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行奇幻空談

※本篇分為上下篇，此為下篇部份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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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師──朽紅葉赤緩緩睜開了雙眼。

映入眼中的是與平時沒兩樣的天花板，愣愣地看了幾秒鐘之後，赤才想起自己似乎在昨晚作畫完成之後，直接在和室中躺下睡著了。

身上穿著的是最近才從衣櫥中拿出來的、令人懷念的豔紅色石蒜浴衣，穿著這樣單薄的衣服之所以沒有感受到絲毫涼意的原因，是因為身上還蓋了件薄薄的淡黃色被子。

可能是因為自己的睡相，原先應該好好蓋著自己頸部以下軀體的被子，現下的覆蓋面積只有原先的三分之一不到，卻很溫暖。但赤依稀記得自己完成畫作之後立刻倒頭就睡了，自然也不可能再走出和室多抱條被子回來。

那麼現在自己身上的……大概是虎神幫自己蓋上的吧──畫師在一剎那的思考後，很快得出了不知道正不正確的答案，雖說這也不怎麼重要就是了。

一般房間大小的和室中，撇除掉中央一張用來作畫的矮桌之外，其餘都是各式各樣、來自各個地方各個時代的畫軸與繪卷，到處都是由畫軸繪卷堆砌而成的小山，沿著四方的牆壁與紙拉門連緜一片，整個和室中充斥著久經歲月的物品特有的古舊氣味，看著就彷彿一座座土饅頭一般。

或許也該找個時間來整理一下了，再這樣下去的話，整間和室都會被古畫卷淹沒的吧。不過先前似乎在整理過的幾天之後，又會奇蹟似的再堆起來……在清醒前的半夢半醒時分，畫師的腦中似乎閃過了這個念頭。

先前曾經一時興起而想要在紙拉門上與牆壁上繪製上栩栩如生的陰暗墓場來為這一堆堆的土饅頭作為陪襯，到最後卻被虎神阻止了。毛皮有如金黃色的豐收稻穗一般、其上有漂亮黑色花紋的大老虎壓低了聲音，目光銳利地凝視著自己，僅管只是緩慢的開口，卻在無形中顯露出讓眼前所有存在都不得不屈服的威壓感。

──赤，這不是能夠隨便開玩笑的東西。

「這個我知道呀，也只是一時興起說說而已，我不會下筆的，真的！對於墓場之類的場所我會尊敬一些的，畢竟是讓那些曾經努力存活過的人，在長時間的旅程盡頭最後得到安眠的休憩的場所……

而且，我也不想讓黃泉鄉的人有機會找到漏洞過來，早梅大人和神迎大人最近因為季節轉換的緣故都很忙碌，不希望再為祂們添更多的麻煩……所以不會真的那麼做的，一定，真的！」

後來，是在赤的拼命保證之下，虎神的語調才稍稍緩和了些，眼神依舊銳利但也溫和了許多，而畫師也是在幾千幾百次的保證之後，直到那時才鬆了口氣。

儘管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赤還是深刻的記得那時伴隨著虎神的眼神以及語調而來的緊張以及戰慄感，宛如昨天才剛發生過的事，烙印似的鮮明。明明該是讓人畏懼的感覺，這樣的互動卻讓他有些懷念。

「不過，明明前幾天發生過的事情都能夠記得一清二楚……卻想不起剛才做了什麼夢呢……」

一面不帶任何情緒地喃喃自語著，赤在榻榻米上翻了個身，調整了下換成讓自己舒適一點的姿勢，捲緊了被子，雖然平時這個時刻他應該早就起身準備開店了，今天卻覺得整個身體懶洋洋的、不太想動。

然而，與生病虛弱造成的倦怠感不同，這種懶洋洋的感覺只是純粹伴隨著久違的暖意到來。和室的紙窗是微微開著的，稍暖帶著淡淡花香的風由窗縫灌入，也為和室中日久充斥著宛如一灘死水的古舊氣味，增添上那麼一點季節遞擅的氣息。

──春天果然來了呀。赤這麼想著，微微笑了。左手不經意地觸碰到臉部時，卻發現面頰有些濕潤。

不只左臉，連右臉也是。原先以為是房屋年久失修，漏水滴下的水滴正好在自己熟睡時滴到了臉上，但是整個和室中並沒有其他東西沾上水；矮桌上連個茶杯之類的東西都沒有，大概是虎神收走了，所以自己不小心翻倒茶水的推測也能夠排除。這樣一來的話，就只剩下一種可能性了──

濕潤的痕跡看起來像是淚痕一般。

赤猛地坐了起身，單手按著頭，閉起眼睛，努力回憶著自己剛才到底做了什麼樣的夢。無論怎麼竭盡全力回想卻始終仍是空白一片，就算是悵惘悽愴的夢境，亦或是美好快適的夢境，不論是怎麼樣的內容，在睜開雙眼醒來的那個瞬間似乎就注定了會被他完全遺忘。

「真奇怪……以前曾經想起來過的呀……是個畫出了自己最喜歡的作品的夢境喔……」畫師苦笑了起來，用浴衣的衣袖輕輕擦拭著臉上的淚痕，動作進行到一半他卻突然停下了，手微微顫抖著。

即使不記得夢境的內容了，卻還是記得身處在夢境之中時，在夢中的心情。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在夢境中似乎正在做著某件極為平常的事，也許也是一如往常的畫著畫，也許是和某個人聊著天，心裡殘留著某種溫暖的感覺。安心、安穩、安適……然後就是滿滿的愉快和幸福吧。

──愉快、幸福……但是，為什麼會流下淚水呢？真是……令人百思不解呀……

畫師露出了困惑中帶著些許無奈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在剛才的那一瞬間心中似乎閃過了一絲悲傷的情緒。也只有一瞬間而已，隨後記起了今天的委託，意識到自己不能再繼續這樣，赤用手一拍臉頰，用力地閉上眼睛又張開。

下筆當下蘊含的心情，會確實地透過圖畫傳達出去的。

重整了一下，將心情從負面情緒的邊緣好不容易拉回來的他，順手拿起放置在矮桌上，自己昨晚才剛完成的畫作，小心翼翼地繞過堆成一座座土饅頭的畫軸堆，然後，一伸手──將紙窗完全推開了。

窗外隔著小小的亂草叢生的庭院，在庭院之外是一如往常整齊的白石板街道，可能因為時間有點早的緣故，再加上伴隨著春天而來的法術會讓人變得懶洋洋的，冬城城東的街道上並沒有半個人影，連帶著該是溫暖的空氣嗅起來也仍帶了些冷清。

原先開窗想對著窗外有些耀眼的日光檢視手中畫作的，畢竟昨晚自己只憑著一盞小燈就畫起來了，儘管自己的眼睛在黑暗中也能看清楚東西，赤還是想親眼看看，在日光下圖畫上的配色會帶來什麼樣的效果、產生什麼樣的變化。感覺因為這個小小的動作，曾經一度接近過的負面情緒都跟著被推散、遠離了。

不知道從位於遠方的哪個角落，經過漫長的旅行來到冬城中的粉紅色櫻花花瓣也是在推開紙窗的同時飛入了和室中，輕柔地沾附在了畫師的衣領上。

赤微瞇起眼，小心地將櫻花花瓣由衣領上摘下，惟恐弄壞了從遠方而來的美麗恩澤，即使櫻花並不是他最喜歡的花，赤還是很喜歡因著春天的到來，隨風飄來的櫻花花瓣，就算只有一點點……

光憑著這少少一點的粉紅色，就已經足夠讓畫師想起過去曾經待過一段時間的城中，每年春天到來時，連綿一片直到遠方，如同波浪一般輕輕起伏著的絢麗粉紅色海洋。大片綻放的櫻花樹之下下起了柔軟、彷彿能夠化癒一切的櫻花雨；粉色櫻花紛飛，繞著風跳起螺旋的輪舞曲，花瓣……

恍恍惚惚中，腦中突然閃過了無法解釋的莫名畫面，掌心的櫻花花瓣也在那一個瞬間全數飛散──

「對了，夢境裡面的季節，好像正好也是春天到來之後不久，那似乎是在某個美麗的春日時分，所發生的事──」

※  ※  ※

「赤。」

就在畫師差一點又要被拉回過去的回憶之中時，彷彿算好了時間一般，虎神推開紙門走入了和室中，及時將他由過去的回憶邊緣拉了回來。足足有半個人高的大老虎突然像是意識到什麼似的在和室門口停下了步伐，維持著那樣的姿勢，就這樣盯著他的臉盯了好久，久到赤都要認為自己臉上是否很突兀的沾到了什麼東西。

虎神可能是在盯著自己臉上些許的淚痕看吧，剛剛雖然用衣袖稍微擦拭了一下，但是這個動作進行到一半就停了，倘若虎神問起時該怎麼解釋呢──畫師苦笑著，心想。

大老虎卻彷彿沒看見似的，連一句話都沒提，只是畫師隱隱約約覺得，那雙銳利的虎眼望著自己的目光似乎較原先柔和了幾分。

「……因為你一直都沒有從和室裡面出來，我才來看看的。赤，又想委託想得出神了嗎？」大老虎自顧自地走到畫師的身旁，微微歪著頭打量著他手中、還來不及檢視的畫，「這是……你為了這一次的委託，昨天晚上熬夜畫的？」

「不過這個也只是練習而已，離真正的『畫』，真正的『完成作』還是有一段距離的，畢竟我想努力把每個人的委託都做到最好嘛。」虎神沒有觸及臉上淚痕的問題讓赤稍稍鬆了口氣，擦去了臉上剩餘的淚痕，畫師捧著顏料已完全風乾的畫作，很快的就恢復一如往常的溫柔笑容，輕快地這麼回答著。

雖然其名為「畫」，一開始卻也只是畫師想在睡前稍稍為今天的委託做點準備才隨意畫下的練習繪而已，也因此從配色到佈局他都沒有多想，單單只憑著直覺與腦中模糊的印象提起筆，練習著畫中事物的架構而已。

該是較其他的畫作還要單調上許多的練習繪，後來，他越畫越有興致，腦中想到了什麼就又立即提筆畫了上去。不知不覺中過了很久的一段時間，畫紙上的東西也由原先的單一漸趨豐富。

小小的一張畫紙上，被畫師畫上了各形各狀的，或只有未成熟的花苞或各階段綻放的姿態，不只是姿態連神韻都栩栩如生的紅色花朵，豔麗的花瓣上凝結著未乾的露水，一層水氣讓花朵看起來彷彿立在眼前似的閃閃發光。

一向最喜愛的葉牡丹、曼珠沙華、麒麟與鳳凰等以瑞獸為名的花、椿花……只是拿在手中彷彿就能聞到淡淡的花香從畫中飄出，剎那間，似乎有明明滅滅閃爍不定的殷紅花瓣從半空中被徐徐灑落，弄得整間和室都是花朵的香氣。

「我覺得你畫得還是一如往常的好啊，就算只是在日常中習慣了的東西，能夠做到連細節都完整的描摹下來，將花開的時候那種一瞬間綻放的光彩與神態封存於其中，不是隨便誰都能做得到的。」

聽著虎神的評語，畫師卻只是苦笑著搖了搖頭。手指輕輕地觸過手中畫紙的表面，在心裡默默唸出每種花的名字，而後看來有些遺憾的將練習繪小心地捲好收起，彷彿惟恐紙上的花朵會因為他的這一點動靜在下一個瞬間就快速凋零了一般。

「因為我在很久之前就畫過這些花了喔，持續畫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即使那個時候最後完成的長繪卷因為一些緣故遺失了，但是還記得畫著這些紅花當下的心情感受……這樣的畫和我那個時候完成的相較之下，儘管筆觸什麼的都有些微的進步，但是還是不行的。」

「不行？」

「一朵一朵分開來看時候還好，全部都加在一起的話，沒有經過佈局的花朵反而會使得畫面雜亂不堪；倘若是同一個種類的花，或許還不會那麼紊亂的……

畢竟是因為對於這一次的委託，僅僅知道這一次接到的畫是『紅花圖』，卻不知道花朵的種類，我才會把記憶裡所有的紅花都畫過一遍的……不過，如果能夠先看過那幅畫的話，知道是哪個種類、哪個季節的花就好了……」

「赤，那也是你自己沒有先問清楚呀……」

赤將練習繪收入一旁其中一堆「土饅頭」中，一面將委託需要的用具放入黑色的大木箱中，一面隨意地和虎神聊著關於今天委託的事。即使在一般人聽起來話題可能跳來跳去的沒有一個規律，已經與他認識了好幾年的虎神卻總是能夠很快跟上話題，輕鬆地回應。

這次的委託內容是「修繪」。

源自於在幾天之前，赤還在為了城中妖怪們的委託四處奔走時，在那一天黃昏逢魔之刻意外來訪的活力十足的委託人。

雖然冬城中還有神迎、早梅這類的守護神，然而神迎處理的是冬城的「人之事」，早梅處理的是則是所謂的「妖之事」，縱使是冬城的守護神卻還是會因為人類與妖怪之間戒慎恐懼僵持了五十年的關係多少遇到難處。有時遇到忙不過來的時候，也會委託赤幫忙調查一些事。除此之外，赤在除了開店之外的生活中，還是時常接下城中某些聽聞城中老一輩口述著的奇異傳言，在陰錯陽差之下來到紅葉堂的，來自不同階層不同背景下的人們，出於善意的委託。

「那是我最喜歡的東西，也是『媽媽』十分喜愛，十分重要的東西，所以一定要修好。」

這一次的委託人是位看似與常人沒什麼不同的活潑少女，少女開朗地與赤談著關於委託修繪的事，更談了許多諸如家人間的互動、家裡的靈騷現象等無關緊要的事。然而畫師始終微笑著專心傾聽著，不只因為給予委託人適度的尊重是他向來對自己的要求，虎神看得出來，其實畫師也聽這些無關緊要的事聽得很高興，那雙因為委託而好幾天東奔西跑、顯得有些疲憊的雙眼在聽見少女常常與另一名少年坐在緣廊邊悠閒地談天說地時，的確由原先的黯淡亮了起來。

而畫師與委託人談著相關與無關之事時，虎神只是沉默的凝視著這樣子的畫師，凝視了一陣子之後，或許是突然察覺到這間房間中目前沒有需要自己來做的事，祂悄悄地拉開和室的門，走了出去。

而祂再度進入和室中時，又是好幾個時辰之後了。

「這次的委託人，不是人類吧？」

等到日神完全回歸到山的另一邊去，天空全然變成如墨似的漆黑時，和畫師約好了修繪時間的少女才從紅葉堂離開。一人一虎在和室中休息著，大老虎慵懶地趴在榻榻米上，眼睛瞇成了一條細線，顯然是很享受這樣一天結束之後的時光。明明該是遲疑的問句，祂的語調卻相當肯定。

「嗯，那個人，是附喪神喔，大概是歷史悠久的絹帶、油紙傘之類的，在偶然的情況下遇見了神迎大人或早梅大人兩位中的其中一位，才會到紅葉堂來的。」當時，赤似乎手上也捧著承裝著熱茶的茶杯，雖然嘴上習慣性地與虎神應對著，眼睛卻定定注視著冉冉上升的白色水霧，顯得有些心不在焉。面前攤開在矮桌上的畫紙上早就被增添上多彩多樣的色彩，不會寫字的畫師習慣用圖畫將重要的東西隨手記錄下來。

沒多久之後，虎神才猛然察覺，儘管對於委託的溫柔緣由了然於胸，赤對於自己要修繪什麼的事仍是一無所知，少女關於圖畫內容的部份，在對話中也僅只有提到「那是一幅美到讓人想要不知不覺躍入其中、融入成為其中的一部份的畫呦」，對於畫中有些什麼、畫的主題是什麼，這類的內容卻由始至終隻字未提。

赤本來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想要先行去看看的，每每卻又總是因為一些瑣事而意外拖住了；百般無奈之下，總是一襲紅衣的畫師只好去請教百梅林中的妖怪們，畢竟祂們居住在這裡的時間遠比他們兩個長，說不定對於這次委託要修繪的畫也多少知道些什麼。

即使梅花多半已凋謝，百梅林中仍然擁有不輸給人類祭典時熱熱鬧鬧、熙熙攘攘的氣氛，各式各樣、來自不同地區的妖怪從黑暗中接序出現，哇哈哈地鼓躁騷動著。

擁有兩條尾巴的貓又，總是喜歡在枝葉間飛舞來飛舞去的飛頭蠻，轆轤首、一本蹈鞴、見越入道……等等，聽完了畫師的問題之後一面吆喝著「平時接受赤大人這麼多的關照，我們也應該回報一下」，一面七嘴八舌的討論著，嘻鬧之聲此起彼落。就算是非人的耳朵，一時之間也不曉得該從哪裡開始聽起好。

──當時接下委託就應該先問清楚啊，現在就不會這麼麻煩了。虎神也曾經在過程中邊嘆氣邊這麼說過，祂嘴上是如此，卻還是陪著赤一一聽過妖怪們的說法。

最後，在眾多妖怪們的口多嘴雜之下，赤勉強得出了「是幅畫著紅花的圖」的結論，但是關於畫中的紅花種類、姿態為何，暫時還是成了無解的天問。這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接著，就是赤花了大半夜完成方才拿在手中的那幅練習繪的事了。

「又要麻煩附喪神幫忙看家一下了，那麼，我們也該出發了。」

將委託需要的用具全部整理好之後，畫師闔上黑色大木箱的蓋子。在恍惚之中，他似乎想起了關於那個讓自己不知不覺落下眼淚的夢境的某個部份，對了，在夢中那個美麗的春日時分，自己似乎也專心地畫著畫，一心一意地只想將那些觸動自己內心的事物畫下來，而最後完成的畫則是──

「能讓一直以來保護著那個家、對於自己以外的其他器物都棄若蔽屣的附喪神，也將之視為最重要的寶物好好地珍藏著……真想早一點看看呀。不知道那會是怎麼樣的畫？」

畫師喃喃自語著。語調十分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