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分為上下篇,此為下篇部份之三。

 

 

 

 

現下,真的是阿蒼所能設想到的,最糟糕的情況了。

先不論在芒草原上追了許久,卻連木牌附喪神的邊都還沒摸到,而出巡的月神也開始由夜空正中央向著西邊移動了,儘管目前仍是夜裡,約略為丑三刻,但料想再過不久,無上尊貴的日輪就會從另一邊的山後一躍而出,只要等上一會就會瞬間高掛天際,將一切照亮吧?

這樣的話,紛紛擾擾的夜晚也總算能結束了,但他卻沒辦法由衷高興起來。

除此之外──

五花八門的妖怪在他身邊圍成了一個小圈子,儘管如此卻也很有志一同地分成了紅黑兩邊。雖然一開始還有些鼓躁,但在兩方領頭的妖怪一聲令下,所有的奇形怪狀們都屏息以待,等待著最終的判決出現。

右方,「紅色妖怪組」的領頭──頭上長著赤紅色的角、牛頭人身的牛鬼歪著頭,左右打量著位於圈子正中央的藍髮青年,打量了許久,卻似乎仍拿不定主意;左方,「黑色丸子組」的領頭──穿著打扮人模人樣,臉上戴著貍貓面具,和服下擺也隱約露出一小段貍貓尾巴的怪異男子,也正雙手抱胸著,一時之間沒辦法做出決定。

被所有妖魔鬼怪圍在中央、被這樣「慎重」的對待著的藍髮青年,表面上則是苦笑著什麼都不做,只是時不時地往不遠處的芒草叢投去關心和安撫的一眼。

──狐仙從遠處的芒草叢中稍稍探出頭來,身上還披著阿蒼借給祂的頭巾,看起來又急又氣,齜牙咧嘴的,恨不得能馬上衝出芒草叢將藍髮青年帶離那個地方,卻又因為自身的毛色和兩人的約定而讓祂進退兩難。

阿蒼嘆了一口氣。

造成目前狀況的原因,可要回溯到一段時間以前──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阿蒼,附喪神就在那裡!」

「我知道了,那麼狐仙,剩下的交給我就好,可以暫時留在這裡嗎?」

藍髮青年以一貫的溫和笑容和言語安撫著狐仙的情緒。在好不容易以幾串丸子成功與狐仙達成了「為了避免剛才的慘事再度發生,絕對不要從這裡出去」的約法三章後,他自己就深吸一口氣,走出了芒草叢。

在那之後他所採取的行動、直到被為數眾多的妖魔鬼怪包圍之前又發生了哪些事,則與不久前──夜晚剛開始時一模一樣了。

──自己似乎在不久前才像這樣,為了追到木牌附喪神而到處奔走呢。察覺到這一點時,藍髮青年剎那間再度有些哭笑不得起來。

不過,要說「一模一樣」也有些言過其實了,因為仍有少許細節不同,真要追究起來的話,應該是「相差不遠」才是。

地點換了,從春城中移到城外的芒草原上;至於時間,秉持著「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原則,也更不用提了。

況且這次狐仙還在他的半說服半利誘下留在了芒草叢中。

儘管不時仍會感受到狐疑又急切的目光,少了隨時會從屋頂上摔下去的緊張感,也不必再擔心會就此被「拉下去」,縱使身邊都是張牙舞爪、正與另一方纏鬥著的闇之一族,與先前相比,這回的追補行動倒是輕鬆、順遂了不少。

──一切真的會就這麼照著預料進行嗎?

因為有過狐仙的例子,他原先以為芒草原上的兩派妖怪只會攻擊身穿紅衣或黑衣的人,因此自己就這樣堂而皇之的出現在戰場範圍內,照理來說只要身上不帶有紅色,也沒有披上黑色外掛,應該是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問題的。

然而,在追著附喪神追了一小段時間之後,「一身藍衣」的藍髮青年才慢慢的意識到,自己還是有很多沒有考慮到的地方。

或許是先前硬拉著狐仙避開妖怪們的攻擊時,就已經在兩方妖怪的心中留下了印象,又或許是由於他在追逐過程中一再出現在兩方的視線中;有意無意地從黑衣少女與後送犬蓄勢待發的攻擊中間繞過,不小心撞上了正在氣頭上的巨大青蛙,轉過身去又是以雙腳站立的老鼠妖怪,再與衣領上纏著寶蓋草的黑衣少年發生了擦撞……

無論背後真正的原因為何,總而言之,在整片芒草原上東奔西跑地試著抓回附喪神的藍髮青年,就這麼漸漸的被合戰參與中的妖怪們盯上了。

然後就演變成現下的情況了──想到這裡,阿蒼又不由自主地再嘆了一口氣。

儘管乍看之下什麼都不做,只是面帶毫不在意的苦笑,恐怕只有和他相識已久、熟知他的個性的人才能夠隱約察覺到,藍髮青年的動作和表情都比先前要來得僵硬、不自然的事實。

面對為數眾多的奇形怪狀者,藍髮青年還是在不知不覺間緊張了起來。

他很清楚,自己並非這些妖怪的同伴,雖然妖怪們到目前為止只是包圍著自己,沒有要殺要剮之類的其他動作,也沒有感受到任何的殺意與敵意,但他卻也因此無法推測出這些妖魔鬼怪接下來的打算。

萬一後來真的被判定為「敵方」、「具有威脅的存在」的話,被驅離春城無法順利見到委託人是小事,嚴重的話,還有可能遭受到祂們殺紅了眼似的猛烈攻擊。就算與普通人類相比還要強壯上一些的體質讓他不至於就這麼失去生命,但是……和委託人約好了,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了卻又半途而返,儘管是出於不得已的原因,也身不由己,阿蒼還是不太喜歡這樣。

「要想個辦法脫身才行。」藍髮青年以只有自己能夠聽見的音量,喃喃自語著。

何況還有另一件讓他更掛念的事。

之前在某一次委託中他和狐仙也曾經遇到過相同的情況,但是他也記得那時無論再怎麼拼命都沒辦法阻止狐仙,只能眼睜睜看著慘劇在咫尺之間重覆發生的那種無力感。

火紅色的狐狸在一瞬間化成兇猛的巨獸,展露出平時隱藏起來的尖牙利爪,咆嘯著的口中像是隨時都會吐出熾烈的火燄般,接著──

狐仙祂,接著──

不行。

──要在情況演變到那個地步之前,演變到先前委託中的那個狀況之前,盡快脫離目前的處境才行。

──趁著無人注意的時候逃跑也好,要是真的找不到逃跑的機會,再運用話術、甚至求饒讓對方放了自己也好,總而言之,什麼樣的方法都好……

迅速打定主意的藍髮青年一面觀察著四周狀況,一面小心翼翼地在不被周遭妖怪發現的狀況下悄悄挪動身體,在抓準了某個時機,深吸一口氣,正準備一鼓作氣逃跑時,眼角餘光瞥見的東西卻讓他緩下了動作。

停頓了幾秒之後,阿蒼轉而伸出手,指著自己才剛剛瞥見的東西,笑著打破了與兩大領頭妖怪之間的沉默:「暫時打斷兩位大人思考重要之事,不好意思了,在下只是想請問一下,那個到底是……」

有道奇怪的人影正從春城的方向,快速地向著聚集在這片芒草原上妖怪點前近著,明明人影的背後並沒有類似翅膀的東西,人影卻像飛在空中一般。原先不甚清晰的人影隨著距離逐漸拉近,包括樣貌、穿著打扮在內,終於展露出了隱藏在黑夜中的原貌。

「原來啊──」

是天狗。

阿蒼以非人的雙眼所看見的,是紅圓臉、高鼻豎眉,僧人打扮,踩著高木屐的天狗。事到如今,藍髮青年眨了眨眼,遲疑了一下之後立即重施一貫的技倆──以新話題將妖怪們的注意力由自己身上移開:

「那一位,該不會才是你們真正的領導者吧?身邊環繞著的那股王者風範以及威嚴感,與兩位大人截然不同呢。」

與現下佇立於阿蒼面前的牛鬼與貍貓男子相較之下,天狗反而更具有身為春城眾妖之首的氣勢──這是阿蒼第一眼由天狗身上感受到的,由時常傳入耳中的那些傳言來判斷,事實則也相差不遠。

妖怪們自然也瞥見了由遠而近飛來的天狗,幾乎沒有任何時間差的,驚愕、慌忙與不安接連衝擊而來,妖怪間傳來了越來越人多口雜的鼓譟聲。在天狗來到這個區塊之前,彷彿將石子投入原先平靜的湖面般,已然形成了不小的騷動。

漣漪立即擴散開來,久久無法恢復到平靜的故態。

「是天狗大人!」

「天狗大人怎麼會到這裡來?這幾天不是說要和淺春大人商談重要之事,不會露面嗎?」

「不過也沒關係嘛,這樣不是正好嗎?」

「但是,淺春大人祂──」

「天狗大人祂──」

芒草原上的合戰戰場中宛如炸開了鍋一般,原先井然有序的環繞陣列被打散,妖怪們亂成了一團,無論是紅色或是黑色全都如同作畫用的顏料攪合在了一起。阿蒼靜靜地凝視著身邊黑紅交錯的影子,微瞇起眼,深藍袈裟與淺藍麻布法衣隨著身邊逃竄者所引起的氣流飄動了起來。

下一個瞬間,藍髮的青年挪動了木屐,卻並非要趁機逃跑,也沒有要邁開大步奔跑的意思,而是轉向狐仙藏身的芒草叢,笑著招手要對方過來。

儘管一開始有些遲疑,在同伴一再的招手示意下,被半說服半利誘留在草叢中的火紅色狐狸還是從芒草叢中窸窸窣窣地鑽了出來。近半滑落的頭巾拖在地上顯得有些滑稽,左顧右盼發現沒有任何的攻擊朝祂而來之後,也不等腳步站穩,狐仙就奔跑了起來。

「阿蒼!」

就算好幾次都差點被腳下的芒草絆倒也好,躍起、翻滾、閃避……一路敏捷地繞過許多障礙,卻也撞上了更多妖怪也好,火紅色的狐狸彷彿燃盡草原的烈火一般飛快地穿過了芒草叢,一心一意,邁開四肢朝藍髮青年狂奔著。

「阿蒼!」

狐仙用力地撞進阿蒼的懷中,原先放在藍髮青年懷裡的布包也因為這一撞稍稍鬆開來了,幾顆金色的小鈴鐺落到了地上,清脆的聲音很快就消失在四周雜沓紛亂的腳步聲中。

大概是想掩飾擔憂的心情,也可能只是純粹看不過同伴的行為,火紅色的狐狸鼓起雙頰,強裝出高傲、不以為然的樣子,四爪也緊緊巴著藍髮青年胸口的衣料。

「……抱歉吶,狐仙,這次沒辦法幫你把附喪神給抓回來,還讓你擔心了。」藍髮青年輕撫著狐仙那柔軟的紅色皮毛,略帶歉意地開口,一貫的溫和語調不做任何辨解。

預期中如同排山倒海般的怒吼卻沒有隨之而來,對於不久前還以丸子串之事威脅祂的同伴現下卻放低了姿態,狐仙完全愣住了,祂搖了搖頭,沒有像先前那樣大呼小叫著,只是張口像是想說些什麼。

但在一小段時間的靜默之後,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原因,狐仙最後還是選擇了什麼都不說。

嚥下剛到嘴邊的話,祂仰起頭想了一下,用前腳輕輕拍了藍髮青年幾下,故作高傲地冷哼了聲,就自顧自地就那個姿勢爬回了青年的肩上。

「所以呢?現在是要留在這裡?還是要趁亂逃跑?

剛才那樣的情況再來一次的話,就算我是尊貴無比又神通廣大的狐仙,可還是沒有辦法把已經變成千千萬萬片的阿蒼你給拉出來、救出來、拼回來的喔。」

尖尖細細的聲音一如往常地說著略顯尖銳的話語,藍髮青年也以一貫的苦笑來回應著:「雖然想過要逃跑,看樣子,現在已經沒有那個必要了。」

火紅色的狐狸沒有主動開口詢問,只是瞇起了那雙原先就已經顯得十分細長的狐狸眼,狐疑地望著藍髮青年。就這樣看了一會兒之後,阿蒼終於像是認輸了一般,呼出一口氣,笑著主動開口解釋:

「因為天狗呀。」

「天狗?」

看狐仙的表情,知道祂的注意力已經從先前緊繃的狀態完全導引到了新的話題上,阿蒼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頓了一頓之後,出口的話語顯得輕快了不少:

   「是啊,是春城的『天狗』。與一般常見的烏天狗和『狗賓』不同,是個相當有威嚴而且可靠強大的存在喔。

過去曾經見上幾面呢,儘管擁有強大的力量,對於那些前來向祂求助的妖怪們卻不會致之不理,反而會勞心勞力地為祂們奔走,在長遠的時光中漸漸成為了春城中所有妖怪的統領者以及保護者,卻從來未因此自居驕縱。

在傳聞中,祂更是唯一見過春城那位神祕的城邦守護神的人喔,雖然傳聞可能有些誇大了,但春城的城邦守護神卻真的很信任祂;雖然只見過幾面,也沒有多少深交,但祂真的是位值得敬重的領導者呢。」

阿蒼輕聲說出自己對於天狗的觀感,到最後越說越慢,凝視著遠方春城的目光十分溫柔卻也若有所思。

察覺到同伴異樣的目光,狐仙換了個姿勢,也跟著往那個方向望去,卻也立刻睜大了眼睛,驚呼出聲:

「阿蒼,上面的那個……那是──」

「大概就是傳聞中鮮少露面的春城城邦守護神──淺春大人吧,合戰時也在那裡看著喔,看來因為天狗的到來,不用再擔心這邊的事了呢。」

曾經消失無蹤的模糊人影再度回到了月光下,佇立在春城的最高處,居高臨下,背後卻隱約有什麼東西展開了,凝視著芒草原上的妖怪們與天狗的目光則由先前的擔憂轉為──興致盎然。

「剛才妖怪們不是說了『天狗大人和淺春大人這幾天要商談重要之事』嗎?雖然只是我的推測,淺春大人應該只是談得累了所以出來透透氣,正好目擊到了妖怪們越戰越過火的過程,越看越感到擔憂的祂才急急忙忙的回去告知天狗這件事吧?

最後,接受了春城守護神請託的天狗才會在妖怪們預料之外的時間露面,為了解決這件事而出現在這裡吧?但祂也不是會被憤怒矇蔽到忘記事理的人……所以……」

藍髮青年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弄錯了什麼事。不遠處正向「黑色丸子組」、「紅色妖怪組」的領頭妖怪問著話的天狗板起了臉,大聲斥責著。這樣的景象似曾相識,也讓他住了嘴,認真思考起來……

──照這樣發展下去的話,接下來天狗應該會很快的冷靜下來,為了平息兩邊的紛爭……

──不對,不是這樣,是為了其他的原因,然後……

對於藍髮青年的吊人胃口,火紅色的狐狸又開始急躁了起來。

「所以?」

「天狗會採取不同於先前混亂的其他方式……」

儘管還沒辦法百分之百的確定,藍髮青年低下頭,閉上眼,一項一項從久遠之前的記憶中抓出那些相關的部份。

──相撲,在多人的情況下時間會拖得太長;射覆,不是一對一的情況下又難以讓所有人心服口服;蹴鞠,到最後場面又會變得太亂。

為了避免又有什麼奇怪的傳聞出現,也為了避免更多人傷亡,更不能再回到先前混亂的情況……

可能的選項被一項一項的由腦海中除去。想到這裡,阿蒼猛地抬起頭來,睜開眼,定定注視著不遠處的天狗與兩名妖怪領頭。

腦海中忽然如浮光掠影一般閃過了很久之前曾經看過的,光怪陸離卻又華麗絢爛到讓人好生羨慕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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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空(白井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