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分為上中下篇,此為下篇部份之二。

※希望明天攀岩考試能過關,一切順利。

 

 

 

 

鬼離開村子的時候,也是在夏天。

   

其實早就知道這一天一定會到來的,在男子不經意的說出那句話之後,在鬼意識到身邊的一切不可能永遠維持不變之後,又過了好幾年。對於鬼來說儘管只是短暫到一眨眼就過去的時間,卻也已經足夠讓村人們發現鬼的異狀。

「那個孩子,不會長大」、「好幾年過去了,還是那個樣子啊,一點都沒有改變」、「那孩子,該不會是妖怪吧」諸如此類的傳言在村落中四起。因為一出門就會看見村人們竊竊私語著這樣的話題,所以鬼也不怎麼出門了,就一直留在家中。

然後,男子問出了鬼最不願意聽見的那句話。

「阿夏,你……並不是人類吧?」

雖然早就知道這一天一定會到來,實際上聽見時,卻還是會覺得難受。因為害怕而遲遲不敢告知實情,長久以來努力的掩藏起自己的身份,終於無法再隱瞞下去。

鬼一時之間沒辦法再說出任何話反駁他──事到如今,也沒有反駁的必要了。即使內心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的,表面上僅僅只是吐著舌頭,向著男子扮了個鬼臉,就立刻跑開,鬼迅速地迴避了這個話題。

儘管連鬼自己都知道,自己是沒辦法再逃避多久的。

踏著有些紊亂的步伐,一路吵吵鬧鬧的由和室中逃到了緣廊之上。聽著刺耳、愈發悽厲的蟬聲,若是過去的鬼可能還會稍稍抱怨個幾句吧?然而,現下的他卻連那點心思都沒有了。

鬼第一次知道了什麼是沒有回頭路可走的心情。

理智拼命的告訴自己,要儘早離開這個地方才行。身份已經若隱若揭了,再繼續待下來的話,一些麻煩事也會接踵而來的……會有遠道而來的山伏、修行僧前來退治自己這隻鬼,村人們也會舉起火把拾起武器,像百鬼夜行那時那樣驅逐自己……

──不想死去的話,不想親眼見證那一天的話,就必須趁著這個時候,村人們還沒辦法確認自己的身份時儘快離開才行。

沒有辦法再繼續待在人類的村落中,亦沒有辦法再繼續留在男子的家中。但是,鬼卻隨及又想到了,既然如此的話,自己在離開了這裡的話又該何去何從?

或許過去的妖怪同伴們還會接納獨自一人的自己成為他們的一份子,在百鬼夜行被驅逐的那天晚上冷眼旁觀、與妖怪們切割開來的鬼,卻沒辦法就這樣回到妖怪的聚落中,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的繼續生活著。

直到現在,鬼才發現,自己似乎沒有其他能夠回去的地方了。

──可惡……難道又要像之前那樣到處流浪嗎?真的非離開不可嗎?

鬼就這樣在走廊上待了一整個下午,反覆思考著,卻找不到更好的答案。直到夕幕低垂,黑夜降臨時,儘管還拿不定主意,意識到的時候,雙腳卻已經本能地違背理智,帶著身體,往門口走去。

猶豫的步伐,在察覺到某件事之後,在離門口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停下了。鬼化作了石頭一般的全身僵硬,定定地注視著前方,外面雖然已經是晚上了,非人的雙眼仍舊能在連一盞燈都沒點上的屋裡看清周遭的狀況。

男子等在門邊。

彷彿早就料到了鬼會趁著這個時候離開一般,男子斜倚在門一旁的牆上,無法自由行動的雙腳維持著僵直、不協調的姿勢。還是見慣了的那種溫柔的眼神與笑容,明明可能已經得知了自己真正的身份──

──為什麼還能那樣對自己笑著呢?

──不會覺得很恐怖、很噁心嗎?為什麼到了這種地步,還是不會對隱瞞身份、裝成人類,欺騙了你和其他村人的我發怒呢?

彷彿看穿了鬼心中的想法,男子淺笑著,溫和地開口:「在不經意問出口之後就已經察覺到異狀了,卻一直忍著不說,阿夏你……果然和我們是不同的存在吧?生活在一起的這段時間中也隱約發現了,並不是像神明那樣明亮溫暖的存在,而是……更加陰暗不明的東西。」

鬼靜靜的聽男子一字一句的說著自己的猜測,在聽到了「而是……更加陰暗不明的東西」時,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

──那傢伙……慎彥他……知道了,我其實是……

鬼表面上對此裝作不怎麼在乎,以這樣的表象來掩飾自己真正的心情,只是雙手仍然悄悄地揪緊了和服下擺,微微顫抖著。一直以來建立在脆弱的基礎上,平凡卻足以讓鬼深深陷入其中的生活,就要崩解了。

男子大概也察覺到了鬼藏在那樣的表情下,內心真正的感受與想法,頓了一頓,說到了那裡就不再就那個話題深究下去。取而代之的,則是讓鬼感到似曾相識的字字句句。

可能是已經在門口守了一段時間了,男子輕輕的揉著僵硬的雙腿,似乎感到有些疼痛一般的皺起眉頭,嘴上卻還是維持著一如往常的笑容。和鬼說著話的語氣,也和兩人平常的閒話家常時沒什麼兩樣。

「我啊,其實是個很害怕寂寞的人呢,又因為這樣的病無法時常外出。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人在,也沒有半點聲音的居所感覺起來好冷清、好可怕,似乎再這樣待下去我也會感染那樣的氛圍,變得死氣沉沉的,雖然活著卻像具行屍走肉一般……明明到這個地方來不是為了這種理由的……」

鬼恍恍惚惚地想起了,似乎在一段時間前的夢中,也曾經聽過類似的話語……但也僅止於「類似」而已,還是有很多地方不一樣。

──不一樣?是什麼地方不一樣?

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鬼的時間和人類的時間是不一樣的,對於鬼來說可能只是有如一眨眼般短暫,對人類來說,這段時間已經長得足以讓許多事發生。在人類村落中渡過的這段時間中,鬼親眼看著見慣了的人事物一點一點變得與記憶中不同。不只是像夢境中那樣──男子的友人因為各種各樣原因而不再造訪這個家,從此消失、再也沒見過的人遠比夢境還要多上更多。

會送給自己糖果的鄰家大姐姐在幾年前嫁到了其他的村落去,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會為自己打理外貌的村中大嬸一天在菜園中工作時突然無預警地倒下,從此再也沒有睜開眼睛過。

那時拿著紅色小手毬吆喝著,邀請鬼加入遊戲的孩子們多半業已長大成人,也有少數幾個是在那之前因病死去的;說著村中鄉野奇譚的長輩隨著時間過去也已經不在了。那時向自己親切地揮手打招呼的青年男女也──

所有的東西都不一樣了。

而且,鬼不知怎麼的,心裡總有一種感覺:再過一段時間的話,他也必須要面對眼前這名總是把自己看作小孩子般耐心對待,甚至為自己取了名字,對自己說出了那些溫暖的話,教會自己人類之事的男子的離去。

──如果身為「鬼」的身份沒有被發現的話,自己應該會等到那一天的……

鬼直挺挺地站著,努力裝作對這個話題不怎麼有興趣的樣子。

男子微笑著,持續地說著,彷彿想以此來說服鬼留下來般,就算說到最後聲音有些沙啞,也捨不得停下來休息:

「阿夏的到來為這個居所增添了吵吵鬧鬧的聲音呢。雖然有的時候總是我行我素、毫無理由的大吵大鬧讓人有些頭疼,但是也是因為這樣這個家中多了一點聲音,多了幾分生氣,不再那麼的死氣沉沉……就算最後知道了阿夏不是人類,我還是覺得──」

眼前的畫面漸漸的與夢境中重疊了。鬼努力壓抑著,試著將思緒轉往其他的事,不讓眼淚就這樣掉下來。明明一直期待著這一天的到來,期待著那句話的──

「──能夠遇見阿夏你,真的是太好了。」

   

在那一瞬間,鬼再也忍不住心中逐漸脹大的情緒,放開抓緊衣擺的手,雙拳又隨及握起,鬼大聲地吼了出來:「不要說了!」

──還是不一樣。

「這只是你現在一時之間的想法吧?沒辦法保證你未來不會改變主意吧?」

──明明一直期待著這一天的到來,期待著那句話的,現在卻沒辦法像夢中那樣坦然的接受,還是不一樣……

鬼激動地揮動雙手,宛如小孩子鬧脾氣一般的,一直以來壓抑在潛意識深處的那些想法終於傾瀉而出,彷彿狂風暴雨似的化成了急驟的文字:

「能夠保證未來絕對不會因為其他人的一句話就突然把我趕出這個家嗎?在見識過我的力量和真正的面貌之後能夠不感到害怕嗎?不會把我當成髒東西一樣驅逐嗎?不會找人來退治我嗎?不會像那一天那樣……攻擊我嗎?不會在某一天就因為這些原因離開我嗎?而且就算你不會這麼做,村子裡的其他人知道了我的身份之後,一定也會排斥的……畢竟我是……」

鬼。

「我可是鬼啊!」

鬼在那一天,還是向男子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他卻也意識到一切不會和夢境中一樣了。

──還是沒辦法像夢裡那樣,像過去那樣的日子沒辦法被一直持續下去,就算自己留了下來,這樣的日子還是一定會在將來的某個夏天有所改變的。

與他們這些妖魔鬼怪相比,人類短暫的一生中,變動實在是太大了。就像是想法、言行舉止……這些東西,很少人能夠始終如一,人類總是會因為某些原因而突然改變主意。這樣的事情,鬼還在妖怪的聚落時就已經聽妖怪同伴們提起過了,也親眼看過一點了。

不過,真正體會到、瞭解到這一點,也是在來到人類的村落之後,看著過去還會拉著自己一起玩遊戲的孩子們,長大後因為村中的傳言而開始疏遠、畏懼自己……

「我可是鬼吶。」

直到那個時候,鬼才做出了最後的決定。

──自己可是一般人無法接受的,殘暴兇狠、作惡多端的鬼啊!

過去,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前,鬼曾經聽村中長輩們提起「自己」的故事,人們記憶中對於鬼族的印象也大概就是那樣……頭上長著角,嘴裡有著亮晃晃的獠牙,虎背熊腰具有怪力。恣意迫害萬物與人類,恣意奪去生命,蹀血而行……

那樣暴戾的鬼,是沒有辦法輕易地改變人類對他的印象的。就算幸運的留在了村莊中,被人們知道了他真正的身份之後,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接納了他,暗地裡迎面而來的,可是反反覆覆的猜忌與傷害啊;就算留下來,迎接自己的也不會是與過去相同的日子,說不定反而會被人類殺害啊。

所以,必須離開。

就算不知道離開了這裡之後,能夠到哪裡去,就算又過著四處流浪的生活也好,還是必須離開才行。

要從人類的村落離開才行,要趕在這個時候儘快離開才行。

「我可是鬼吶,什麼人類取的名字啊、人類的家事啊之類的,對我來說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不要再叫我阿夏了!也不要再說什麼我帶給他人活力之類的話,在我身邊的人,絕對絕對不會感到愉快的,最後也絕對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全部都會被我……殺掉吶。」

不知不覺間放下了緊握的拳頭,將手背在身後。為了掩飾心中的感覺,也為了讓自己斷了留下來的念頭,鬼努力地換上虛假、有些陰沉的笑容,故作不在乎地說出有些駭人聽聞的語句。

男子則只是一句話都不說的、安靜的聽著,平時在吹奏竹笛時,隱藏在笑容之後的東西模模糊糊地露了出來,深沉的、陰暗的……是連鬼也沒辦法得知緣由的失落與惆悵。只不過,事到如今,鬼也已經管不上那麼多了。

「只是在黑暗中待得有些發悶了而已,會來到人類的村子、學習那些事情也只是想玩玩吶,但是這麼長的一段日子以來也膩了……我不要玩這個遊戲了,我要回去了。」

鬼不知道自己是以什麼樣的表情說完這段話的,雖然盡力裝出了那樣的表情,也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中不帶有半點感情,到了這裡也已經是極限了。鬼吐了吐舌頭,大聲地向著男子喊出「再見」,就快速地拉開門,故作鎮定地向著外面走了出去。

在拉開門時,鬼還是悄悄的瞥了一眼。男子卻沒有再說些什麼,也沒有其他特別的動作,只是靠著牆,抿起嘴,像是在思考著什麼的樣子。

──果然……嗎?畢竟說了那樣的話,也不會有人想要再讓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殺掉自己的鬼住在自己家裡了吧?說不定還會覺得就這樣走了反而輕鬆許多。鬼在心中,嘗試著用這樣的說法說服自己,安慰自己。

但是直到走了離家好一段距離之後,鬼才聽見身後傳來氣若游絲,卻依舊溫和的聲音。而在過了好幾年之後,每每想起這件事,鬼還是沒辦法判斷那究竟是確確實實存在的,又或者只是自己的幻覺,只是因為那時的自己仍然存有一絲期待,所以耳中才聽到了那樣的句子。

不知怎麼的,鬼一直記著那句話,就算是在離那時過了很久很久之後,連兩人一起生活時的點點滴滴都已經幾近忘卻時,鬼還是記得那句話。

「阿夏,我會等你回家的。」

「不會再回來了啦。」鬼小聲地嘟嚷著,逐漸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所以就說了……我最討厭夏天了。」

鬼,走在百鬼夜行的隊伍曾經走過的道路上。

明明是夏天的夜晚,照理說該是悶熱的,這時卻變得有如冬日一般的冰冷。

鬼走在愈加漆黑的道路上,越走越快,到最後甚至奔跑了起來;鬼跑在愈加崎嶇不平的鄉間小路上,跌倒了又爬起,爬起了又再度摔倒。不知不覺間,鬼抽噎了起來。

「慎彥……」

眼前完全是一片黯淡無光的景色,看不見路的前方,也不知道接下來該何去何從。周遭連一盞燈都沒有,白天時柔和的樹影這時變得張牙舞爪起來,就像是要將路過的行人拆解撕裂的兇猛野獸,路上卻反而安靜得不可思議,沒有野獸的聲音,也聽不到半點鳥囀蟲鳴。整條漆黑的道路上如今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鬼的手中緊緊的握著男子給予的竹笛,邊哭,邊跌跌撞撞的、狼狽不堪的前行著。這是孤單又寂寞的,一個人的百鬼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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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空(白井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