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篇完。

※逆流而上的花筏之章。

※因為是清明連假所以應該算清明節賀文吧。

 

 

 

 

逆花筏

 

 

那是,他們兩個還待在那片竹林中時,所發生的事。

在明亮的晨光中坐在窗前,用手掌承接著被風輕柔地帶入窗內的櫻花花瓣時,凝視著那豔麗的粉紅色的他,忽然心中浮現出了有些怪異的念頭:

「啊啊,就像是木筏一樣呢。」

他曾經在竹林中的小溪旁看見隨風帶來的花瓣受到氣流牽引,輕飄飄地落到了水面上,卻沒有如預想中沉入河中,反而有如木筏一般順水飄浮的情景。儘管那時只是少少的幾片花瓣,過一會兒就幾乎被水帶得無影無蹤了,此時,望著手中的花瓣望得出神的他,卻不由自主的想著:如果,花瓣能夠再多一點的話;如果,櫻花足以飄滿整個河面的話──

這麼一想,就立刻攤開新的畫軸,抓起畫筆,努力的畫了起來。

──首先是,遠處作為背景的常綠竹林,以及因為畫中時間才剛過黎明,在整片淺白中隱約夾雜著一絲灰藍的曚矓天空……

──接著在近處畫出河流的雛形,在河流延伸出來的同時,一叢叢的櫻花也在河岸兩旁漸漸成形……

──最後再以自己向來最喜歡的紅色加以妝點整個畫面……

水流潺緩,猶如大妖怪出巡時一般鋪上了花瓣地毯的河面向著遠方一路延伸而去,風中散落的花瓣剎那間化成了祭典時的彩紙,妝點在半空中,於綠竹間飄飛著。

──這是……櫻花祭典……

儘管是在平時絕對不會有人造訪的竹林之中,他越畫卻越忍不住期待起:在夕暮低垂時,說不定真的就會有熱熱鬧鬧的隊伍從這裡經過。

如此熱鬧的景象,村裡的孩子們肯定也會被吸引而至吧?然後,人們全部都會圍過來吧?大家一定可以一面開開心心的聊著天,一面和樂的喝著茶,吃著點心吧?

一定、一定……啊啊,只是想著那樣的畫面,也就愈加的期待起來了……

於是在將圖畫完成之後,按捺不住內心興奮的他也和往常一樣,高高興興地將畫軸遞給了一旁的友人。

「這個就是人家常說的『花筏』吧。」

友人彷彿是捧著什麼珍貴的寶物一般小心地將畫軸置於手中。由於畫上的顏料仍大半未乾,從窗外洩入的日光映照在畫上,有如流動的溪河似的一閃一爍。他再順著畫軸,以及拿著畫軸的那雙手往上看去,友人今天穿著的正好也是有著細緻如流水般紋樣的淺蔥色浴衣。

──就像是河流從畫中延伸出來了呢。看得發愣了的他在恍恍惚惚間有了這樣的念頭,儘管如此,還是留意到了友人話中的某個沒聽過的詞:「花……筏?」

「對,寫作花朵的『花』,木筏的『筏』,『花筏』──」

友人邊解釋邊在空中比劃著,乍看之下也彷彿是在畫著畫,更仔細一看卻發現拼湊起來的線條卻都是陌生的。友人在對上了他對此疑惑的眼神後,才像是猛地想起了什麼似的,笑著換了個方式解釋。

修長的手指比劃過畫軸中的一景一物,從河邊的櫻花樹,從枝頭被雨點打落、在半空中飛舞的花瓣,直到河面上載浮載沉,大片順水飄流的粉紅色。

然後,就停在了那裡。

「畢竟是深受人們喜愛的櫻花,從含苞待放、綻放、滿開到凋零散落,都有著獨特的美感……總而言之,你一直最喜歡的人類大概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才會為水面上的櫻花……為那樣的景象取了這樣的名字吧?」

明明是前後完全接不上的兩段話,他卻一下子就理解了友人的意思。

──被比喻為木筏,飄浮在水面上的櫻花。

──恍如熱熱鬧鬧的祭典一般的氣氛。

啊啊,一定是因為那樣的畫面太過美好,一定是因為捨不得那樣的畫面,希望櫻花能就這樣飄浮於水面上不至於沉入水底,這樣的風景能夠一直不變,懷抱著如此的期盼才取下了這樣的名字……

然而──

「……很可惜呢。」想通了這點的他卻也在那時凝視著友人手中的畫軸,由衷感嘆著。

在這片竹林中並無法看見那樣的風景。就算再嚮往畫軸中的櫻花祭典,那也終究只是想像中的畫面,從畫中回到現實,剩下的也只有手掌上的幾片花瓣,僅僅如此而已。

但是,友人微瞇起眼,和往常一樣笑了,小心翼翼地將遞回了捧在手中的畫軸:「總有一天,一定能看見的。」

「無論是在多久之後的未來,無論在那之前必須經歷過哪些事,無論到時候陪伴在你身邊的人是誰……只要持續期待著的話,總有一天,一定能看見那樣的風景的。」

「所以在那之前,無論發生了任何事,就算痛苦到身心彷彿都要被撕裂了,甚至內心產生了想要怨恨、咒殺某個人的想法,都希望你能夠一直堅持著,期待下去……」

   

他們兩個之間的氛圍或許就是從那句話落下時開始漸漸的起了變化的。

從窗外透入的日光依舊燦爛,亮得教人無法直視,無形中卻彷彿有什麼龐然大物擋在了窗前似的,一開始只是在房中投入大片模糊的陰影,隨著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最後卻也讓房內整個陷入黑暗之中。

他有一剎那間隱約從友人的話中察覺到了什麼──明明是家常般的閒聊,和以往的每一次談話並沒有什麼不同,他卻總覺得友人在自己專注投入繪畫的時候,似乎下定了某個很重要的決心……

他總覺得友人在他口中的那個「總有一天」,似乎會到某個很遙遠的地方去,那是自己再如何大步奔跑,再努力的伸長手臂,都沒有辦法觸及的所在,就算做了再多事,最終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友人的背影漸行漸遠……

但是,即使如此還是想做些什麼,就像是人類明知道櫻花最終會沉入水中,明明知道飄在水上的木筏只要一失去平衡很容易就會沉沒,還是為那樣的場景冠上了「花筏」這個名字,他一直一直追著友人的腳步,朝著似乎從來沒有回過頭來的那道身影,大聲的喊了出來──

──等一下,不要離開,不要離開,拜託了……

「赤?怎麼了?又想事情想得出神了嗎?」

──也只是有一剎那間隱約那麼覺得而已。

幻想中的自己在呼喊出那個名字之前就先被友人的聲音給拉回了現實,回過神來時,友人舉起手在他眼前揮著,臉上的笑容、身邊的一切都沒有絲毫改變,所以,連帶的他也開始想著:一定只是自己的錯覺而已。

所以,他在那之後他仍舊高高興興的與友人討論起了「花筏」之事──

「是呀,在想『花筏』的事情……天狗大人帶來的櫻花種子,我們不是都埋在那片空地的地下了嗎?總有一天,當那些種子發芽,成長成漂漂亮亮的櫻花樹之後……就一定能看見的。」

因為是「鬼」。

正因為是身體比人類要強壯上一些,力大無窮而被人們畏懼,擁有相較於人們來說要長上許多的生命的「鬼」,儘管從種子萌芽、枝條抽長,盡力生長,到長成枝繁葉茂的櫻花樹還需要一段很長的時間,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對身為「鬼」的他們來說也不過是一瞬間而已。

正因為是這樣的「鬼」,所以只要持續等待下去的話,就一定能夠看見的──懷抱著如此單純的想法,他一面輕撫著手中顏料已乾的畫作,一面笑著對友人述說這些事。

「但是,赤,你沒有忘記吧?我們埋下種子的那片空地離河邊可還有一段距離呢……唔,先不說五十年能不能等到枝繁葉茂的櫻花樹和櫻林,照這個距離看來,如果到時候這片竹林中沒有強烈到能夠將屋頂掀起的風,還是很難看見那樣的『花筏』之景呢。」

「那麼……到了那個時候,如果真的像阿蒼你說的那樣,也沒有那麼強烈的風,就由我們來將花瓣帶過去吧,只要從上游灑落河中的話──」

在明亮到令人暈眩的日光中,他手中捧著刻劃下內心滿滿期待的畫軸,與一旁翻閱著古書的友人一起──

「你啊,完全沒有考慮到這麼做會多累人吧?要將花摘下,收集到特定的數量可是要花費許多時間精力的喔,不過,算了……話說回來,現在想起來還真剛好呢,因為天狗大人早上送來的和菓子,包裹著木盒的那條茜色包袱巾上,正好也有著櫻花與木筏交錯的『花筏』圖案啊。」

「咦咦咦咦咦咦?阿蒼,是真的嗎?那那條包袱巾現在──」

他與相處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已經能夠不只憑著言語,只要一個眼神就能夠交流彼此想法的友人,與阿蒼一起──

   

身著一襲與火燄同色的緋紅和服的畫師──朽紅葉赤,獨自佇立在朧夜邸最高處的「東之間」內,背對著剛剛才匆忙完工的畫作,從窗口居高臨下。

他也分不清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面對一步一步進逼的火燄,眼看著自己的作品被火舌吞噬後化為再也認不出原型的焦黑物體,無論畫著那些畫時是什麼心情、強烈的祈求著什麼,現下一切……也全部都被摧毀殆盡了。

明明該是要大哭一場的時候,當下盤踞在他心中的卻只有濃濃的惆悵無奈之感。

──付出了極高的代價,經歷過痛苦的事,才好不容易得到的,即使是在作為「鬼」的身份被僧人揭穿之後也仍舊能被人們接納,每一天都過得開開心心的,一直面帶笑容,一直畫著自己最喜歡的畫,這樣的日子……

曾經也想過「要是這樣的日子能夠一直持續下去就好了」,如今四處映入眼底的火海,彷彿在嘲諷著他,又像是在宣告著這段幸福時光的結束……

明明過去的自己在這個時候早就該流下眼淚的,卻也不知道為什麼,完全哭不出來。

無論是在為朧夜家的老將軍「送行」的時候,天狗彷彿預料到了什麼般帶著妖怪們……牡丹燈籠、一目小僧、夜鵺、川嬰,那些自己一直以來熟悉的同伴遷出朧夜邸,自己卻決定留下來的時候;接著立刻接收到遠方戰爭的消息的時候,戰火從鄰近地區延燒過來的時候,他的心情都是異常平靜的──

直到不久前和座敷童子一起看著大火攀上朧夜邸,才恍如大夢初醒般,急急抓了顏料和畫筆,就衝到了這個地方。

──我……有些話,實在很想告訴你啊。

──我不會作曲,也不會寫字,只能用我最擅長的畫圖來記錄我的心意……就像你曾經說過的那樣。但是眼前看見的卻是……但是現在卻……

利用圖畫的方式記錄下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這是如此的他將自己的心意傳達給遠行友人的唯一方式。

「那麼,如果有一天,因為火災導致您所有的圖畫作品都被燒毀了,那又該怎麼辦呢?」

「嗯……那麼,我就把圖畫在某個亙久不變的東西上面,這樣總有一天會被那個人看到吧。」

按捺不住好奇心而問出的怪異問題,敷衍間給出開玩笑一般的答案,然而,到了這個當下,原先僅僅只是假設的狀況化為現實時,他卻發現自己似乎也只剩下了這個方法。

──只要還活著,總有一天就會再見面吧。

於是,佇立在空白牆面前的他深深吸了口氣,鎮定了下心神,就這樣畫了起來。

忽略步步近逼的大火,亦不去管大火中的其他事,只是一心一意的提筆,在眼前的壁紙上彩繪出揉雜著心中眾多想法的,栩栩如生的鳥獸戲畫。才構圖到一半就警覺到若是依自己的想法,整體的布局會顯得過於紛亂無章,然而,身處在這樣的情境中,他很清楚自己的最終目的是什麼,無論是布局不佳甚至是後續衍生的事件,那些他全都無暇顧及。

──所以,我只要、只能做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不需要有任何迷惘。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隨著火燄的濃煙逐漸從走廊的那端漫了過來,也清楚感受到那股逼人的熱氣,他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促。因為知道不再快點完工不行,拼了命的畫著畫著,到了後來筆劃也越來越零亂。

──把圖畫在某個亙久不變的東西上面,這樣總有一天會被你看到吧?

在最後的畫作完工當下,垂下畫筆的他,終於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內心總是在祈求著。

祈求著將來的某一天人類和鬼能夠像這些樣貌不同的鳥獸一樣,和睦融洽的相處在一起,祈求著未來那位總是為他著想的友人能再回到這裡,他們兩個還能再次相見。

……他也祈求過,希望這樣平靜安穩的日子能夠一直持續下去,希望這個地方能夠永遠不被戰火侵襲。就算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就像期望花筏永遠不會沉沒一般不切實際,還是強烈的期待著,潛意識中期盼著──

──啊啊,一定、一定……

花筏沉下去了。

他還是哭不出來。緋紅的和服被由下而上竄升的燒灼氣流帶著,嗤拉嗤拉地翻飛著,彷彿就要與火燄融為一體,他只是就那樣靜靜地感受著那股氣流,而後像是突然記起了什麼一般,微微彎起了嘴角。

他就在那樣大火環繞的環境下,恭敬地、朝著整座春城行了個禮:

「那麼,朧夜邸的修繪工作到這裡就算告一段落了,我也該走了。」

接著,又彷彿鬆了一口氣似地,無意識地重覆起畫中隱藏著的那一段話。如果是同為「鬼」的友人一定一看就會了解的,自己唯一認得出的那段鬼族文字──

「只要還活著,總有一天就會再見面吧……」

   

赤在熊熊大火中前進著。

畢竟也寄住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還接下了修繪朧夜邸的工作,朧夜邸中的每個地方都是他所熟悉的,就算不是每件事都記得,然而,如今回想起來──

──與朧夜家的將軍高談繪畫之事,和當家一同參與與客者大半都是妖魔鬼怪,卻從來沒被人知曉這一點的酒宴;在畫著畫的同時,與每日換穿不同和服的座敷童子天南地北地聊著天。

──結識既美麗又溫柔的朧夜家家庭守護神,看著對方是怎麼看顧著朧夜家的人們;與各式各樣的人交流著,每天都有新鮮事,每天都過著充實的生活。

還有、還有……

──一時興起在獻神用的小酒杯上作起了畫,和座敷童子被帶到了河畔邊的奇妙祭典上。

──為了描繪櫻樹之上綺麗的粉色海洋,特地起了個大早,攀上了高高的樹梢,卻因為手滑差一點就從樹上摔了下來,惹得一旁的座敷童子驚叫連連。

──看過了春城中熱熱鬧鬧的百鬼夜行後,連續熬夜了好幾天不睡也不出房門,終於完完整整地將那幾日的見聞與自己當時的想法記錄下來。在這幾天內完成的繪卷更是堆成了座土饅頭似的小山。

──還有、還有,最後為朧夜邸修繪的那段日子……

作畫、作畫、和人們以及妖怪們打成一片、作畫……如今回想起來,有時雖仍遭遇到遺憾之事,卻大部份都是令人愉快的經歷。

不過,即使如此,打算離開這裡的想法依然沒有絲毫動搖。

「這段時間真的很感謝您的陪伴。」

在走廊的角落靜靜躺著座敷童子時常或捧在手中、或把玩著的櫻紅色手毬,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深陷於火海中,卻未像一旁傾倒的古書於火中化為黑碳般的物體。再更仔細一看,手毬上若有似無地覆蓋著一層淡淡的金色光暈……

啊啊,一定是因為那是座敷童子最喜愛、最珍惜的東西吧──赤小心翼翼地將手毬捧起,將之珍重地擺在更顯眼、事後更容易讓座敷童子發現的位置。

畫師向著手毬點了點頭致意。

「這段時間真的很感謝您的接納。」

大開的紙拉門後,被燻得焦黑的房間中以正經危座的姿勢擺放著朧夜家將軍的鎧兜。儘管經歷了長久的歲月,卻仍然和他初次見到時一模一樣,毫無半分破損鏽蝕,無形中更似乎散發著一股威嚴肅穆之氣。

大概也是因為那股威嚴肅穆之氣,就算他從來就沒有見過將軍的幽靈出現在房中,也始終由衷認為──

──一定、一定還留在這裡吧?那位做事認真嚴肅,偶爾還是會開點小玩笑的將軍大人一定還和以前一樣,一直守護著人們吧?

畫師向著盔甲點了點頭致意。

「這段時間真的很感謝您的照顧。」

從敞開的紙窗窗口能夠看見被大片綠意所環繞著朱紅鳥居。朱紅鳥居後方,獨立於綠林中的千年櫻花樹,滿樹的櫻花大片綻放。而從以往的經驗看來,他知道以這棵櫻花樹作為本體的那位美麗的家庭守護神即使是現在,一定也陪在那些重要的人們身邊,竭盡自己的力量保護著他們。

──辛苦您了,櫻夫人。

畫師向著鳥居後的櫻花樹點了點頭致意,然後──

   

燒毀了大半座春城的熊熊大火在夜半時,被突如其來的驟雨澆熄。

赤是在確定大火完全熄滅、雨也完全停下之後才動身啟程的。

距離朧夜邸的距離愈來愈遠,他刻意繞過了聚集在一起的人們,孤身一人靜悄悄地,捨棄春城四通八達的彎曲街道與較有人跡的田間小路,選擇了種滿櫻樹的河邊路徑,一直自顧自地向前走著。

將近黎明的夜晚儘管是最黑暗的,非人的雙眼卻仍能夠看清前方的事物。那無預警地映入眼中的光景……

──宛如木筏般在河面上載浮載沉,幾乎鋪滿整條河的櫻花花瓣。

是花筏。

他也沒想到隔了那麼長的一段時間,竟然能在這裡看見那一日期待地與友人討論著的花筏之景。大概是由於半夜的那場驟雨,即使還沒到凋零的時間,卻已經有許多花瓣被從枝頭上打落,在半空中在河畔的泥地上,在河面之上……

接著,像是被如此的光景觸動了某個機關似地,他猛地回憶起友人那一日說過的話:

「總有一天,一定能看見的。」

「無論是在多久之後的未來,無論在那之前必須經歷過哪些事,無論到時候陪伴在你身邊的人是誰……只要持續期待著的話,總有一天,一定能看見那樣的風景的。」

那樣的風景……

眼前,飄著大片花瓣的河川不復那一日想像中的明亮溫暖,在下弦月即將西沉的夜晚,映著月光的水面反而更顯漆黑,宛如傳說中分隔此岸與彼岸的三途之川。

深黑河面上點點的櫻花花瓣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全從原先的粉紅轉為濃豔的鮮紅,遠遠看來,又彷彿是某人在逃亡時留下的血跡似的。

──鮮血一般的花筏。

「如果這時樹上和河岸旁再多出幾具白骨,這裡就更像是黃泉鄉了。」

喃喃自語地說出心裡自然冒出的想法,在話語出口的瞬間他才後知後覺地摀起嘴巴──畢竟是在才遭遇過祝融之災後的春城中,說這種話也未免太不尊敬死者。

然而──

鮮紅花筏、漆黑的三途之川、兩旁開得爛漫的櫻花,以及只有些微星子與一彎殘缺弦月的夜空,這是他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想過的,既妖異卻又意外美麗的風景,總在不知不覺間就吸引了他的目光。

──好想畫下來、好想畫下來。

幾度從懷中翻出懷紙來,他卻又遲遲無法下筆。內心總有一種感覺:要是就這樣與花筏一起順流而下的話,要是當下就這樣一直忘我的畫下去的話,就會發生對自己來說,可稱得上是「災厄」的事……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產生那樣的感覺,似乎有個聲音不斷在他耳邊說著「不可以、不可以」……如此地警告著他。

最後,身為畫師那想要更仔細地觀察一切、描繪下一切的欲望卻還是壓過了察覺危險的本能與理智。於是一襲紅衣的畫師走近河邊,探身往河面下望去──

在幾乎覆滿了整條河川、乍看之下濃豔華麗的鮮紅花筏之下,河面之下,竟有著為數眾多的黑影,全部都因為他的接近而蠢蠢欲動了起來。張牙舞爪地,宛如蟄伏在水下伺機想將路過的旅行者們拖入河中飽餐一頓的野獸,伸出了長長的爪子,只是一下子的功夫,飄浮於河面上的花瓣就這樣失去平衡,被拉入水中了。

啊啊。

看著那樣的景象的他終於了解了,耳邊「不可以、不可以」的警告,一定是因為一旦沉下去的話……一旦被拉下去的話,就再也沒辦法回來了,所以……

想到這裡時,有那麼一瞬間,他忽然有種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好不容易領悟到這一步的思緒也就因此打住了。

就連他也不清楚那種怪異的感覺到底是來自何方,只是楞楞地凝視著河面下的那些黑影。恍恍惚惚間他又猛然記起了最後一次與友人見面時,友人面無表情地說出的那番話:

──不要再來找我了,要是人類看到你和我在一起,又會逐漸遠離你的。

然後,露出了苦笑。

他在畫著「東之間」的最後一幅畫時終於認清了自己的想法,除了將自己的心意畫在亙久不變的東西上,他不想再這樣只是被動的等待著友人的消息以及友人的歸來了。儘管友人曾經說出那樣的話,但是……

「……沒辦法呀,阿蒼,因為這一次真的輪到我了。」

過去是友人──阿蒼以自身的流離失所為代價,給了身為「鬼」的他與向來畏懼「鬼」的人們打成一片的機會,是阿蒼為他帶來了在春城中的那段幸福安穩的日子,所以他決定了,這一次真的輪到他了。

就算人們真的如阿蒼說的又開始遠離自己……再度被人們排斥,被扔石頭、被驅逐也好,他想要再一次見到那名時常面帶溫和笑容、總是為自己著想的友人,

打定了主意,為了不讓自己與他人接觸時,因為捨不得那份溫暖與溫柔而弄得內心又開始猶豫不定,他才刻意選擇了河邊的路徑……所以現在,他才會站在這裡。

──想要再一次見到友人,想要再一次見到阿蒼……所以,這一次,輪到他去找阿蒼了。

赤將視線由河面下收回,抬頭望望頂上的櫻花,正是綻放得最燦爛的時候。也不知怎麼的,無意識間握緊了拳頭,用力到手心彷彿都要被指甲給刺出血來。

   

「那麼,說是要去找阿蒼,接下來……又該往那裡走呢?」

決定答案的方式其實出乎意料的簡單。因為不經意間發現從上游順流而下的櫻花花筏中竟然混雜有幾片不足半個手掌大小的楓葉,雖然仍舊是春天初生新葉的嫩綠,料想大概是調皮的孩子們妖怪們從樹梢上摘下,扔入河中的,他卻開始期待起,要是季節遞嬗轉入秋季的話──

滿山楓葉盡數轉為通紅,恍如火燒山般躁動卻又含蓄的光景。再加上他一直以來,最喜歡的顏色就是紅色……

「往河川上游去吧!」

一襲宛如火燄般緋紅和服的畫師,朽紅葉赤,在高呼之後,就這樣沿著種滿櫻樹,飄落大片粉色櫻花雨的河岸,逆流而上。

時間終於來到早晨。

日神從山的那一頭開始出巡於天空中,大把大把的晨光溫柔的傾灑在大地上,也映照在黑夜時有如三途之川一般的河川之上,照得花瓣褪去了濃豔的鮮紅,轉為見慣了的粉紅。這一日的天空又正好是不帶有半點污穢的晴藍,交相輝映之下,整條河的粉紅色也被襯得愈發的明亮起來。

他一面睜大眼睛驚訝地觀察著花筏之景的變化,一面微笑著,喃喃自語了起來。

「不過,還是希望櫻花能就這樣飄浮於水面上不至於沉入水底呢,希望這樣的風景能夠一直不變,沒辦法呀,實際看見的場景和想像中果然還是不同的,我果然還是想再多畫一點……」

「那就一直這樣祈禱著好了:不要沉下去,不要沉下去……」

   

──喜歡溫柔,也喜歡溫暖。

──最喜歡人類,也最喜歡妖怪們和神明大人們了,所以……

「不要沉下去,不要沉下去……不可以沉下去,不可以被拉下去。」

──不可以怨恨,不可以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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