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篇完。

※今天發現攀岩期末成績過了之後,突然很想寫這一篇,正好靈感君也來了,所以就先把這一篇完成了。

 

 

 

 

廢棄神社

 

 

在那片樹林之中,有一座廢棄的神社。

   

那是座小小的神社,看起來似乎已經荒廢了很長一段時間了,不只長久以來未經修繕,甚至連神社本身也被由人們的記憶中抹去了。若是詢問住在那個地區的人,大概只有在那個地方居住以久、見識廣泛的老一輩的人們,以及愛討論奇怪傳聞、愛四處到恐怖場所探險的孩子們能夠對於那間神社的存在給予回應吧──不過,也只是對於那座神社的片面之詞而已。

「那座神社之中,有妖怪出沒喔。」

「是很可怕的妖怪喔。」

「據說會把不乖的孩子吃掉呢,所以大人們都說『沒事別到那種地方去』。」

「那座神社中的妖怪,時常出現在滿月的夜晚喔。」

對於那座神社是何人所建造的、為什麼要建造在那種地方、是多久之前建造的……神社中供奉的神祇為何,從來都沒有人能夠給出答案。人們口耳相傳的,只有圍繞著那座神社所發生的各種奇聞異事、鄉野怪譚……諸如此類而已。

實際走訪神社一看,聳立在神社入口處,作為分隔之用的朱紅鳥居已經變得破破爛爛的了,區隔人與神的場所之用的注連繩卻還勉強地掛著,地上也到處生滿了朝氣蓬勃的雜草──繁縷、蔓菁、鼠曲草等春天七草,撒滿各種顏色的落葉、落花與落果。

再往前去,一步接著一步,一個接著一個的踩過隱藏在雜草中的白色圓石板,沿著這條路線繞過神社中的大神木之後,就能到達神社中,一棟三面是土牆,只有一面是紙拉門,紙拉門外還有個木頭走廊的四方建築物。

──大概是先前作為神主的祈禱所,或是來往民眾的參拜所……如此之類的場所吧。

一般人通常第一眼看見了之後,心中都會產生這樣的想法。然而,看清紙拉門上的畫之後,大多數人都會迅速推翻心中上一秒才剛成形的推論。

   

那是一幅描繪宴席之樂的畫。

也不知道是出自哪位畫師之手,儘管線條與配色都十分簡潔,在上色時更沒有為了凸顯遠近陰影而用上繁複的漸層,簡單的幾筆卻讓畫中人物活靈活現的。或曾經存在、或單單只存在於畫師想像中的畫中人物,神韻被完美地描摹了出來:

儘管畫中的人數並不若一般宴會上能夠以「高朋滿座」來形容,經由那位神乎其技的畫師之手,卻能夠以僅僅七個人表達出宴會中那股熱鬧、喧嘩,而和樂的氛圍。

席地而坐在畫面最左邊的,是一名身著淺藍色袈裟與蒼灰色麻布法衣,打扮類似尋常可見的山伏,擁有一頭蒼藍短髮的青年。金色的錫杖靜靜放置在青年身旁,在整幅畫面中格外顯眼,相較之下青年手中端著的白玉酒杯就愈發顯得樸素無奇了。

藍衣青年的眼睛向上微微瞇起,臉上更是帶著有如地藏菩薩一般溫和的笑容。端著酒杯的青年,正與身旁的另一名青年對話著。

談笑。

相較於藍衣青年的溫和,另一名青年展露出的則是玩世不恭的笑容。

身著直衣,紫色長髮不經特意梳理的隨意披散著的他,看似隨意的坐姿卻令人有股不怒而威的壓迫感,他一手拿著金色的細煙管,一手舉起酒杯,表面上看起來像是正在應和著藍衣青年的話,仔細一看卻又更像是對宴會的場景有感而發,因此吟詠起和歌。

吟歌。

接下來,在整幅畫面正中央的是,蔥綠色長髮、穿著綠色繡著藤花的夏季浴衣的少女,以及長著穗黃色狐耳與狐尾,身著淡黃色、印上稻荷家紋的短浴衣的男孩,兩人都露出了雪白的貝齒大大笑著,似乎正在談論著什麼有趣的事。

少女手中捧著、膝上放置著的木盒裡裝著各色各樣的點心與宴會的菜餚,櫻餅、醃漬櫻葉、和菓子……而男孩則像是想吃,但心中有顧慮而不敢拿太多一般,明明手中已經拿著點心了,眼神卻還是偷偷瞄著少女手中的木盒。

佳餚。

將視線往左移,接著是著一襲華貴的櫻紅色綢緞和服、褐髮以雕刻著鳳凰的純金髮簪妝點起,美麗而優雅的女子。女子的面前擺著一個樸實無華的白玉酒壺,手中也拿著白玉酒杯,臉上是宛如終於放下了什麼重擔一般從容溫柔的表情。

她一面輕撫著胸口掛著的,有了四道裂痕的小圓銅鏡,微瞇起雙眼,一面與正由後環抱著自己的女孩,以及最畫面左方的另一名女子微笑著聊著天。

飲酒。

環抱著女子的女孩,與同一畫面中的男孩擁有異常相似的面貌,留著金色半長的頭髮,也長著狐耳與狐尾,穿著同樣的浴衣。她手上拿著櫻餅,瞇起眼,面帶大大的燦爛的笑容,向女子撒嬌著,回應著女子的話。

而畫面最左方的另一名女子──也就是這場宴會中的第七人,則有如記錄這場宴會的記錄者一般,眼神與表情乍看之下冷淡、與其他人疏遠,卻隱隱藏著嚮往這般熱鬧的心思。

身上豔紅的和服總是讓人聯想到秋日飄零的紅葉,女子手中也端著白玉酒杯,栩栩如生的樣子,就像是在下一個瞬間就要動了起來,與畫中其他青年男女的酒杯碰撞在一起似的。

這場宴會的背景,則是大片大片絢爛地綻放、飄落著的櫻花,不只如此,整幅畫面更籠罩著一層淡黃色的光暈……宛如某人珍藏在腦海中,記憶中最美也最寶貝的那一幕一般。

這幅畫,就算只是什麼都不做地只是呆呆佇立著,凝視著,依稀中彷彿能夠聞到淡淡的櫻花香氣,聽見宴會上觥籌交錯的聲音,青年男女與孩童的談笑聲、嘻鬧聲,以及東風吹拂過櫻花樹梢的沙沙聲從畫中傳來。只要看著這幅畫,就連內心孤單寂寞的人都會不知不覺間被畫中那熱鬧、和樂的氣氛感染,不由自主地發自內心笑出來。

紙拉門上的畫就是具有著這般不可思議的力量。

這樣的畫作,是不可能放在祈禱所、參拜所這等莊嚴神聖的場所的;這樣的畫作,該是出現在宴會廳之類的場所供人欣賞,或是作為私人收藏之用的。因此,在紙拉門上有著這麼一幅畫作的建築物,是絕對不可能作為前類場所之用的。

更何況,還曾經發生過那樣的事。

   

有一陣子,在那個地區的孩子們之間有著「到那座廢棄神社去,並且到達紙拉門那裡,摸到那幅畫再回來,就會得到幸福」的傳聞。

無論原先是作為試膽遊戲之用而出現的,或是見過了那幅畫的人加油添醋之後散布出來的流言,儘管大人們禁止孩子們偷偷跑到那座神社那裡去,也常常還是有許多孩子在大人們一不注意下,三三兩兩的到廢棄神社探險。

直到有兩個孩子哭著從神社跑回來為止。

根據那兩個孩子的說法,那一天他們和另外幾個孩子約好之後,趁著正午時分大人們在忙著其他事時,瞞著大人們躡手躡腳的跑出來,也順利到達了樹林中的廢棄神社,更順著泰半被雜草所掩蓋的白石板繞過了大神木,到了那棟建築物那裡。

然而,就在他們正要踩上紙拉門前的走廊時,背後卻傳來了腳步聲。

他們兩人原先以為是其他的孩子來了,面帶笑容往背後一看,正想嘲笑對方「怎麼來得這麼慢,害怕了嗎」時,才猛然發現佇立在大神木之下的,是不認識的男子。

明明還是日正當中的時候,周遭卻突然暗了下來,甚至開始颳起了森冷的風。身著漆黑直衣的男子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瞪著他們,儘管男子不開口,兩個孩子從一段距離之外也能清楚感受到男子身上散發出的怒意與強烈威壓感,宛如撞見了噬人的妖魔鬼怪般,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顫。

更讓兩個孩子害怕的是,仔細一看,男子的面孔竟然和紙拉門上那幅畫中的「某人」長得一模一樣。

兩個孩子當場被嚇得落荒而逃。

在那件事情之後,孩子們前往神社探險的次數少了。雖然偶爾還是有自認為膽大的孩子跑到廢棄神社那裡去,不過也總是因為內心的恐懼止步於入口處的朱紅鳥居,而無法再繼續往神社的更深處去……當然,也沒有孩子再到那棟建築物那裡,再看過那幅畫。

關於黑衣男子的傳言,卻反而在一段時間之後逐漸多了起來。

明明再也沒有人到過那幅畫那裡,傳聞中卻有人曾經看見那名男子定定佇立在紙拉門上的畫前,望著畫的眼神意外的柔和,彷彿正在回憶著什麼般,就那樣看了很久很久,而後才轉過身,消失在大神木之後。

還有人曾經看過男子在滿月時出現在那棟建築物的屋頂,依舊是那襲黑色直衣,凝視著夜空的神情就像是正思考著什麼,又彷彿正在等待著什麼人的到來一般,平靜但又有些寂寞。

再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流傳在這個地區的鄉野奇譚中添上了「這名男子其實是這座神社真正的神主」的說法。

傳說總會因口耳相傳,隨著時間發展出許多不同的說法。在某些鄉野奇譚中,男子因為某些原因最後死在神社之中,靈魂卻沒有到黃泉鄉去,而是留在那裡保護祂心愛的畫……

有些鄉野奇譚則說男子並非人類而是妖怪,因為一時興起而當起了那座神社的神主,紙拉門上的畫則是祂特地從遠方請來畫師,依照祂的敘述描繪而成。對畫師的作品感到十分滿意的神主在畫作完成當晚,就在神社中設了宴席宴請畫師,最後畫師被從天而降的大老虎接走……

還有男子其實並非妖怪,而是墮落的八百萬神明,利用神社設局,誘使那些想要成為妖怪的人們誤入其途的說法。最後墮落的神明被斬傷而力量大減,神社也因此荒廢……

無論傳說的結局為何,這些故事中唯一的共通之處就是:那棟建築物,甚至那座神社絕對不是什麼被神明眷顧的地方。心懷執念的幽靈流連忘返、不願離去的地方、妖魔鬼怪的怪異宴席、墮落神明設下的圈套……全部都是與神明所象徵著的「明亮溫暖」毫不相干的東西。

關於男子的鄉野奇譚眾多,內容也越來越荒誕怪異,但在過了一段時間之後,這些鄉野奇譚又忽然由人們口中消失了,取而代之補上缺位的是其他的鄉野奇譚。廢棄神社的存在,也因此再一次的由人們的記憶中被掩蓋,被刻意抹去。

   

所以也當然不會有人知道,在一個月亮比平時要更加明亮的春日夜晚,在這座廢棄神社中,在那棟奇怪的建築物裡,曾經悄悄地辦起了一場宴會。

小心翼翼地繞過了大神木──繞過絢爛地綻放著粉紅花朵的高大櫻花樹之後,出現在眼前的,是亮起了燈的四方建築物。

雖然隔著紙拉門而無法清楚得知建築物內的情況,但是卻從屋內傳來了酒杯與酒杯碰撞的聲音,碗盤的挪動聲與撞擊聲,將空木盒堆疊起所發出的輕響。屋內之人的談話聲以及笑鬧聲也隨之傳入耳中。

昏黃飄忽的燭火將屋內人們的影子拉長,投射在紙拉門上,不多不少,正好是七個。

「好久沒有像這樣聚在一起了──」

「太好了,那個時候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有很多話還沒來得及說──」

「我們已經成長到這樣了喔,再過一段時間之後──」

「偶爾這樣聚一聚也還不錯呀──」

這場宴會一直持續了一整夜。喧嚷歡愉的,直到出巡的月神已經開始往西方的山後移動,縱使離黎明還有一段時間,愉快的夜晚也快要結束時──屋內忽地安靜了下來。

「原來也到了這個時間了呀,雖然有點捨不得,還想再和你們好好聊一聊,但是我也該離開了呢。」

在一陣沉默之後,率先、一字一句響起的是溫柔的男音。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微弱,甚至就像是一陣風吹過就會消失不見一般,即使如此,聲音中卻帶著隱隱約約的笑意。說著這句話的人,似乎對於目前的事態由衷感到幸福與滿足地輕笑了聲。

「辛苦你了。」宴會的其他參與者,彷彿在很久之前就養成了某種默契似的,異口同聲、節奏一致的說著。

最左邊的影子從紙拉門上消失了。明明紙拉門聞風不動,卻不知為何,有推門而出的聲音。

「接下來也該輪到我了,本來還想再多待一下的,但也是沒辦法的事呀……在這之後就麻煩你們了,在我和那傢伙離開之後。」

之後響起的,是溫和而優雅的女音。從紙拉門上的影子看來,左方三人中,被長著狐耳的女孩環抱著的女子,輕輕回抱了一下女孩,又溫柔地輕撫了一下身邊狐耳男孩的頭。

「謝謝你們。」

然後,那個聲音就從紙拉門後完全的消失了;紙拉門上的影子也同時消散得無影無蹤。

「好了好了,我們也該啟程了。」

「不快點回去的話,那位神明大人會擔心的。」

男孩與女孩牽著手站了起來,身後的狐狸尾巴搖啊搖的。兩人大聲地喊著「謝謝你們這段時間的照顧」,同時鞠了個躬,再抬起頭來時,兩人的影子猛地向上直衝,眼看就要衝破屋頂時,外頭卻看不出有任何異樣,依舊是被明亮的月光給整個照亮的夜空。

宴會人數瞬間少去一半之後,剩下的三個人仍舊是維持著一貫坐著的姿勢,只是誰都沒有開口,彷彿深怕破壞了這難得的寂靜,又像是惟恐一開口,周遭的景色就會有所改變,會從綺麗的夢境中驀然清醒過來一般。

在這樣的寂靜中,中央的少女突然站了起來,張開雙手,以意外開朗活潑的聲音說著:「也不用這麼失落嘛,以後如果有機會的話,再聚一聚吧……大家一起,一定能再度聚在一起。」

「一定嗎……」另一個聽起來有些徬徨的女音小聲地低問著,也不知道是在詢問其他人,還是在藉此確認著自己內心的想法。不過很快的,連這樣的聲音也跟著開朗、自信了起來:「說的也是,一定還會再有機會的……」

左方的男子和右方的女子也收了收東西,站了起來。燭火微晃,三個人靠在一起,就像是在講著什麼悄悄話一般,又很快分開了。儘管不知道他們到底討論了什麼,但三人都高興地笑了起來。

「今晚就這樣了,那麼,各位,再見了。」最後響起的,是低沉、又似乎在回味著什麼一般的男音。

於是,屋內的燈熄了。

   

「啊啊,雖然結束了,感覺卻是場十分快樂的春日宴會呢。」

總是穿著與春天紅色葉牡丹相同色調和服的青年畫師悠閒地坐在建築物外的緣廊上,兩隻腳晃啊晃的,一面望著逐漸由黑染上日出之紅,再轉為一片澄青的天空,一面微笑著,向懶洋洋地伏踞在一旁的大老虎,這麼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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