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分為上下篇,此為上篇部份之二。

 

 

 

  

阿蒼細細觀賞著正捧在手中的長繪卷,長繪卷中形形色色的,舉凡是眼前所有的花全都被繪入畫中,簡單的幾筆卻讓花朵活靈活現,彷彿下一個瞬間就有花瓣會從畫中飄出一般,依稀間能夠聞到畫中傳出一股淡淡的、若有似無的清香。

光只是捧在手中不做任何事就能感受到小春日和般的溫暖從畫中微微透出,定神觀看的話,不知不覺像是要被吸入畫中,融合成為這整幅畫的一部份似的。

赤的畫技雖然還不是最好,但是卻擁有將事物的神態與自身感受到的氛圍如實繪入畫中的本事,讓看著畫的人即使身處於不同的地方,也能夠對於當下環繞在身邊的一切、當下這雙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切身領會。看著看著,他不禁讚嘆起來。

「今天是想把這一大片的花海畫入其中吧,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過卻完美的如實呈現在畫紙上了,很厲害啊。」阿蒼嘴上這麼說著,完全不帶任何嘲諷之意,這是發自內心的真正讚賞。

他也知道友人為這幅畫花費了多大的心力,他們兩個都認識這麼多年了,阿蒼也深知友人決心要畫就一定會堅持直到完成、從不半途而廢的個性,他不討厭赤這種個性,撇開因為這種個性而導致的各種麻煩不提之外,甚至還可說是十分喜歡──想到這裡,阿蒼勾起嘴角,再度開口:「所以,辛苦了這麼久之後,畫出你想要的氛圍了嗎?」

「咦咦咦咦咦──阿蒼,那幅畫什麼時候到你手上去的?」差不多是在他發問之後約莫過了一小段的時間,也不過是眨個眼而已,原先呆愣著環顧周遭一切的赤這時才如同大夢初醒一般驚叫出聲,聽在阿蒼的耳中,那聲驚呼不知道為什麼竟帶有幾分悲鳴的意味。

「你醒來之後沒多久我就拿起來看了呦,先前想說畫上的顏料未乾,還幫你整個鋪平在緣廊上晾,剛剛才把畫收起來的……怎麼,你沒注意到嗎?」對於赤彷彿哀鳴一般的提問,阿蒼強忍著笑意,之後一連串的答話只能以輕快來形容:「你醒來之後直到現在目光可是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範圍的……雖然我知道你有的時候會放空神遊一下,但是才剛醒來就又馬上遁回夢中……唔,該說是你太厲害還是太鬆懈呢?或是伴隨著春日午後而來的慵懶法術正好對你起了共鳴?」

──我是真的沒注意到……不對,阿蒼,我可沒有馬上就跑回夢中喔,本來醒來之後有一段時間都會昏昏沉沉的,今天似乎睡得也比平常還要沉……沒辦法呀,就算我再怎麼喜歡畫畫,連續畫上幾個時辰,眼睛還是會痠會乾的,體力也在不知不覺中一點一滴消耗光了……赤是這麼反駁的。

然後,阿蒼就眼睜睜地看著這位喜歡穿著紅色和服的友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急急撇下正捧在手中、拿起了又放下好幾次的青瓷茶杯,再以相同的速度從自己手中接過那個長繪卷。看起來就像是在與自己賭氣一般。

阿蒼沒有任何想要阻止他的意思,也沒有感覺到被冒犯了,只是瞇起眼睛,饒富興味地微微笑著觀望著好友的一舉一動。

赤將長繪卷舉得高高的,瞇起眼睛透著日光仔細檢視著畫上的每一筆每一劃,迎著陽光專注地望著畫作的他,那姿勢有一種說不太出來的漂亮,看上去儼然是個具有豐富經驗與高超畫技、對自己要求嚴格的畫師一般。但那卻也只是有如花開花落一般只存在於一剎那的光景而已。赤很快地就又放下畫,用手揉著眼睛,打了個呵欠。

看起來還是有些疲憊呀……

「這麼說也是,畢竟我們雖然生而為鬼,卻也沒辦法完全被劃分為妖怪或神明,身體什麼的也只是比人類要強壯上一些、好上一點而已,在外頭吹風吹久了還是會著涼,畫圖畫累了也需要休息,並非與死亡無緣,還是有一定的限制存在──」阿蒼原先是一直直視著赤的雙眼說話的,到這裡卻猛地打住了,彷彿一瞬間想起了什麼似的頓了一頓。他突然笑著開啟了另一個新話題:

「不提這個了。赤,你昨天晚上幾乎沒闔過眼吧,是因為怕花太快凋謝,所以才那麼努力的畫著嗎?」

「因為阿蒼你說過竹林中很難得長出其他的植物呀,除了日光、土壤的因素之外,竹子還會利用葉片釋放出對其他植物有害的毒,就算成功長出來了可能也會很快枯萎掉……難得開出了這麼美麗的花海,我本來還以為來不及的,昨天還站在花前雙手合十拼命默念著不要凋謝不要凋謝……但是今天早上一看,太好了都還開著,不過……」

阿蒼在拿起畫時,放置在一旁的青瓷茶杯中的茶已經涼了,茶香也逐漸轉濃為淡,直到再也聞不出來,然而,茶水的味道卻從來沒有任何的改變。該不該再重新斟一杯呢──阿蒼一面悠閒地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一面沉默地注視著友人,眼神沒有移開過。

赤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也許是在斟酌著該如何用適當的語句來完整表達自己的想法。從阿蒼的角度看來,赤似乎是在眺望著眼前絢麗一片的花景,但阿蒼卻能夠從友人的眼神以及臉上的表情判斷,赤眺望的並非表面所見的物體,而是更加深沉……深沉到無以名狀的東西。那張原先就十分美麗的臉龐渲染上淡淡的不解與憂鬱,那樣的赤看起來,活脫脫就是只存在畫中的人物一般。

「──如果這些花朵也能夠和這一大片的竹林一樣,永遠不要凋謝,永遠不要有所改變的話,那該有多好?」

最後,許許多多想法濃縮而成的話語脫口而出,就變成這樣了。

無預警的就聽見好友說出這種話,阿蒼在接收到這句話的同時小小的愣了一下。雖然知道友人的想法一向單純,會說出這種話只是為眼前開得絢爛的花朵終究塵歸於塵土歸於土的結局感到惋惜而已,才會夢想著要是花朵像這些終年常青的竹子一般,永遠都不會有凋零枯萎的一天那該有多好。

──僅僅是如此天真的想法而已,就這樣而已。

阿蒼輕輕搖著頭,拋開方才心中一閃而過、連辨認都還來不及的複雜念頭,苦笑著,狀似閒聊般溫和地開口了:

「但是,綠竹並非是永遠都不會有所改變的喔,這一點你知道嗎?」

   

見友人雖然沒有回答,但卻拉回了飄得遠遠的目光;雖然頭低低的,同時卻也認真地傾聽著自己說話,阿蒼臉上的苦笑更大了。以一句話勾起赤的興趣之後卻又不告訴友人詳細情形,他原先是希望藉此讓赤在到古書中找答案的同時也能好好學習漢字,不過看起來,這個計畫似乎到頭來還是失敗了。

算了,之後再擬定其他計畫好了……阿蒼微微嘆了一口氣。

他單手按著頭回憶著曾經讀過、或妖怪們偶然提到過、或由神明大人們那裡得知的描述,整理了一下思緒,繼續說下去:「就算是不跟隨季節遞擅、終年常青的竹子,看起來似乎永遠都不會改變的竹林,卻也終有開花結果的一天吧,只不過在那一天到來時,也是整片竹林面臨劇變之時……雖然只是聽來的東西,從來就沒有親眼見過,據說因為一些因素,在許多地方綠竹的開花被人們認為是兇兆。」

為什麼──雙眼與赤清澈、疑惑的目光對上,阿蒼並沒有直接做出回答,而是挑了個看似毫無關連卻又與他們兩個目前的話題關係密切的點下手:「竹筍短短兩三個月就能長成高大的竹子,竹子的時間彷彿永遠停在了那一刻,不再試圖長高或加粗竹幹,不會隨著時間有所改變……這卻也只是表面上看見的而已。

在暗地裡,在地面下,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竹子努力地壯大自己,不斷地開枝散葉、冒出竹筍,然後長成高大的竹子……不斷地重覆著這個循環,最後長成一片竹林。因此,一叢叢的竹子之間看起來似乎都是獨立的個體,在他們之間看似並無什麼關連存在,實際上底下他們的根部都是相連在一起的。

他們同屬於一個家族,一起在這個地方……以及各地存活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既是個體又全數為一,既合而為一又各自分裂為不同的個體,他們之間擁有連我們都想像不到的強烈的連結羈絆。」

阿蒼拾起赤隨意放置在緣廊上的畫筆,在一旁一張全白的紙上塗著,寫了個字。

「竹。」

他一面用手指圈指著字上的各個部份,一面耐心地向友人解釋著:「上面的這個部份是竹葉,下面的部份是竹子的竹幹。缺一無法存活。而『竹』從來不會是形單影隻孤伶伶的一株,向來身邊都有著陪伴,這是扶持。儘管無法同時生於世,然而卻能相互依偎相互看顧著一起直到迎接滅亡的那一天。

也正是因為如此,竹子開花時,從過去到現在……或許直到遙遠之後的將來,開花的話,永遠都是一整片。

如果是你的話,儘管從來沒看見過,應該也能夠想像到那樣的景色吧?」

阿蒼說到了這裡,悄悄將視線由目光的交會點移開,改而偷偷觀察著友人的一舉一動。也不過只是眨眼般短暫的時間,赤眼睛一亮,抓起了另一隻畫筆就直接在另一張白紙上飛快地塗塗抹抹起來,很顯然就是急著想利用圖畫來輔助說明自己的想像。深知赤的個性,他了然於胸地笑笑。

「那麼,回到原先的話題──人們認為竹子開花是兇兆,竹子開花時會為家裡帶來不好的東西,是因為竹子很少開花。

竹子不像這些花一樣在一年中最適合自己的季節中開過一次花,他的開花週期連神明大人都很難預測,有渡過了短暫的三十年就成片開花的竹子,也有些竹子是必須經過幾百年的時間之間好不容易才能開出花的,更有些竹子終其一生未曾開過花……然而,造成人們有那種想法的緣由,認為竹子開花是兇兆什麼的,不只是竹子很少開花這件事。

一般的植物開花結果之後,仍然能夠繼續生長,能夠繼續存活下去,竹子卻非如此,一旦開了花,就代表了整叢竹子的死亡。又因為竹子的根部是相連的,既是個體又全數為一,整座竹林中竹子會成片枯死(1)。」

──所以,竹子的開花是竹子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徵兆啊,而之所以開花,是為了在生命的最後留下種子,好將生命延續下去。竹子是,為了延續族群而迎接死亡的存在。阿蒼這麼說著。

「雖然不知道這片竹林的生命週期是幾年,或許是幾百年,又或許是幾千年──將來的某一天,這些終年常青的綠竹會開出一生僅僅只有一次的花,散播出種子,然後成片枯萎吧……所以,才說綠竹並非是永遠都不會有所改變的存在。」

阿蒼將目光投往竹林,所看見的,是不知道渡過多少年之後才會到來的將來,儘管不知道等到那個時候,他們兩個還能不能和今天一樣坐在緣廊邊,一來一往悠閒的談天、扮嘴,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出口的一字一句仍舊帶有一如往常的和煦沉穩。他盡力的想對至始至終沉默不語,卻聽得出神的友人解釋清楚。

「竹子的花和一般的花朵有些不同,沒有豔麗的顏色以及花瓣,但是有淡淡的清香。

竹子開花時,竹葉的顏色不再青翠碧綠,葉片一天天逐漸轉為枯黃,仔細觀察的話在竹枝間纏繞著宛如藤蔓一般的東西,藤蔓中摻雜著一些微小的細粒,而這就是竹子一生只開一次的小而潔白的花。

竹子的種子稱為『竹米』,在花凋零時散落,聽這個名字應該就能多少想像到它的外形了吧?為了讓竹米無法被竹林中居住的動物們──像鳳凰──吃完,為了將整個族群繁衍下去,竹米的數量必須多到能夠淹沒整片竹林。

竹米落地生根之後,經過短短的五年十年會重新長成幼苗……然後,再一次重覆整個由生到死的週期,就這樣持續輪迴──」

換作是其他人,聽見阿蒼一口氣短時間內說了這麼一大串,可能會因為快速轉換的詞彙與飛舞的句子而暈頭轉向。但是這位總是穿著紅色和服,今天還多披了件淡紅色十德長袍的友人卻在阿蒼每每開口的同時停下了筆,帶著笑容專心地聽著──雖然從他有時候會不自主地飄移不定的眼神看來,友人並不是很瞭解阿蒼口中的每一句話。

直到阿蒼停頓下來的現在,赤才又重新拾起了筆,可能是仍然在消化這個說法,他暫時沒有發表任何的意見,只是在原先只是想作為輔助的說明圖,現下已升華為未完成畫作的畫紙上認真地畫著,像是想藉此確認腦中因塞入太多新知而亂成一團的思緒一般。

也只是一下子的時間而已,赤雙手捧著剛完成的,連上面的顏料都還未乾的畫作,小心翼翼地向著阿蒼遞了過去

即使他們兩個已經共同生活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理應相當了解對方,例如當下──阿蒼有的時候還是不太能摸清友人的腦中到底在思考些什麼,有著什麼樣的想法。但是他知道,個性單純善良的友人會做出的舉動,撇除有趣好玩的部份之後,再去掉對繪畫的強烈執著,其餘都是出於善意、溫柔,無一例外。

阿蒼很喜歡友人這樣的個性,縱使友人總是無意中為他增添了許多麻煩,他向來也不太放在心上。

這張畫會是什麼意思呢?

他接過了赤遞過來的畫,一瞬間睜大了眼睛。對於畫中的事物起初有些無法了解,卻突然間瞭解了赤想要用這張畫說些什麼。他向著友人微笑著點了點頭,算是確認了友人總是出乎意料的想法。

「原來是……這樣嗎?所以你才──」

然後,他們在成片的綠竹與紅花環繞之下,在明亮的日光之下,相視而笑。

 

1:但在竹子成片枯死後,因為竹子的地下莖沒有枯死,再加上竹米也能落地生根,所以竹林仍會繁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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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空(白井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