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要上傳的投影片終於完成了,剩下的之後再修吧。

※為什麼每學期到了期末都有那麼多報告?

 

 

 

 

拾玖

 

 

那是兩人共同經歷的最後的委託。

   

與那年秋季的第一天相較之下,接下來的秋日可說是平淡平常許多。

在對方說出了那句「想讓你再一次真正的看見那些風景」後,識字與出手的條件交換、那樣脆弱的關係還是維持了一段時間。

生活一如往常。

同樣不再需要和什麼凶猛的妖魔鬼怪打交道,和那個人一起解決的同樣不再是什麼需要賭上性命的委託。和泉照樣在教完他識字後跑遍村中各處,閒暇之餘和白兔八朔還有妖怪們聊著天、和來到村中的妖怪們玩在一起……乍看之下一切都與過去沒什麼不同,但是,他還是隱約察覺到了其中的異樣之處。

他一開始還以為那只是自己的錯覺而已。

可是,留意到這一點,再經過幾日的觀察後,他發現和泉維持沉默的時間是真的越來越長了。

那個人……明明手中拿著書,有時視線卻根本沒放在書上,而是停留在其他更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凝視著的或是半空中徐徐舞動的紅葉,或是建築物屋頂上根本是空無一物的地方。

面無表情再搭配上不發一語,即使現在的兩人已經能夠坐在楓樹下一起聊上好一段時間,也已經很久沒有再像過去那樣激烈的吵過架,看在他的眼中,那個人似乎又變回了剛認識那幾年間那副冷冰冰、生人勿近的樣子。

有時那個人卻又會像是在思考著什麼似的微微皺起眉頭。

「只是有點累,想稍微休息一下而已。」

他還來不及開口,和泉彷彿掩飾著什麼似的搶先開了口。縱使如此,正因為語調還是一貫的平淡,他在遲疑過後終究是相信了那個人的說法,又將注意力放回了手中的古書上。

那時的他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兩人還剩下多少能夠相處的時間,不知道兩人的關係會以什麼樣的方式突如其來的結束;絲毫不了解未來會如何發展,對即將到來的變化也一概不知──

時間就這樣一點一滴的流逝而去。

   

也是在那一年的秋天即將結束之際……在那年秋天的最後一天,他和和泉做出了最後一次條件交換。

溫和爛漫的滿天橘紅色之下,一如往常的在村落中央的柱子下學完那些有著怪異形體與讀音的字之後,一抬起頭,就看見那個人指揮著妖怪們搬來了三個足足有半個人高的大木箱。

「作家先生,到這裡就可以了嗎?」

「嗯,接下來就是我們的工作了。」

和泉站在自己身前,迎著光、背對著自己。

一動也不動的身影目送著那些稀奇古怪的身影嘻笑打鬧著,此起彼落地喊著「作家先生改天再來玩吧」邊消失在村子的另外一側……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那時和泉的背影忽地豁然開朗了起來。

和泉轉過身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著:「今天要拜託你的就是這些。」

「這些是什麼啊?」

「要請你一起整理這些古本書──這些都是我的書,只是因為最近才拿到手,所以還沒什麼時間好好看過,但是這樣亂糟糟的堆著也不是辦法……所以,這是來自我的委託。」

他睜大眼睛看著和泉邊說邊打開了木箱,淡淡的香氣立時從箱中飄了出來。一看見箱中裝的是什麼,他就再也沒辦法將目光移開了。

木箱中宛如土饅頭似的堆積著的是一大疊一大疊的古本書。讀本、黃表紙、畫集、繪雙紙、說話集……讀物的種類多樣,內容題材也自然雜亂無章,然而,仔細一看就會發現看似多樣化的書堆中,似乎有一大半都是在記述各地區的奇人異聞與妖詭異事。

再稍微一翻,書頁上的每則紀述也都是極盡所能的怪力亂神。到了這裡,他忽地恍然大悟:果然是那個人會感興趣的書。

「這些書……都是和泉你買下的嗎?」

「不是買下,是交換。」

──和泉說,前幾天紅葉林中來了一名只販賣古本書的行商人。

穿著黃蘖色浴衣、頭上戴著竹編斗笠,金色的眼睛閃閃發光的那名行商人不曉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佇立在一旁觀看著和泉與滑瓢間的聞香對決了。喜愛熱鬧宴會與有趣競賽的妖怪們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弄來了完整的一組香道用具。又在從古書上得知了「源氏香」的玩法後,鼓躁著、興沖沖的點燃了香爐。

伽羅、羅國、佐曾羅等的香木燃燒後各有特色的五種香氣前前後後瀰漫於林子中。在屏息以待的妖魔鬼怪們中間,更換香木與出題的是白兔八朔,小小的香爐兩側端坐著的是和泉和身披黑色羽織的滑瓢。

兩者分別在和紙上寫下答案後同時揭開,妖怪群中又是一陣騷動。

「作家先生果然不簡單啊。」

「滑瓢大人也是,到目前為止的四道題目也全答對了嘛。」

「那麼,最終的勝負,就應該要看接下來的一題了吧。」

「別輸啊!作家先生……加油啊!滑瓢大人。」

聞香對決最終終止在和泉拿下一勝時。

滑瓢一如既往的擱下一句「下次一定會討回這筆帳」後就氣沖沖的走回紅葉林深處。接著,迎上來的就是那名有著金色眼睛的行商人。

您很厲害呀,竟然能夠贏過妖怪呢──一開口搭話就是這麼一句的行商人意外的讓和泉有種一見如故感。但到底為什麼會有那種感覺呢?再繼續交談下去時才了解原因。

「您也是喜歡既尋常又具有奇異感之物的人吧?」

名字與身上浴衣的顏色一致的行商人瞇著那雙金色的眼睛,笑著這麼說,那一剎那間和泉就明白了。

面前的行商人之所以成為行商人的原因或許和自己是一樣的。

明明成長過程中過著平平淡淡的生活,正因為被那樣的東西吸引了,想要得知更多、想要去做自己一直以來真正想做的那件事,才選擇了放下家人、離開家鄉,成為獨自順水漂泊的桐一葉。

和泉不知道那名行商人在此之前到底經歷過什麼,但對方的確摸懂了妖怪們愛玩的心理。接下來的幾天內,以古本書上記載的另一種聞香遊戲取悅了紅葉林中的妖怪們後,更是順利的從妖怪們口中得知許多這個地區的鄉野奇譚,也有好幾次在妖怪們的帶領下探訪怪事真正發生過的地方。

在極短的時間內就與妖怪們打成一片的行商人總是面露滿足的笑容,彷彿只要能聽到新的奇異傳聞,無論未來會遭遇到什麼都沒關係似的。

而讓和泉得到那幾箱古本書的契機,則是在那樣的行商人即將啟程,往下一個地區而去的那一天。

正整理著放在楓樹下的貨品的對方忽地仰頭望著漫天綺麗的紅葉,過了一會兒,又轉過身來笑著說道:「現在回想起來,我走過那麼多地方,但還真的很難得能遇見和我一樣的人呢,您也和我一樣吧?」

「好不容易見面了,機會難得,您要來交換各自得知的『故事』嗎?」

和泉愣了愣,點了頭。就這麼得到了那三大箱記滿了奇聞異事的古本書,作為交換的,則是和泉自己的作品。

「一直以來只顧著寫自己想寫的,我寫出來的東西不知不覺間也已經堆得像座小山一樣高了。我就這樣把那座『山』交給了那名行商人,把我知道的那些妖怪的起源和傳說都──」

他試著想像了。

黃蘖色的浴衣在行走時隨著動作帶起的氣流飄動著,背上的木箱中裝滿了形形色色的妖怪故事,有著金色雙眼的行商人壓低了頭上的竹編斗笠,悠悠閒閒地走過繁花盛開的原野,走向遠方的山林……

然後,那名行商人在穿過了那些山林之後,就會到達自己一直只在書中見過的那些村落和大城吧?也會在那裡遇上形形色色的人們和妖怪、談起交易。因為是只販售舊書的行商人,背上木箱中的妖怪故事……大概會就此散落四方吧?

剛聽見和泉說出那句話,想像著那樣的情境的當下,他說不出自己心裡是什麼感受,僅僅只是愣愣的拋出乍聽之下沒頭沒腦的問題:「我大概沒辦法再看見那些書了吧?」

從和泉那裡得來的回答更加的讓人匪夷所思。看起來在他想像得出神的這段時間已經開始整理工作,手中拿著好幾本古本書的那個人沉默片刻,最後淡淡的說了:

「將來的事誰都不曉得啊。」

   

或許是因為紅葉林中的妖怪們這幾天以來都在玩著香遊,又在那樣的環境中停留了一段時間的緣故,箱內的古本書上都有一股若有似無的香味。

不知道是哪一種香木焚燒留下的甜甜的香氣,與像是祭祀燻香的味道意外和諧地交融在一起,淡淡的香味讓他聞著聞著,不知不覺間心情已經放鬆了下來。

他和和泉都靜靜翻閱著從箱中拿出的古本書。

說是整理,其實更像是個小小的古籍閱讀聚會;說是委託,與過去的日子相較之下,這一日中沒有憂心忡忡的當事人,沒有遺失在不知名地方的物品或親人,也沒有兇惡殘暴的「鬼」。吵吵鬧鬧的妖怪們離去之後,楓樹下最後剩下的就只有他和和泉兩個人,還有木箱中的書山了。

一本接著一本的在看完書中的故事後,依據奇人、異事、鬼神、妖怪四者來分門別類,堆疊在一旁的地上。心情一直都是出乎意料的平靜。

明明應該很討厭那個人的,明明曾經在那麼久以前對自己說過「不要再和其他人有所接觸了」,明明現下還身在那個人交待給自己的委託中……任由各式各樣的怪奇紀述填滿腦中的同時,他竟然也想著:「像這樣也滿好的。」

他不知道和泉是不是也和他想著同樣的事。然而,依稀中似乎也聽見對方說了「一開始如果能這麼做的話也不錯」。

兩人間那種各看各的書,極少交談或互動的狀態一直持續到和泉又拿起一本畫集時。

「還真難得啊,這個是我們兩個的熟人的故事。」

紙頁上僅僅以簡單的幾筆勾勒出角色的輪廓,卻更顯現出角色的栩栩如生。畫中的是──穿著半纏,宛如神使般周身籠罩著一層光暈的兔子。

「這是……八朔的故事?」

「對。沒想到會出現在這裡,還是這種只剩下圖畫的記錄方式。而且看樣子,有些細節似乎在傳述的過程中也和實情不太符合了,我之前從『當事人』那裡得知的,終究也成了與現在流傳的故事有些出入的『起源』。」

儘管如此……你想聽聽看嗎──那個人這麼說著,話音剛落,也不等他有反應,就自顧自的說了起來。

籠罩著淡淡的哀愁,卻又十分溫暖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個村落中有名僧人……」

不愧是作家,不過是聽了短短的幾句,他就已經深深陷入故事情節中。再搭配上畫集上的圖畫,如果在這時恍神的話,彷彿就會被吸入那樣的情境裡一般──

隨著和泉越說越投入,畫頁一頁一頁的翻過。

不要說一個句子了,就連一個字也找不到的畫集中,形形色色的風景在紙頁上鋪張開來。也不知道是出於哪一位神乎其技的畫師之手,簡單的線條、零零星星的幾樣物件渲染上也不能說是華麗的顏色,卻能夠如實地向觀者傳達出畫師聽著白兔的傳聞時心中浮現出的想像。

僧人居住的小屋總是點著令人安心的燈光,那是為了告知在山中玩耍的小客人們「這裡無論何時都歡迎你們喔」。用以待客的茶室內,木桌上也常常準備著看起來十分可口的糕點和熱茶。

小屋外一望無際的田地,以及環繞著田地與小屋層層疊疊的青色山巒也全都閃閃發亮──和泉口中的故事裡沒有提到,不過畫中的狐猿兔三者與僧人卻時常在春日的悠閒到山裡出遊。

夏日過去秋季到來時他們還會一起在山裡收集栗子和松茸,冬季到來時,一切都鋪上了雪白,畫裡只剩下僧人一人在屋子裡喝著熱茶,笑瞇瞇地等待著來年春天時能再一次見到那些活潑的小客人們……

雖然與和泉嘴上的「起源」對照之下,畫集中幾乎有半數的圖象都是出於傳聞中失真的部份,可是畫中的所有人看起來卻真的都很快樂,閒適滿足地過著每一天。

如果能夠一直持續下去就好了──透過這些圖畫,那名畫師在畫著這些圖時的感觸和心情清清楚楚地傳達到了他的心中。

只不過……

那樣的日子還是終有結束的一天。

「因為時節已經接近冬天了,如今連大片能讓人聯想到炙熱燃燒著的火燄的楓紅之景以及溫暖的氣候也消失得差不多了,寒冷的北風不斷由窗縫及門縫灌入,再過不久,說不定外頭就要下起雪來了。但是火盆旁卻出乎意料的溫暖。」

畫集的最後描繪著的正是那樣的情景。

從莫名其妙的夢境中醒來的僧人走出了房間,通過連接著緣廊的走廊。緣廊之外明明曾經是小客人們玩鬧嘻戲的庭院,現下卻已經空無一人,土地上的雜草業已枯黃。

外頭的天色陰沉沉的,熄了燈的屋子裡也沒有多少光源。可是就在僧人推開茶室的拉門時,迎面而來的卻是被染上了淡淡橘紅的明亮空間。

茶室中央火盆中燃起了紅彤彤的炭火。在充斥著大片薄縹色與藍鐵色的冷色畫面中,悄悄地滿溢而出的亮色看起來卻真的很溫暖、很令人安心。

「儘管心裡已經清楚接下來會看見什麼,僧人還是往火盆中看去了。然後──」

畫中的僧人就像和泉口中描述的那樣,雙手合十,朝著火盆裡的「東西」緩緩一拜。

「我所知道的八朔的『起源』就是這樣了。話說回來,祂的個性還真的是從以前到現在都始終如一啊,被溫柔對待了就會想盡辦法的去回報,總是想著自己應該還能再做點什麼,但也就因此才會……你還在聽嗎?」

「喂,你……怎麼了?」

   

他也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一回事,不曉得自己臉上是帶著什麼樣的表情。

但是他知道自己那時的表情在和泉的眼中看起來一定是極為怪異的,因為那個人也愣住了。匆匆的闔上畫冊,和以往在自己身邊不斷努力的尋找話題的樣子不同,那個人似乎完全沒預料到會發生這種事,也有好一段時間沒說話。

好不容易再度聽見那個人的聲音時,就是那句「怎麼了」。但是,那時候的他已經沒辦法回答了。

他本來明明只是凝視著畫上的火盆中的火燄,聽那個人說著故事而已。剎那間眼前所見之物突然又轉為一大片的紅。

那片豔紅的風景又出現了。

這一次呈現在他眼前的景象卻遠比過去的任何一次都還要清晰,從原先彷彿沾染了鮮血的模糊一片,一點一點的,輪廓漸漸的清楚起來。令人無端恐懼起來,又讓人不願意在此地久留的,赤紅的、通紅的,那是──

他定定凝視著那片風景,好一會兒才終於回過神來。

用力的閉上了眼又睜開後,映入眼中的事物終於又回到一如以往的樣子。身邊的木箱和分堆放置的書籍、空中的紅葉,除了看起來有點不知所措的那個人,還有被闔上的畫集之外,真的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

接著,他聽見那個人淡淡的問了一句:「你哭了?」直到那一刻他才發現自己真的在不知不覺間哭了出來。

他到底要怎麼向和泉解釋呢?

直視著那樣的風景時或許因為衝擊太大而使得腦中一片空白,事後細細回想時,一瞬間所有的情緒全部都湧了上來。

他從來就沒有過也不太能理解這種心情。有點像是擔心害怕,但只要還看見那個人活生生的站在眼前和自己說話就能夠繼續安慰自己「沒事的、沒事的」,然後安心下來……這種心情該怎麼稱呼呢?又該怎麼應對呢?他全部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該怎麼向和泉問起,心裡一直回想著剛才在眼前快速閃過的那些風景。

「我看到了很可怕的事。」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再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他看見的是──不知道發生在何處的村落大火的情景。

整個視野中都充斥著明亮的火燄,異常豔麗熊熊燃燒的亮紅繞上了建築物,點綴在四面八方。空氣中的點點火星隨著氣流擾動紛飛,轉而攀上尚未轉為通紅的片片楓葉。

火舌快速地吞噬著周遭的所有事物,目中所及的一切事物靜靜的融入火海之中。還有、還有,在火海深處似乎有個模模糊糊的,卻讓他有股莫名熟悉感的身影……

──那個是誰呢?

啊啊,從那樣的風景中回過神來,睜開眼睛的同時,眼前的和泉和火海中的身影完全重疊在一起了。

他在那一剎那間忽然意識到了,還帶著自己整理著古本書,還和自己說著話的那個人在不久之後說不定也會像那樣被火燄吞噬。

他不清楚事情的發生的緣由,會有那樣的感覺僅因為看見了可能只是幻覺的紅色畫面。然而……慢慢壓下了那種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心情,安心下來後,現下安逸的氣氛卻又讓他覺得什麼都不會發生。

他該怎麼告訴和泉呢?想要開口,所有的字詞、想告知的事卻全都梗在了喉頭,攪成一團又一個部份一個部份被捨去。最後真正說出口的也只剩下了──

「和泉……要小心火,拜託了。」

和泉似乎再一次的愣住了,然後急急的脫口而出:「難道說你──」

他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已經從自己的那句話和他先前的異狀猜到自己看見了什麼東西,亦或是得出了毫不相干的答案。可是在那一瞬間,他真的從和泉的聲音和表情中感受到了震驚和深深的無力感。

和泉臉上的表情終於起了變化。

雖然在他人看來可能還是面無表情的樣子,和以往板起臉來看似不易親近的說話的那副模樣相較之下卻似乎有哪裡不一樣了。不只是嘴角的弧度和微微皺起的眉頭都有些微的改變,眼神也游移不定起來。

雙拳不由自主的緊緊握起,和泉像是在得出答案的同時拼了命的在思考著什麼一般,又像是在恐懼著什麼。但是在片刻之後,緊握著的手卻又突然放鬆了下來。

「你不用擔心,我才不會那麼容易就死掉啊,至少現在不行啊。」

「我還有很多必須做的事,還有沒有完成的委託和沒有完成的書……和你的條件交換也還沒結束,我還必須教你識字,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微微仰起頭來,迴避著他的目光,注視著飄散紅葉的和泉,說著這段話時笑了,語調中有著意想不到的堅定和執著。

「至少在把那些做完前,我不會那麼簡單就死去,不能那麼簡單就死去。」

那樣的表現,是真的對「不會死」這件事存在著極度的自信呢?亦或是藉由笑容在掩飾內心的不安呢?他看不出來,在那個當下也沒有辦法得知那個人真正的想法。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回想起那一天,他才發現那個時候的和泉更像是用那種表現在安撫自己,要自己放心。

   

那一天接下來的時間兩人仍舊分別整理著木箱中的古文書,時不時的還會就書中的內容談上幾句。相對輕鬆的氣氛的確讓他的心情不知不覺間又回到了那種放鬆的狀態,任由自己沉浸在文字與圖畫交織成的世界中。

那樣的氛圍也幾乎讓他忘了在和泉笑著說出那段話時,內心驀然浮現出的那些問題。

什麼「總有一天他還是會學完這個世間所有書籍上的字」、「兩人間的條件交換還是有結束的時候」之類的,什麼「身為人類的和泉,有一天是不是還是會死去」之類的,至少在那一刻都被他給拋到了腦後。

僅僅只是專注的聽捧著書的和泉說著各式各樣的傳說。飄浮在夜晚的空中的毛羽毛現、和目競玩著對視比賽的武將眼神毫不畏懼、茂林寺中有長著貍尾的茶壺、在徹夜工作的人一旁弄熄燈火的火間蟲入道,蓑蟲火、道成寺鐘下的清姬、古椿、悠閒的躺在爐火邊的五德貓,還有必須通過隱秘的洞窟才能夠到達的美麗隱里……寫滿了諸如此類之事的古籍在整理完成後被一疊疊的封入大木箱中。

接著,彷彿早就說好了似的,在箱蓋闔上的同時,一開始搬來木箱的妖怪們又出現了,並吵吵鬧鬧的抬走了箱子。

那時已經到了被人們稱為「逢魔之刻」或「大禍時」的黃昏。

晚霞將天際與視野內的萬物染得通紅,稀奇古怪的身影在夕陽下拉著同樣也是稀奇古怪的影子,抬著木箱邊打鬧著一邊遠去的樣子就像是在舞蹈著,又像是弄錯時間提早跑出來的百鬼夜行……那是儘管帶有奇異感,在現下身處的村落中卻再尋常不過的畫面。

只存在他和那個人,和泉在那一年帶來的最後一件委託就這樣在光怪陸離,認真說起來又有些平淡的氣氛中結束了。

接在妖怪們之後,接下來和泉也一樣要離開了──這麼想著,目送那個人的背影離去沒多久後,那個人卻又被白兔八朔拉著回到了柱子下。

「御柱神大人入睡的時間還沒有到嗎?如果覺得無聊的話,要不要一起來吶?」

看起來是很無奈地被白兔拉著的和泉,手中拎著簡單的包袱,還戴上了菅笠、穿上了簑衣。「那樣的打扮簡直就像是書上那些即將遠行的人」,察覺到這一點時,再看向紅眼睛笑得瞇了起來的白兔,他終於明白了。

──八朔是要為那個人送行。

過去的那些秋天,或許八朔也總是像這樣笑著目送那個人從這個村子離開吧?現下突如其來的「一同送行」的邀約,無論是出於一時興起也好,有其他的理由也好,因為說實在的也無事可做,他還是答應了。

恍恍惚惚的緊跟在那個人和蹦蹦跳跳的白兔身後,他隱約從前方兩者的談話間聽見了:「我要回家鄉一趟。」

「這次大概會留一段時間,本來預計是留過這個冬天的……事情不順利的話可能還會留到明年啊。總而言之,在我回來前可能要請你們先看顧一下了。」

他明明一點都不需要擔心的。

因為還有和自己的條件交換在,而且,不是才在不久前信誓旦旦的說了「不會死」嗎?他應該不需要太擔心的。和泉和曾經在某年秋天帶著古箏來到楓樹下的那名女子不同,隔年或再隔年的秋天到來時一定會再出現在村中,一定還會再像往常那樣帶著自己在村子裡到處解決委託的,也還會再帶來更多更有趣的書籍,會再教自己更多奇形怪狀的字──

「我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而且,也很久沒有和『他們』見面了。過去幾次回家時,也只是等到書上的插圖繪製好後匆匆就走,這次我想好好陪陪他們,也還有很多必須告訴他們的話。」

溫和地微笑著,壓低了聲音與白兔說著話的和泉,在晚霞籠罩之下的這片風景中,不單單只是簑衣和菅笠,就連那身暗色的和服都一起被染上了淺淺的紅。過去在夕陽西下時踏上歸途的和泉也是這樣嗎?他忽然有點想不起來了,只知道面前的和泉──那副模樣有股說不出的不祥之感。

「無論我做出了什麼樣的選擇都支持著我的父母,還有代替我留在家鄉的那傢伙……」

「想做什麼就拼上一切去做的到了現在,當時的願望已經幾乎實現了,這份感謝必須好好告訴他們才行。還要對他們說說『對不起』,明明是『家人』和『朋友』,從那天之後就沒有多少時間和他們相處了。」

一句接一句沉默地聽著,籠罩在和泉身上的那種不祥之感也愈發的濃重起來。

那些話乍聽之下只是宛如即將歸鄉的遊子對遠方家人友人的感謝和懺悔,越聽卻又覺得其中還蘊含著其他的一些什麼。

那到底是什麼呢?他很想細想,隨著時間離夜晚越來越近,睡意也漸漸湧了上來。雖然還不到會因此完全無法思考,思緒卻一點一點的紊亂起來。沒辦法理出確定的答案,然而,他仍舊在那樣的狀態下想起了一件事:

──幾年前的秋天,和泉曾經接下過抄寫遺言的委託。

除了委託人、和泉和他之外沒有其他人在的屋子中,那時望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的委託人也是用這樣的語調在向他們兩個交待遺言的。

「不知道家裡的一切是不是還和我離開時一樣,父母親每天的作息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

「雖然都到了那個年紀,還是希望他們能一直擁有健康的身體,能夠一直過著平穩愉快的日子。」

有一點遺憾,也不知道往後事態是否會發展成最理想的樣子,卻還是懷抱希望祝福著祈求著──

「還有那傢伙,真的對他有點過意不去啊。本來應該是由我來承擔的責任卻被他接下了,不過已經可以了,作為朋友做到這裡已經足夠了。」

「這趟回去一定記得要告訴那傢伙才行,據說那位原先打算終身不再作畫的城主最近又提起畫筆了,如果是現在的那傢伙和那位城主一起的話,說不定能畫出更不一樣的東西來,然後……」

和泉是有意識的在向八朔和他交待遺言呢?又或者只是無意中表現出那副樣子的?直到那一天的最後他都沒有機會問出口。才察覺到那可能是「遺言」時,就已經要分別了。

過去總認為永遠走不完的路,這一次卻一回過神來,村子的入口就近在眼前。同樣被染成茜色的景色中,外頭卻是他沒有機會也沒辦法接觸的世界,正因為有著那樣的認知,所以不自覺的就止住了前行的腳步。

佇立在村莊入口的和泉彷彿在下一個瞬間就要融入那樣的風景中消失一般,都走到那裡也要踏上歸途了,往前走了幾步,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轉過頭來。

「八朔,今後多保重啊,接下來就拜託你們了。」

向白兔道過別之後,那個人又將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菅笠之下的臉部籠罩著一層陰影,還背著光,就更看不清楚表情了。縱使如此他還是感覺得出來,和泉的聲音中轉而帶上了若有似無的笑意:「對了,你想看我寫的書吧?」

「……」

「未來的某一天一定會有機會的,到時候你說不定會像五月時那些煩人的蒼蠅一般不斷追著我的書跑。」

他不知道那個人為什麼能用那麼篤定的口吻做出結論。

「我的書……因為有著那樣不入流甚至還遭到某些人厭惡的內容,就比喻成『腐肉』吧?雖然在大多數人的眼中是根本無法下嚥的東西,對特定的動物來說卻是佳餚;雖然對於畏懼妖魔鬼怪等奇異之事的人來說丟得越遠越好,未來的你說不定反而會急著四處尋找啊。」

他不曉得那個人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書貶低成那麼不堪的東西,儘管如此,話聲中的笑意卻不減反增。

「這麼說來,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不斷追著我的書到處跑的你,就像是追著腐肉而來的惱人蒼蠅一樣啊──」

但是他卻到了很久很久以後都還記得那個人在彷彿燒起來似的景色中說出的這段話。

就算那時還不太了解話中的意思,也還沒辦法理解那個人的用意,他終究還是記下了那一天由那個人說出的一字一句。

「那麼,就這樣了。明年的秋天到來時再見面吧。」

在那個人真正做出道別時,他也仍然在愣了一下之後,露出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笑容,好好的回應了:

「和泉,明年見。」

   

那一年的他在沉睡時還是做了夢。

在夢中看見了什麼、遇上了什麼事都很快就被忘掉了,卻還記得自己在夢中似乎很努力的想說服自己「沒事的」、「沒事的」。

明明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察覺出有哪裡不對勁了,也感覺到兩人還能夠相處的時間所剩不多,兩人間那種微妙的關係即將會在不久後的未來突如其來地結束,而且還可能會是以最讓自己感到難過的那種方式。就算是那樣,他其實還是想試著相信──

當秋日再一次到來時,睜開眼睛就能看見佇立在柱子下像是在等待著自己的和泉。手中拎著的是會讓自己感興趣的書,也作著自己習慣的打扮,那個人這一次又會教自己什麼字呢?又會以什麼樣的委託作為條件交換呢?

還能夠再和那個人說說話吧?那個人會向自己聊起這次回到家鄉的所見所聞嗎?還能夠和那個人以及白兔八朔一起走在秋日祭典時的街道上吧?一切都會沒事的,沒問題的、沒問題的,明年的秋天一定會和以往的每一個秋天一樣……

他在夢境中真的一直試著以那樣的說詞安慰自己。

   

──那樣的日子還是終有結束的一天。

再來那件事就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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