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篇完。

※《稻荷神的子守唄》、《稻荷神的雜事帳》相關。

※稻荷神故事的最後。

 

 

 

 

戀歌

 

 

「我……最喜歡你了。」

留下了這句話之後,女孩就在他的眼前被活生生的打死了。

   

女孩的頭上打從出生時就長著一對「角」,儘管現代的科技已經能夠檢驗出女孩頭上的「角」只是基因缺陷所造成的變異而已,在這個相對於其他市鎮仍顯得較未開化、較迷信的小鎮中,女孩活脫脫就是個會行走的不詳之物。

一開始還只有一小部份的鎮民們這麼認為,隨著不知名的怪病某一天突然在小鎮中蔓延開來,那些原先抱持著不以為然態度的鎮民們,看著女孩的目光也逐漸轉為害怕和仇視。

──小鎮中流傳起了「怪病其實是被女孩招來的,那個孩子想要詛咒所有人」這樣的說法。

只有他始終相信著這件事不是女孩做的。女孩是個個性遠比小鎮中的其他人都還要善良的人,才不可能做出那種事。

女孩會為了一隻路上的野貓被車撞傷而難過好幾天,在地上撿到不幸么折的小麻雀時會用雙手將牠捧起,傷心的流下眼淚,所以,女孩是絕對不可能會做出那種事的……到了最後卻沒有任何人願意相信他的話。

在鎮民們看著女孩的目光逐漸改變時,他也曾經想過要帶著女孩兩人一起逃跑,逃到遠遠的、沒有人認識他們兩個的地方,在那裡快快樂樂的生活,一起活下去──真的,要是能那麼做就好了……

內心第一次有如此想法的那一天,也是他第一次遇見那名少女時。

「你有想要實現的願望嗎?」

揮手送走女孩,坐在稻荷神社石階上的他抬起頭來,不認識的少女正面帶微笑地凝視著他。少女的身上穿著不符合時代的朱紅色小紋和服,更奇怪的是,明明並不是雨天,那名少女卻撐著一把白色的小洋傘。

少女的眼睛在洋傘的陰影下閃閃發光,並非是人類的眼睛,而是宛如野獸一般在黑暗中會發出螢綠色光芒的大眼。少女的長相十分端莊美麗,卻總讓他有種異樣的熟悉感與隔閡感。

「你有想要實現的願望嗎?」少女嘻嘻的笑著,「如果渴望願望實現的話,就把作為人類的『心』全部給我吧,成為非人之物吧,這樣的話,我就會實現你的願望喔。」

「反正除了那個女孩子之外,也沒有任何人願意好好的看著你不是嗎?既然這樣的話,乾脆也把那個女孩子一起拉進來吧,兩個人一起放棄人類的身份,一起逃離這個地方,不是很美好的事嗎──對吧?是這樣的吧?你一定也這麼想過吧?」

「──直樹。」

──這個傢伙……很危險。

在少女呼喚出自己的名字的時,腦袋中一瞬間閃過這樣的念頭。也在同一時間,少女原先皎好的面孔霎地變成了一張狐狸臉,他被嚇得向後退了好幾步。一會兒才如同大夢初醒一般,急忙爬起,跌跌撞撞的跑離那個地方。

到了一段距離外再回頭看看時,少女仍舊站在同樣的地方,在朱紅的鳥居下,美麗的臉旁沒有絲毫改變,剛才的事宛如錯覺一般。少女高高的舉起手來,笑著大聲的對他喊著:「再見!我會一直等在這裡,等你考慮好了願望,再來找我喔。」

   

他沒有把這件事告訴身邊的大人。

他也很清楚自己是「不被其他人好好看著」的孩子。父親在他懂事之前就跟著外遇對象遠走高飛了,母親本來也考慮過再婚,只不過每次母親的對象知道了他的存在之後都會望之怯步,好幾次下來,印象中那個溫柔親切的母親也逐漸將他視為拖油瓶,甚至還有了「要是沒有生下這孩子就好了」的念頭。雖然不曾打罵過自己,但自從那一天開始就沒有正眼看過他一眼了,每天也都朝九晚五的跑得不見人影,也很少在家中。

後來,他才從旁人的閒言言語中得知母親在外面做的是什麼樣的工作。每天出賣身體取悅其他的男人,用這種方式來賺取金錢……他對於母親的行為說不上是厭惡卻也稱不上是理解,只要母親還記得在偶爾回到家中時,要留一點生活費在桌上就好。他們也很難能聊到天,驀然驚覺時,他才發現自己已經想不起母親的聲音了。

──「那一家出來的孩子,絕對也不是什麼正常人。」小鎮中不知道從什麼時候流傳起了這樣的說法,就連那些原先對他抱持著善意的孩子,也在大人們「不可以和那個孩子玩」的告誡聲中,逐漸離他而去。

原先還懷抱著「在學校中或許能夠交到新朋友」的想法,在努力嘗試了一段時間後,他甚至連學校都不去了。整天在小鎮中四處遊盪,夜晚時才回到那個空無一人的家,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樣一個人孤孤單單的過了多少年。一直都以為自己很堅強,內心深處卻似乎仍渴望著有個人能陪伴在自己身旁。

所以,當有一天長著「角」的女孩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笑著邀請他到自己的家裡去玩時,他才能夠絲毫不懼怕女孩頭上的「角」,或是隱藏在笑容下的可能意圖,同樣笑著答應吧?

就算是知道了自己的家庭狀況後也沒有離他而去,女孩的出現將他由獨自一人的狀態中拉了出來,兩個人從那天之後就時常膩在一起,兩人越走越近的同時,他卻也隱約察覺到環繞於女孩周圍的事。

女孩因為頭上長著「角」的緣故,常常遭到鎮民們的側目。雖然女孩的父母親在場的時候他們不致於對女孩動手動腳,但是私底下猜忌、懷疑樣樣都來,還有些較大的孩子會特地來找女孩的麻煩。

他也很了解身為小孩的自己,能夠做的事情是有限的,想在這樣的狀況中為女孩做點什麼改變局面的事更是不可能的,但是,儘管如此,如果能夠少上一點傷害的話,就算只是少上那麼一點點也好……

懷著這樣的想法,他私底下會一個人去找那些較大的孩子談判,最後雙方自然是打了起來,落得傷痕累累的下場。女孩不太喜歡看到他受傷,有次他與大孩子們扭打成一團時,碰巧路過的女孩還大喊著,趕忙衝來把自己拉開,兩個人就這樣牽著手一路逃到位於鎮外、平時不太會有人前去參拜的稻荷神社的石階下,確定了那些孩子沒有追過來之後,女孩終於哭了出來。

在那次之後,兩人很有默契的將稻荷神社當成了他們的祕密基地,兩人無視於依然環繞在身邊的流言中傷,在女孩的家中,或是鮮有人跡的稻荷神社裡玩著各式各樣的遊戲。

或跑跳追逐著,或跳格子、哼著童謠,或玩著球……儘管對於其他人來說是極其平常的事,他卻天天在與女孩揮別後,依依不捨地期待著明天的「那段時光」的到來。

──「想要帶著女孩一起逃離這個地方」那是極為奢侈的夢想,僅僅只是每天這樣和女孩一起玩著,僅僅如此他卻也已經感到滿足了。根本不需要動用到稻荷神社的那個怪物的能力,「不想再孤單一人」的願望已經實現了。

在此同時,除了感激以及友情這些成份之外,對女孩所帶有的另一種情感也逐漸在心中萌芽了。他剛開始還純粹將之視為友情,但直到那一天到來為止,終於正視了自己的心時,他才知道這份情感──

其實是「喜歡」。

   

怪病在小鎮上漫延了一段時間後,在兩人某一天一如往常的玩完遊戲,從稻荷神社回家的路上時,手持著鐵棍的鎮民們突然出現在兩人面前,將女孩團團包圍住。

女孩大概也知道自己再也逃不掉了,卻在小小的愣了一下之後,微笑著對他說出「我……最喜歡你了」。

或許女孩最後害怕的只是可能永遠沒機會說出這句話,看在他的眼裡,那時女孩的表情完全沒有對於死亡的恐懼,只有完全的如釋重負。

然後,女孩就在他的眼前被活活打死了。

從來都沒有想過變故會這麼快就到來,當下的他腦中一片空白,甚至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就算再怎麼努力試著阻止,弱小的他卻什麼事都做不到。就算慌忙衝上前去想用自己的身體保護女孩,拾起路邊的石頭作為武器,在一陣兵荒馬亂中還是被推了出去。

不過是極為短暫的時間,女孩就已經變成一動也不動的物體了。

──再也不會在他和其他孩子大打出手時將自己拉開,也不會再像過去那樣邀他到家中玩遊戲;沒辦法再看見女孩的笑容,也沒辦法再聽見女孩的聲音了……腦中如同走馬燈般地一幕一幕播放著過去與女孩間的點點滴滴,無論是多小的細節也被無限放大。

他終究還是變回了孤孤單單一個人的狀態。女孩死去的幾天之後,他也曾經到女孩的家裡去看過,也不知道女孩的雙親知不知道這件事,然而窗簾什麼的都從屋內拉上了,信箱中的信也好幾天沒人動過,就算是晚上屋裡也沒有點起燈,讓人懷疑是否真的還有人居住在這裡。

那句「我……最喜歡你了」不斷在他腦海中盤旋著,久久不去。對於女孩成為鎮民盲目迷信之下的犧牲品這件事這件事,他起初沒有哭,也沒有任何怒意,只是感到徬徨,覺得這整件事都像在作著夢般的好不真實。

到了那個時候,回憶著女孩臨死前最後的那句話,他才真正正視了心中的情感。

──其實我也……最喜歡妳了。

明明只是「我也喜歡你」這麼簡單的五個字,當時為什麼沒有對女孩說出口?當時如果他自己再多努力一點……是不是女孩就不會死掉了?如果能夠少上一點傷害的話,就算只是少上那麼一點點也好……

諷刺的是,小鎮中的怪病真的隨著女孩的死去而消失得無影無蹤,事到如今就連那一天說服鎮民們不要下手的理由都沒有了──也是直到體認到這一點的時候,才真正感到難過。

「……妳不要死。」他在無意識中不斷重覆著這句話。

「妳不要死、妳不要死、妳不要死、妳不要死、妳不要死……拜託了,拜託了,我還想再和妳一起玩,再像之前那樣一起玩……我還沒有告訴妳,其實我也……」

驀然想起了更久之前的那一天,稻荷神社的怪物佇立在朱紅的鳥居下,笑著說出的那句「再見!我會一直等在這裡,等你考慮好了願望,再來找我喔」。

沒有多加考慮的餘地,也不顧外頭正是夜晚,現在出門有些危險,他只知道當意識到的時候,自己的手腳已經帶著身體,在漆黑的道路上飛快的跑著。

──不對不對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不奢望真的能夠帶著女孩逃離這個地方,僅僅只是每天這樣和女孩一起玩著,僅僅如此他卻也已經感到滿足了,根本不需要動用到稻荷神社的那個怪物的能力。然而現在卻……

他在黑夜中來到了稻荷神社,三步併作兩步的衝上石階。早就已經過了熄燈的時間,黑夜中境內的參道上、手水舍處都不見人影,本殿和拜殿的門扉也都緊緊掩蔽著。奇怪的是,卻能夠感覺到人的氣息。

佇立在朱紅的鳥居下,他仰起頭,大聲的喊著:「我已經想好願望了……我把我的『心』給你,所以,請無論如何一定要實現我的願望……」

「請讓她復活吧!請讓她再度活過來吧!我把我的『心』給你,所以……拜託了!」

呵呵……

語畢,他似乎聽見從緊掩著門扉的本殿深處傳來了少女的輕笑聲,還來不及反應,就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將他狠狠的由石階上推了下去。中途完全沒有任何緩衝物,只是幾分鐘的時間就摔到了石階最下方。

感覺得到對於突如其來的死亡的恐懼,但短短幾秒鐘也不夠他去思索更多的事;感覺得到墜落時自後腦杓傳來劇烈的痛楚,似乎有某種溫熱的東西流了出來,這種感覺卻也只是一瞬間發生的事。之後,就再也無法動彈了。

他──男孩直樹在那一天,就那樣成了沒有「人心」的非人之物。摔得頭破血流的悽慘屍體一直躺在石階之下,過了很久之後才被路過的鎮民發現。

   

稻荷神不曾食言過。

在那一天之後,小鎮上每隔個幾天就會發生一次獵奇的殺人事件。也許是玩完遊戲正準備要回家的孩子們,也許是結束工作正打算三五好友聚聚小酌一杯的大人們,在人群中的其中一人總是突然之間就會被「帶走」,多日之後再被發現時,是在女孩家門口的樹上,每名死者都被樹枝直接貫穿了胸膛,看上去十分痛苦。

還有人見過,在屍體被運下來之後的那天深夜,在已經無人居住的屋子門口會出現頭上長著「角」的女孩,以及腦後血肉模糊一片的男孩。兩個人手牽著手站在樹下,一言不發地看著樹頂良久,之後才一起蹦蹦跳跳地朝著鎮外的稻荷神社而去。

直到鎮民們合力封住了從鎮外的稻荷神社往鎮內的路之後,這一類的事件才不再發生。但夜晚時若有膽大的鎮民靠近那附近,據說還是能聽見孩子們的歌聲依稀傳來,再靠近一點,躲在樹後偷偷瞄著石階上的情況的話,則見聲不見人。至於就連這樣的歌聲也在幾個月後隨著雨季的到來,消失得無影無蹤的事──

那兩個已經變成「非人之物」的孩子,在那之後是仍舊留在神社中,在建築物內玩著遊戲呢?或是遊盪在接近小鎮的樹林之中,只要一有人遇上就會殺了那人呢?

這件事,除了居住於稻荷神社中的稻荷神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旅空(白井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