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篇完。

※《廢棄神社》、《黃泉櫻》相關。

※篇名出自篠原烏童老師的同名漫畫《願眾生皆相憐》。

※兩次生理學實驗課時使用的青蛙,謝謝你們。

 

 

 

 

願眾生皆相憐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存在在這片土地上的,連地藏自己也記不清楚了。但若有旁人問起的話,外表和山伏沒什麼兩樣的青年大概會笑著這麼回答吧──「是從人類出現在這片土地上的時候,就存在了喔」。

「要比那還要再晚上好幾年吧?以人類的年齡來計算,可是個高齡的怪老爺爺了喔。」而與祂已有著多年交情的友人,則會玩笑似的補上這麼一句。

地藏是因為人類的供奉和信仰才得已存在這個世界上的。

一開始或許只是某個人小小的願望,祈求著明天能夠晴空萬里,祈求著能夠有人帶來滋潤的雨水,祈求著家人的平安,祈求著今年稻作能夠豐收,祈求著能降下瑞雪,祈求著已逝的親人能夠不被執念給束縛在世間的得到安息──

諸如此類微小而眾多的願望匯集在了一起,誕生出了信仰。於是,地藏出現了,並接下來解決人們大大小小煩惱的工作,看顧著、守護著人們。

從古至今。

──我啊,想要一直好好的守護下去喔。在與多年交情的友人久久一次聚會時,祂總是這麼一而再、再而三的對友人說著。

今天的祂,依舊一如往常的進行著引渡的工作。

以不快不慢的熟練步伐走在曲折的山間小路上,右手中錫杖上的金色圓環相互碰撞,淨化、祓除一路上暴戾的不祥之物。同時,只要是祂走過的地方,山嵐都漸漸地由四面八方橫逆翻滾蒸騰而起,其中混有陣陣祭祀薰香的味道。

噹、噹。

左手牽著的是身穿蔭綠小紋和服的童子。至今祂也曾經引渡過好幾名像這樣明明還有活下去的希望,卻不得不因為各種因素被了結生命的孩子,無論是人類的孩子、山禽走獸的孩子、水澤魚蛙的孩子,祂都是這樣小心翼翼的牽著手,帶領祂們、陪伴祂們走過這一段路程。

噹、噹。

繞過巨大的黑色岩石,經過高聳入雲、圍上了紅白注連繩的神木;穿過了山鬼居住的洞穴,走過野獸行走的小徑。

山中闃無人聲,除了金環相互碰撞的聲音、不斷響起的腳步聲、遠處若有似無的潺潺水流聲,以及偶爾響起的枝葉被撥動的輕響、禽鳥振翅的聲音之外,幾乎能夠說是,什麼聲音都沒有的。

祂帶著孩子來到了坐落著許多小石塔的河邊。

在其中一座小石塔前放置著一個小小的金色香爐,精細的小藤花紋雕琢纏繞於其上,雖然並未鑲有各色華貴的寶石,卻隱隱籠罩著一層金色光澤。

是從什麼地方得到這個東西的,說也奇怪,祂的記憶力一向很好,唯獨不太記得這件事,祂只依稀有個印象,模模糊糊的記得,這個東西是從很久以前就被祂擺在這裡的。

祂低下頭,閉上眼,在小石塔前駐足,虔誠地合掌祈禱著。

許許多多的畫面在眼前閃過,是身邊的孩子過往的一切,喜悅、憤怒、哀傷、快樂,在死後仍然惦記著的東西,原先應該擁有的未來……在仔仔細細地看過這些之後,強烈的情緒也隨之在心中蘊釀而起。

祂在混雜著薰香味的蒸騰山嵐的環繞中,在閃耀著光芒的小石塔、在金色香爐前,張開眼睛。

然後,將所有的一切,全都化為「歌」。

※ ※ ※

但是,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祂發現自己漸漸的,沒辦法再唱出「歌」了。

無論多努力的張大嘴巴,無論再努力的想要發出聲音……就連單音都發不出,更何況是唱出為之引渡的「歌」了。

「既然沒辦法用一直以來的方法,用「歌」來引渡的話,那麼就換個方法吧。」──一開始,祂只是這麼單純的認為著,不將這件事太放在心上,直到某天在一次聚會上,祂將這件事告訴了多年交情的友人,卻看見友人的眉頭皺了起來,神色也愈加的凝重。

「你這傢伙啊,這可不是什麼能夠一笑置之的事呀,再這樣下去,有一天你可能會──」

一向狂放不羈的友人少見的正襟危坐了起來,板著臉,嚴肅的這麼告訴祂,卻遲遲無法說出那段話的後半句。也是要再過一段時間之後,祂才漸漸知道友人那時想說的是什麼,以及那段話的用意。

──再這樣下去,有一天你可能會消失的。

在前往半山腰的路上,在通往山下村落與河原的路上,路邊時常擺著以石頭雕製而成,披著淺藍色袈裟與蒼灰色麻布法衣,手持金色錫杖,擁有溫和笑容的地藏石像。現在卻都已經看不到了。

祂意識到自己在這麼長遠的時光中,從一開始的虔誠信仰到了現在,從足以制衡百鬼夜行、足以為眾多的人們引渡的過去直到現下,終於漸漸也被人們遺忘,不再被信奉了。

失去了人們的信奉,祂的力量得不到多少補充,而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斷消耗自己力量的情況下,有一天……

──真的會像友人說的那樣,完全消失的。

在意識到了這一點之後,祂卻感受不到對於那漸漸逼近的期限的恐懼之情。要說害怕的話,也只是有點擔心自己消失之後,會沒有人給予祝福與祓除災厄,而這點疑懼也在與另一位友人對談之後,隨之煙消雲散。

還能再做一點喔。

直到消失之前,還能夠再多做一點喔。

無論是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的友人們,人類、妖魔鬼怪、山禽走獸、水澤魚蛙,甚至於不會走動的花草樹木、亙久不變的岩石,從遙遠的過去一直看顧著到了現在,也始終喜歡著,雖然隱約感覺到宣告著自己「不再是神祇」的那一天就要到來了,還是想像那時對友人說的,一直好好的守護下去。

「吶,你,不是說自己已經快要──」

「……因為時代的變化,人們現在已經──」

就是因為始終懷抱著那樣的想法,所以在面對友人突如其來的問題時,才能夠很快確信自己的想法,笑著開口:「但是我還能再做一次喔。」

「以你目前的力量,可以嗎?」

「就因為是目前的我,所以才能夠做到喔。」在友人再度開口時,祂一臉認真地一一回答多年交情的友人所提出的質疑,「畢竟我也想要好好守護呀,想要好好守護重要的事物,重要的人們和妖怪們喔,我真的好想一直一直守護下去──」

友人之後又是怎麼回應的?

「吶,看來認識你那麼久了,你似乎都沒有改變過這樣的想法嘛。」多年交情的友人狀似傷腦筋的搔了搔頭,一擺手,「真是說不過你……既然沒問題,那就去吧。」

攤開在眼前的是,滿是嫩綠稻禾,正等待著自己的豐收祝福的農田。

※ ※ ※

「開什麼玩笑,你不是也想繼續存在著嗎?還想一直守護下去吧,人類憑什麼,就這樣抹去你的存在?

所以,醒過來呀,醒過來呀……繼續存在著啊……」

朦朦朧朧的夢境之中,祂依稀聽見了某個人的聲音。

說起來也真的很不可思議,明明已經失去意識了,在空無一物的夢境之中,祂卻仍然能夠聽見跨越現實與夢境的藩籬而來的,友人的聲音。

對於自己即將消失的這件事,祂始終都是維持著一貫的平靜態度,泰然自若。

順應時代的改變,從遠古來到現在,總是有些東西必須改變的,外在的東西,就連人們的信仰也是……即使擁有多麼強大的力量,我們依舊沒辦法扭曲這一點──在存在以來的漫長時間中,祂早就已經洞悉了這一點,並對這一點釋懷。

因為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因為那是連身為曾經被人類虔誠供奉著的神祇都無能為力的事。真要說起來的話,與其說在即將消失前祂所感受到的是悲嘆與怨恨,不如說是些微的無可奈何與……遺憾吧?

啊啊,明明還想再做一點的。

明明還想再多做一點的,再多一點……再多一點就好。祂真的好想好想再多做一點……再多做一點就好……

──但是……

接著在夢中響起的,是另外一名友人的聲音。

「已經夠了呀,你已經為他們做了很多了,從遠古到現在,一直努力地存在著,一直努力地守護著他們,這段日子以來真是辛苦你了,但是,現在已經不要緊了喔……謝謝你,謝謝你……」

友人在哭。

「所以,你已經不必再守護了,能夠不用再這麼辛苦了喔,終於能夠好好休息了……對,請你一定,要好好的休息,好好的睡喔……」

剎那間,原先空無一物的睡夢中,憑空開展了一大片開得燦爛、盛大的櫻花林,絢麗的粉紅色連緜著向看不見的遠方而去。明明無風,花海之上卻被吹起了波浪;花海之下則飄起了粉紅色的櫻花雨,像極了百鬼夜行的夜晚,與友人們共同玩賞,或飲酒、或歌唱、吟頌以作樂的那片櫻花林。

是嗎?已經可以了嗎?從遠古以前……從那個時候一直到了現在,做過的事已經足夠了嗎?

還想再做一點,儘管因失去力量而衰弱的身體已經千瘡百孔,卻還想再繼續守護下去……但是已經能夠好好的休息,好好的睡了嗎?

「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謝謝你……」

「請好好的休息了……」

聽著友人們接二連三送來的祝福語,祂伸出手,任由櫻花花瓣停留在手中,花瓣卻隨及在手中乾枯了。祂凝視著手中的乾枯櫻花,終於察覺到了一直被自己壓抑著、刻意視而不見的,源源不絕的疲倦感。

──真的不必再守護了……真的已經能夠好好的休息,好好的睡了。不過,在那之前……

「最後,再見(さようなら)。」

在多年交情的友人輕聲說出這句話的那一刻,祂驀然睜開了眼睛。

※ ※ ※

於是,地藏露出了滿足而幸福的笑容,靜靜的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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