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行奇幻空談

※好像快要期末考了的更新。

※關於狐仙還作為神明的那個時候的事。

狐庭

狐仙漫步於城中。

此時正是深夜，臨近妖魔鬼怪盡出的酉三刻。如墨似漆的黑暗中狐仙的眼睛閃閃發亮，那雙據說比人類所謂的千里眼還要更敏銳、能夠看得更遠的狐狸眼能夠一清二楚的看見城中發生的大小事。狐仙對這座城瞭若指掌──熟悉的程度甚甚至還能讓狐仙對神社台階前一字排開的神使……小狐狸們吹噓著：「這座城就像是我家的庭院一樣，哪裡有什麼東西，種了什麼植物，想知道的話，問狐仙大人我準沒錯。」

然後就會聽見小狐狸們竊竊私語著：

「這座城裡的植物不是只有紅花石蒜嗎？就算怎麼問都一樣吧？」

「噓，不要說出來，畢竟對這座城的了解也能算是大人那所剩不多的特長之一了。」

「那就這樣吧，只要大人開心就好。」

「看，大人很得意呢，這樣就好了。」

──你們這些傢伙！以為我什麼都沒聽到嗎？

儘管聲音再小，還是逃不過狐仙那敏銳的耳朵。再接下來就是這座城中的日常……有著一身火紅毛皮、大呼小叫的狐仙，追著小狐狸們在城中東奔西跑的光景。

這座城是狐仙的「庭院」。

……那麼深夜中為了某件煩心事而睡不著覺時，在自家的庭院中散散步，疏解一下鬱悶的心情也是很正常的事。即使狐仙自己也知道，這裡很快的就不再是「自己」的庭院了。

而是屬於「那傢伙」，那名即將成為這座城的城邦守護神，不只能保護這整座城免於受到黑影侵擾，更有可能為這個地方帶來繁盛與豐收的神祇──狐女大人的。

──狐女。

在祂正式入駐這座城之前，狐仙就已經見過祂，並且知曉祂的一切了。狐女是……喜愛丸子串的狐仙，因為幾份點心而結識的友人。

所以狐仙才能在夜間的散步之後，回到自己的神社，望著美麗的日出，心裡豁然開朗地想著：

「算了不想了不想了！既然是狐女的話，這座城會變得幸福，這座城裡的居民們也會變得幸福的，這裡也會繼續是能讓所有人安居樂業的『庭院』吧？」

「這樣就好了，這樣就沒問題了。」

※ ※ ※

最初見面時是在某個初秋時節。

對方似乎是正在旅途中，路過這座城時正逢天黑，於是到了狐仙的神社禮貌地提出借宿一晚的要求。

那時的狐仙正躺在拜殿前的階梯上，露出肚皮呼呼大睡，猛地驚醒時，映入眼中的就是一張燦爛的笑臉。

長著狐耳和狐尾，與豐收稻田相同顏色的短髮和眼瞳，穿著一襲印著稻穗的華麗金色振袖，背著一個小包袱的對方有著對人類來說算是嬌小可愛的外貌。狐仙卻能感覺得出來，在那小小的身體中卻蘊含著令人意外的力量。

是妖怪？還是神明？身上有些雜亂的氣息讓狐仙無法輕易做出判斷。不過……正因為對方身上的力量還比不上自己，就算在城中惹了什麼事，以祂強大的神通力也能解決一切，打起來的話，自己再怎麼說也會占上風。

察覺到這點後，祂放鬆了警戒，正打算再舒舒服服的睡下時，卻又因為聞到了對方包袱上沾著的味道而瞬間瞪大了眼睛。

「我是『狐女』，是山神大人手下的妖怪……為了成為像山神大人那樣厲害的神祇，正在修行之旅中呢。因為這附近的其他神明好像都已經休息了，所以想請問您能讓我在這裡住上一晚嗎？」

狐女老老實實地向祂行了禮。再度抬起頭來時，又像是忽然記起了什麼似的，很快地伸手探向身後的包袱。

「啊，對了，這些就當成借住這一晚的謝禮吧。」

而後雙手奉上了葛根粉混著黑糖和紅豆做成的葛粉涼糕！

雖然不像櫻餅或牡丹餅那樣有著強烈的香氣，卻有一股淡淡甜甜的味道沾在包袱巾上。狐仙從來沒吃過涼糕，頂多從小狐狸們的閒聊中得知那是「有著和麻糬和丸子串相似口感的點心」，但是光憑這一點，就已經構成讓狐仙「想吃涼糕」的理由了，只是因為這座城中沒有販賣涼糕的店，也沒有會製作涼糕的人才一直拖著。

而現在眼前正好有那樣的機會……

「可以，可以，絕對可以！別說住一晚了，要住多久都沒問題！」

看著狐女雙手奉上的涼糕，狐仙的兩眼都發直了。連忙從台階上一躍而下，繞過大片盛開的紅花石蒜，將人帶到自己的本殿中，在過程中還眼巴巴的望著那塊涼糕。然後，等到真正吃進嘴裡時……

──這根本一點都不像丸子串的口感嘛！

埋怨歸埋怨，狐仙也不得不承認這種第一次嚐到的點心的確滿美味的，入口即化，黑糖和紅豆的甜味完美的交織在一起，卻不會有太過甜膩的感覺，算是口感較為清爽的點心。而且……聽說葛根對身體很好，雖然狐仙也不知道這個「身體好」的效果在自己身上到底起不起得了作用，不過──

祂還是由衷的感嘆著「真好吃」。

「很好吃吧？這個啊，是我在春城中的一家點心店裡買的喔。那家店的店主雖然是個人類，可是卻常常做出連妖怪也讚不絕口的點心呢。那個味道只要吃過一次就再也忘不了了，我每次路過那裡都會帶一點在路上吃呢。」

不過真可惜沒有黃豆粉啊，要不是怕會弄髒行李，這個沾了黃豆粉會變得更好吃呢──狐女躺在被窩中有些惋惜的說著。

也不知道那個小小的包袱是怎麼塞下那麼多東西的，枕頭和棉被全都是從裡面拿出來的，拿的過程又有如在看著旅行藝人的表演似的，又差點讓狐仙驚呼出「這個孩子不簡單啊不簡單」，但在張開口時，又先被引走了注意力。

「春城的點心店？」祂吞了呑口水，又問：「那麼，那家店中……有在賣什麼其他的點心嗎？像是……丸子串之類的。」

「嗯，我想想喔，好像除了和菓子、蒸羊羹、最中這些常見的點心之外，因為是春城嘛，當然還有櫻花做成的櫻麻糬和葛櫻。然後，丸子串的話──」

本來已經準備要入睡的狐女突然變得神采奕奕起來。

「平常在店裡只買得到三色花見糰子和白玉糰子之類的呢，但是，這家店其實還存在著一種每日只製作十份的『夢幻絕品』丸子串喔。」

聞言，狐仙的眼睛也亮了起來。明明時間已經入夜，小孩子似的祂們兩個一聊到這個就像是被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洋洋灑灑，充滿熱情地你一句我一句：

「那個『夢幻絕品』丸子串是什麼樣子的？」

「唔，據說是叫做羽二重糰子的樣子，是灑上羽二重粉的最高級丸子串。雖然我到目前還沒有機會嚐到，不過聽說吃過的妖怪們都露出了十分幸福的表情說著『能夠生在這個世界上真是太好了』喔。」

「真的有那麼好吃嗎！那種丸子串？這裡的點心店雖然也有美味到吃過一次就能讓人陶醉上三天三日的絕品，但是聽妳這麼一說，那個丸子串似乎……比那個還要好吃，而且是幸福到不虛此生的美味嗎？」

「是啊，據說就是那麼好吃呢……說得我也想吃吃看了。不過因為只有十份，大概也只有在機緣福報陰德巧合天時地利人和全部交錯匯集的情況下才能夠吃到呢，那種丸子串──」

「好想在一生中吃個一次！」兩人忽然異口同聲的說著，接著相視而笑。

──別說一生吃一次了，就算只是在夢中嚐到一口後就夢醒也可以啊。

爾後，狐仙更是一面想像著那個「夢幻絕品」丸子串的味道，一面嚥下了差點流出來的口水，漸漸地遁入夢鄉。

在那一夜的夢境中一如往常的有著這座城、城中的眾多居民們，以及為了所有人的願望努力奔走著、驅逐著不祥之物的自己……但不同的是，這一次的祂在打退想要傷害居民們的妖怪後，似乎也看見了那個「夢幻絕品」丸子串的影子在牆角一閃而過。然後──

※ ※ ※

──那個號稱是「夢幻絕品」的最高級丸子串，真的出現在自己眼前了。

那也是對方第二次造訪這座城。

是在過了十幾年的某個秋季中旬時，狐仙在巡視過整座城、也趕跑了不少對人類懷著惡意的妖怪和蠢蠢欲動的黑影後，在午後回到了自己的神社。

仲秋的日光仍舊帶著讓人不知不覺間變得懶洋洋的暖意，祂躺在拜殿前的階梯上，一面告訴自己「那是在等待著等一下可能會帶著願望前來的城中居民」，一面享受著那樣的日光、休息著，不知不覺間就變得昏昏欲睡了。

接著，遞到差點遁入夢鄉的祂眼前的，是裝在木盒子中的兩份丸子串。

抬起頭來一看，又是那張燦爛的笑臉。

「您果然在這裡啊。」

「我聽小狐狸祂們說，這裡的狐仙大人在眾多的點心中，最喜歡丸子串了。所以也希望您能嚐嚐這個。這個是……上次聊過的那個『羽二重糰子』，為了搶到這一份，我可是用盡了自己會的所有本領呢……唔，不過如果被山神大人知道的話，大概又會被唸上一頓了吧。」

再仔細一看，眼前的狐女不但頭髮有些凌亂，振袖的袖口上有好幾處像是被拉扯撕破的痕跡，甚至連尾巴尖上的毛都禿了一大塊，狼狽的模樣彷彿是剛剛才和什麼人打過一架似的。

「妳怎麼……衣服就算了，尾巴的毛是怎麼回事！」

「啊，這個嗎？欸嘿嘿，沒關係的，而且正好也快到我們動物換毛的時間了嘛，反正還會再長出來的，沒關係呢。」

狐仙看著那張笑臉，一時之間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在祂的印象中，自己和狐女應該僅止於一晚的點頭之交，頂多因為都很喜歡這一類的點心所以還算聊得來而已，但是這兩份丸子串……

有必要為了一個只見過一面的人──好吧，說起來其實並不能用「人」來形容祂，比較貼切的說法應該是「一隻狐」或「一位尊貴的神明」，總而言之就是，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嗎？

狐女雖然說的雲淡風清的，但就連祂都可以從對方身上的慘況輕易的想像出這兩份丸子串是多麼的得來不易，應該是經過一場混仗才搶來的，像那樣的混仗……如果不幸遇上了什麼不會拿捏分寸的妖怪，可是有可能會被撕成千千萬萬塊、那是很危險的！

注視著沉默不語的狐仙，狐女像是也知道祂心中在想著什麼似的，有些難為情的笑了。把木盒子放在狐仙身旁的台階上，狐女在木盒子的另一邊坐下了，笑著自己先拿起一串丸子，也做著手勢要狐仙不要客氣、自行取用：

「因為我總覺得，我和狐仙大人能夠成為很要好的朋友呢……難得找到和我一樣喜歡點心的人，尤其是丸子串。雖然可能只是我一個人這麼認為著，但是為了和可能成為友人的狐仙大人一起享用丸子，這點小事是沒什麼的。」

「可能成為友人……就只是這樣嗎？」

「嗯，是可以一起高興的談論點心的，難得的友人。」

狐仙低下頭。仔細想想，自己在這座城中似乎也沒認識什麼能夠稱得上是友人的人：居民們把自己當作神明，尊敬地景仰著自己；自己和作為「神使」的小狐狸們的關係雖然也不錯，但比起「友人」卻更像是「部下」，至於妖怪們……就更不用說了。

過去的狐仙隱隱約約也察覺過了這一點，但是祂卻也想著：不需要，反正自己一個人也能做好全部的事。而且，就算沒有稱得上是友人的人，日子也過得還算愉快，不過──

「友人嗎？可以一起談論點心……談論丸子串的友人，好像也不錯。」

狐仙叼起木盒子中剩下的另一份丸子串，一口咬下。果然不負「夢幻絕品」丸子串之名，那個羽二重糰子的滋味，讓狐仙永遠都無法忘懷。

宛如羽二重織物般輕柔細膩卻又帶著咬勁的口感。

米香混合著紅豆餡的甜味，細細咀嚼感受時，彷彿在那一瞬間快速見識到了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過程，還有……

──儘管這一年的生活並非盡善盡美，卻還是想辦法運用手邊的東西做出了「供品」，對於這一年來看顧著他們的神明獻上的，深切誠懇的感謝之意。

這份丸子串，和這座城中的丸子串一樣，都帶著那樣的、值得狐仙珍惜的心意。再加上想到是狐女那麼努力才拿到的、是和成為了友人的狐女一起「分享」著的……不知為何，狐仙總覺得鼻頭有點酸酸的，就算丸子串已經被嚥下了，那種「幸福」的感覺還是一直遺留在舌尖。

祂看了看空掉的木盒子，又看了看一臉滿足的狐女，雖然上午時和惡意的妖怪、與黑影纏鬥時的疲勞感還沒完全散去，如果是以往這時候的自己，大概就曬著日光動也不動的睡過一下午了，可是嚐過了羽二重糰子，又有了狐女這個「友人」的祂，就算有點累了，還是多少想做點什麼──

「狐仙大人我決定了！」

祂從台階上一躍而下，站在參道上，驕傲地昂起頭來。

「因為是『朋友』，狐仙大人我一時興起，就帶妳逛逛這座城吧。雖然可能比不上春城和秋城啦，但是這座城裡面，也有著很多很厲害的東西喔！尤其是城西的那家點心店，裡面也有很多很好吃的點心喔！」

※ ※ ※

在那之後，真的如狐女所說的，有著相同愛好的兩人成為了很要好的朋友。

兩人見面的次數多了起來後，也不再像是一開始一樣，隔了十幾年後才見個一次面。狐女在巡迴諸山與各個靈場的修行過程中只要一有空就會到這座城來，狐仙也只要當天有時間就會帶著狐女在這座城中到處玩、到處吃。

兩人見面時聊的話題，也總是在各種點心甜食間打轉。

從春城和秋城兩地的御萩口感有什麼細微的不同、春城的那家點心店又販賣起了什麼新口味的丸子，到夏城的草麻糬、水羊羹和水信玄餅有多好吃多美味。

從花林糖和色彩繽紛的金平糖，再聊到了同樣都包著紅豆餡的柏餅、銅鑼燒和大福。

夫婦善哉、蕨根餅……有著「錦秋」、「拾栗」、「里桔梗」及「菊華」等優美名字的形形色色的和菓子，夏柑糖、柚子饅頭和酒窩饅頭。

狐女也常常帶來那些在兩人談話中占有重要位置的點心：形狀多變的落雁、冬城的仙貝和米香、雛祭時的三色菱餅、外形金黃透明的琥珀羹……

虎皮燒、月餅、胡桃餅……然後是祂最喜歡的烤糰子、草糰子、餡團子和月見丸子。

每當狐女到來時，狐仙總是會和狐女一起坐在拜殿前的台階上，兩人一起品嚐木盒中的美味。無論再怎麼看，兩人的互動在這幾十年來，似乎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改變。

被各式點心和愉快的回憶包裹著的這段時間，卻已經長到足以讓環繞於兩人周遭的一切、甚至是狐仙和狐女本身都發生了不小的變化。

──狐女的力量越來越強大了。

大概是這幾十年來一直都依照那位「山神大人」的指示在努力修行著的緣故，一度被狐仙評為「力量還比不上自己」的狐女，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擁有的神通力已經遠遠超過自己了，如果現在打上一場的話，自己絕對會輸掉吧？

對方身上的氣息也從初次見面時的雜亂轉變為清新明亮的……神明的氣息，再假以時日，狐女應該真的會成為厲害的神祇吧？

到那個時候，祂是會留在山裡作為山的神明？還是會找個人類家庭成為家庭守護神呢？除此之外還有，村落的神明、田野的神明，甚至是……成為城邦守護神或看顧著這整個世間的高天原的神祇。

「有一天，狐女也會變成某個地方的守護神啊……」

無論如何，當對方真正成為某個地方的守護神之後，因為也有自己必須保護的人事物、有很多需要做到的事，到時候兩人可能只有在一年一度神無月的神明聚會上才見得到面了──因為是早就心知肚明的事，狐仙對這件事也看得很開。

反正以祂那簡單的邏輯就是：還見得到面嘛，到時候只是換成邊大啖聚會上的美食邊聊點心的事而已，感覺和現在好像也沒什麼不同。

簡單的對著生長在城中偏僻處的彼岸花們長噓短嘆著，「狐女祂真的很努力啊」「幸好不會有打起來的一天」，傾訴個幾句後，祂馬上很快又打起了精神。

「算了，而且感覺現在就煩惱這件事也沒什麼用，還不如……來吃點點心，丸子串！丸子串！」

於是祂還是在繞了城內一圈後，回到了神社中，高高興興地享用著居民們為祂獻上的丸子串，根本就不擔心這件事。

──改變的地方還有，這座狐庭……

狐仙的庭院，隨著人漸漸聚集了過來之後，也大了起來。

長期以來看顧著的這座城因著人們來往而變成了相當繁華的地方，那感覺就像是看著自己細心照料的庭院中繁花盛開一般──雖然繁華程度可能還是比不上春夏秋冬那四大城啦，狐仙卻還是很得意、很心滿意足。

連祂自己也因為人們的信仰心增加而力量大增──雖然可能還是比不上努力修行的狐女啦，但很多之前無法做到的事現在都能輕輕鬆鬆的做到。這也讓祂更努力地對仰起頭，對著小狐狸們吹噓著：

「狐仙大人我可是變成了這麼厲害的神明喔！以前那些難纏的傢伙，現在如果還感出現在這座城中的話，狐仙大人我一擊就能打倒他！」

狐仙相當自負於自己的力量和能力。

敏銳的嗅覺和可以稱為是「千里眼」的那雙狐狸眼，還能夠在空無一物的地方燃起狐火，除了換作是其他地方的狐狸神或狐狸妖怪大概也能做到的這些把戲之外──

只要是信奉者許下的願望，驅趕侵擾家中的妖怪或厄運啊、驅逐附在身上的疾病或疫鬼啊、修復破損壞掉的東西啊……狐仙幾乎都能為之實現。

除了一件事之外。

※ ※ ※

這座城的四周，放眼望去都是一片一片的稻田，若是期望能夠豐收的話──那也是儘管人們許下了，狐仙卻無法為之實現的願望。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出於人們對祂這位守護神的體貼，祂也鮮少從人們那裡接收到那樣的願望。

統率著一群作為神使的小狐狸的狐仙──雖然時常被路過的修行僧、坊主等誤認為是從妖怪轉化而來的神祇，但狐仙始終明白……自己其實是因為人們的願望才得以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

這座城所在的這個地區，在更早之前曾經有過「狐狸野」這個名字，名字的緣由則是由於這裡據說居住著一身火紅毛皮、能夠實現任何人的願望的狐狸神。但在現在的狐仙聽來，那大概又是以哪個傳到失真的鄉野奇譚為「因」遺留下來的「果」吧？因為祂也一直很清楚，住在這個地方，能夠稱得上是「狐狸神」的神祇，從始至終只有祂一個而已。

過去，安居此處的人們接收到了戰火在遠方蔓延開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離這裡越來越近的消息。眼看著珍視的一切即將遭到破壞，對自己從小生長的這片土地抱有眷戀，不願意放棄家園的人們想起了狐狸神的傳說，強烈地祈求了起來：

──如果這裡真的存在著狐狸神的話……還請您、還請您，保護這個地方不會遭受到任何破壞。

──還請您驅逐即將盤據於這片土地上的不祥之物，還請您守護這片土地上存在的所有人事物。

──如果那樣的願望實在是太難實現的話，也請讓這片土地在戰火侵襲後，能夠很快的恢復回原來的樣子，恢復成能夠讓我們安居的地方。

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拜託了。

拜託您了，狐狸神……「狐仙大人」。

一點一點的，那麼強烈的祈求、那麼強烈的信仰凝聚成了實體──那也就是狐仙。

──如果說人們隨後為祂建起的神社是狐仙的「家」，那麼這個地區，從狐仙在人們的祈願中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也就成了讓所有人不受到外物侵擾、能夠安居樂業的，狐仙的「庭院」。

雖然因為天生自負的個性使然而常常喜歡大呼小叫地自誇著，有時也會從那張狐狸嘴中冒出一些尖酸刻薄的話，但狐仙……其實是喜愛人類的一切的；雖然有時也會有點小小的偷懶，但祂其實也很努力的在以自己的能力做著與「驅逐」、「守護」和「恢復」有關的事。

「驅逐」心懷不詭的妖怪與人、從黑影和戰火的侵襲下「守護」這個地方、「恢復」已經造成的破壞。

至於讓田地豐收之類的……祂也從居民口中聽說了，那是很多地方的神明都會做著的事。然而從那樣的祈求和信仰中誕生的狐仙，儘管與稻荷神的使者的外形相似，就算努力嘗試了，倒頭來祂卻還是不具有那樣的能力。

那一年的田地欠收。

「其他神明都做得到的事，狐仙大人我……竟然做不到嗎？」

也是在那個時候，祂第一次變得不知道該拿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對這群對自己許下了願望的人。一度把這件事看得太重的狐仙，也有一段時間總是為了這件事垂頭喪氣地碎碎唸著自己，在這個地方生活著的居民們卻……

──向自己獻上了充滿深切誠懇的感謝之意的丸子串。

那一年第一次嚐到的丸子串很好吃，之後每一年獻上的丸子串更是一次比一次還要美味。供品中的心意總是讓內心連續好幾天都暖暖的，人們在農忙結束後，為了感謝自己的守護而辦起的祭典更是熙攘熱鬧到了連祂都有點心動、想要親自參與其中的程度。

於是──

愛玩愛熱鬧愛大呼小叫的狐仙大人，直到那裡從田野和鄉村成為了繁華的城邦後，也年年都化身成在祭典時的道路邊擺著雜貨攤販的生意人。一面啃掉十份丸子串，一面將守護的「祝福」附在形形色色的商品上，分送給每個經過的城中居民。

祂總是既高傲又盡心盡力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一直、一直持續著……

※ ※ ※

那樣的狐仙也從來沒有想像過，自己的力量有一天會不足以守護這座城。

在那一天的狐仙本來也只是如往常一樣的在自己的「庭院」中散著步，一面思考著：最近遇到的黑影是不是越來越多了？

狐仙隱約知道那些黑影的成因，也知道人們漸漸聚集過來後，被吸引了、來到這裡的黑影也只會越來越多。這是無法避免的事，狐仙自己其實也多少做好了心理準備……以自己全身這豐沛的力量，來多少，就把多少驅逐回去不就好了。只是，狐仙卻沒想到，自己會在回到神社前方時撞見那種東西──

──是懷抱著強烈的怨恨，又因為那股怨恨，被黑影「拉下去」了的熊形妖怪。

對方渾身包裹著奇形怪狀的黑影，揮舞的巨掌帶著異常強大的魄力，看起來已經失去一切理智，變得兇暴至極。

無論是體型或力氣都是狐仙的好幾倍，甚至擁有能與狐仙抗衡的力量的熊妖，無非是狐仙的天敵。

狐仙陷入了苦戰，雖然搭配著狐火一起戰鬥，試著找出擊退對方的關鍵點，左繞、右撲、騰空躍起……卻還是不敵對方的能力。

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疏忽，就被對方那巨大的熊掌狠狠拍中，被擊飛到了一旁的彼岸花叢中。

「唔！」

雖然有了彼岸花作為緩衝，減輕了不少衝擊力道，四肢和充斥著五臟六腑的疼痛還是痛得狐仙齜牙咧嘴的，可是祂還是想著自己不能停下來，必須繼續站起來奮戰才行。如果自己沒辦法在這裡驅逐熊妖的話，照這樣下去──

「不行！不能去想那些！我可是尊貴偉大厲害的狐仙大人，是一直保護著這個地方的狐仙大人，怎麼可能這樣就被打倒！」

狐仙發出尖銳的叫聲，整隻狐狸頓時從彼岸花叢中彈了起來，向著熊妖的臉部撲去。

本來想著如果動作夠快的話，至少抓傷對方的眼睛，讓對方暫時無法行動也好，卻沒料到才剛飛撲出去，就看到巨大的熊掌又迎面而來。

熊妖一直緊盯著在花叢中的祂的動作。

──就要這樣結束了嗎？人們信仰心的力量，在強大的惡意、絕望、憤怒和怨恨之下，也只能做到這種程度嗎？

狐仙這麼想著，閉上了那雙狐狸眼，縮緊身體，等待著那一掌落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明明感覺起來似乎過了很久，現實中說不定只過了一瞬間而已，祂聽見了──

箭矢破開空氣的聲音伴隨著拉弓的聲音傳來。

預料之中的疼痛也遲遲沒有到來。狐仙有些遲疑，還是稍稍睜開了一隻眼睛，偷看了一下周圍的情況。然後──祂調整了一下姿勢，好讓自己穩穩地落到地上。

那個位置，面前正好躺著背上插了一隻箭，已經陷入昏迷的熊妖。

而越過熊妖那龐大的軀體，佇立在熊妖身後的──

是穿著印有稻穗的和式上衣與櫻草黃的褲裙，手持流鏑弓矢的狐女。

「狐仙大人，您沒事吧？熊太祂……不是壞孩子，只是最近祂的家人被人類殺害了，才會變得這麼怨恨人類，還被黑影侵蝕了。總而言之……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您不要緊吧？」

對方那張熟悉的面孔上寫滿了擔憂之色。

之後那樣的表情也是一直維持到了陪著狐仙回到本殿中，也幫著狐仙包紮好之後。狐女沉著臉從背後的包袱中摸出了那個眼熟的木盒子，這次盒中的點心是──淋上了黑糖的白玉糰子。

狐仙愣愣地盯著那份丸子串，一開始還能夠說些什麼「因為元氣大傷所以沒胃口」、「狐仙大人我今天不想吃丸子串啦」等等要是是平時的自己聽了大概會驚訝到連下巴都掉了下來的推辭之語，但是……祂又很不願意再看到狐女擔心的表情，狐仙最後還是把裝在木盒裡的丸子串大口大口的吃掉了。

是一如既往的，帶著滿滿的心意的味道。

長時間以來最喜歡的味道，這時吃在嘴裡卻讓祂有點難受。

一想到要不是狐女來了，如果沒有在那裡就解決這件事的話……腦中瞬間閃過許多畫面，作為自己部下的小狐狸在祭典上高高興興跳著舞的樣子，來到神社的人們虔誠地祈禱著的樣子，每個人、每個人，在這座城……在這個庭院內的每個地方認真過著生活的樣子，就忍不住──

「為什麼狐仙大人我會失手啊？」

明明接受了強烈的信仰心，也有了強大的神通力，但狐仙也終於在這時意識到了，被聚集在這裡的人們吸引了、被引過來的黑影，「那個」與心懷怨恨的妖怪結合之後的「東西」，好像已經是現在的自己無法處理的了。

接下來，每一次、每一次面臨到的可能會是更危險的情況，如果自己沒辦法變得更強的話，如果自己沒辦法變得更厲害的話……是不是有一天就沒有辦法守護住這個「庭院」了？

想要變強，想要變得更厲害，可是就連狐仙也知道，這並不是短時間內就能做到的。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狐仙握緊了小小的爪子，向來自負於自己的力量的祂，第一次有這麼力不從心的感覺，也第一次這麼害怕會失去。

這座城、城裡的居民們、那些好吃的點心，還有小狐狸們，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出了什麼變故的話──

狐女也是在這個時候很溫柔的，將祂緊緊的擁入懷中。

「狐仙大人，我回去……和山神大人商量看看好嗎？我現在已經有足夠的力量了，我們兩個一起來擔任這座城的城邦守護神好嗎？我們一起守護這座城吧。」

過去總是帶著燦爛的笑容的狐女，這時無論是神情，或是語調都異常的認真沉重。

「而且，失去友人、看到友人受傷、對友人下手的這種事……我不想再經歷一次了。所以，狐仙大人……我可以到這座城來，一起擔任這座城的城邦守護神嗎？」

「一個人不行的話，兩個人一定能夠、一定能夠……」

※ ※ ※

這座城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是狐仙的庭院。

那麼深夜中為了煩心事而睡不著覺時，到自家的庭院中散散步，疏解一下煩躁的心情也是很正常的事。

狐仙一一走過那些熟到已經不能再熟的地方。

店門口常常有小狐狸化身成的小孩子嚷嚷著要吃哪種糕點的點心店、油屋、湯屋，還有一排排的長屋、田地……這裡的街道從幾十年前到現在已經改變了不少。

就連架在流經城中的那條河上的石橋，看似毫無改變，但仔細一看，無論是河畔兩岸的風景，原先種著的是柿樹還是杏樹，河岸邊的是一大片的白芒花、甜根子草或蘆竹，全部，看起來都與幾十年前的不同了。

只是，城中各處妝點著的紅花石蒜仍舊豔麗地綻放著，隨風搖曳，在黑夜中、在月光的照耀下散發著虛幻的光芒。

有著「狐花」別名的這種花，就如同狐仙對於城中居民、對於這座城的「喜歡」一般，從始至終一直存在著，也從來不曾改變過。

──自己果然還是喜歡人類、喜歡這個地方的。

想通了這點之後，狐仙的心裡頓時已經輕鬆不少。也已經想通了當下次狐女帶著點心和行李準備搬到這座城裡來，成為這座城的城邦守護神時，到底要怎麼告訴對方：

「狐女妳還是先自己一個人擔任這座城的城邦守護神吧，狐仙大人我啊，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守護著這座城，老實說也已經有點累了，趁著有這樣的機會，想休息個一段時間啊。」

「當然啦，在這段時間中如果出了什麼事，我也會一起幫忙的，平常也可以幫著妳一起巡視這座城，畢竟可是朋友嘛。」

這其實也是狐仙早在對方那一天提出「一起守護這座城吧」的邀請時就已經做出的決定。

狐仙有自己的矜持，也有著不想就這麼妥協的驕傲。

就算自己認知了自己的力量不足，為了維持自己的自尊，狐仙卻絕對不可能向他人承認這件事。

就算對方是狐女，這座城的城邦守護神因此變成了「兩個」的事，怎麼想都像是變相的在向整城的居民和小狐狸們說著：狐仙大人我沒有足夠的力量守護這裡喔！所以……無論怎麼想，祂最終都還是會婉拒對方的邀約，並且讓有足夠能力的對方成為這座城的城邦守護神。

只是，以祂的個性也不可能拉得下臉來說什麼「拜託妳成為這座城的城邦守護神」、「這座城就交給妳了」、「今後就麻煩妳了」之類的話，「謝謝」這兩個字，更是怎麼都說不出口。狐仙最近天天都在思考的，甚至煩惱到睡不著覺的，則是為了如何在不失自己尊嚴的情況下將這些事傳達給對方。

如今終於想出了答案，祂也終於算是調適好了自己的心情。

──狐仙大人我嘛，還是很喜歡人類，也還是那個神通廣大的狐仙大人，只不過是換種方式來守護這個地方而已嘛，沒什麼大不了的。

祂一路踩著輕快的步伐回到神社。儘管在路途中也曾經想過──那麼，如果在未來的某一天，狐女又不經意的向自己問起了「狐仙大人到底要休息到什麼時候」的話……

祂用力地擺擺頭。

「算了不想了不想了！既然是狐女的話，這座城會變得幸福，這座城裡的居民們也會變得幸福的，這裡也會繼續是能讓所有人安居樂業的『庭院』吧？」

──而且，如果是狐女的話，以對方的穿著打扮看來，祂說不定有著自己無法做到的賜與豐收與繁盛的能力，有狐女作為城邦守護神的話，這裡，說不定會變成更棒的地方。

──狐女的力量，再加上城裡所有人的信仰心啊……一定很不錯。

「這樣就好了，這樣就沒問題了。」

回到自己的神社中，在鳥居下望著東方天空中璀璨的日出的狐仙，僅僅是心裡豁然開朗地，天真地想著：

「而且這樣也不錯嘛，不用再煩惱如果有一天黑影的力量太過強大該怎麼辦，又可以每天吃得飽飽的睡的飽飽的還不用太累。」

「反正這裡還是『庭院』嘛，雖然不再是我的庭院了，但是還是大家的庭院啊，還是可以每天在城裡散散步、做著一樣是驅逐和守護的事，偶爾去搶搶丸子串，這樣其實也很不錯嘛。」

※ ※ ※

至於以後的事態會如何發展──

因為人們的祈求與信仰而生的神明，在失去人們的信仰，甚至漸漸被人們遺忘後，又會變成什麼樣子……那時的狐仙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件事。

只是一面興高采烈地期待著友人狐女下一次來到這座城並定居下來的日子，一面嚥著口水，猜測著對方下一次又會帶來什麼樣的點心，沒過多久又想著，這一次又要和狐女到城中的點心店點些什麼來吃。

而在過了很多很多年後，被人類遺忘而逐漸失去力量、甚至再過一段時間就會消失的狐仙，大喊著「我不想要消失」「我不想就這麼消失，我不想就這麼死掉啊」，開始在過去自己最喜歡的這座城內興風作浪、彰顯自己存在的事──

儘管力量不如以往，形同鬼怪般作祟的狐仙，對人類方面來說依然是無法驅逐的棘手存在。

就算求助於作為城邦守護神的狐女，但就連狐女自己也不忍心再做出「對友人出手」的舉動，因而請來了據說不論什麼麻煩案件都能解決的陰陽師──土御門蒼。而那位「土御門蒼」又會怎麼解決這件事──

……那都是後話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