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篇幅長度關係,所以決定分兩次放上。

※另一部份會於近日內放上。

 

 

 

 

夜行前日

 

 

他在夢中遇見了那個孩子。

究竟為什麼會重覆的做著那個夢?他模模糊糊的想起了一種可能……大概是先前來訪的那名藥師暗中動了什麼手腳吧。然而,若仔細追究起`起那名藥師到底做了什麼,他卻也只能說是渾然未知。

包括那名藥師說過的那些話,一切都想不透。

   

第一次在夢中見面時,那個孩子正在路邊自顧自地玩著小手毬。

那個孩子身上的淡黃魚鱗和服滿是皺摺,手中本該是紅色的小手毬也有些破舊褪色,看起來都是使用了很久的物品了,明明在他的眼中不是什麼太特別的東西,那個孩子卻將之當作了最珍貴的寶物,一直小心翼翼地、珍惜地玩著。

然而,一聽見由遠而近傳來的腳步聲,那個孩子卻立刻就扔下了手中的東西,開心地張開手跑向不遠處正逐漸往這裡走來的孩子們,期待地指了指他們又指了指自己:

「吶,一起玩吧?」

明明是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在孩子們當中卻有如將石頭投入水中,激起了不小的波瀾似的。孩子們圍成了小圈圈,把那個孩子隔絕在外頭,窸窸窣窣地討論了起來:

「怎麼辦,要讓他加入嗎?」

「要不要乾脆換個地方玩──」

「不太想讓他加入啊──」諸如此類的話題。而在討論的最後,孩子們相互牽起小手,留下了「才不要,不要跟過來」這句話,一群人吵吵鬧鬧的走了,留下那個孩子。

儘管如此,那個孩子仍然在其他的孩子們亂哄哄地離開了之後,自己也偷偷的跟在了隊伍的最後。儘管因為顧忌著而不敢與其他人離得太近,甚至不敢悄悄地混入眾人的遊戲中,但是,那個孩子至始至終都躲在一旁,隨著孩子們遊戲地點的變化,有時是在樹後,有時是在房舍的陰暗處……安靜地,羨慕地看著其他孩子玩著遊戲時熱熱鬧鬧的場景。

隨著遊戲過程的高潮迭起,聽見了由孩子間不時傳出的笑鬧聲及歡呼聲,那個孩子原先有些落寞的神情慢慢的也被渲染上了幾分相同的喜悅,不知不覺間笑了起來。

──真傻啊。

又不是自己也加入了遊戲,甚至還被其他孩子排斥,被拒於其外,這樣子看著他人做著自己嚮往中的事,有什麼好高興的──一開始看到了那個孩子的反應,他只是不以為然地這麼想著,甚至還認為夢到這些的自己有些可笑,反正都是不可能實現的情節──

他自嘲地笑了笑,搖搖頭。雙腳意外的在夢中能夠自由行動而不會只走幾步就造成身體的負擔,他試探性地抬起腳,起初只是在附近走個幾步,最後對那孩子的行為越來越看不下去的他索性轉身離開。

與那孩子第一次的相遇,也以他從夢中醒來作為結束。

以為只不過是一夜的夢境而已,沒想到接下來的好幾天,不可思議的,他又再次在夢中遇見了那個孩子,並且再次重覆起「觀察那個孩子的行為、覺得那個孩子很傻、再度轉身離開」這樣的過程。

──那個孩子……一直都是一個人呢。

幾天下來,他發現夢中的那個孩子總是自己孤伶伶的一個人。而要在過了更長的一段時間之後,他才慢慢的了解這件事背後更深的原因為何。

「吶,一起玩吧?」這是那個孩子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那個孩子的臉上也總是帶著高興的笑容。

那個孩子無論是見到了誰──就算是不久前才嘲笑、欺負過自己的孩子也好──都會習慣性地,大大的咧開嘴笑著說出這句話,高高興興地小跑步著迎了上去。目光閃爍著,期待著今天會有人應和自己的要求,和自己一起玩。

──真傻啊,該不會是以為只要這樣一直問下去,嘗試下去,某一天也能和其他人一起開心的玩耍吧?

──但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被其他人接納的呀。

他從夢中的其他人那裡得知,那個孩子與生俱來就有著宛如鬼族一般的怪力,也因為這一點而被所有人──無論是大人或孩子們──稱為「鬼的孩子」。儘管那個孩子平時都會刻意掩藏起那不尋常的怪力,單就外表看來也的確與其他孩子沒什麼兩樣,那個孩子還是因為這種異常的能力,懼怕、猜忌、排斥、厭惡……各式各樣的情緒宛如利刃般隨之投射飛來,被村中的其他人視為怪物。

過去那個孩子可能還因為有溫柔的父親和母親陪伴在身邊而不至於感到寂寞,但自從父母去世的那一刻開始,那個孩子就真的變成了孤孤單單一個人的存在,無論再怎麼努力的伸出雙手、再怎麼笑著,立場都不會改變,也不可能得到期待中的回應。

讓他感到最不可思議的是,儘管如此,那個孩子從來都不曾說過怪罪、怨懟任何人的話,也從來不曾對他人有過任何的報復行為。那個孩子在夢中向來是充滿朝氣的笑著,努力過日子的模樣,明明有的時候都被欺負成那樣了……

──無論其他人對你做了什麼,都是一副笑咪咪、興高采烈的樣子……就像是個傻子一樣啊……

──為什麼不生氣呢?

──不會覺得難過嗎?不會想要報復回去嗎?

──看見其他人高興的模樣,看見自己永遠無法得到的生活,不是只會一再地提醒自己,自己到底有多悲慘多孤獨而已嗎?既然如此,不會想去破壞他們的遊戲嗎?

──以你的力氣,應該能夠辦到這種事吧?都被叫成「鬼的孩子」了,都被叫成那樣了……

不知不覺間,他對一直沒有反抗行為、仍舊開心笑著的孩子感到不滿、憤怒起來。只要看著那個孩子形單影薄地躲在一旁觀看著遊戲過程的樣子,內心這樣的念頭與疑問總會源源不絕地冒了出來,更不由自主地,握起了拳頭。

定定打量著那個孩子的視線捕捉到了當遊戲結束時,那個孩子臉上一閃而逝的落寞與意猶未盡,然而,那個孩子卻很快地又恢復到原先的笑容。

──為什麼還能笑著呢?

那個孩子躡手躡腳地悄悄從那個地方離開了,或許是那個孩子本來腳步聲就輕到幾乎讓人聽不見,又或許是在經歷了一些事情之後刻意養成的習慣,整個移動的過程中,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那一天,在從夢中醒來之前,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孩子在離開了遊戲的場所之後,再度走回原來的地方,拾起地上的小手毬,一面像是回味著方才看見的遊戲過程似的露出開心的笑容,一面認真地一個人玩著。

只是,那個孩子依然會時不時地抬起頭,望著路的盡頭,就像是在等待著什麼似的。夕陽的餘暉灑落而下,將那個孩子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那個孩子,至始至終都沒發現他就佇立在自己的面前,就連發出了聲音,那個孩子也始終沒有反應。

   

「你為什麼能夠一直笑著呢?」

在某一天的夢境中,也不知道是一時興起或是有其他的原因,在那個孩子小跑步著與自己擦身而過時,他終於抬起頭小聲地問了一句。

彷彿無意中開啟了某個機關似的,以這一句這個問題作為引子,轉過身,直視著那個孩子,他一句接著一句,急急的問了起來。

不同於以往轉身離開的動作,他刻意以與那個孩子相同的步伐跟在那個孩子的身邊,即使知道在夢中對方是聽不見自己的聲音的,自己也沒辦法干涉有關夢中的任何事,還是忍不住、不斷地對著那個孩子全盤托出心中的疑問。

「你為什麼能夠不去怨恨那些人?」

「你被那些人那樣稱呼不會覺得難過嗎?」

「你不會因為這樣,想衝上去和他們打一場架嗎?」

「不會想要求他們不要再叫你『鬼的孩子』嗎?為什麼一直不開口告訴他們呢?」

儘管得不到那個孩子的答案,問出這些問題之後,不滿與愠怒似乎也同時由心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總覺得自己的心情舒坦了許多,之後更因此,隨著時間過去,逐漸養成了對夢境中的那個孩子說話的習慣。

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這麼做的理由。大概只是潛意識中希望能有個人好好的聽自己說話,一旦夢醒了之後就很難得有這樣的機會了;亦或只是以這樣的方式在宣洩情緒,說出那些埋藏在內心已經、已經快要抑制不住的陰暗想法……種種的原因都有可能……對於這項習慣,他是這麼解釋的。

他很清楚,以自己為出發點的這樣單方面的舉動並沒辦法稱得上是陪伴,他只是對著那個孩子發發牢騷,說說那些在醒著的時候總是悶在心裡、不曾對他人說出的抱怨話,有的時候將自己對那孩子不以為意的心情轉化為實體的言語表達出來……或是問著永遠都不會得到答案的問題,僅僅如此而已。

「你聽得到嗎?聽不到嗎?畢竟只是一場夢而已,隨時都會消失……」

不過,無論對方聽不聽得見,就算大部份的情況下都是自討沒趣、白費功夫,他還是跟在那個孩子身邊,在那個孩子獨自遊玩時,在那個孩子躲在一旁觀看著遊戲過程時,有一句沒一句地對那個孩子說著自己想說的話。

在此同時,他也自然而然的被那個孩子帶到了先前從來沒想過的地方。

   

那是那個孩子不為人知的桃源仙境。儘管好幾次見面時那個孩子都在路邊一個人玩著,他從那個孩子臉上的表情以及一些細微的動作間察覺到,那個孩子事實上更喜歡待在那裡。

──那是隱匿在樹林中,除了那個孩子之外鮮為外人所知的一方天地。

被深綠的濃蔭溫柔包裹起的中央區域有個小小的池塘,池面上浮著大片大片的荷葉,有許多蓮莖破水而出,撐起傘般的蓮葉,更盛開著大朵大朵的荷花與荷花,嬌豔單純的粉紅色在簇擁著的一大片碧綠之中格外顯眼。在天氣晴朗時,日光溫和地投射在池塘之中,沾著些許水珠的鮮花與葉被照得閃閃發亮的漂亮。

池塘中的水乾淨得不可思議,明明池底有著眾多的污泥,池水卻一直都是澄清的,就連池底漂動的水草,在水下、蓮葉荷葉間自由徜徉於其中,五彩繽紛的魚群都能夠看得一清二楚。無風無波時,池面則成了鏡子,倒映出上方的天空。

晴藍又揉雜著一絲淺灰的天空與池岸風光交相重疊,虛虛實實地融合為一體,那是如鏡花水月般空幻又綺麗的景致。

但是,真正讓那個孩子喜歡上這裡的理由,並不只有眼前這幅如詩如畫的風景而已。

這個池塘時常能見到三五成群的蜻蜓飛過,或單獨拍翅經過,或兩兩成雙;或短暫點水歇息,或長期徘徊停留。那個孩子似乎特別喜歡看蜻蜓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飛翔著的樣子。

總之──

在被其他孩子欺負了之後,或是躲在一旁觀望著整個遊戲過程的事被發現了、被趕離那個地方之後,被警告了「不要再到這裡來」之後,那個孩子都會到池塘這裡來。那個孩子時常靜靜的抱著小手毬坐在池邊,雙眼眨也不眨地凝視著池面,也不知道在思考著什麼……或是嘴裡喃喃數著蜻蜓的數量。有時候甚至在池邊坐著坐著,不知不覺的就睡著了。

而他也發現,無論之前遇到了多麼令人難過的事,只要來到這裡,那個孩子臉上的失望和寂寞就能立刻一掃而空,暫時遺忘了那些事一般地再度露出大大的笑容。

──又是,那樣的笑容嗎?

「你到底為什麼能夠那樣一直笑著呢?」

他就坐在那個孩子身旁,右手托著頭疑惑地注視著閉上眼淺眠著的孩子,在這個地方待久了,就連原先不滿怨懟的心情也在不知不覺間平復下來。他伸出手來想要將由那個孩子手中滑落的小手毬放回孩子懷裡,手卻直接從小手毬中穿了過去。

身體有一瞬間變成了半透明的狀態,卻又馬上回復正常。

明明是自己的夢境,在夢中卻還有憑著自己的意識沒辦法控制的事,連與夢中的人物互動都做不到──回想起這一點就讓他意志消沉了些,不過,他卻又很快的就強打起精神。

「畢竟就只是個夢而已嘛……只要醒來的話,一切就會消失的,所以根本不用在意那麼多……」

真的是那樣嗎?

一開始察覺到自己心境微妙的轉變時,他還以為自己是害怕醒來之後,再也看不見眼前絢麗的風景。一睜開眼睛醒來之後,就沒有辦法再像這樣憑著雙腳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了,眼中所看到的景色也再度被局限於房間內與四方的窗戶框起的那一小塊,看不見任何的池塘、蓮花、荷花,當然更不會有蜻蜓飛入其中……每一次的清醒,他都惟恐自己會永遠失去這樣的風景。

然而,久而久之,一旦陪在那個孩子身邊的時間長了起來,比起眼前的風景,他竟也漸漸的被那個起先只單純看作傾訴對象的孩子的笑容所吸引。之後再回憶起這一段,與其說他是害怕沒辦法再看見眼前的風景,倒不如說是他害怕從某一天起就再也看不見那樣的笑容。

他自己也清楚這只不過是一場夢,就算因為某些不為人知的理由而讓這場夢的時間較其他夢長上許多,但還是有結束的一天,在他內心的某個角落,在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的情況下,他祈求著這樣的夢、這樣的日子能夠一直持續下去。

能夠一直陪在那個孩子身邊,能夠一直被這樣的風景環繞著,能夠一直看見那個孩子開心的笑容──

那個孩子笑起來的時候其實十分好看,毫無顧忌、毫無保留的咧開嘴的笑容,燦爛的程度彷彿是夏日正午的太陽般,熱情、活潑,總是在不知不覺間將活力渲染給四周的人;又彷彿盛開在田野上的花朵般,單純、善良,還沒有被這個世界的陰暗所污染。

可惜的是,在夢中,從來都沒有人願意認真看看那樣的笑容,就因為那個孩子是被所有人排斥、懼怕的「鬼的孩子」──儘管再努力隱藏起天生非人的怪力,在其他人的眼中卻仍是如此。

「就像是夏天的太陽一般……夏天……那麼,我就叫你『阿夏』好了。」

唯一仔細看過那個孩子的笑容的人,只有他;知道那個被眾人所冷落的「鬼的孩子」其實擁有那麼漂亮的笑容的人,也只有他而已。他甚至還以此為那個從來都沒有被其他人好好稱呼過的夢中孩子取了名字,這是只有他才知道的,那個孩子的祕密名字。

──阿夏。

   

他在夢中陪伴著那個孩子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幾乎是跟在那個孩子身邊,看著那個孩子做著每一件事的。

當那個孩子對著其他孩子們一再不厭煩地說著「吶,一起玩吧」、也一再被拒絕的時候,在那個孩子躲在一旁觀看著孩子們的遊戲的時候;在那個孩子一個人坐在湖邊數著蜻蜓的時候,在那個孩子專注地玩著小手毬的時候,他都陪在一旁,凝視著那個孩子,不斷地和那個孩子說著話。

即使沒辦法碰觸到那個孩子,那個孩子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身為旁觀者的他沒辦法改變夢中的任何事,他卻還是固執地做著這些在旁人看來稱得上是「可笑」「徒勞無功」的舉動。

某一日才忽然警覺到,說不定自己會這麼在意那個孩子,是因為他在某種程度上將「那個孩子」與「醒來之後的自己」重疊在一起,那個孩子身上有著某些與自己相似的部份,儘管那部份可能並不屬於那孩子本質中顯見的單純、天真……等光明正向的東西,而是屬於更加晦暗不明的──

才想到一半,就因為意識到這是多荒謬的想法,而不再繼續想下去。

「阿夏,如果那真的只是我的胡思亂想就好了……這樣就好……」

也是從那一天開始,一改先前的話題,他對那個孩子斷斷續續地說起自己在每一天閉上眼睛前發生的事,將真實發生過的事情以斷斷續續的方式,逐漸帶進夢境之中。由埋怨的語調轉為閒話家常,表面上只是自己整理著今天一天發生的事,實際上他或許也正藉由這樣的方式,與孤單一人的孩子分享著自己經歷的一切。

儘管那個孩子始終沒有對他的言語給予過任何一點的回應,就算偶爾還是會對於無法改變這一點感到意志消沉,他對於兩人間維持這樣的關係、這樣的「互動」已經稍稍感到心滿意足了。

在日常生活中尋找著乍看之下普通卻又有趣的事物,再以自己的方式敘述給那個孩子聽,感覺連平常的日子都變得閃耀起來……

「阿夏,我今天學會了新的曲子喔,雖然很想吹給你聽,可惜的是這裡沒有竹笛,剛學會的曲子也沒辦法吹得像之前的那麼好,練了一天,還是動不動就出錯,等到練久了、熟悉了之後說不定就能吹得更好了──」

「阿夏,我今天又在窗外看到那幾個孩子了喔,玩的是和昨天一樣的遊戲,最後兩方的結果是平手,不服氣的約定了明天再比一次,不知道明天的遊戲結果又會是如何──」

「阿夏,今天行商人帶來了不一樣的書籍喔,雖然有些不太懂的漢字,不過現在好像稍微能夠了解書裡的意思了──」

「阿夏──」

奇怪的是,無論他在夢中經過了多久,明明感覺上像是一、兩天般漫長,實際上卻只過了短短一夜的時間。就算是對著那個孩子自說自話了一天,醒來時卻仍舊是早晨,連日神都還沒出巡到半空。

他從被榻中坐起了身。

窗外,東方的天空才剛剛露出魚肚白,明明離夜晚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卻已經小小的期待起了──

──今天,在閉上眼睛之前又會遇見什麼樣的事呢?

──今晚,又要說些什麼給那個孩子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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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空(白井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