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分為上下篇,此為上篇部份之三。

 

 

 

 

火堆依舊燃燒著。

只是一時之間,說到了這裡的青年彷彿被觸動了什麼機關似的,忽然就閉口不語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麼傷心事,皺起眉頭似乎正糾結著什麼,然而,最令文樂匪疑所思的是,青年的臉上依然帶著與先前沒什麼兩樣的笑容。

那種笑容,簡直就像是──

他不禁想起那名時常向自己大量訂購和紙的御行。

「文樂,我這次想到近海的赤葉山去看看……就是先前曾經談過的那個被人目擊到『鬼』出沒的靈場,這次的旅行大概會比較危險也較耗時,再度回到這裡時,大概也是好幾年後了。」

明明才剛從「蜃」的旅行中回來,那名御行卻馬上又要踏上旅程了。

「據說赤葉山的山頂上有著連接人間與彼岸的巨大『靈道』,也不知道是由什麼人所開啟的,從幾百年前就一直穩定的存在在那裡。」

從他那邊接過最後一疊和紙後,整理著行囊中的物品的動作十分著急,太過急促而劇烈的動作連帶的牽動掛在胸前的偈箱,倘若在上面掛起鈴鐺的話,當下一定正叮噹作響了吧?

文樂並不知道當時的御行為什麼會那麼匆忙。明明過去見面時都是一派從容、氣定神閒的樣子,從「蜃」的旅行中回來後卻變了樣子,就連他看著御行的那副樣子都會忍不住猜測起:旅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被捲入嚴重的事件、遇上兇惡的妖怪、與某個人分別、失去了某位重要的人……不過,再怎麼說那也是御行自己的私事。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如果御行不願提起,他也不會刻意追問。

儘管如此,御行仍舊不忘抽空向他講述這次旅行的詳情,語調也一如以往、帶著微微的笑意:「大概也是因為『靈道』一直開著,那些本該屬於彼岸的黃泉鄉住民……像是青行灯啊,黃泉櫻啊,惡鬼啊,才有機會到『這一邊』來。」

但是啊──御行也說了,即使原先是彼岸的黃泉鄉住民,現今混入妖魔鬼怪中、或藏於人群之中的祂們,隨著時間過去,也逐漸變得和這一邊的居民沒什麼兩樣了。

「嘛,我也是偶然從某個出人意料的地方得知這些事的,一開始還不怎麼相信,因為光是憑外表絕對看不出來啊,如果是用問的,對方也不一定會說,這就算了……後來卻又發生了一些事,就想著非得要過去看看才行……」

說也奇怪呢。

明明季節已經從夏天轉移到了秋天,一旁的楓樹滿樹葉片也早已化為火燒似的通紅,雅致的桔梗與花形宛如紫粉蝴蝶的萩也正欣欣向榮的綻放著,頭上頂著的大太陽仍舊火辣辣的燙人,傾灑而下的大把日光一點也不減其熱度。在這樣的日光照映下,御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隨後瞇起眼來。

「……好了好了,其實連我自己都還搞不清這些事,不過大概從這趟旅程回來後就會得到答案了……啊,我也差不多該走了,文樂,到時候再說啊!」

「好,到了那個時候,再好好聊聊吧。」

──那名御行,在兩人告別之際,當時臉上似乎也是這樣的笑容。

直到現在他還是無法弄懂御行當時正糾結著什麼事,那種深深感到困擾,但又似乎對此樂在其中的無奈笑容,和現下青年臉上的笑容,那種感覺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但現在的他依舊和當時一樣,每個人心裡都有不願意被別人窺見的一塊,如果青年不願意提起,他還是不會刻意追問。

只是他還是會想像著,雖說「一見面就會打起架來」,同樣不可思議的青年和名為常則的僧人說不定是那種亦敵亦友的關係,兩人曾經共同解決過許多事件……

因為無事可作而全心投入這樣胡思亂想中,文樂的思緒也慢慢飄遠了。迷迷糊糊中,彷彿真的看見了山伏打扮的青年與蛇般的僧人並肩合作的身影,然後──

眼皮逐漸沉重起來。

   

在也不知道是作著夢,亦或是醒著的恍惚境界之中。他聽著青年以既低沉又溫和的聲音,將狐仙的故事說完。

「所有人都束手無策的那個時候,我接受了那位城主大人的委託,到那座城去。與那位大人在四周牆面、紙拉門上妝點著大片火燄般彼岸花的房間內,談起了作亂的狐仙的事……」

半瞇起的眼前出現了像是結界幻境,又像是現實一般的光景。明明從來就沒到過那個地 ,更別說是看過那樣的景象,僅憑著青年單方面的敘說,眼前不論人或事物卻都是意外的清晰。

紙拉門上燦發的鮮紅石蒜,花莖與花莖猶如織網般密密麻麻地縱橫交錯;彷彿四處沾染著潑濺而出的血花,又彷彿陷入大火中的房間。

在那當中山伏打扮的青年,與身著白色公卿便服、目光銳利的老者對質著──奇怪的是,青年口中清描淡寫、宛如日常閒聊似的談話,看在文樂的眼中,房內的氣氛卻是讓人窒息似的凝重。

「……我答應城主大人會解決狐仙的騷動事件,在那次談話之後也是一連好幾天都在城內東奔西跑的,打聽消息,或是阻止妖怪作亂,一有風吹草動就追在狐仙大人的腳步後面跑,就連晚上都沒辦法休息呢……」

眼前的光景改變了。

他就像是成為了幽靈,附到了當時的青年身上,跟著青年一起逛遍城裡的大街小巷似的。

那裡是夜晚時被妖怪們洗劫一空的點心店;那裡是女兒被狐仙給迷住了的油屋。

那裡是狐仙時常出沒的石橋;那裡是幾乎被妖怪們給毀去一半的田地。

還有,在城外不遠處,插滿卒塔婆堆滿土饅頭的墓葬地。原先只是打算隨便走走的青年,就是在那裡發現了……

「……狐仙的騷動事件在第七天正式結束了,我在城內的所有人面前,在那場熱熱鬧鬧的祭典上祓除了狐仙。不過,因為那個時候還不太熟練,在祓除日後沒多久反而被怨念的狐仙大人給纏上了呢……接著,就像您知道的這樣了。」

不對。

並不是這樣。

就算只有一點點,文樂還是隱約察覺到了青年話中的前後矛盾之處──如躲,真的如青年所說的是「被纏上」的話,是不可能稱之為「同伴」,還特地在下著雪的日子,到卒塔婆堆後的空地去等著的。

也不可能會露出那樣的表情……

半瞇起眼看見的畫面中,青年最後來到的是,位於城外墓葬地後方的小型神社。

單根木屐喀搭喀搭地踩上石階,一步一步往前走著,穿過已經蛀蝕到看不出原樣的鳥居,接著,停在神社拜殿之前。

拜殿兩旁石蒜大片大片的盛開著。花開葉落,因此這一大片的花海之中也不帶有任何一點的綠意,大大綻放著的鮮紅花朵宛如地獄中折磨亡者的火焰一般……這個時候他才注意到了,神境中也的確飄著幾叢螢綠色的狐火,詭異地穿梭在花叢之中。

山伏打扮的藍髮青年,就是在那裡勾起了溫柔的笑容,對著蜷縮在神社內的狐仙說出了──

青年的嘴一開一閤的,也不知道是怎麼的,同樣處在半虛半實的境界中,他卻無法聽見青年的聲音。傳入耳中的,只有夜裡的風吹拂過叢叢彼岸花時窸窸窣窣的摩擦聲,還有破舊房屋橫樑發出的嘎吱聲。

──青年到底說了些什麼呢?

文樂正打算湊近去聽個清楚,耳邊忽然一聲松枝被折斷的「啪嚓」聲,硬是將他從夢境中稍稍拉回現實……不過也只是稍稍而已。他還是處在那種半夢半醒的詭異境界中,無法前進,亦無法後退。

他聽見正百般無聊地折著松枝的青年低低的笑了。

「不過,現在想起來真的很不可思議呢,畢竟不論是待在竹林中時,或是向每次事件的委託人報告進展時,甚至是先前寄住在土御門家時,說起這些離奇的故事時總是在深夜時呢……」溫和的聲音頓了一頓,青年也不知怎麼的,嘆了口氣,突然轉移話題說起了其他故事。

為了友人不惜弄到自身流離失所的「鬼」,與土御門家的「大陰陽師」相遇的故事──比起之前的「狐仙」,這次的故事就更像鄉野怪談了。

只是,和一般聽到的鄉野怪談不同的是,相較於狂言師或極盡誇張之能事來渲染觀眾情緒的落語家,也不像那些帶著木箱子表演著拉洋片的藝人,青年是以十分平淡柔和的語調在述說著的,卻令人身歷其境。要不是青年事先說了只是故事,他還差一點要以為青年是在說著自己的親身經歷……

四處流浪的鬼在那段停留在平安京內的時間中,好幾次在街道上,在百鬼夜行的包圍中見到土御門家的那名大陰陽師。

雖然總是身處在危險之中,那名大陰陽師卻總是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似乎早就預料到之後的所有事一般,和身旁擅長吹奏篳篥的雅樂家友人自在的交談著。鬼被篳篥的那美妙的樂聲給深深吸引了,也就是因此在某次那人吹起篳篥時,聽得太過出神,而在不知不覺中曝露了身形。

但是,大陰陽師笑了,溫和地詢了:「要不要到土御門家來呢?」

事後鬼再向大陰陽師問起這件事時,「為什麼那個時候會找上我呢?」大陰陽師只是笑笑的回以:「作著修行僧的打扮,會點法術的話會比較方便吧?行走在山野間時,也能多少驅逐前方的瘴氣,你也能較方便行事吧?」對於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則是隻字未提。

作為教授法術的代價,鬼以自己與生俱來的怪力幫助大陰陽師解決了平安京中的多起妖怪騷動。事件解決後的夜晚則與大陰陽師,還有那位擅長篳篥的雅樂家友人在緣廊上輪流說著怪談故事。

「雖然並沒有點上一百根白蠟燭,也沒有在說完一個故事後就立刻將蠟燭吹熄的習慣……唔,不是很像嗎?那個當說完一百則故事後就會發生不可思議之事的傳說……」

──百物語。

關於百物語之事,文樂也僅僅只從御行的口中聽過。

在夏城的傳聞中,百物語是「說完了一百個怪談後就能得到幸福」的儀式,但也有怪談說完後妖怪青行灯就會領著人們前往黃泉鄉、或是與會者會被伺機而動的妖怪生吞活剝之類的說法……因此,文樂儘管對此有點興趣,卻也從來沒有參與過類似的活動。

然而──

「話說回來,從先前到現在,再加上今晚的話,少說也有九十九夜,九十九則了吧?」

或許是因為聽青年以平淡中摻雜著一絲期待的口吻這麼說了,也或許是因為在半睡半醒的情況下降低了危機意識,他竟忍不住在那個模模糊糊的夢境中,張開了嘴,以連他自己也難以置信的平靜語調回應了:「啊啊,那我就來補上那第一百則吧。雖然說聽在您的耳中,或許稱不上是怪談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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