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分為上下篇,此為上篇部份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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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我的一位,僅能稱得上是點頭之交的友人的故事……」

  ※  ※

一下子,全部都滿溢出來了──文樂雖然不確定這麼形容妥不妥當,但是現下他所做的,話語、回憶、人與人間的關連與情感,真的是宛如河川潰堤般傾洩而出。

他說起了乍聽之下彷彿常見的鄉野奇譚,實則為自己切身經歷的怪談故事。

「我的一名友人是個……到處招搖晃騙進行符紙買賣,並探訪各地妖詭異事的御行。那個人樂於向他人述說自己遇上的奇聞異事,就算是再詭異再危險的遭遇,也能維持燦爛的笑容,滔滔不絕地說出來,我和他談生意的時候,他也總是說著諸如此類的話題……明明很常見面,旁人也常常問起,關於他的其他事,家鄉、身世、真正的名字……那個人直到最後還是沒有說過。」

「我們兩個始終都維持著一方敘述,一方詢問,以這樣的方式來討論怪談的點頭之交的關係……」

──在安達原的小黑屋中與手持柴刀,披頭散髮的鬼姥對峙。

──在某座山熱熱鬧鬧的祭典上,遇上了有如滿山紅葉一般美麗,身上穿著華貴十二單衣,手持紙扇的妖怪女子。

──在漫天銀杏葉中旁觀鴉天狗們因一言不合而辦起的相撲比賽,與隨後前來調停的大天狗僧正坊對上雙眼。

諸如此類的遭遇。徘徊於山中的魍魎,在河中載浮載浮只露出頭頂盤子的河童;善於變幻身形的貍子、擄走嬰孩的姑獲鳥、相貌可怖的土蜘蛛,接著是蜃……

「最後一次見面時,我的那名一直都是點頭之交的友人說他要到『赤葉山』……到那個地方去,還笑著說『到時候再說啊』。」

聽見「赤葉山」三個字時,青年似乎微微「啊」了一聲……或許是在修行的日子中早就聽過那座山的傳聞,也知道那座山是多危險的地方吧?文樂沒有多加詢問,只是一直自顧自地說下去。

「──然後,一個好端端的人就這樣消失了。我的那名友人在走上山去之後,似乎就這樣被留在山上了……再也沒有人有他的消息,卻也沒有人在山上找到他的屍體,所以他在我們這些友人的印象中,一直都只是『失蹤了』而不是『死去了』。」

「據說他造訪赤葉山的那幾日山中正是下著大雨的天氣,或許也是因此遇上了山崩或山洪爆發之類的災禍,說不定現在還被壓在哪處的岩石之下,也不知道之後還能不能找到……」

文樂也是像御行那樣到處旅行,到處做生意的人。

他其實也知道像他們這樣的人,比一般人可能遭遇到的變故實在是多上太多。就算撇開妖魔鬼怪之事不談,有可能不小心染上致人於死的瘟疫,被捲入農民與野盜的衝突之中,不小心得罪了哪位殿上人,成為武士試刀的對象……

今天還能在路上遇見,彼此舉起手來打著招呼的人,有可能明天就不在了──文樂還以為自己早就對這一點釋懷了,也一直認為自己哪一天遇上了也能心平氣和的應對。

然而,當常常出現在身邊的人某一天就這樣突然而然的消失之後,他總是不禁會這麼想著:

──真是……不可思議啊。

「有時候總會有先前的一切全都是發生在夢境之中的感覺……我是真的曾經和那樣的人說過話嗎?那些記憶真的不可能是我在夢中自己捏造出來的嗎?無論再怎麼回想卻沒有什麼實感,那個人曾經做過的事、那個人再也不可能從哪一邊回來的事……都是如此……」

他知道青年有可能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畢竟這個怪談──這些話實際上也只是他想到了什麼就說些什麼而已。

從一開始他的腦中就是亂成一團的。無論是話語、回憶、人與人間的關連與情感,全部都在傾洩而出之後混成了彷彿麥芽糖般黏糊糊的,無以名狀的一灘東西。

但是,青年笑了幾聲,淡淡的開口了:「是啊,的確是很不可思議呢……這就是所謂的『悲傷』吧?」

「這是……悲傷?」

這種黏黏糊糊的東西……是悲傷?

「啊,一般人遇到了同樣的事,也自然會有一樣的反應吧?就算不是什麼很親近的人,雙方的交流也只限於談話交易而已……但是,當真正了解那個人再也不會出現在眼前,也不會再與你的生活有任何交集的時候,還是會感到……悲傷吧?」

青年似乎在說著話的同時也一面在懷中摸索著什麼,除了布料相磨擦的聲音之外,文樂也隱約聽見了細細碎碎、若有似無的鈴鐺碰撞聲。而且,還不只一聲。

──一介山伏,帶著那麼多鈴鐺,又要做什麼呢?

伴隨著鈴鐺聲一起響起的還有來自頭頂上樹枝間的窸窸窣窣聲,繼續閉起眼睛任憑想像力發展的話,過去聽過的那些故事中的可怕場景很容易就呈現在了夢境之中。

卒塔婆堆後方的篝火堆依然熊熊燃燒著,火堆旁也坐著山伏打扮的青年與文樂自己,赤松林中下著小雪……與睡著前的自己所在的場所相似的環境中,披著簑衣戴著斗笠,手持柴刀的雪鬼卻在樹頂遊蕩徘徊著,等待著下手襲擊旅行者的時機;長髮飄飄的雪女一面啜泣著一面詛咒著違反了約定的丈夫,抬起頭來時,那張臉又瞬間成了骷髏。

雪鬼和雪女在他的想像中,就那樣與捲起的雪花一起簇擁在來自卒塔婆堆中那成堆的怨靈當中,呼嘯著向火堆這裡襲來。

瘦骨嶙峋的手臂眼看著就要觸碰到火堆旁的藍髮青年,生了鏽的柴刀也只在咫尺之間,下一秒就要向著毫不知情的兩人揮砍而下,怨靈伺機而上──然後,鈴鐺聲再度響起。

在那一剎那間,來勢洶洶的無論是雪鬼、雪女,還是怨靈,全都彷彿照射到朝陽的泡沫似的融化消逝。異狀消失、正想鬆一口氣時,文樂接著就忽然感覺到自己的手中被放上了某個東西。

小小的、渾身覆蓋著羽毛的、溫暖的……出乎意料的令人懷念,卻又想不起是在什麼時候曾經有過同樣的經驗。總而言之,感受到那個東西正平穩地呼吸著時,夢境中的那個文樂掌中就出現了稍早前看過的,名為「啾子」的那隻圓滾滾的麻雀。

青年似乎從火堆旁起了身,帶著那一大堆的鈴鐺四處移動著……因為儘管閉著眼無法看見四周景物,文樂還是持續聽見鈴鐺聲,噹噹地忽遠忽近。

也不清楚青年究竟想做些什麼。他只知道仍有一半身處在夢境中的自己,就那樣維持著捧著、凝視著麻雀啾子的動作,一邊怔愣地聽著青年在陣陣鈴鐺聲中將對話接了下去:「您會沒有真實感,會想要否定已發生的事實……這些都是悲傷的過程啊。」

噹、噹、噹──鈴鐺的聲音穩定的響著,對半夢半醒的他來說,無意間竟然起到了安定心神的功效。

漸漸的,文樂腦海中那如同麻花捲般紊亂的思緒一點一滴的被解開理清了。他也是直到那時才能夠好好地聽進青年的話,反思自己的內心──

「無論是任何人,在面對強烈悲傷的衝擊時,本來就會藉由這些來緩和自己心中的感受,刻意不去想、否定了就不必面對,甚至是將自己抽離、逃避現實……這些都是常用的方式之一啊。」

──抽離、逃避現實。

「刻意不去想、去否定……這樣是……不應該的吧?」

因為文樂自己從小的時候開始,從父母和長輩那裡學到的都是「不能逃避」。

不去想、不去面對、否定、退縮不前,這些都會被當成是懦弱的表現,是「不應該的」。四處遊走的行商生活中遭遇到了什麼不順遂或是令人難過的事,也都努力鼓起勇氣不逃的這樣一路走過來了,然而──

「沒辦法說是不應該呢。」

恍恍惚惚中,他卻從青年口中聽見了截然不同的說法──可以逃喔,青年略帶笑意的這麼解釋著:

「無論是逃避或否定,就因為是這樣的一種機制,有時候稍微借助一下,自欺欺人一下,在在下看來並沒有什麼害處呢……唔,不只是您,也不只是人類,在下認識的那些傢伙當中,也有很多人會採用這些方式啊,特別是在失去了至親之人的時候……」

噹、噹──

鈴聲再次落下時,話峰一轉,青年又滔滔不絕地談起了似乎在哪個地方聽過的鄉野奇譚。

否認了摯愛的妻子已經去世的事實,卻視同被作祟了一般再也沒有任何情緒反應的丈夫;自從友人死去的哪一天起,就猶如行走在夢境中一般渾渾噩噩地過著生活的少女,過去的事隨時間流逝失去了實感,最後包括自己的存在都被動搖了……

不願意正視喜歡的那個人業已不久於人世的事實的少年鬼,以「自己討厭人類」的說法來否定自己的感情,從那個人身邊逃開了;因為失去了很親近、很親近的人類友人而大受打擊的塞神大人,從此之後無論他人如何問起,矢口否認自己曾經與人類相識的事實……

逃避、否定、否定、逃避──這一類的事真的很常見。無論是在哪個時代、哪個地區,諸如此類的事真的總是發生著。

噹、噹──

……明明先前似乎也在某個夏天的大太陽下聽御行說過情節類似的巷說奇譚,那時他沒什麼多想的聽著就過去了。

或許是由於當下的青年敘述著這些事的語調,彷彿只是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小事般平靜溫和,也或許是由於經歷過的事已經與那天有所不同了,現在還作著夢的文樂自己──

終於認同了青年提出的說法。

──就算是逃避了、否定了,有時候也並不是什麼不好的事。就因為是這樣的一種機制,就因為是能被視為平常的事,偶爾可以借助一下,感到悲傷悵惘時,可以暫時逃開……

他又聽見了衣物摩擦,有人踩在雪地上由遠而近往回走來的聲音。文樂在恍惚與清醒、睜不睜開眼間擺盪了許久,最後還是什麼動作都沒有,單單只想著:「青年大概又回到火堆旁坐下了吧?」

而後,手裡捧著的麻雀就又被對方接走了。

……從青年四處走動的舉動以及散落的鈴鐺聲不難想見對方起初只是因為行動上的方便,又不想吵醒熟睡的搭擋,才暫時將麻雀寄放在同樣睡著的自己手中,現在也只是辦完了事接回搭擋而已。

不過也真是不可思議。

「那種溫暖的感覺,還一直留在手中。」

明明夢裡的他手中已經空無一物,卻像是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保護著似的……沒過多久甚至全身都溫暖了起來,也全然地放鬆下來。

再暫時放拋下這件讓他小小感到訝異的事,又改而讓注意力回到「傾聽」這件事上時,藍髮青年再度說起了故事:

「話說回來,那個流離失所的『鬼』……也曾經採取過同樣的方式呢。」

還是很不可思議。

表面上看起來僅僅只是接續方才由他自己帶起的話題,卻在不知不覺間又回到了那個宛如鄉野奇譚一般的「鬼」的故事。

──流離失所的「鬼」和土御門家的大陰陽師。

與最一開始時相比,這次說著「鬼」之事的青年聲音雖然一樣的溫和,語調中卻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遺憾。

「一開始只不過是為了學習法術才跟著到了土御門家,才用自己的力量幫忙介入妖怪騷動的。但是,在那名大陰陽師去世之後的幾天還是會不由自主的想著『那個人怎麼可能就這樣死了呢?』,畢竟是時常和黃泉鄉那裡打交道的人,說不定對方會特別通融一下……說不定某天還能從古井返回人間呢。」

──古井。

文樂先前也聽御行提起過,那在平安京內似乎是人盡皆知的奇異傳聞。傳說某一任的土御門家當家因為擁有十分強大的靈力,能夠在夜晚時藉由古井往返黃泉鄉,有時也會和那一邊的居民聯手處理亡者之事,或是幫忙進行名為「引渡」的工作、與想破壞兩邊平衡的怨靈周旋協商。

但是,這些與其說是真實發生的事,倒不如說更像是「傳聞」。生而為「人」,縱使具有強大的靈力,那些事真的是人類有可能做到的嗎?

比起先前回想起的其他妖魔鬼怪的故事,無論是身為「角色」的大陰陽師,或是過去從御行口中聽聞的傳言本身,全都像是會搬到宴會寄席上的那種皆大歡喜的短劇似的。

啊啊,正因為覺得是那一類型的短劇,到了故事最後一定是全員興高采烈大團圓的結局,文樂才自然而然地應和著青年的那段話──

「畢竟都幫過閻王祂們那麼多忙了,以那個人……以土御門大人的能力,總有一天一定能和對方談判成功,一定能再見面的吧?」

懷抱著喜悅與期待之情,說出了:「是啊,總有一天一定能再見面的。」

話音落下的同時,最後一聲鈴響也緊接著在身邊落下。

──噹。

傳入文樂的耳中時,彷彿是除夕夜裡敲響的一百零八聲鐘聲一般。儘管響聲截然不同,數量、強弱完全無法比擬,也沒有神佛的加持,朦朦朧朧間,一直壓在心裡的某個沉甸甸的東西忽然消失不見了……

然後,他聽見了鳥類的振翅聲和吱吱喳喳聲。

文樂在模模糊糊間,終於睜開了雙眼。

  ※  ※

連文樂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還在作著夢。

自稱為「啾子」的麻雀活蹦亂跳的穿梭在松枝間,身上不知為何漾起了奇異的金色光芒,在那道光芒的映照下,安坐在火堆旁的青年看起來也不太一樣了。那頭蒼藍的髮絲下、額頭上,隱隱約約間凝聚起了兩團黑霧,不是會長在人類身上的東西,那樣的形狀簡直就宛如是……

──傳說中只有「鬼族」才會擁有的「角」探了出來。

食人、殺人、暴戾殘忍的存在,這類的傳說文樂明明早就已經聽得不想再聽了,只是,大概是由於腦袋昏昏沉沉的還沒有完全清醒,他一時之間卻也不太能反應得過來。

也完全不感到害怕。

與傳說中的「鬼」那副兇惡的形象截然不同,眼神甚至還比剛才要溫柔上一些的青年,微笑著、微微仰起頭來。那時,松樹枝頭的雪正好也因為積得太多壓得太重而稍稍落下了一些。

厚重的雪團卻在半空中又彷彿被什麼一閃而過的東西給擊散了一般,從原先的一大塊,變成了四處飄散飛舞的雪花。

文樂就那麼朦朦朧朧地看著自上而下徐徐飄落的純白,映著火光忽地被染上了不同的色彩。

溫暖的、溫柔的……宛如融合了神明賜福的力量而降下的暖光之雪。淡黃色的、散發著柔和的光暈,如同鵝毛與花瓣般自天而降,落到地上時再一瞬間化開來,融入雪地中──

本來就不能說是陰暗的四周在有了光雪的點綴後,更是由原先的明亮轉為了彷彿被日光照射著一般的光明炫目。

奇妙的是,文樂揉了揉眼、又幾度睜開閉上後,發現自己凝視著眼前景物時竟然沒有任何的不適感。明明稍早前還閉著眼睛的,忽然睜開眼、還看著亮晶晶的東西,多少也該有點不習慣才是。

如果還身在夢境中的話,就根本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這麼一想,他也就接受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奇異狀況,還有青年頭上的角的事。

「真難得啊……已經好久沒看見這樣的景色了呢。」藍髮青年攤開手掌,承接著由上而下飄落的光雪,看起來似乎很高興的樣子,「最近都是解決完委託後就趕著離開了,沒機會好好欣賞啊,更何況要說『接受神祇給予的祝福』的話,那份祝福對在下來說也沒什麼用處呢。」

──因為是「鬼族」嗎?

當他幾乎沒什麼多想地就將這個問題提出時,藍髮青年則是一瞬間側過身來,端正坐姿、正視著他的雙眼,笑著回應了:「是因為在下曾經作過的事啊。」文樂也是直到那個時候,才從青年口中第一次得知「被驅逐者」這個詞。

──無惡不作的非人者,會被人類驅逐。

他聽著青年一件件道出自己作過的「惡」。明明看起來根本不像是會做出那種事的存在,在青年以「所以才會被驅逐」為這段對話暫時作了小結時,文樂猛地一拍手、恍然大悟:這樣的話一切就說得通了。

「原來如此!」

在夢境之外看起來只是名普通山伏的藍髮青年,大概是受到松林中的詭譎氛圍或自己聽過的怪談影響,才在夢境中搖身一變成了那樣的角色;夢境外的青年也許只是純粹在說著聽來的故事,為了要配合扮演的身份,那番說詞才轉化為自述……

藍髮青年額上的「角」,在光雪的映照下,在文樂的眼中愈發明顯。

「因為是『被驅逐者』,難怪會被用猜忌的眼光看著,就算也生活了一段時間,和平安京守護神、和妖怪們打好了關係,最後還是沒辦法留在平安京中。」

扮演著那樣的「鬼」的藍髮青年被觸動了什麼機關似地,滔滔不絕地道出那些似真似假的故事片段。

「所以才說『沒什麼用處』啊,就算接受了神祇的賜福,只要有這樣的身份存在,那份祝福從一開始就發揮不了作用。」

「啊啊,對了,還有一件事──在下也是在那時明白了:雖然說是要改名換姓,打扮成人類的樣子混入人群中活下去……果然,被驅逐的『鬼』還是不該和人類太過親近嗎?如果真是如此的話,那就該再改變生活方式了。」

「從那之後,在下就又繼續四處旅行的生活了。」

……

散發著暖光的雪持續的落下。

落到了青年那頭海藍的髮絲、同樣是藍色系的袈裟與麻布法衣上,也落到了置於文樂身旁的木箱和文樂自己的身上。就算最後一定會消融不見,仍舊宛如滿開後瞬間飄散的御衣黃櫻花般,淡黃的花瓣大片大片地散落、降下。

麻雀啾子也從赤松林中兜兜轉轉地繞了一圈後回到火堆旁。

祂站在青年的肩上歪了歪頭,或許是被青年自述中的無能為力與無奈感多少影響了,又或是因為是在「夢中」的緣故,反常地也沒多說什麼,卻始終以鼓成圓球的身體上黑豆般的眼睛凝視著微笑著的青年。

好像是在思考著什麼令人難受,卻又難以改變的事啊。文樂直覺認為,如果鳥類能夠皺眉的話,現在麻雀啾子的雙眉間已經皺得不像樣了吧?

到底是在思考著什麼事才會讓人有那樣的感覺呢?連帶的,連只是「看著」、也聽著青年的故事的文樂也想得一起皺起眉來了。

「啊,您也不必擺出那樣的表情呀……雖然神祇的賜福起不了作用,在下也沒有能夠長期停留的地方,正是因為身邊有了不錯的旅伴,就這樣一路走下去也無妨。有時候會遇上令人小小困擾的事,或是得知預料之外的事,但是,就像您所說的,『總有一天一定能再見面的』。既然對死者都能懷抱著這樣的想法了,更何況是還活著的那傢伙呢?能這麼想著就沒關係了。」

「因此在下根本不需要有任何迷惘……只要還活著,總有一天就會再見面的。」

在夢中扮演著鬼的青年的自述,到這裡就告一段落了。

即使還有殘缺不全的部份,鬼和大陰陽師的鄉野奇譚、某地作亂的狐仙的傳說、被驅逐的「鬼」的自述,到了這一刻,三個看似獨立的故事終於相互牽扯上關係,巧妙地接合在一起。

土御門家的大陰陽師、成為被驅逐者的鬼、被尊稱為「狐仙」的狐狸,在各個故事中登場的角色間原來有著這樣的連繫,原來那些乍看之下零散的故事拼湊而成的全局是這樣的:

鬼做了壞事後被人們驅逐,流離失所的生活中曾經在土御門家住過一段時間,從平安京離開後解決了「狐仙」的事件,從此一個人的旅行中多出了另一名同伴,鬼就這麼抱持著「會再見面」的期望走了下去──

……是聽完後會讓人有點小小難過的鬼的故事呢。

還有,雖然青年只是在鬼的自述最後輕描淡寫的提過,文樂依然有點好奇青年口中的「那傢伙」究竟是誰?

聽青年的口吻也不像是那名大陰陽師。也不可能是一直陪在身邊的狐仙……再仔細回想夢中的藍髮青年曾經提過的那些怪談,試著自己從中找出一點關於「那個人」的蛛絲馬跡時,文樂總覺得腦海中有什麼念頭一閃而過。

宛如被分別繪製出來,再加以粘貼、構成完整畫作一般的怪談,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想到這裡,文樂忽然跳了起來。過大的動作連帶的讓青年肩上的麻雀都嚇了一跳而飛了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猜想的到底對不對,但既然出現在自己夢中的青年也受到影響變成了那副模樣,再怎麼樣文樂也想試著賭賭看。

──看看那件東西是不是也存在夢中的自己所擁有的大木箱裡。

「請您等我一下!有件東西、有件東西一定要請您看看!」

開了箱蓋後,文樂就急急忙忙地翻起木箱裡的東西。一面發著光一面徐徐降落的雪花自大開的箱蓋口飄入木箱中,一一點亮了箱中的東西,畫紙、畫筆、顏料……這些都不是文樂要找的。真正想拿給扮演著「鬼」的青年看的那件東西,即使是作著夢,他還是記得壓在箱底的那件東西……

「找、找到了!就是這個!」

──那件東西在自己的夢中是存在的。

也分不清現在的自己心中盤旋著的到底是「找到了」的喜悅,或是對夢中青年往後動向的擔憂,文樂也管不了那麼多了,他快速的將那件東西遞到青年的面前,解開上面繫著的紅帶子,以大大的動作將那件東西完全展開。

頓時,身為人類的文樂、「鬼」的青年、以及神明使者的麻雀啾子──還飄著光雪的非現實的松林中,三者的視線都匯集在了那件東西上。

──那是一幅長長的文樂繪卷。

──其上則以栩栩如生的筆觸畫出了與青年的敘述有若干相似,卻也有諸多不同之處的故事。

徐徐飄落、大片大片降下的光雪一一點亮了繪卷上的圖像。

同樣是被人類驅逐的鬼,同樣是出現在百鬼夜行街道上的大陰陽師,鬼在那次相遇之後一樣是一面向大陰陽師學習法術、一面與其一同解決發生在京城中的妖怪事件……

畫中,簡單的幾筆勾勒出了「鬼」的神態。長時間以來一個人流浪著的那個有著非人姿態的東西,最開始也正和眼前的青年一樣,感到驚訝的同時又有些懷疑。

但或許是過去見識的奇聞異事多了,繪卷中的「鬼」很快就接受了這段突發的遭遇。「似乎也滿有趣的、似乎也不錯」的這麼想著。如果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就隨和的去應對,隨性的去做,鬼放任自己自然的融入土御門家中。

──啊啊,也就是因為有著那樣的個性,眼前長著「角」的青年才會在愣了一愣後,接過了畫軸吧?儘管不明緣由,青年還是暫且看了下去……

八百比丘尼、反枕、提著赤色燈籠的野干隊伍。

酉三刻現身於橋上的幽靈、陰摩羅鬼、輪入道、極力隱藏自身身份的轆轤首。

夜道之怪、精螻蛄、伴隨著接連不斷的上吊事件而來的縊鬼、現身在殿上的以津真天……繪卷的中段被形形色色的妖詭異事所填滿。

解決的事件一次次累積起來,兩方相處的時間越長,就越了解彼此。繪卷中的「鬼族」和「人類」終於走向了與青年口中的怪談不同的結局。

──鬼從土御門家得到了容身之處。

──未來不需要再流離失所的鬼,就這樣成為了土御門家的守護者,幫著人類方、解決了來自眾多的妖魔鬼怪與神祇們的事件。鬼在平安京中長久的待了下去。

──形貌可怕、作惡多端而被驅逐的「鬼」和「人類」,從此以後終於能像鳥獸戲畫般和樂融融地相處著,生活在一起。

「這是……被接受了啊。」

藍髮的青年緊盯著文樂繪卷最後的圖像。

這幅文樂繪卷對於文樂來說,不過是前陣子到秋城時收購的其中一件商品而已。

在沒有留下署名又被多次轉手後,甚至不知道是哪位畫師的作品,鑑定後也不是什麼大師的真跡,大概沒辦法賣出什麼好價錢吧?這段期間更是一直沒辦法找到買主,所以文樂也沒抱著什麼「這次能夠賣出」的期望,僅僅只是想讓扮演「鬼」的青年看看那樣的結局,想說多少作為安慰才提了出來。

然而,青年捧著繪卷的動作,卻像是保護著什麼易碎寶物般的小心翼翼。

……就算文樂什麼都還沒說,沒有交待繪卷的來由和其他細節,青年卻似乎從文樂繪卷中領悟到了什麼。

所以才那麼小心的對待這幅繪卷,所以才專注地審視著那些怪談圖像上的每一筆。在從繪卷中發現了文樂無法發現的某個「真相」後,青年先是瞪大了眼,而後大大的笑了出來:「連在這裡都見得嗎?」

手指輕輕的撫過繪卷上的每一個妖魔鬼怪、每一名角色。

「該說是有緣份還是陰魂不散呢?有種格外懷念的感覺啊──」

「這和你身上帶著的畫應該都是同一個人的作品吧?」還沒等青年說完,麻雀就先吱吱喳喳地叫著插了話。

或許是嫌看得不夠清楚吧?祂又拍著翅膀再度飛了起來,飛得更貼近了繪卷。

明明是完全不成比例的翅膀,卻能在維持身體半浮在空中的同時以翅膀尖指著畫上的幾處,從頭到尾將這些盡收入眼簾的文樂恍恍惚惚地又想著:果然是在夢中、果然是神使大人啊,才能做出那麼不可思議的動作……

這麼一個恍神間,身為「鬼」的青年和作為「神使」的麻雀啾子已經針對這幅繪卷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了起來。

「啾子大人怎麼會這麼認為呢?或許只是繪畫風格一樣呢。市井中也有很多能夠畫出這類作品的厲害畫師啊,在那些人中,習慣以畫記錄聽來的故事的也不在少數啊。」

面對微笑的青年,麻雀急匆匆地反駁了:「但是那些人不常畫出這樣的結局吧?人類的故事不太會照畫上這樣發展……杏之介大人也這麼說過啊,說以人類對妖怪的看法最後才不會這麼皆大歡喜,會這麼想、甚至想到要畫出來的也只有那個人吧?」

這幅繪卷,還有以這樣的情節作為結尾、完全不考慮邏輯性和可行性的故事──文樂試著想像畫出這樣的作品的是個什麼樣的畫師。想來想去,又飄回了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青年提過的「那傢伙」。

「不對,第一眼時在下也以為是那傢伙的作品,一些細微的地方卻還是看得出來不一樣啊。雖然人類那邊的看法是這樣的,但是……這幅繪卷的畫師是『被妖魔鬼怪影響了』吧?」

  ※  ※

青年後來又指著繪卷上的各部位向他和麻雀解釋了很多。

麻雀啾子這時又恢復了夢境外的那種神使的傲氣,聽完青年那一大串複雜的解釋後還能回上長長的一大段,再被青年的一句話給堵得說不出話來。在青年的苦笑中,一下子又飛到高高的赤松樹頂了。

至於文樂自己──

到中途就跟不太上青年的解說了。

好像明白了卻又不太明白,腦海中一直盤旋著「被妖魔鬼怪影響了」、「畫師」這兩個詞,與各式各樣的奇譚奇事搭配後,成了有著模糊外貌的人形。

是人類、是妖怪都好,再繼續思索下去的話,外貌慢慢地清晰起來。被妖魔鬼怪影響而有了非人面孔的那個人抬起手,握起了筆,幾乎就要在想像中活靈活現地動了起來──

「這麼說來,這幅文樂繪卷是您帶著的商品吧?」

青年的聲音再度將文樂從神遊之中拉了回來。他看起來特別喜歡繪卷最後「鬼」和「人類」和樂相處的那張圖,那也是青年的目光停留得最久的位置,看了好久好久之後,才正式將注意力轉向文樂。

「如果暫時找不到買主的話,這幅文樂繪卷能夠賣給在下嗎?不過在下身上剩下的旅費可能不夠支付呢,也沒有帶著什麼能夠以物易物的東西……」

沫浴在光雪之中,鬼一般的青年沉默了一會。

文樂正想再說點什麼,「那幅繪卷就送給您」、「反正是賣不太出去的東西」連這種說辭都已經想好了,正要出口時,青年卻又在那之前自己找到了答案:

「那麼,作為交換,在下就接下您的『委託』,到赤葉山去幫您看看,找尋那名御行的下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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