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篇完。

※妖詭小劇場。

※明天小白鼠小黑鼠一次摸到飽的感覺真好,看到一群小白鼠窩在一起睡覺的感覺真好。

 

 

 

 

 

 

「為什麼喜歡人類呢?」

依稀記得,那是與平時沒什麼兩樣的一天。

他和友人一同坐在緣廊上,凝視著窗外一成不變蒼翠的竹林之景。今天的他不作畫,也不像往日那樣興高采烈地從眼前的景物中尋找作畫的靈感,他──紅鬼赤只是愣愣地、愣愣地,撫摸著自己手背上被石頭砸出的傷口,微瞇起眼。

「沒辦法呀,一旦了解了人類的溫柔之處……和他們接觸過,受過他們的關心受過他們的照顧,短暫的相遇過,看過他們在稍縱即逝的生命中仍舊拼命的活在當下,那樣耀眼的樣子,就再也回不去了……我喜歡那種溫柔,也喜歡那種善良和堅持,所以真的回不去了……」

「所以就算受傷了都沒關係嗎?」

友人拉過了他受傷的手,小心翼翼地檢視著,動作十分輕柔。明明只是擦傷,並不是什麼太過嚴重的傷,赤在被石頭砸傷的當下,對於身體感受到的痛處也覺得沒什麼,友人的眉頭卻皺了起來。

「對於一名『畫師』來說,『雙手』可是十分重要的作畫工具,因此就算只是小小的擦傷也算是大事,赤,你從來都沒想過嗎?要是受了太重的傷,你可能就再也沒辦法拾起畫筆作畫了。」

──很難得平時溫和的友人會板起臉來嚴肅的訓話,也很難得聽見友人口中說出這麼重的話。

明明先前無論是他在屋頂上睡著滑落時,或是在竹林中散步到迷路時;把兩人的晚餐燒焦時,和偶爾造訪這裡的妖怪們打打鬧鬧把屋裡弄得一團混亂時……友人頂多笑笑的,幾句話就帶過去了,臉上的表情也始終是溫柔的,就算出口的句子在旁人聽來有些未免太過尖銳,也感受不到其中有半點惡意存在。

然而──赤發現了,現下眼前的友人,明明無論是樣子還是穿著都是他熟悉的,語調中卻充斥著與平時截然不同的擔心與焦慮,連帶的他也同時不安起來。

「只是被扔石頭還好,但是,要是這樣的情況再變本加厲下去的話,要是人們更加排斥你的話,被驅逐還是小事,總有一天說不定會──」

友人說到了這裡就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了。因為長期生活在一起,熟知友人思慮,也親眼見識過人類間發起的自相殘殺的他,卻能很輕易的將這句話接下去。

──總有一天,說不定會被殺掉的。

赤不是沒看過人類如何對待其他地方的鬼,或那些打從一開始就在人們周遭的暗影中生活著的妖怪,也不是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然又轉念一想,人類的生命相對於他們鬼族所擁有的漫長生命來說,實在是太過短暫,短暫到彷彿一眨眼就過去了……

只要能夠忍耐過這一眨眼,就算人們現下對他們這些妖魔鬼怪的態度不是太友善,再下一代、再下下一代,或許能夠回到以前那樣人類和妖怪能夠和睦相處、不必相互畏懼的時代──就算被人類追打,就算被扔了石頭,他向來都是這麼認為的,也一直沒有改變這樣的想法。

赤很喜歡人類。

所以拜託友人在木板上寫下了「這裡是心地善良的鬼所居住的家,無論如何都歡迎大家前來作客。這裡有好吃的點心,也有熱茶恭候大家」,並將那塊木板立在往他們兩個住處的必經之路上。

所以躲在一旁偷偷窺視著路過人們的一舉一動,在某名抱著嬰孩的女子出現時終於忍不住上前想與之攀談,沒想到才剛表明身份,女子就先尖叫著跑開了。

就算再想好好的說話,就算再想和人類打成一片,就算滿懷著善意,就算一直以來都很喜歡人類……

──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被人類接受呢?他垂下頭,在無意識中低語著。

   

看著友人千變萬化的表情,阿蒼的態度也在不知不覺間軟化了下來。當然,原先已到嘴邊足以說上三天三夜的那幾千幾萬字的說教,這下也是用不上了。

或許是他把話說得太重了,他也只是希望友人接觸人類的時候能夠多留心一點:畢竟不是所有人類都像赤口中的那樣,既溫柔又善良。還是有滿懷惡意的人類存在,還是有排斥著他們這種妖魔鬼怪,恨不得將之趕盡殺絕的人類存在……

如果哪一天,赤毫無自覺的遇上了那樣的人類的話──

但是現在看赤的反應,他實在是無法再說出這些。反正日子還長,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演變到那麼嚴重的局面……只是一剎那間仔細思考過後,他作出了決定。

──這件事改天再提。

「……總之,以後如果要接觸人類的話,要多小心一點,知道嗎?別再像這次這樣讓自己受傷了。然後……」

接著,剩下的就是──

定定凝視著友人,嘆了一口氣。他忽地站了起來,將友人拉入房內,將早上才整理到一半的古書交到赤手上,面帶一貫的溫和笑容笑著說了:「赤,你來幫幫我吧。」

這些古書是他早上才從櫃子中搬出來的,在歲月的摧殘之下,書的封面大半破損,內頁也已然泛黃,更因為長久積在櫃子中未翻動而滿布灰塵,透出一股淡淡的霉味。

鬼族多半具有怪力,分明是沉澱澱的一疊古書,拿在赤手中彷彿沒有重量似的,友人也就那樣楞楞地接下了書,杵在原地不動。

雖說是一時興起才開始整理的,也不失為當下轉換友人心情的一種方法──在友人反應過來之前,阿蒼苦笑著,試著用閒話家常般的語調緩和他們兩個之間因為先前的談話而變得太過僵硬的氛圍:

「因為太久沒碰這些書,都積起厚厚的灰塵了,說不定再這樣放下去,不久之後就會長出眼睛和手腳,變成附喪神在屋裡到處亂跑了呢。這樣的話可就傷腦筋了,畢竟我一直都很喜歡這些書啊,所以要好好整理一番才行──」

雖然說是要「好好整理一番」,但因為赤目不識丁,所以他要友人幫忙做的事也只有在將書上的灰塵撢乾淨之後,分類成「書中有圖畫的」以及「書中只有文字的」兩疊而已,之後的細部分類與修整就交由他來處理。

他一面翻看、修補著手邊的書,一面也悄悄地觀注著友人的一舉一動與情緒反應。

赤撢著灰塵的動作十分輕柔,小心翼翼的彷彿手中是什麼易碎品,又像是惟恐手中之物會因為自己的一不注意在轉瞬間碎裂消失似的。日光柔和地從窗邊傾洩而入,正好投射到了身穿紅色和服的赤身上,讓他的全身好似籠罩著一層淡黃色的光暈一般。

他不經意地想起,在前幾天友人坐在窗邊畫著畫時,也是這樣一面映著日光,一面輕巧地將那些由窗外飛入,沾附到顏料未乾的畫上的花瓣一片片摘下,小心地放在一旁。

「又到了這個時節了?要完完整整的,不傷到畫也不傷到花瓣本身的取下,花了不少時間吧?」

當他看著那些為數不少的花瓣,一面開玩笑地向友人問起時,赤只是愣了一愣,然後像是在玩耍著一般笑著回答了:

「這些花瓣這麼漂亮,弄壞的話就太可惜了。」

對比那個時候的赤,現下眼前的赤表面上似乎是笑著的,卻又像是在煩惱著什麼事一般,笑容中隱隱約約帶著陰影。

還真不習慣看到友人露出那樣的表情啊……阿蒼又嘆了一口氣,再度埋入眼前的書堆之中。

   

「阿蒼,我不會再去接觸人類了。」

依稀記得,那是與平時沒什麼兩樣的一天。

聞言,正整理著房中古書的他詫異的抬過頭來,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轉成了背對著他的姿勢,剛才的話似乎也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說出口的,喃喃低語般的音量,一字一句卻很清晰。

這下,措手不及、好一段時間反應不過來的人倒換成是他了。

赤在那一句之後,頓了很久都沒再開口,只是一直擺弄著置於膝上的書籍,因為是背對著的也沒辦法看見表情……卻在他耐不住兩人間沉滯的氣氛,正想打破沉默時,轉過身來。

面帶似乎壓抑著什麼情緒的笑容,輕啟朱唇。

「……沒辦法呀,阿蒼說得沒錯,只是被扔石頭還好,被驅逐也是小事,但是如果人類對妖怪的不滿再繼續與日俱增下去,總有一天說不定真的會被殺掉啊。畢竟鬼族的身體雖然比人類還要強壯一些,還是會生病和受傷,傷得太重還是會死掉……就算我再怎麼喜歡人類,也不會隨便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所以我不會再去接觸人類了。」

「赤……」

阿蒼一時語塞,儘管向來擅長操弄話術,卻除了友人的名字以外什麼都沒辦法出口。他從來都沒想到會由友人的口中聽到這樣的話,窗前的桌上也還攤著那樣的畫──

那是一幅夜晚時的市井圖。

在四周混沌的黑暗中,正中央的事物卻隱約散發著柔和的光芒。橋、河岸、神社、住家,以及在黑暗中只靠著住家門口懸吊的紙燈籠勉強照亮的街巷。住家中無燈亮起,街巷上卻並非空無一人。

阿蒼還記得那個時候,也不知道那一天他們兩個是聊到了什麼話題,總之赤在邊和他聊著天邊提筆作畫的情況下,忽然冒出了一句「晚上明明也很不錯的」,之後就興沖沖地提筆,在未完成的畫作上添上了那些出現在白日街道上,活在日神的恩澤之下的人物。

身著白衣、淺藍和式褶褲,背著琵琶的盲人座頭,街道旁的點心店中,捧著裝有烤年糕丸子串盤子、面帶微笑的妙齡女子;托缽、頭戴名曰天蓋的深編笠的虛無僧,施胭脂著華服、演奏三味線吟唱乞討的鳥追。

四處兜售香具的地回,拖著三泣車運貨的店舖夥計;半俗半僧、亦兼農獵外職的毛坊主,負責傳遞文件的飛腳屋……

藝妓、農人、捕吏、和尚、武士……畫中有著形形色色從事各行各業的人們。除了祭典時之外,晚上很少有機會出現這樣人來人往的光景,再加上只有零星的幾盞紙燈籠的火光,讓街道上的人們彷彿行走在黑暗中似的。

──明明畫中並沒有妖怪的角色,整幅畫卻籠罩著一種妖異詭譎的氛圍;儘管街道上的人們栩栩如生,神韻姿態都有好好捕捉到,卻也讓人越看越感到奇怪。這是阿蒼當時對那幅畫的評語。

「就算不是村落而是大城,夜晚的街道上也很少會出現這麼多人吧?何況這麼多人聚集在夜晚時的街道上作什麼呢?到田中是看不清東西的,而兩旁的店家也還是緊閉著門扉的狀態──」

友人那個時候又說了什麼?

「不過,如果是晚上的話,他們就看不清楚我們的樣子了,或許也不會在一知道了我們的身份之後,就尖叫著逃跑了吧?」

那個時候,雙手小心地捧著畫笑著回應著自己的赤,卻不知為何也讓人感受到隱隱約約的失望與沮喪。阿蒼卻漸漸將記憶中友人的那個樣子,與眼前同樣笑著的友人重疊在一起了。

──不會再去接觸人類了……這種話……

接著,眼前察覺到他愣住的友人又像是掩飾著什麼似的,偏著頭,擺擺手,急急忙忙再補上一段話辯解著:

「不過雖然說『不會再去接觸人類』也只是暫時而已。因為相信未來總有一天,人類和妖怪能夠沒有隔閡和睦的相處在一起……況且人類的生命短暫,一代一代的傳承下去很快就過去了,就算現在不友善……就這麼一眨眼的時間,我只要等一下就好,再等一段時間就好──」

他敏銳地察覺到,友人的眼角有一點濕潤,映著日光閃閃發亮,像是眼淚。友人向來都不喜歡讓其他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所以就算已經表現得如此明顯,在友人主動開口說起之前,他都不會刻意提起。只是──

──赤他果然……還是感到失落吧?

「是啊,只要再等一下就好。」

那時的他,儘管心裡明白,直到最後也只能苦笑著,淡淡的應和上這麼一句。

   

後來呢?又過了多長的一段時間?

──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過這樣的一個地方。直挺、高聳入雲的竹林彷彿劃清界線似的環繞著小小的兩層樓木造建築,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宛如神話中眾神明所居住的高天原一般,是個與世無爭的清幽之地。

──傳說中,這裡,住著兩個鬼。

──鬼的力量,鬼的姿態,非人的樣子,是因此被人類畏懼著的兩個黑暗中的存在。心地善良的青鬼與心思單純的紅鬼在這塊小小的天地中快樂的生活著,生活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依稀記得,那是與平時沒什麼兩樣的一夜。

青鬼在只點著一盞燭光的桌前,凝視著友人的畫,苦笑著輕聲說著:「就這麼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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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空(白井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