬼天生具有的怪力一下子就能完成的事,鬼卻總是刻意裝出吃力、不喜歡的樣子,拖拖拉拉了很久才做完。

中午,兩人一同吃過午飯之後,偶爾會有個幾次男子的友人們不先聯絡就兀自跑來了。對於這群不請自來的客人,男子也只是苦笑著,端出茶和點心來應對著,聊聊天,或是以各種樂器合奏出新的曲子。

鬼一如往常的坐在一旁闔上雙眼聆聽著他們的合奏,在音樂響起時一如往常的難得不吵鬧,在男子與友人們談天說地時則不時地插上幾句,那時,對於男子的友人們調侃似的話語,鬼總是向著屋內所有人握起拳頭,激動、孩子氣的反駁個幾句。

而男子的友人們沒有來訪的時候,男子和鬼會坐在屋側的緣廊上,男子瞇起眼睛,像是正享受著夏日午後時分偶然的一陣涼風,手中捧著陳舊的書本閱讀著,不時還會指著書頁上一些鬼尚未學到的字教著鬼唸著。而鬼也常仰起頭定睛凝視著屋簷下掛著的,繪有紅白錦鯉的玻璃風鈴,看著風鈴在涼風的吹拂下微微搖晃著,發出清脆的響聲。

叮──

鬼可以就這樣看著風鈴的搖晃,在耳邊清響與規律翻頁聲的伴奏之下,無所事事的渡過一下午,只是,與此相較之下雖然從來沒有承認過,鬼還是喜歡纏著男子聽他說說書上那些也不知道是真實或是虛假的故事。儘管那些故事與村中長輩們口中的那些並無兩樣,無論是對於人物神韻描述的深刻程度,或是場景的細節、故事的真實程度……從男子口中說出來時卻又別有一番風味。

傍晚的時候,鬼會代替柺杖,扶著男子到屋外散步,有時只是在不遠的地方稍微走走、活動活動手腳,有時甚至能夠在不知不覺間走到村子的另外一邊去。鬼和男子一同看見了許多不同的風景:夏日時晴朗的天空倒映於不時泛起漣漪的池塘,在午後一場驟雨之後翻捲而起、反射著日光有如銀色波浪一般的躁動樹林,地面上的水氣被灼熱的日光直射而上升,透明晃動、恍恍惚惚的游絲之景……

還有,先前見過的,春天時櫻花繽紛盛開、盛大凋零的綺麗之景;秋季時楓葉轉紅飄落,金風帶來豐收的氣息,夏日時原先是綠油油一片的稻田被染上了豐收稻穗特有的金黃;冬日時潔白雪花緩緩落下,在地面上積了一層又一層,一旁人家的屋簷下垂下了水滴一點一點凝結而成的細小冰錐──

儘管嘴上不誠實而從未將看著這些風景時的感受化為言語,鬼將眼前所見的這些風景,連同與男子一起看著的那個當下男子的動作,以及男子無意間脫口而出的感嘆,將一切的一切在不自覺中深深的刻劃在腦海中,成為了之後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無法輕易忘卻、無法輕易抹去的珍貴記憶……

在男子整理家裡的時候,鬼會幫著男子到村裡的公用井中打水,隱藏起自己以天生的怪力毫不費力就能完成的事實,故作舉步為艱地提著打了水的木桶走著。鬼會幫著男子把綑成一疊疊的書堆搬入倉庫中整齊的排好,撣灰塵、洗碗、燒洗澡水之類的事情,鬼與剛被男子收留時相比,也已經學會了。

用過晚飯之後,男子早早的就將屋裡所有的燈都熄了,只留下掛在門外為晚歸人們指路的一盞小燈。

兩人用過晚餐,並一同將碗盤洗淨之後,在緣廊上愜意地微抬起頭、仰望著夜空的男子再度吹起竹笛,溫溫潤潤、宛如輕拍著安撫入眠的母親之手一般的曲調,讓仰躺在緣廊上眼中同樣映著整片夜空的鬼,眼皮也忍不住的重了起來。

明明與白日相較之下,黑夜才是真正屬於他們這些妖魔鬼怪的時間的──在夕陽西下的逢魔之刻由陰影中出現,喧嘩嘻戲,直到日出的前一刻才隱身回黑暗裡,等待下一個夜晚的降臨,這才是妖怪正常的生活作息──因此照理來說,也不太可能會有這種夜晚才正要開始就感到疲倦的情況發生才對……

然而,對於自身出現的異狀,也不知道是逃避或早就對於原因心知肚明,鬼沒有想太多,他僅僅只是努力的張大眼睛,努力的嘗試著維持清醒的狀態,倒頭來,卻也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墜入夢境──

就是因為了解到一旦村人及男子發現自己的真實身份之後,就沒有辦法再延續目前的生活,所以才刻意隱藏起身為鬼的能力,隱藏起鬼的身份。表面上看起來還是剛來到村莊時那個彆扭又不坦率的孩子,心裡卻時時刻刻都是誡慎恐懼著的,深怕一不小心做出不符合人類身份的行為,現在所體會到的一切都會消失。

這樣時時刻刻都必須小心翼翼、提心吊膽的的生活,一開始對鬼來說的確有些辛苦,他也曾經猶豫著該不該在人類還沒發現自己的身份之前,找個藉口離開,回到妖怪的聚落去,想起了這段時間在人類村落體會到的一切之後卻又把離開的衝動忍了下來……到後來,即使有時候還是會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他卻也慢慢的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如果能夠一直這樣維持下去,那該有多好……

懷抱著這樣的想法,努力的嘗試著要挽留這樣的日子……刻意地模仿著人類,刻意地學習著人類;努力的做著符合人類身份的行為,努力的裝作自己僅僅只是個被男子收留的普通孩子。

逐漸接受了「阿夏」這個名字的鬼,就這樣彷彿普通人類一般,過著似乎沒有什麼特殊之處、充斥著笑鬧聲與悠揚笛聲的平穩日子……

鬼,真的變得像人類一樣。

甚至有好幾次,連他自己都快要忘了自己身為鬼的事實,忘了目前的生活其實是建立在多麼脆弱的前提上,僅僅只是想沉浸在現下的生活中,讓一切持續下去,如此而已──

   

鬼有一天還是看見了人類驅逐妖怪的場景。

那一天夜裡,也不知道是怎麼的,有群妖怪闖入了鬼所在的人類村落。

一直以來隱藏在山間的黑暗中的,無論在哪個時代都被人們所懼怕著的妖魔鬼怪,從村落的這一頭一一由黑暗中現形,筆直卻又有些不規則的排成一列,奇形怪狀、喧嘩熱鬧的隊伍,在深夜的街道上浩浩蕩蕩的舉行著百鬼夜行。

提著紙燈籠的青行燈、以奇異的方式爬行著的足長手長、總是一臉不懷好意的天邪鬼、外貌兇惡的赤髮童子、下半身染血的產女……披頭散髮的舞首與青藍色的遊火在隊伍周圍上下飄浮著,比兩旁屋舍還要大的大蜘蛛與百足蜈蚣緊跟在後,搖搖晃晃的前進著。

宛如慶典一般氣氛的隊伍,卻在到達某些定點時此起彼落地呼喊著某個名字,到了後來甚至還加上了一些旁人聽來可能有些不明所以的語句:

「喂──」、「在這裡嗎──」、「回來吧──」、「回去吧──」類似這樣的呼喚聲,再搭配上妖怪們的舉動……就像是在尋找著某個人似的。

而平時總是疼愛自己的村人們──

……不一樣。

無論是應對的方式或是臉上的表情都截然不同。

村人們的臉上沒有笑容,更多的是害怕與畏懼,並不像平常那樣揮著手高興的打招呼,也沒有邀請路上的妖怪們加入遊戲……過去對妖怪們懷著無比恐懼,在百鬼夜行的晚上總是緊閉起門窗、安然進入夢鄉的村人們,為了保護自己的家園,也為了將這些非人之物趕回祂們該在的黑暗之中,在妖怪們來到村莊的正中央時,舉起火把,拾起驅邪用的松枝或鐮刀、耙、鋤頭等農具,追砍起妖怪們。

百鬼夜行的隊伍被硬生生的打散。

妖怪們尖叫著四處逃竄。能夠飛行的遁入夜空中,一下子就消失到不見蹤影;能夠游泳的躍入井中、躍入河中或池塘中,明明是只到膝蓋深度高的河水,無論舉著火把照亮四周,從水面上尋找了多久,都無法發現妖怪的身影。熟悉土壤的妖怪鑽入地下,有更多的妖怪是直接躲入一旁房舍的陰影之中,或是往來時的道路、往村落之外奔逃。

有些逃的慢的,或是不幸被村人們團團圍住的妖怪,就直接被揮舞著農具的村人們砍傷了,儘管還能藉由浮雲遮蔽住月亮及整個夜空時匆忙逃離,殘留在街道上的血液彷彿盛開的花朵一般,又像是有些融化的紅色糖果。

──啊啊,那個妖怪是……

鬼僅僅只是躲在開了一條縫的細格子窗之後,背著光,躲在陰影之中,凝視著外頭燈火通明,宛如白日一般卻又彷彿地獄的場景而已。

過去也身為這些妖魔鬼怪之中的一員的他,就這樣靜靜的看著那些似曾相識的面孔一一被驅逐,到了那個時候才猛然想起自己是處於多麼脆弱、容易破滅的現況之上。鬼強迫著自己不要再去思考這件事,鬼逃避、刻意忽略著內心乍然出現的不安感與警告,無視於窗外曾經的友人們忿怒的咆嘯聲、痛苦的悲鳴聲,以及對作為鬼的「自己」的呼喚聲,挪動了身體,離開了窗邊。

──如果現在出去的話……如果被發現的話……

為了之後能夠繼續偽裝成人類,在人類的村落中維持目前的生活,鬼從那一夜起強迫性地將自己與妖怪們切割開來,不斷地重復著同一句話,努力的嘗試著催眠自己、說服自己:自己不是妖怪,不是生活在黑暗中的妖怪,絕對不會受人畏懼、被人驅逐的,自己不是妖怪不是妖怪──

從離開窗邊,丟下倉皇逃跑的妖怪同伴的那一刻起,鬼就了解到自己再也沒辦法再回到妖怪的聚落去,沒辦法拋下目前擁有的人類生活,重新再回到過去那種只能在夜晚時出現,只能待在黑暗中的生活,沒辦法再與妖怪的友人們像之前那樣相處著。

──不過,沒想到祂們會來找我……還以為祂們根本就沒有把我離開的事放在心上的……還以為祂們大家根本就不會在意我的事的……

──我……

鬼沒有哭,在這樣的想法突然浮現在腦海中的那一刻,也只是對以往的妖怪同伴有著微乎其微的愧疚感而已,而這樣的感覺在不久之後也隨著奔竄入黑暗中曾經友人們的身影一同消失得無影無蹤。大概是因為在與人類沒什麼兩樣的作息中,早就在內心悄悄認定了自己是「人類」了,即使是在此刻,鬼的內心仍舊是出乎意料的平靜。

──只要能這樣持續下去就好……模仿著人類、假扮著人類,在人類的村落中生活下去……只要能一直這樣持續下去,不被發現就好了……

鬼──阿夏鑽回了被窩之中,用手和枕頭緊緊地掩起耳朵,就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什麼事都沒有看見一般,閉上眼睛,安靜的,很快的就睡著了。

   

從沒有名字、被人們畏懼的「鬼」,轉變為人類的「阿夏」。

然而,鬼沒有想到的是,就算他再怎麼努力隱藏自己身為鬼的身份,努力的學習、模仿人類,努力的假扮成人類以維持目前的生活方式,往後的變數仍舊太大。

鬼的時間和人類的時間是不一樣的,人類在短暫的幾十年中經歷生老病死四個過程,鬼的生命長度卻遠比人類長上許多,只要不被殺死的話,幾百年、幾千年……甚至更久都有可能。

原先最瞭解的這些事,卻在目前的生活下,一天一天的,被鬼刻意忽略、刻意遺忘了。

鬼已經不記得很久以前,自己是怎麼成為鬼、怎麼躲入黑暗之中的了。是從一開始就作為鬼族誕生在世界上,或是原先是人類,之後才因某些緣由而變成鬼的,自己又以鬼的身份在世界上活了多久,已經無法得知也不怎麼重要了。鬼只想好好沉浸在現在的時光中,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挽留著這樣的日子而已……現在所體會到的一切從某一刻起一定會有所改變,一定無法長久持續下去……

明明對鬼的生命來說,無論在人類的村落中生活了多久,都只像是一眨眼間發生的事,儘管如此,也已經足夠讓諸多的變動一再發生。

再過個幾十年之後,一切可能就都不一樣了,必須要面對將自己視如己出的人的離去,要面對許許多多曾經照顧過自己的人已經不在的事實,身邊的人事物就如同季節的遞擅般會一再的遷化,村人們對待自己的態度或許也會隨著時間有所改變,而且……一定會有人發現的,身為鬼的自己的面貌,在幾十年過去之後仍舊一點都沒有改變的事……

鬼不可能永遠以這樣的生活方式待在人類的村落中生活下去,無論如何,絕對不可能一直維持現狀不改變。

只是,鬼是在已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的時候,才猛然回想起這一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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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空(白井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