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的另一部份,在百鬼夜行之前發生的故事。

※在這裡先說一下,文中後半的秋城藥師告訴慎彥的話多半是來源於川瀨夏菜老師的「鬼之旅途人之歸途」這本漫畫,這是我最喜歡也最珍藏的作品之一!其實一開始也只是想用那樣的設定試著寫寫看同人文……然後,不知不覺間變成了這樣的故事和世界觀。總之超級超級推薦大家去看這部漫畫!

 

 

 

 

隔著薄薄的紙拉門,他聽見了兩名佣人的對話:「……真是可憐呀,那麼年輕的孩子……據說連遠近馳名的藥師大人都已經放棄了……」

「擁有那樣的身體也不是自願的……雖然可憐,不過仔細想想,卻也有些麻煩呀……」

心突然沉了下來,接下來無論外頭的兩人又說了什麼,他全都聽不太進去了。曾經以為自己已經接受了這些事,但是實際聽到時,卻發現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

──如果能夠擁有和那些孩子一樣的身體就好了。

──我……已經沒辦法……被治好了吧。

   

「阿夏……能夠好好聽我說嗎?」

那一天,在夢中,他坐在專注地玩著遊戲的孩子身邊,凝視著那個孩子好一會兒,吞吞吐吐了好幾次,忽然說起了自己的事。

有別於先前只是輕描淡寫的談著日常的話題,他原原本本地將自己的一切全盤托出。

因為不想直視著那個孩子說出那些話,他只好仰頭定定注視著天空。好奇怪,明明先前在夢中時大多都是晴天的,今天整片天空卻都被厚重的雲層所覆蓋,雖然還有些許日光能夠穿透雲層透入,然而,四周卻還是逐漸暗了下來。

在這樣的天色當中,別說是蜻蜓和魚群了,就連池塘中的蓮花與荷花都失去了平時的光芒,只有那個孩子處在灰暗的景物中仍一如往常開心的笑著。

「我啊……大概永遠都沒辦法……像其他孩子那樣自由奔跑、自由行動了……」

明明一開始只是一個簡單的句子,他卻停頓了許久才能完整說出。但在這句話出口之後,和那天相同,就像是開啟了什麼機關似的,他一句接著一句地對著那個孩子說了起來。

一直以來,他因為某種天生的疾病,體力什麼的都比其他人要差上一點,儘管這個差距年紀還小時乍看之下並不是很明顯,隨著年紀增長,身體一天天每下愈況,體力也越來越差,進而影響到了他日常的行動。

雙腳現在雖然還不到完全無法走動的程度,但除非仰賴柺杖或是他人的攙扶協助,否則行動的範圍仍是有限的,已經無法自由的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了,也無法像一般人那樣跑步和跳躍,更別說是到外頭和其他孩子一同玩耍了。

「看著其他人高興的玩耍著、東奔西跑想去哪裡就去哪裡,自然的挪動雙腳行動著,這些只會一再提醒自己,自己到底有多悲慘而已,我……一點也不會被渲染上相同的情緒,不會因此感到快樂高興或興奮期待,只會對於擁有這樣的身體感到痛苦而已……也不像阿夏你那樣看到後來甚至露出笑容……」

雙手不自覺地緊握了起來。剛開始與那個孩子相遇時,他完全無法理解那個孩子為什麼會有那樣的舉動。

明明孩子們的一舉一動都像是在諷刺著自己,再加上不斷地渴望加入遊戲卻一再因為天生的怪力被排斥、被拒絕,在這樣的情況下,那個孩子竟還能夠由衷露出開心的笑容,在他看來是十分不可思議、可笑的事。

──平時,他為了不讓自己為了無法自由行動、無法奔跑的事難過,即使身體狀況允許,還能夠到屋子裡的其他地方去,也還是一直半強迫地將自己關在房間裡。

看著各式各樣的書、就像是被狐狸迷住了一般不斷的,失了心似的吹著竹笛……無論是什麼樣的東西都好,只要能夠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就好,只要能夠讓自己暫時遺忘這一點就好。

這樣的舉動乍看之下的確也起到了一點效果,只是,他在無意間還是習慣將目光轉向窗外,觀望著外頭能夠自由奔走跑跳、玩耍的孩子們,以及想去哪裡就能到哪裡去的路上行人,來來去去的行商人、雲遊樂師、修行僧、瞽女──

在一整天都只能待在房間裡,或從窗口觀望著外頭的情況下,就算偶爾也會有人到房間裡來陪陪他,內心的孤獨感與對他人的距離感還是隨著時間一寸一寸增長了起來;祈禱著有一天自己的病能被治好,總是羨慕地看著其他人的目光,也一點一點的轉為嫉妒。

──如果能夠擁有和其他人一樣的身體就好了。

──如果能夠和其他人一樣就好了。

心裡純粹羨慕著其他人的想法,也隨著日子一天天的過去,而變成了   ──如果擁有這樣的身體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人就好了。

「但是,那一天,我真的嚇到了……」

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他瞥見了鏡中的自己的臉,僅僅只是一眼而已,卻讓他完全愣住了。

倒映在鏡中的臉,儘管從額頭到下頷都有著自己熟悉的臉形,這時卻陌生了起來。撥開前額的瀏海,額頭上隱隱凸起了像是「角」一般的東西,眼神也較之前冷漠尖銳了起來,那並不是人類該會有的臉,而是將內心的嫉妒與孤獨轉為怨恨之後,終於實際在肉體上有所影響、表現出來的類似「鬼」的面孔。

是「生成」。

──介於人與鬼之間的狀態,頭上長出代表鬼族的角,如果就這樣放任內心的黑暗繼續增長的話,最終一定會變成鬼……他不禁想起先前在書上看過的,對於「生成」的解釋。明明是很久之前察閱的書籍,現在想起來卻字字句句彷彿昨日才見過一般,格外的清晰。

「我就快要……變成鬼了嗎?」

他摸著自己額頭上的角,一時之間對於接踵而來的事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無論是察覺到自己身體上的變化,或是瞭解到自己的內心曾幾何時起變得如此黑暗的這回事……

接著,那名據說是來自四大城中的秋城、遠近馳名的藥師,來訪了。

   

藥師被請來為自己看病的那一天,他才剛走進藥師所在的和室中,就聽見那名藥師嘿嘿地壞笑了起來。在自己還沒開口之前,那名藥師卻率先對自己說了旁人聽來可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句子:

「年輕人,你的身上有鬼的影子啊。」

「鬼的……影子?」

像是刻意忽略他在理解了這個句子的內容之後脫口而出的詢問,卻沒有漏看他聞言乍變的臉色,那名藥師笑了笑,有些裝瘋賣傻似的,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沒錯啊,年輕人,成為了鬼之後,身體的病痛的確就會消失,而鬼能夠隨性而為,不受人情世故與道德倫理的束縛,在某種層面上的確也較人類更為自由及快樂。」

──啊啊,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說不定那樣對自己來說反而更好……成為了鬼之後就能夠和一般人一樣了,擁有能夠自由奔跑跳躍、自由行走、自由玩耍、想去哪裡就能到哪裡去的身體了,說不定那樣對自己來說反而更好……

剛聽見這番話時,他的確抱持著就算成為了鬼也無所謂的想法。

「只是,年輕人,成為鬼的話,你可是會失去更重要的東西呀。」

在終於要開始為自己診斷之前,那名藥師最後補上了這句話,然而直到離開之後卻沒有再對這句話多做解釋。餘下的部份,包括為何每日都能在夢中見到身邊的孩子,一切都只能靠臆測與胡思亂想來補足。

──成為鬼的話,到底會失去什麼呢?

財富、權勢……不對,不可能是那麼膚淺的東西;親人、朋友……方向似乎對了,但是總覺得應該還有更重要的東西。或者是會失去感情,成為六親不認的存在?傳說中的鬼似乎都是那樣的……仔細一想卻又好像有哪裡不一樣……

儘管仍未思考出答案,對於那名藥師做了什麼,以及那時說出的話仍不甚了解,總而言之,因為那番話,讓他對是否成為鬼一事遲疑了。接著,他就在夢中遇見那個孩子了。

「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想對你說起這些事呢,大概是因為今天白天聽見了佣人們對話的緣故吧。

這樣的身體總有一天會帶給他人負擔,這件事我早就該想到的,就算自己沒有發現,還是在無意間讓他人覺得麻煩了啊……不知道是不是有很多人認為,要攙扶著我到其他地方,要照顧著我是很麻煩的?」他苦笑了起來,想要觸碰那個孩子而伸出了自己的手,卻又像是想起什麼一般的驀然縮回了。

他不是從來沒有考慮過這種事,只是當這句話真的由他人處脫口而出時,縱使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現在的他也已經不會再常存著像先前那樣陰暗的想法,心還是沉了下來。

也只是沉了下來而已,只是有一點難過,一時之間沒辦法接受而已。內心的嫉妒和孤獨並沒有如預料中的高漲到就要完全轉化為怨恨的地步,像這樣平常地坐在那個孩子身邊,對那個孩子說著話時,這些不好的情緒就會漸漸的消失。

或許是因為,他內心的某個角落,即使已經對一切不抱持著任何一絲希望,還是有了從來都沒有過的異樣想法──

──如果是這個孩子……是阿夏的話……

一直以來都面帶開心、單純的笑容,並不會因為遭受到他人的排斥就怨懟、憎恨起他人,溫柔的、活潑的,一直以自己的生活方式努力的活到了現在,儘管更為陰晦不明的事情也隨之而來……但如果是這個孩子的話……如果是阿夏的話,說不定能夠不嫌麻煩的陪伴著自己吧?說不定那樣的兩個人也真的能再更進一步,成為朋友吧?從此以後就不必再感到孤單寂寞了……

不過,目前,只要兩人能一直維持這樣僅存在於單方面的關係,他就已經感到滿足了。就算還不清楚「成為鬼之後,會失去的更重要的東西」是什麼,只要這樣的日子、這樣的夢境能夠一直持續下去,只要還記得這時的心情與想法,他是絕對不可能變成鬼的。

──我……是絕對不會變成鬼的,但是直到現在才想到,阿夏他卻……

儘管觸碰不到,他還是忍不住的,試著想牽起那個孩子的手。嘗試了好幾次仍舊未果之後,他不死心地將自己的手完全覆蓋、重疊在那個孩子的手上。

他與正好轉過頭的那個孩子四目相交,深深吸了一口氣,露出因不習慣而顯得僵硬的笑容,對著那個孩子堅定的、一字一句清楚地說著:

「吶,阿夏,一起走下去吧。」

   

在那個孩子直視著路的盡頭時,臉上不經意流露出落寞的表情時;在那個孩子笑著奔跑向其他孩子,大聲問著「吶,一起玩吧」時,悄悄地在被拒絕之後跟在孩子們的隊伍後方時──

儘管知道那個孩子無法感受到他的存在,他也沒辦法對於夢中的事物予以干涉,自己在夢中是如同旁觀者一般的存在,還是試著伸出手,試著緩和有些僵硬的臉部表情,露出不自然的笑容,以此來回應那個孩子:

「阿夏,一起玩吧。」

然後拉起那個孩子的手。現在的他,在夢境中時已經可以說是形影不離的陪在那個孩子身邊了。

理所當然的也見識到了那個孩子身上的怪力。

那個孩子能夠只憑一人之力就舉起幾百斤重的大石頭或阻擋去路的枯木,也能夠毫不費力地將比他高上許多、重上許多的紙拉門扛到屋外曬曬太陽。將榻榻米一張張的搬出來,或是將裝滿水的大木桶由河邊提回屋內也是易如反掌。只是,那個孩子每次不得不使用怪力之前總是會猶豫很久,臉上儘管還是面帶笑容的,卻又摻雜著幾分落寞與悲傷。

──明明就只是做著這些很平常的事情而已,根本就沒想過要用這種怪力做出一些壞事啊……為什麼沒有辦法被接受?

──或許在那個孩子心裡的某個角落,在長期被他人排斥、孤立、厭惡之下,也開始對於這樣一再重復的狀況感到疲倦了吧,所以那個孩子才會……

要直到再過了更久的一段時間之後,他才赫然發現,在較後期的夢境中,那個孩子即使看起來與先前並沒有什麼不同,笑容中卻已經有著幾分逞強的意味存在了。內心仍舊是渴望能和其他孩子一起玩的,一直壓抑著的孤獨感、不被人接受、不被人瞭解的遺憾卻也與日俱增了起來。

於是,原先如同夏天的太陽一般活潑單純的笑容逐漸的被改變了。

在發現這件事之後,他慌張了起來,更以自己能夠想得到的方式努力的想要留住那樣的笑容。

對那個孩子不斷的說著話、始終陪在那個孩子身邊、在那個孩子完全沒有察覺到的情況下,和那孩子一起玩著遊戲……牽起那個孩子的手。嘗試著干涉夢中發生的事,想要改變那個孩子孤單一人的現況,就算再多次的嘗試到最後都只是徒勞無功,還是期待著有一天能夠出現奇跡。

「絕對不會讓那樣的笑容就此消失的。」他握起拳頭,向那個孩子堅定的發下了這樣的承諾。

他和那個孩子其實有某些部份很像。

並不是指那個孩子本質中顯見的單純、天真……等光明正向的東西,而是更加不易為外人所察覺,更加晦暗不明的部份。在長期被他人排斥、孤立、厭惡之下,那個孩子身上竟然也隱隱約約的有了鬼的影子。

如果就這樣放任內心的黑暗一直增長下去的話,那個孩子可能會──

光只是猜想,他就已經無法接受了,連忙打住了不斷延展擴大的念頭。那個孩子明明一直這麼努力的活著的,懷抱著有一天能被他人接受的願望,想要和其他的孩子一起玩……明明不曾說過怪罪、怨懟任何人的話,也從來不曾做出任何的報復行為……

「絕對不會讓你落得那樣的下場的。」嘗試了一陣子之後,他再度握起那個孩子的手,試著露出笑容,映照在池塘中的自己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卻顯得有些無力而痛苦。

在無法觸碰、無法交流、無法改變的狀況下,還是想試試看。在多次嘗試都強硬地告訴自己「不可能」之後,還是相信著只要自己這麼一再嘗試,有一天一定能夠出現轉機,一定能夠幫助那個孩子擺脫最糟的下場……就算這樣的盼望沒有辦法實現,兩個人永遠不會有所交集,至少也請維持著現狀不變,這樣就好……

儘管如此,直到一切驟變的那一天,就連這樣單純的想法與盼望也轉變成了宛如悲鳴一般、泫然欲泣的聲音。

「絕對不會……讓你變成鬼的。」

「絕對──」

   

那一天終究還是到來了。

在那一天的夢境中,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孩子從懸崖上墜落了下來。

那個孩子靜靜的躺在那裡,受到了從高處落下的衝擊,就算底下是柔軟的草地,卻也還是受了很嚴重的傷。那個孩子的意識仍是清醒的,努力的想要挪動雙手雙腳,想要移動,想要站起來,但是,卻已經沒有力氣了。

到頭來,就只能孤伶伶的一個人倒在這裡,在完全沒有人發現的情況下嚥下最後一口氣。

他悄悄的來到那個孩子身邊。

懸崖上有條僅能供一個人通行的狹窄小路,那個孩子平時也知道這條路很危險,因此從來沒有走過這裡。然而,今天……那個孩子大概也只是和平常一樣,說出了「吶,一起玩吧」被拒絕了之後,在孩子們走了之後偷偷的跟在隊伍的最後面,也跟著走上了這條小路。

他幾乎可以想像得到,不熟悉這條路的那個孩子在發現自己落後太多時,對於身旁的懸崖也顧不得害怕了,急急的邁開步伐想要追上前面的隊伍,滿懷著期待的心情,卻也在那個時候失足滑落──

他親眼目睹了那個孩子在墜落的那一瞬間,臉上由期盼轉為驚恐的表情。

──什麼都……做不了……

就算早就知道了自己沒辦法碰觸到對方,對方也無法聽見自己的聲音,自己根本就改變不了夢中發生的任何事,還是嘗試著想抱起那個孩子,努力的想把那個孩子帶離那個地方。如果能夠碰觸到的話,只要一下子就好,只要能夠讓他把那個孩子帶回村落中醫治就好……還是努力的對那個孩子說著話,撐下去、撐下去、活下去……

還是努力的大聲呼喊著,只要有一個人就好,只要有一個人聽得見他的聲音就好……只要能夠救救那個孩子就好……

可是,他所做的一切卻都是白費功夫的。那個孩子仍舊躺在那裡,他的聲音一點都沒有傳過去。

然後,他看見那個孩子猛然睜大了雙眼。

其實那個孩子早就知道了吧,心裡其實十分清楚像自己這樣被稱為「鬼的孩子」、擁有怪力的存在是不可能真的被他人接納的,一直以來都被他人畏懼著、討厭著、排斥著……無論再怎麼努力,永遠都沒辦法改變這種狀況,卻總是期待著……

接著在他耳邊響起的,是那個孩子的聲音。

「我……會死掉嗎?」

那個孩子並沒有開口,事實上以那個孩子目前的狀況也不可能再開口說話了,不可思議的,斷斷續續的、顫抖著的聲音卻能清清楚楚的傳入他耳中。他第一次聽見了那個孩子內心的聲音,瞭解了對方在燦爛笑容之下真正的想法。

「為什麼……」

「明明只是想和大家一起玩而已……只是希望能夠有個朋友而已……明明已經很努力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只是因為我和大家……不一樣嗎?為什麼……」

那個孩子──鬼的孩子終於在這一刻,在被孤孤單單的丟著,即將死去之前認清了事實。

──一直以來努力想加入眾人遊戲中的舉動,全都是徒勞無功。

──一直以來努力尋求著眾人接納的舉動,全都是徒勞無功。

認清事實之後,鬼的孩子心中,一直以來壓抑著的孤獨感如今滿溢了出來,連同不被他人接受與了解的遺憾一起,全部轉化成了怨恨。

那是就連回到過去能讓心情平復的池塘那裡去,再度數起蜻蜓,做著平時那些喜歡的事,都沒辦法因而消失的深沉的怨恨。

倒在地上的鬼的孩子,第一次在夢境中流下了眼淚;向來不論遭遇到什麼事都能面帶笑容的鬼的孩子,在他的注視之下,無聲的哭了起來。

──如果能夠和其他人一樣就好了。

接著,濃稠的黑暗就瀰天漫地的蓋了過來。

   

在黯淡無光的黑暗中,他看見鬼的孩子提著慘白的紙燈籠,向自己迎面走來。

雖然也不能說是完全變了樣子,但依稀覺得就是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他猛地發現,佇立在自己面前的已經不是先前的那個阿夏了,以往那種宛如陽光一般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看似快要哭了,卻還是硬要強顏歡笑的扭曲表情,在飄搖燭火的照耀下,那樣的表情竟也有一瞬間猙獰了起來,卻也同時顯得悲慘。

「吶……」

紙燈籠微弱的光芒映照出了額頭上、被覆蓋在瀏海之下的兩個小小的凸起。那並不是人類會有的東西,額頭上長著新生而不明顯的「角」,迎面走來,佇足於自己面前的──

是「生成」。

鬼的孩子帶著那樣的表情,緩緩的對他開口了:「吶,我們一起變成怪物吧。」

「我們一起把那些嘲笑我們、傷害我們的人都殺光吧,把那些一直以來都期望著、嫉妒著的東西全部都奪走吧。

一起……變成鬼吧。」

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長久以來期待著的事真的發生了,他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一開始明明對這個孩子抱持著不滿的,之後單方面吐著苦水的同時,也逐漸的被其吸引,陪在這個孩子身邊的同時,更希望這樣的關係能夠一直持續下去,之後又想著,如果兩人能夠有所交流的話就好了。最後的想法則一改轉為:如果能夠阻止這個孩子變成「鬼」就好了;說著「絕對不會讓那樣的笑容就此消失的」,如果真的能夠做到就好了……

但是現下眼前的孩子卻已經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個樣子了,甚至再過一段時間就會轉變成完全的「鬼」,在被所有人長期排斥、厭惡、欺負之後,那個孩子終究還是走上了這樣的一條道路。驀然的,那日藥師來訪時說過的話浮現在了心裡,又隨及被他強行拋在腦後。

儘管對於鬼的孩子一生中最後的選擇心知肚明,還是張開口,想以連自己都無法相信的字字句句來說服、阻止對方。

「不行!」他大聲的吼了出來,急急的打斷鬼的孩子的話。

「不可以那樣,那樣的話就永遠回不來了,永遠無法變回來了,變成怪物的話、變成鬼的話,做出那樣的事之後一定會後悔的,因為你一直都是那麼溫柔、開朗的,不是連看著別人玩著遊戲都會感到開心的嗎?還高興的在池塘邊數著蜻蜓的──」

腦中亂成一團,想到了什麼就說什麼,出口的字句也因此混亂得毫無章法……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正對眼前的孩子重覆的說著那名藥師曾經說過的那些話:「成為了鬼之後,身體的病痛的確就會消失,而鬼能夠隨性而為,不受人情世故與道德倫理的束縛,在某種層面上的確也較人類更為自由及快樂沒錯,但是……」

不論眼前的孩子有沒有再聽自己說話,也不論之後的發展如何,他只知道自己現在如果不試圖將對方從那一邊拉回來的話,將來自己每每想起這件事的話一定會後悔的;如果現在不試著說點什麼、做點什麼的話,將來想起這件事時,他一定會感到不滿、憤怒,怨懟起那時的自己的。

所以,他挪動雙腳,衝了出去。

「但是那並不是你真正想要的不是嗎?就連先前說想要奪走一切,把所有人都殺光也都不是真心的吧,絕對不是真心的……你真正想要的其實只是──」

他三步併作兩步的衝上前去,緊緊抓住了對方的肩膀,大力搖晃著搖到了能讓人生疼的地步。慘白的紙燈籠從鬼的孩子的手上滑落,隨及,紅色的火燄冒了出來,紙燈籠很快的就被燒到連個骨架都不剩。

在燃燒聲中,他忽然遲疑了起來。沒辦法,就算到了這個地步,看著鬼的孩子,原先想說的話反而沒辦法順利出口。

終於能夠觸碰到對方了,說出口的話也終於能夠傳到對方耳中了,但是,以往被自己稱為「阿夏」的孩子卻已經不一樣了。在聽著他說出這些話時,反應始終是平靜的,也沒有想要撥開他的手的意思,就只是任由自己被他那樣抓著,眨著眼睛,微笑的注視著他。

「不行!不可以……那其實並不是你真正想要的不是嗎?一旦變成了鬼,就會被強扣上殘虐無道的印象,會再也無法被其他人接受的!會再也無法和其他的孩子一起玩的!而且……」

似乎是了解到自己無論再說什麼,都沒有辦法把對方真正拉回人類的世界,沒辦法說服對方,他越說越小聲,也越說越慢,到了最後,斷斷續續的,拖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將支離破碎的詞彙重新組裝回完整的句子:

「而且,成為了鬼的話,可是會失去更重要的東西啊。」

在紙燈籠被燃燒殆盡之後,紅色的火燄不但沒有立刻熄滅,反而繞著他和鬼的孩子,不規則的迅速地延燒開來,燒成了一大片。跳動著的火光照亮了黑暗,四周卻沒有變得明亮一些,更加深沉而濃稠的黑暗隨及由四面八方、張牙舞爪地襲了上來。

「雖然我不知道到底會失去什麼東西,失去感情成為六親不認的存在也好,你一直想要的朋友也好,但既然是連我都會猶豫遲疑的東西,你一定更不希望那個東西消失吧。阿夏,拜託了──」

「不要變成鬼,好嗎?」

這是他在那個夢中對鬼的孩子說出的最後一句話,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他抓著鬼的孩子,哭了起來。猛烈燃燒著的火燄就彷彿一大片盛開的彼岸花一般,奇怪的是他卻完全感覺不到火燄燃燒的溫度,就連眼前的孩子,可能是由於已經變成「生成」的緣故,也是冷冰冰的,沒有半點體溫。

也不知道這樣的沉默到底持續了多久,他才再度聽見對方的聲音,那是微弱的,有如幼貓嗚咽一般的微弱嘆息聲。

「可是,已經太遲了吶。」

鬼的孩子拉著他的手,有一剎那露出了和往日一模一樣的笑容,彷彿向誰道著歉、又更像是喃喃自語一般的不斷說著:「對不起……本來想要不帶半點怨恨的死掉的,只是因為我不一樣嗎?我只是……希望能加入大家的遊戲而已……只是希望能被大家接納而已……」

「只是想要……這樣而已。」

黑暗和彼岸花一般的火燄猛然由周遭褪去,對方的聲音乍然而止的同時,拉著手的力道也突然消失了。

鬼的孩子仍舊倒在懸崖下方的草地上,一個人靜靜地,睜得大大的眼睛已經完全闔上了,額上隱隱約約長著像是角一般的東西。這是身為旁觀者的他在夢境中所看見的最後一個畫面,無論過了多久,也無法將其忘卻。

   

慎彥睜開眼睛,從夢中醒了過來。

總覺得眼角有點濕濕的,他用袖子胡亂擦了擦。從被榻上坐了起來,往窗外望去,才發現外頭已經是早晨了。

──只要睜開眼睛,就會從夢裡醒來不是嗎?

然而,對於那個孩子最後還是變成了鬼這件事,明明知道只是一場睜開眼睛就會消失的夢,不知怎麼的,每每一想起,彷彿是心上壓著一塊大石頭一般,被壓得隱隱作痛。悵然若失、既沉重又難過的這種感覺──

不像夢醒之時稍縱即逝的片段感受,反倒更像是看完了一個曾經真正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人的人生之後,久久徘徊不去的感慨。他看著那個孩子從原先的滿懷希望到徹底絕望,看著那個孩子從原先的不斷嘗試直到最後的下場,一切都真實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那真的只是夢嗎?」「是您讓我作了那些夢嗎?」在那名藥師下一次來訪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在心中盤纏已久的問題。

白髮蒼蒼的秋城藥師這時並不像先前只是怪笑著敷衍過這些問題,一改平時不正經的坐姿與態度,正襟危坐了起來。年老的藥師先是習慣性地詢問了他的身體狀況,頓了頓,才又再度開口:

「不被人理解的遺憾、強烈的孤獨感、不甘心、痛苦、嫉妒等情緒會轉變為怨恨,矇蔽、玷汙人心,使之成為鬼,到了那時會連自己為何變成鬼都不記得,也沒有了作為人時的記憶。」

他一言不發地端坐在那裡,全神灌注地,聽著秋城藥師娓娓道出那些自己曾經思考過,卻也從來就不了解的事。

藥師長長的嘆了一聲:「年輕人……你可知道?一旦選擇變成鬼,就等於選擇拋棄人類的身份,以妖魔鬼怪的身份取而代之來活著。因此一旦變成了鬼,也就形同那個人已經死了,已經不是人類了,已經完全不存在了。」

「會失去更重要的東西指的就是這麼一回事呀,無論過去為了活下去有多努力,曾經經歷過哪些事,曾經喜歡過哪些東西,曾經有過哪些願望,一旦變成了鬼就全都沒有意義了。

失去的東西,指的正是『自身作為人類的存在』呀。」

對於他的第二個問題,藥師並沒有說出到底對他的夢境動了什麼手腳,卻也沒有絲毫否認,只是嘿嘿地笑著,微微頷首。

「年輕人,你這種人我看多了,插手的次數不多,不過到頭來每個人都會放棄成為怪物的想法,真正面臨生死交關時也沒多少人能夠有那種決心。

今後可要牢牢記住啊,成為鬼並不是你想像中那麼簡單的一回事。」

──那是那名藥師留下的最後一段話。秋城的藥師在他的身體不再惡化之後,就不再來訪了,也因此他沒辦法再更進一步的詢問關於那場夢、那個孩子的事。第二個問題解了,然而第一個問題還在。那名藥師離去之後,有好幾天,他總坐在窗邊,一面吹著竹笛,一面注視著外頭高高興興玩著遊戲的孩子們,思考著這個問題。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他都沒有再夢到那個孩子,甚至連作夢都沒有,他也曾經以為那個奇怪的長夢就到此為止了,但在某一天晚上,他的夢境卻忽然清晰了起來。

夢中,倒在草地上的孩子睜開了眼睛,從地上爬了起來。已經沒有了過去燦爛開朗的笑容,只是像是記不起發生了什麼事一般的搖晃著腦袋。除了額頭上象徵著「鬼」的角之外,其他部份看起來就和一般的孩子沒什麼兩樣。

他飄浮在半空中,靜靜注視著變成鬼的孩子。在月明星稀的夜空之下,鬼的孩子臉上困惑的表情在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是突然意識起什麼般的轉過身。

鬼的孩子一步接著一步的走著,走入愈加晦暗無光的樹林中,義無反顧,頭也不回地。在樹林中,是成千上萬在黑暗中蠢蠢愈動的妖魔鬼怪。

到這裡他就醒來了。儘管是個遠比先前都要短上許多的夢,卻也是自從那天之後,他真的再也沒有了想要成為鬼的想法,額上的凸起彷彿從來就沒存在過,憤怒、不滿、嫉妒之類的情緒也同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是跟著走入樹林中的孩子一起被帶走了,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似的。

他很清楚,自己永遠都不可能變成鬼了,心裡卻也總對夢中的那個孩子有種愧疚感。

就算到了最後終於能夠碰觸那個孩子,就算自己說的話傳到了那孩子耳中,就算努力嘗試了,還是改變不了任何事。

「絕對不會讓那樣的笑容就此消失的」、「絕對不會讓你落得那樣的下場的」、「絕對不會讓你變成鬼的」也只能是說說而已,他離開了之後,那個孩子至始至終還是自己一個人,那個孩子還是走上了那樣的一條路。

不過──

儘管那名藥師對於那個孩子是否存在一事到最後仍沒有明說,他心裡還是存在著一絲模糊的預感,認定將來的某一天,他一定還會再見到那個孩子。

到那個時候,他們兩個一定就能夠像普通朋友一樣相處著了吧,終於能夠正常的交流了吧,無論那個孩子到底變成了什麼樣子,是人類也好,是鬼也好,倘若能夠再度相遇的話……

他始終懷抱著這樣的想法,直到由少年長大成人之後,直到為了調養身體──同時也是為了從圍繞著家主之位進行的醜陋紛爭中解脫──而移居到某個偏遠的村落中時,也一直對此堅信不移。

然後,某天,在一次久違的外出中,名為「慎彥」的男子與變成了「鬼」的孩子,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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