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篇完。
※因為《日遮雨》那篇目前上篇完成度約10%,想要寫多一點再放上來,所以就先貼這一篇了。
※話說幫僧人取了「常則(つねのり)」這個名字,這篇卻沒有用上。
※希望明天早上的實驗室會談能順利。
歲時雨
「接下來……到底該怎麼辦呢?」
青鬼──阿蒼,稍稍仰起頭望著雖是正午時分,卻又顯得有些陰鬱的天空,嘆了口氣:「又要開始下雨了嗎?」
阿蒼目前所在的地方,是在一堵已經破破爛爛的古門樓之下。由於年代久遠又久未修繕,門樓上的白漆已大片剝落,露出底下的紅土,頂上斜出的灰色飛簷卻意外的還算完整。石階梯的磚石縫中生著長草,翠綠的藤蔓更是恣意地覆蓋在牆面上,盡力延展著枝葉與莖芽。
而在古門樓的一旁,則長著一叢寶藍色的龍膽花。明明並非是在這種花一般生長的懸崖山坡上,卻長成了一大簇;明明並非秋冬的花季,這一大簇的龍膽花卻燦爛地綻放著,彷彿即使再過一段時間就會降雨,即使頭頂上被烏雲完全遮蔽了的天空似乎不會再有透出日光的一天,在這樣的環境中仍舊懷抱著繼續活下去的勇氣與活力似的,能夠好好迎向未知的將來。
──臨著即將降雨的天色綻放著,龍膽花鮮明的藍與四周的晦暗形成了強烈卻又意外和諧的對比,彷彿是一幅出自某位神乎奇技的畫師之手,從配色、佈局,到筆觸、打光都恰到好處的美麗圖畫一般。而如果在這樣的畫面之中,又蘊含著出人意料之外的巧思的話……
一想到這裡,也不能說是情緒低落,離落寞失望也還有很大的一段距離,阿蒼只是單純的……覺得有點可惜而已。
若是換作先前,在不經意間發現古門樓旁綻放的美麗之後,理應是會立刻轉身加緊腳步,想要盡快將這件事告訴友人的。友人雖然不會寫字認字,音律作曲方面也可說是一敗塗地,卻十分擅長、喜歡作畫,時常都能將市井中那些隨處可見、不太引人注目的東西化為題材,一心一意的繪製出令人驚豔的作品……
換作先前的話,他現在應該要是滿心期待著:這一次友人又會畫出什麼樣的作品?友人的新作中又蘊含什麼出人意料之外的想法?原本,應該是要這樣的才對……
現在回憶起來,友人似乎從來就沒有畫過龍膽花,儘管曾經向友人提過,但他們兩個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那片竹林中卻沒有,就算偶爾到了遠一點的山林或懸崖去,卻也不在龍膽花的花期內,大概也是因為這樣,友人才不知道該如何下筆。然而,之後就算友人終於畫出了自己期待已久的作品,自己可能也看不到了──
要是,能夠再早一點看見這叢龍膽花就好了;要是,不是在趕路的途中才看見這叢龍膽花的話就好了,可惜啊……
阿蒼正一面感嘆著的同時,外頭果不其然漸漸下起雨來了。
雨滴沿著飛簷接二連三、毫無窒礙地滑落下來,絲毫沒有短時間內就會停下的跡象,反而還逐漸加大,一眨眼間就由綿綿細雨轉為了傾盆大雨,也開始打起雷來。
在這樣滂沱的雨勢中,不只是前行的道路,就連古門樓旁的那簇龍膽花都幾乎看不見了,再加上他身為非人的不祥之物,多少會對打雷本身感到畏懼……就算急著趕路,估計一時半刻還是沒辦法從這裡離開了。
阿蒼沒有再嘆氣,只是默默地將視線由遠方移回,將身體往古門樓裡挪動了些,避免衣服被隨風帶入的雨點打溼。他瞇起眼來,在雷聲之間,思緒從對友人畫作的想像中,猛地轉移到了另一件事情上──
「希望赤……希望他真的有把我的話聽進去才好,再像先前那樣冒著雨追過來的話,我可是會很傷腦筋、很生氣的啊,說不定到時候就真的會照著先前話中的做了……」
原先明明是想藉著這句話來開開自己玩笑,也讓自己能以這種輕鬆的方式,對於流離失所的現況能多少釋懷一點,在說著「說不定到時候……」時,阿蒼卻發現,自己似乎不太能再像平時那樣一笑置之了。
──「不要再來找我了,要是人類看到你和我在一起,又會逐漸遠離你的」,除此之外,還有……
當時曾經脫口而出的另一句更重的話,在由腦海中浮現之前就已經硬生生的被阿蒼給下意識的壓抑回記憶的最深處。只殘留一絲模糊的印象,但也足以讓表面上平靜的心湖稍微動盪起來。
──都已經對友人說出那種重話了,事到如今也沒辦法再回去,而未來身為非人的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不能再回到兩人一同生活的那片竹林,那樣即使他說了重話,友人還是會很快找來的。
做出決定的時候,阿蒼自己是有想過乾脆就到其他地方去旅行、遊歷,到那片竹林之外更遠的地方,到鬼里之外,那些只從其他妖怪那邊聽過、只在書上見過的地方……但現在想想,就算成功的和其他地方的妖怪混在了一起,也可能因為自己身為「被驅逐者」的身份,引來人類更猛烈的討伐。
撇除掉這些選項,唯一不太會為他人帶來麻煩的方法大概就只剩下找個人跡罕至、除了自己之外並無他人存在的山林隱居起來了吧?但他自己卻又不太喜歡那樣。短期內倒還沒問題,長期下來的話,幾十年過去了,他還是會感到寂寞啊……
在做出決定的那一天深夜,直到最後離開兩人居住的地方時,他還是沒有想出讓自己滿意的解決之道;直到現在,他也還是想不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未來到底該如何是好?」
從正午時下起的雨,到了黃昏的逢魔之刻還沒停下來。阿蒼就這樣一面恍恍惚惚地思考著,一面耳朵裡似聽非聽地聽著外頭渲染直入的雨聲,以及遠處悶悶的雷聲。
就這樣聽了好久。
頭頂上的雨雲沒有因為這場雨而消散,不經意間探頭望望古門樓上斜出的飛簷上,雨雲反倒有更加密集的趨勢,再加上算算時間也即將入夜,外頭的天色像是被漸次塗上了深黑色的墨汁一般,越來越暗。沒有固定形狀的漆黑陰影也因此蠢蠢欲動著,由四面八方侵襲翻滾而起,籠罩在整片大地之上。
暫時將煩惱拋到腦後,短時間內不想再提起。阿蒼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儘管非人的雙眼在黑夜中視物並不是什麼難事,就算等到夜中雨停之後,憑藉這樣的眼睛披星戴月地趕路對他來說根本不成問題……但在這幾天內,在趕路中、在不時的大雨中被消磨殆盡的體力與精神,卻不是稍加休息就能輕易補回來的。
在顛簸的鄉間小徑上快步向前走著的時候;遠遠地看見有幾名山伏迎面而來、必須躲開時……在那種時候他還沒有意識到有絲毫異常,直到終於剩下自己一個人,一坐下來好好喘口氣時,疲憊感才一下子全部都湧了上來。
雙眼開開合合,雖然強迫自己維持清醒,卻依舊沒辦法抵抗伴隨著那股疲憊感而來的睡意,一面想著「都已經到了這裡了,就這麼睡一下應該沒關係吧」,他稍稍闔起眼來,靠著牆面,讓身體暫時放鬆下來。
耳中聽見的雨聲及雷聲,漸漸變得遙遠。
然後,他就遇見了那名古怪的僧人。
※ ※ ※
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古門樓下避著雨的人影變成了兩個。
阿蒼在陰雨的天氣中,由短暫的小憩中醒來時,那名僧人就佇立在那裡了。
穿著打扮類似一般的行腳僧,衣服卻稍有濕潤之跡,頭上的竹編斗笠邊緣,水滴一滴一滴的落到了地上,也在那個地方留下了一灘水痕。及肩的頭髮業已斑白,卻似乎又沒有想像中那般蒼老,幾乎瞇成了一條線的眼睛就像是某種蛇類,左手拄著的錫杖上,金色的小環閃閃發光。
是人類。
雖然第一眼乍看之下總是會讓人聯想到濡女、蛇五右衛門、手負蛇之類的蛇妖怪,再揉揉眼睛仔細一看時,眼前的僧人的確是人類,而且就連身上的那股力量也是無庸置疑的。儘管不知道對上天皇怨靈、大天狗及九尾狐等三大妖怪時是否能夠全身而退,但拿來驅逐一些小妖怪……又或是驅逐身為非人的自己,絕對也是綽綽有餘的。
這名僧人──
在他過去還在鬼里作為「無惡不作」的「惡鬼」時,曾經單槍匹馬的來到他的居住地,要驅逐他,強大的靈力以及對妖魔鬼怪一輩毫不留情的手段令他印象深刻。
那個時候他還以為自己的計畫就要失敗了,但在體認到這一點時又覺得有點不甘心──都已經順利進行到這裡了,怎麼能在計畫成功之前就被祓除?於是他努力的反抗,在每一次對方壓制住自己時用盡所有方法……無論弄得再怎麼狼狽不堪,也要努力的從僧人手中逃脫。
後來,在雙方對決過好幾次,而自己每次也都是落荒而逃的情況下,也不知道那名僧人是怎麼想的,有一天突然就收手離開那裡了。阿蒼一開始只以為自己是僥倖逃過一劫,過了一段時間後,才依據朧夜軍到達的時間察覺到,僧人收手的那一天正好也是「知曉青鬼弱點」的「紅衣畫師」投靠到朧夜軍中的那一天……
──那名僧人是知道了這件事,決定不再插手干涉世俗之事才收手離開嗎?或是,還有其他的盤算?
反正「惡鬼」就快要被打倒了,就快要被其他人驅逐了,也不再需要他的能力來幫忙解決這件事。況且為非作歹的青鬼已經奄奄一息了,就算暫時放著不管也不會再鬧出什麼大事……這是阿蒼在思考之後得出的結論,但他總覺得有哪裡不符合現況,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過去,曾經試著驅逐惡鬼的僧人;現下,作為「鬼」的自己。
然而,現下的對方卻似乎沒有要再度驅逐他的意思,就像只是來這裡避個雨,偶然遇見了同樣在古門樓下的自己而已。同樣的,阿蒼也沒有任何要警戒那人的意思,只是就著醒來時背貼著牆半臥半坐的姿勢,觀察著僧人的一舉一動。
接著,古怪的僧人一面斜眼望著門樓外大雨滂沱的場景,即使目光沒有正面移向他,卻還是淡淡的開口了:
「四大分離,向甚處去?」
「似乎已無處可去。」
阿蒼苦笑了起來──真不愧是過去至始至終都沒辦法被自己摸透的僧人,連出口的話都是引用自禪宗公案(註)。不過僧人這句話用在這裡,似乎也不是想像兜率三關中的第三關那樣與他討論生死去處的問題,只不過是在問他未來的打算而已。
「汝,此話怎解?」僧人的視線在周遭遊移著,隨著瞥頭、轉身之類的細微動作,錫杖上的小環相互碰撞發出輕脆的聲響。
他頓了一頓,似乎察覺到面前的「青鬼」對於這個問題沒什麼回應的意願,等了一會兒,又換了一個問題:「恨嗎?」
「不恨。不過真要說起來的話……算是有一點點怨呢……」阿蒼抬起頭來望著外頭的天空,仍舊是陰鬱的,看不見一絲日光。雨水沿著飛簷的凹槽傾洩而下,宛如小型的瀑布,阿蒼就那樣一面凝視著飛簷下淅淅瀝瀝的瀑布,一面苦笑著繼續說了下去:
「明明當初做出這個決定的是我自己,一切也進行得很順利沒錯……沒有先想好之後的落腳處是我的失策,或許也是下意識的想逃避這件事,以為到時候一定就會有好辦法。之後到底該往哪裡去?思考了許久,卻得不出答案……」
「所以怨嗎?」
「……被人類驅逐的非人之物,未來又該何去何從?」問出口的瞬間,他才驚覺到自己似乎問錯人了。
面前的人可是向來對任何妖怪都不太留情面的僧人,成為「被驅逐者」的鬼向「驅逐不祥之物」的僧人討教未來的生存之道,這樣的情景未免太荒謬太可笑,阿蒼不知不覺間真的因此笑了出來。僧人則完全朝著他轉過身來,沒有嘲笑,也沒有諷刺性的言語,至始至終都只是面無表情地凝視著他。
等到笑夠了,阿蒼忽地就著剛才那種半臥半坐的姿勢坐了起來,像是想掩飾方才的失態一般,微瞇起眼,微笑著以閒話家常般的語調對僧人聊起乍聽之下毫不相關的話題:「不過,這場雨,再不停下來的話可不行啊。我不能一直停留在這裡,必須快點離開這裡到其他地方去……不然即使先前說出了那樣的話,他還是很快的又會找來的……這樣就前功盡棄了啊。」
僧人移開視線,語焉不詳地回應著:「這場雨很快就會停的。」
※ ※ ※
迷迷糊糊的又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阿蒼醒來時,外頭仍飄著小雨,但天色卻已逐漸由暗轉明。地上的水窪倒映著從深黑轉白的天空,少許的日光由雲層間傾斜而下,古門樓旁的藍色龍膽花依舊開得耀眼,在日光的映照下散發著引人側目的奇異光芒。
他愣了一會兒,因剛睡醒而仍混混沌沌的腦袋才察覺到,昨晚古怪的僧人已經自行離開了,連半點痕跡都沒有的,就連地上的水痕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原地只留下了一個小小的包袱。
他好奇地解開包袱,裡面有件被整整齊齊地摺疊好的深藍袈裟,以及淺藍色的麻布法衣和頭巾,除此之外,還有一張小小的字條。
阿蒼拾起字條一看,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隨及像是意會到了什麼似的,在這陰雨不斷的幾天中第一次不帶任何無奈的,真正的笑了。
字條上寫著一段話。
──改名換姓,打扮成人類的樣子,混入人群之中,在這個充滿人類的世界中生活下去。
剎那間,雨停了。
完
註:兜率悅和尚設三關問學者:「撥草參玄只圖見性,即今上人性在甚處?識得自性,方脫生死。眼光落時,作麼生脫?脫得生死,便知去處。 四大分離,向甚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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