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分為上中下篇,此為下篇部份之一。

※因為下篇尚有一部份待修,之後內容可能會有所更動,不過並不影響劇情。

 

 

 

 

下篇

鬼有一天,還是向男子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那一天的天空意外的乾淨,一大片無邊無際的晴藍之中連一片雲朵都沒有,明亮到有些刺眼的日光失去了遮蔽物更肆無忌憚地直射了下來,彷彿被熱騰騰的蒸氣籠罩著的這片景色有那麼一瞬間搖晃扭曲了起來。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緩慢的過去,嘈雜的蟬聲聽在耳中,似乎也愈加悽厲起來。

是個一如往常的夏日呀。

然而,無論是炎熱的天氣、太過耀眼的日光,或是不絕於耳的蟬聲,忽然都像是隔了一段距離般朦朦朧朧,明明近在眼前,伸手觸碰時卻沒有絲毫的真實感……

鬼卻對於周遭環境的異狀,那些過去被自己歸類為「煩人、討厭」的東西,甚至是自己一直以來抱怨著的,與「夏天」同名的這個稱呼,全部都不怎麼在意了。鬼僅僅只是在這樣的狀態、這樣的景色之中,激動地握起雙拳,試著以有些支離破碎的句子來表達自己的疑問與想法:

「……為什麼要為我做到這樣?」

「為什麼那個時候願意收留來歷不明的我?為什麼會因為我的到來覺得高興?為什麼之後願意毫不煩躁的教我那些東西?為什麼不論我怎麼吵鬧都總是面帶那樣的笑容?為什麼要幫一直不願說出名字的我取了另外一個名字?如果說一開始真的有什麼不好的企圖的話……為什麼能夠做到這樣呢?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呢?」

「我明明……沒有資格去享受這些的……」說到了最後根本就無法再繼續說下去,比誰都還要清楚有更多事要坦白,卻怎麼都開不了口。

握起的雙拳微微的顫抖著,必須說出來、必須說出來才行……鬼不斷在心裡這樣對自己低語著,卻還是只能緩緩地低下頭,不敢直視男子的臉,努力的忍住淚水。

明明就算丟下了逃跑的妖怪同伴們都沒有哭的,就算對祂們的心意感到愧疚都不曾流下眼淚,這樣的鬼真心的因為「無法就這樣一直持續下去,也沒辦法再在人類的村落中待下去,和男子一起生活下去」,為了回不去的那些日子而感到悲傷。

男子則只是一句話都不說的、安靜的聽著,一開始那張總是面帶笑容的臉上的確曾經顯露過一絲訝異,卻不是因為鬼的身份,他僅僅只是因為鬼突如其來的舉動與告白而感到驚訝而已。

「就算你的頭髮總是亂糟糟的,還是沒辦法完全藏住鬼的角呢……至少,一直跟阿夏你生活在一起的我,很早就發現了。」男子一如往常溫暖的笑著,抬手輕輕揉亂鬼的頭髮。

男子──慎彥,早就知道了鬼的身份。

「我其實是個很害怕寂寞的人呢,又因為這樣子的病、這樣子的雙腳無法時常外出,雖然熟識的友人們都會到家裡來,不過也不能經常那樣麻煩人家。除了我之外空無一人,沒有半點聲音的居所感覺起來好冷清、好可怕,似乎再這樣待下去我也會變得那樣死氣沉沉的,雖然活著卻跟死了沒什麼兩樣……就在那個時候阿夏你出現了……」

男子以一貫充滿笑意的語調緩緩的說起了那一天的情形,以及顯少展露於人前的心情,無論出口的是真實,或是遮掩內心深處最黑暗、不為人知的那一面的謊言,聽在鬼的耳中,男子的聲音彷彿帶著他又回到了相遇的那一天般。

在那一天──

「阿夏的到來為這個居所增添了吵吵鬧鬧的聲音呢。雖然有的時候總是毫無理由的大吵大鬧讓人有些頭疼,但是也是因為這樣,這個家中多了幾分生氣,不再那麼的死氣沉沉。」

在那一天,男子也是以同樣的語調、同樣的笑容,對著他說出了「那麼,你要不要到我家來呢」,伸出手來,從此把過去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鬼,帶入了人類的世界中。

「就算真的像阿夏你所說的,夏天有多到煩人的蚊子和螞蟻,天氣又悶熱,蟬聲又吵,那也沒關係。給人的感覺就如同『夏天』一樣的『阿夏』……」

儘管在那天之後又已經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許多環繞於他們周遭的人事物都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過去曾經來拜訪過的那些男子的友人們,也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或許是離開到遠方去,或許是早已亡故,或僅僅只是下落不明而不再出現──儘管如此,似乎就只有這個家從來都沒有改變過。

──如果能夠一直這樣維持下去,那該有多好?

「……無論是鬼族或是人類都沒關係。我覺得,能夠遇到阿夏,真的是太好了。」男子頓了一頓,笑著,一鼓作氣地對鬼說出這番話。

在那一刻,向來倔強、彆扭的鬼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已經不需要再小心翼翼地隱藏起身為鬼的能力了,也不需要再害怕著有一天身為鬼的身份會被揭穿了,不必再因為身份被揭穿後可能造成的改變而每天戒慎恐懼著……

即使告知了自己的身份,鬼也依舊被男子所接納了,沒有被驅除或退治,也沒有任何恐懼之情,男子對待鬼的方式沒有任何改變,仍是那樣一直以來造成鬼不滿的、把鬼當成小孩子看待的態度與舉動。鬼仍舊留在人類的村落中,與男子的生活在那之後並沒有什麼不同,兩人一如往常的坐在緣廊上欣賞著外頭的風景時,男子總是會一如往常地吹起竹笛……

這樣子的日子能夠被一直持續下去,無論是明年的夏天,還是後年的夏天,就連之後的每一個夏天,直到遙遠之後的將來都會是如此──

   

如果真的是那樣,那該有多好?

   

現實卻並非是如此。

鬼遲遲沒有主動向男子提起自己的身份,也一直都有好好的把額上的角藏好,努力地掩藏著身為鬼的事實。

儘管某一天做了那樣的夢,甚至幾乎是哭著從那個夢境中醒來的,儘管心裡期待著男子能夠像夢中那樣再度接納身為鬼的自己,鬼無法相信現實會和理想中一樣,他還是不想看見男子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之後,性情驟變的樣子。

鬼祈求著,男子永遠都不會問起自己身為鬼的身份,希望這樣的日子能夠像夢境中那樣,直到遙遠之後的夏天都不會有所改變。

所以,當男子在鬼毫無預警的情況下,不經意的察覺到其中的異狀時──

「是嗎?他們都不來了呢,畢竟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也許是有其他的原因吧,說不定未來還有機會再大家一起聚一聚,也說不定那樣的一天隨著時間漸漸會變得無法到來──」某日鬼終於忍不住問起了男子關於友人們的事時,男子是這麼回答的。雖然嘴上聽起來似乎並不怎麼在意友人們一個接著一個的,不再出現的事,男子的表情中卻帶著些微的落寞。

像是很不願意再專注在這個話題上一般,男子頓了頓,原先的用意說不定只是想隨便再找個話題轉移注意力而已,然而鬼卻也是在那個時候聽見了那句話:

「話說回來,阿夏你的面貌在這幾年間一直沒有改變呢,一直是剛來到村子時的那個樣子……真奇怪呀……」

那傢伙……即使沒有明說,大概也隱隱約約發現了吧──鬼因為那句話,全身緊繃了起來。

「是錯覺吧,才不會有那樣的事!」

幾乎是聽見那句話的當下就很快的反駁了回去。即使如此,之後的鬼雖然表面上依舊是那副倔強、小孩子氣的樣子,內心認定了自己是人類的想法開始動搖了,並一天一天地支離破碎起來,連帶的,「有一天,這樣的生活還是會改變」的想法突然浮現。

鬼害怕了起來。

──就算自己假扮得再怎麼像人類,在本質上仍然是與人類相異的存在,鬼沒辦法真的變成人類,期盼著「這樣的日子能夠一直持續下去」,卻其實是不可能實現的。

──無論如何都絕對沒辦法維持不變。

鬼也是直到那個時候,才猛然想起那些在平穩的生活之下,刻意被他忽略、遺忘了的東西。

就算身份到了最後都沒有被揭穿,見慣了的人事物還是會隨著時間過去一點一點的消失──死去、毀敗、離開;就算表面上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對這樣的日子一天天的越陷越深直至無法割捨,最後還是會因為身邊熟悉事物的消失而感到悲傷痛苦。

過去還在妖怪的聚落中時不怎麼需要擔心這種事──有些同伴們即使原先就因為各種原因而鮮少露面,或是到了後來就不怎麼再出現了,如果沒有不幸的被人類退治或殺害的話,應該都還活在世界上,說不定之後還能見上一面;然而,人類卻不是這樣。

鬼的時間和人類的時間是不一樣的,對比起鬼漫長的生命,慎彥這名男子的生命實在是太過短暫、脆弱,和其他人類的生命一樣都宛如過眼雲煙般,隨及消散。想到這裡,鬼忽然意識到了,再這樣下去,就算再怎麼不願意,有一天他也必須親眼見證男子的離去。

「我有一天,也必須替那傢伙送終嗎?」

鬼的外表不會隨著年齡增長而有太大的改變,也因此根本沒辦法想像「老化」是怎麼一回事。即使過去和妖怪同伴們也曾經因為一時好玩觀察過人類的一生,但是這個和那個卻是完全不同的。

親身體會著曾經最珍惜的人事物一點一點變得與記憶中不同,親眼看著曾經最重要的人在眼前死去……

從來不生氣而面帶溫和笑容,總是把自己看作是需要照顧的小孩子,為自己取了「阿夏」這個名字,對自己說出了那些從來沒聽過的話,一件一件的教會自己人類之事──這樣的一個人,到了某一天也會完全不存在於世上,無論等待了多久都不會再突然出現,往後也永遠沒有再見面的機會……

到了那個時候,儘管表面上再怎麼無所謂、再怎麼裝作毫無感覺,但內心所感受到的不捨與痛苦,與先前所有過的相較之下,絕對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原來……是這樣嗎?」

想通了這一點後,就像是一時之間放下了心中的某塊大石頭一般,鬼呈大字狀仰躺在榻榻米上,注視著見慣了的天花板,明明應該對此感到惆悵悽惘的,卻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

「……但是,雖然是一眨眼間的事,還真不希望那一天到來啊。」鬼翻了個身,背向大開的紙門,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音量,模糊的喃喃自語著。

──只要能這樣持續下去就好……模仿著人類、假扮著人類,在人類的村落中生活下去……只要能一直這樣持續下去,不被發現就好了……

就算男子可能隱約發現了自己的身份,宛如顧忌著什麼一般的在那之後唯獨對這件事緘默不語也好,就算意識到自己有一天也必須為男子送終,就算是身邊的人事物到了最後都會不復往日的存在也好,就算想通了這些──

也還是想就這樣生活下去啊。

正因為如此,建立在脆弱前提上的生活仍舊會繼續維持下去。直到男子真的問出口,他因為身份被揭露而無法再待下去,必須離開村子的那一天,除此之外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他都選擇了會這樣一直生活下去。

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這樣的……

「早就該想起這些事了……那樣的話,現在也不會這麼掙扎,不會因為瞭解到這些事而痛苦了。還真的是有點無趣啊……感覺就像個笨蛋一樣啊。」

鬼用雙手枕著頭,聽著習慣了的蟬聲,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儘管才剛過午後,外頭的陽光依然是明亮的,以非人的雙眼所直視著的前方卻彷彿沒有月光也沒有星星的夜晚般,全然漆黑的一片。

即將睡著之前,在半夢半醒的迷茫狀態下,鬼再度胡思亂想了起來。

有別於先前的想法,在想通了一直以來被刻意忘卻的事之後,跟著驀然浮現在鬼的心裡的,是過去──連在妖怪的聚落中時都從來不曾有過的念頭。

──與其真的要等到那樣的一天到來,真的要等到身份被揭穿而待不下去的那一天,還不如在那之前就先親手把這些都毀掉;與其看著那傢伙隨著時間老去死去,還不如在那之前,在還沒有越陷越深到無法抽離的地步時就先親手奪去他的生命。

──一次就把所有珍視的東西都清除掉的話,以後就不用再失去了;只要痛過一次之後,之後就不會再為此感到痛苦了……

──內心也不會再這麼……掙扎了……

   

也只是模模糊糊中有了那樣的念頭而已。

因為心裡清楚的知道做了的話,到最後自己一定會後悔的──鬼從來就不曾將這樣的念頭付諸實行。

離他再也無法在村落中待下去,真的沒有回頭路的那一天,卻也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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