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分為上下篇,此為上篇部份之一。
※因為篇幅關係,上下篇皆會拆成兩次放上,沒有意外的話應該是一天放一部份。
※打著小劇場名號的中短篇注意。
花開之日
上篇 彼
那似乎是在某個美麗的春日時分,所發生的事。
※ ※ ※
時節已經進入春天好一段時間了。
儘管環繞著他們兩個的,放眼望去全都是終年常青的綠竹,也無法以竹子的花開花落來得知季節的流轉遞擅,對於春天的到來──這是總是身著一襲與春天紅色葉牡丹相同色調的和服的赤,比任何人都還要心知肚明的事。
因為,在每天每日到竹林中散步、尋找作畫題材的過程中,赤隱隱約約的發現了,由外頭吹入竹林中的風風向改變了,風由冬日彷彿能夠凍結一切生靈的寒冷逐漸轉為春日獨有的和煦溫暖,風中的氣味開始有所不同了;由泥土地上也接二連三冒出了嫩綠的新筍,而且──
櫻花一定也已經連綿一片盛大地綻放了吧。
赤很喜歡因著春天到來,隨風飄入竹林中的櫻花花瓣。即使櫻花並不是他最喜歡的花,他卻還是喜歡在每年春天到來時,在竹林中攤開雙手小心地承接著半空中少少一點的花瓣,看著手掌中絢麗的淡紅露出由衷的燦爛笑容。
有一次他這樣的舉動被友人──阿蒼看見了,友人瞇起眼睛,溫柔中又帶點無可奈何地笑著說:「像個孩子一樣呢。」
雖然嘴上這麼說著,每年春天時,阿蒼卻還是會耐心地幫著赤收集竹林中四散的淡紅。在將花瓣收集完之後,阿蒼也告訴過他諸如乾燥花等諸多保存的方法;如果是連這些方法都無法處理無法保留的花,他們兩個會在花朵即將乾枯萎縮,還留有最後一點點生命力之前,合力將之埋在新冒出頭的竹筍周圍。
化作春泥更護花。
「但是竹子在一般情況下可是不會開花的喔。」阿蒼總是微笑著這麼說,過去,卻從來都不向他解釋是為什麼。
「那麼,竹子在什麼時候才會開花呢?」就算這麼反問了回去,阿蒼也從來沒有給過正面的答覆,只是文不對題的回答著「到了那一天你就知道了」。
有時候友人大概是被他問得煩了,還會搬出一大疊厚重的、其上只有看在他眼中宛如蝌蚪般的一長串漢字,連一點圖畫都沒有的古書,態度強硬、看起來似乎有些慍怒地要赤自己找答案。
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友人的嘴角仍舊掛著和平時沒兩樣的溫和笑容,那雙和煦的眼眸與平日相較起來也只是銳利了那麼一點點,到了這個地步赤自己也不由自主地乖乖閉起嘴來,按耐下內心因為得不到答案而迅速滋長茁壯的疑惑,什麼都不問了。
當然,以他對友人的認識程度,赤知道友人是不會真的為了這點小事發怒的,在他的腦海中也幾乎沒有友人發怒的印象。
仔細想過後,赤認為這應該也是友人要他學著識字的諸多方式之一──只是有用與否就見仁見智了,而他也從來沒有確認過這一點。
除了櫻花之外,他們兩個也曾經一起收集過其他種類的花,像是花與葉生生世世不能相見的石蒜,鮮紅色火燄一般的鳳凰花,葉牡丹、麒麟花、山茶花……等,還有如同湖水一般深靜色澤的牽牛花、桔梗、露草……甚至是香氣馥鬱的桂花、野薑。一年一年的,春、夏、秋、冬,每一個他們無法清楚分辨的季節都是如此。
阿蒼喜歡將這些花順手夾在書中,雖然花朵的顏色仍舊會隨著時間改變為暗褐色或深紫色,花朵的形狀卻能被完整地保存下來。攤開書籍就能夠聞到淡淡的花香。
而阿蒼自己也對這些孩子氣的舉動樂在其中。雖然沒有很明顯的表現出來,卻被赤隱約留意到了,每到那幾天,將整座竹林跑遍,將各色各樣的花朵花瓣收集完全之後,友人雖然看上去有些疲憊,但是他的心情卻會突然變得很愉快。
赤喜歡繪畫,擁有這樣喜好與專長的他唯一保存這些花的方式,就是將花整整齊齊排列在窗邊小桌上,或直接下筆,或半天都沒什麼動作只是凝神注視著。赤最喜歡迎著窗外明亮的晨光,輕輕呼出一口氣,提起筆來,在全白的畫紙上將花朵的形態神韻保留下來。
──每一次總是情不自禁地就想把觸動自己內心的一切,眼前所見的一切描繪下來,從一開始的畫技生疏到後來的漸趨熟練,雖然是很長的一段時間,但是這樣的心情這樣的想法卻從來沒有改變過。
沒有其他紊亂不堪的想法,他就只是這樣單純的,一直畫著、畫著……
※ ※ ※
「唔……」
赤一面揉著眼睛,一面從原先半躺半臥的狀態坐起身來。
可能是由於這樣的姿勢不太好,也可能是在外面吹了太久的風,赤總覺得頸部似乎化成了石頭似的,有些僵硬,鼻間突然嗅聞到的那股淡淡的香氣卻讓身體自然而然地放鬆了下來。他揉了揉脖子,試圖找出那股香氣的來源,那雙惺忪的睡眼突然就與不遠處的緣廊上正微笑著注視著自己一舉一動的友人對上了。
阿蒼那一天穿著一襲水色的浴衣,浴衣上有隱隱約約白色的細小花朵圖樣,綁著同色系看似有海潮紋的腰帶,打著赤腳。那樣子的阿蒼臉上帶著溫和又隨性的笑容,穿過整片竹林的風吹拂著他海藍色的髮絲有如海潮的一起一落一般,再搭配上那身打扮,柔和、不銳利的五官,不知情的人看了,大概會誤以為他是剛從河中、從海中走出來的神明吧。然而,並不是那麼一回事的。
赤一下子就敏銳地找到了香氣的來源。
友人的手中捧著一個小小的青瓷茶杯,白煙冉冉上升著,隨著春風的吹拂,緣廊外各式各樣百花的香氣被帶了起來,與茶恬淡含蓄的茶香揉合在了一起,就成了現下充斥在緣廊上的,那股令人心神舒坦的香氣了。
赤一向很喜歡這種味道,只不過自己一個人泡茶時,雖然茶葉的量相同,熱水的溫度也相同,周遭的環境也同樣揉雜著百花的香味,卻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沖不出這種味道,啜飲著也沒有了那種淡而回甘的風味。雖然覺得有點可惜,但也是沒辦法的事,大概自己本來就沒有茶道這方面的天份吧。
正好感覺有些口渴了,赤下意識地順手拿起放置於自己身邊的另一個青瓷茶杯,嗅著那股一直最喜歡的茶香,正打算一飲而盡時,腦中卻突然閃過了什麼而停下了手邊的動作。
赤望著隨性坐在緣廊上、望向外頭眼神溫柔的友人,微微歪著頭打量著,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不過,一時之間睡得昏昏沉沉的腦袋卻又讓自己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喝茶的興致一下子因此消失了。
心中有個問題懸在那裡得不到解答的感覺實在煎熬。赤忍不住放下了茶杯,努力地思考著。
現下,雖然時節已經進入春天,氣候仍舊有些不穩定,有時像是偶爾小春日和的冬天一般,比不上春天的溫暖卻也稱不上真正的寒冷;有時則偏向夏日時分的炎熱,但卻又沒有熱到堪稱為地獄鍋爐周遭之熱的那種程度。相較於這樣詭譎多變的氣候,浴衣的穿著相較之下顯得有些單薄,友人卻彷彿根本感覺不到蘊含在風中些許的涼意似的,毫不在乎。他只是微微仰著頭、吹著風,享受著被渲染上綠意的暈眩日光,看上去十分輕鬆滿足的樣子。
視線交會了又轉移,已經相處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們兩個已經能夠不只憑著言語,只要一個眼神就能夠交流各自的想法。
但這也不是每一次都管用的,例如現下就算他們兩個眼神交流了,赤還是摸不透友人心裡到底想著什麼;他也無法得知友人現下凝視著的是眼前的風景,亦或是一些不常出現在表面上的、更深沉的東西。對於友人的思緒抱持著疑惑的赤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阿蒼現下的心情大概還算是愉快。
理了理身上自己一向最喜歡的紅色和服,以及和服之外隨性披著的、彷彿未開未成熟的麒麟花花苞淡紅色色澤的十德長袍,赤看著周身散亂的物品,本來是想藉此多少得到一些提示的,這個舉動卻反而帶出了更多的疑惑。
在緣廊上散落一地的,有沾染各式顏色的畫筆、大小不一的白紙……等眾多的繪畫用具,其中甚至還有一小碗看起來像是漿糊一般的東西,微微皺了皺眉。一時之間無論再怎麼搜索自己的記憶,也找不到自己曾經用「這個東西」來作畫的記憶。
那麼,「這個東西」到底是……
思考了許久,未果,赤終於還是決定先暫時放棄這個問題,將飄忽不定的思緒轉移到其他的事物上。有些迷濛的目光游移了一圈,又往緣廊之外望去,都到了這裡,赤總算發現先前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在哪裡了,神遊許久的心智也是從這一刻起才從綺麗的夢境中被喚回當下,因為剛脫離夢境而有些渾渾沌沌的腦袋這時才由停滯的狀態下運轉起來。
「阿蒼……」或許是剛睡醒的緣故,他的聲音聽起來竟有些沙啞。赤再度拿起了不久前才被自己放下的茶杯,一邊小口地啜飲著微溫的茶水,一邊回想著。
對了,那是──
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前,是去年?還是前年?甚至更久之前的……似乎是在某個萬物結實豐收的金色秋天時,阿蒼在緣廊外圍、離蓊鬱的竹林尚有一段距離的泥土地上,輕柔地埋下了一些他不知道從哪裡得來的種子。
赤無法分辨出種子的種類,就算是在過了幾天、幾個月之後,面對好不容易破土而出的幼苗自己也還是叫不出名字,但卻能確實地感受到無論前方等待著的是什麼,新生命掙扎著想要活下去的那股強烈的執著。在和阿蒼一起照顧著這些種子的這段日子裡,赤一直都很仔細地觀察著──
最初只是努力地向著土壤深處紮實自己的根,萌芽之後努力地伸展著自己的枝幹,急著想要長大茁壯,枝幹上長出了嫩綠色形狀各異的葉片,努力地汲取著土地中的養份……努力地結出了小小的不成熟的花苞。
花!是花的種子!
赤是到那個時候才發現那件事的,並為了這件事感到興奮不已。而相較於在結出花苞的那一天睜大眼睛露出大大的笑容驚呼出聲的自己,阿蒼沒有那麼強烈的反應,他只是注視著自己驚訝的表情,淡淡地莞爾。
是花。
有赤最喜歡的葉牡丹,除了四季常見的紅色的石蒜、麒麟花、山茶花……之外,儘管阿蒼告訴自己當初埋下的並沒有櫻花種子,讓自己小小的失望了一下,除此之外,還有許許多多不只是赤,連阿蒼都叫不出名字的花的。
──真期待花開的那一天呀。
幾乎是在某個晴朗的早晨從緣廊經過,無意間瞥見這一大片由種子在長時間的萌芽成長之後,好不容易才長成的小小的「庭院」時,赤在那一天,雖然那時花還有點少,而且大多都還只是未綻放的花苞,在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情況下暗暗下定了決心。
──等到花開的那一天,就算只是短暫存在的光輝也好,一瞬也好,想要把那樣的景色完完全全的畫下來。雖然自己的畫技不精,沒有辦法把除了形態之外的神韻完整留存下來,即使如此,還是想要把一直以來期待著的那一天的景象毫無保留的畫下來。
會是「晚霞」嗎?
對於花開之日抱持著單純強烈的期盼與美麗的預想,赤就這樣等待著、等待著……然而,當花朵全數盛開時,所感受到的卻是與預想截然不同、但在某方面又極為相似的強烈震撼。那是,對於自己來說有著莫大吸引力的,傾注一切文字都無法絕對描述出來的風景。
硬要描述的話,並非「晚霞」,而是「火燄」。宛如熊熊燃燒的火燄一般豔紅色的花朵彷彿為了迎接某位神明的到來,在被綠意層層包覆著的竹林中盛大綻放了,從這一頭一路延燒到了另外一頭,隨風搖曳跳動著,飄散在空中的花瓣看上去,就像是火星子一般。紅與綠兩種對比色在那時竟完美地揉和在一起,那是壯麗又和諧的畫面。
是了,赤全部記起來了。
望著眼前花開之景望得入迷的自己找了畫紙畫筆就想把一切,像暗自下定的決心中所說的那樣完完全全的畫下來,但小小一張的白紙卻根本無法容納下眼前的花之海……
對於這一點感到些許苦惱的自己沒多久後想到了拿著漿糊將手邊所有的白紙全數粘合成長長的一大張的辦法。雖然有些辛苦,仍然花了大半個晚上粘接紙張,而等待風乾又得花上一小段時間。
拾起畫筆開始作畫時,正好是日神初巡的早晨時分,搖曳著的大片紅花沾著一夜的露水,閃爍看似虛幻卻真實在著的光芒。提起筆專心一意地畫著,沒有多想什麼也沒有任何的雜念,自己就只是單純地、認真地想將眼前看到的一切、五官感受到的一切盡數繪入畫中,僅此而已。
而一路從早晨畫到晌午時分之後,放下畫筆、緩緩呼出一口氣,瞇起眼睛伸了伸懶腰,自己總算隱隱約約瞭解到總是充沛的活力與體力早已在這段長時間的作畫中用罄的事實,覺得累了想稍稍打個盹,瞇個眼休息一下,然後──
「阿蒼你……什麼時候在這裡的?」
在閉上眼睛,讓眼前陷入完全的黑暗之前,赤的眼中所看見的最後景色中,緣廊上以及緣廊之外這一大片如夢似幻的絢麗場景之中──除了自己,是沒有包括好友在內的其他人的身影的。
可能是對自己傻傻地盯著他發問的樣子感到好笑吧,阿蒼輕笑出聲。友人稍稍挪動了下位置,多靠近自己幾分,接著和平時一樣地半瞇起眼,溫和中帶點無奈地回答著:
「大概是在你睡著不久之後吧……嘛,本來想說睡在這裡吹風會著涼的,想把你叫起來,後來想想還是算了,畢竟你看起來似乎很疲倦、睡得很熟的樣子……而且仔細想想,現在已經是春天了,雖然天氣偶有陰晴不定的轉變,一下子而已,我想應該還不至於著涼吧,所以就讓你好好睡不吵你了。」
「赤。」
在阿蒼靠近自己、輕聲低喚出自己名字的同時,赤終於發現到那個讓自己覺得不對勁的點在哪裡了。
撇除友人不知不覺來到他身邊的事之外,阿蒼的手上捧著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由原先的青瓷茶杯轉變為色彩斑斕的長繪卷,正是自己不久前才完成的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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