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也要開學了的更新。

※很久以前其實就已經把故事的這個部分想好了,現在也終於能寫出來了。目前的角色群中,阿蒼和赤這一對可以說是和我認識最久的,他們也一直很努力的在幫我拓展()新路線()……總而言之,還是要謝謝他們兩個一直陪著我走到現在,未來我們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也請多多指教了。

※喜歡溫柔,也喜歡溫暖。

 

 

 

 

曆中日

 

 

上篇       別時雨

那場毫無預警的驟雨過後,赤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友人了。

時值夏末秋初。

過去生活在竹林中時感受不到的那些季節的變化,現在都盡數映入眼中。因為有著繁花盛開的豔麗之景而被朧夜將軍賜予了「美野」這個名字的此地,而到了這個時期花朵雖業已落盡,緊鄰著田地的原野上,草葉間、枝葉間卻仍舊存在著一點一點的、小小的紅色的──由凋謝的花所結出的果實。

柿色、茜色、朽葉和赤朽葉……每一種都是最喜歡紅色的赤能夠輕易認出來的顏色,雖然隱藏在翠綠和枯黃間而不易看見,卻在撥開草葉後就會全部展露在眼前。若是沾上了雨水後,又會有如珍貴的礦石或赤玉般,在陰天之下隱隱約約閃爍著光芒。

儘管比不上春日繁花滿開時那種無處不飛花的美景,如果能夠靜下心來佇足欣賞的話,像這樣小小的美景也不失為一種作畫的題材才是;換作是平常,大概早就一面喊著「好想畫下來、好想畫下來」然後提起畫筆才是──

但對於正在突如其來的滂沱大雨中邁開大步急急的奔跑著的赤來說,就算是再漂亮的景象、看著那幅景象時心中應該湧現出什麼樣的感動,得要盡快描繪下來才行,那些都已經變得無關緊要了。

……因為內心已經被更重要的事完全占據了,所以就算再怎麼想畫下來,也不能停下腳步。

紅鬼──赤正獨自一人,在追逐著離開的友人。

宛如紅色葉牡丹的和服在雨水的浸潤下漸漸轉為顏色較濃也較深的真紅,臉上也分不清是淋了雨水,或是縱痕交錯的淚痕。手中緊緊握著友人留在門上的那張紙條。

泡到雨水的字跡有些糢糊了,卻還是依稀能夠看出上面原先是以鬼族的文字寫著那句他唯一認得的「只要還活著,總有一天就會再見面吧」,還有小小的圖畫。

──是花筏。

友人不擅長繪畫,但或許是考慮到自己會的字不多,所以才臨摩著包袱巾上的花樣,在紙條上畫上了櫻花與木筏交錯的「花筏」圖案,順流而下的木筏上還佇立著小小拙劣的人影,撐著船槳背著小小的包袱,看起來一副就是打算乘著木筏去旅行的樣子。

讓人有些摸不著頭緒的圖畫,正因為相處過那麼長的一段時間,僅僅如此卻已經足夠讓赤明白友人的打算。友人的打算是、友人真正想做的事……想到這裡,赤就先打住了。

只是仍舊喘著氣大步奔跑著,心裡改而拼命的想著:一定要追回來才行,要把友人──阿蒼追回來才行。

天雨路滑,赤在追趕的途中不小心跌了一跤,卻彷彿完全感覺不到疼痛一般又從地上爬起,又再次狂奔起來。

心裡明明也知道這麼做的話,他和阿蒼先前的所有努力就全部都是徒勞無功了;如果讓村人們看見自己再和身為「惡鬼」的阿蒼在一起的話,大概又會被懷疑,可能還會像之前那樣被人們厭惡畏懼、視作驅逐的對象──赤自己也不是沒思考過這些事。

但在看到門上的那封信時,卻還是立刻衝了出去。

他其實早就該將所有不對勁的地方串起來的。早在阿蒼向自己說起「花筏」的事時,聽阿蒼說出那句「總有一天,一定能看見的」時,隱約察覺到阿蒼似乎下定了某個很重要的決心時……早就該料到溫柔的友人是有可能做出這種選擇的。

──以自身的流離失所,換來了他和人類和諧相處的日子。

那本來是赤自己就算再怎麼期待著都看似無法達到的理想,阿蒼卻讓「理想」化為了「現實」。

好不容易終於能好好和人類交談、和人類打成一片了,也終於能被人類接納了,理應要高興的,赤卻怎麼也無法發自內心的笑出來。

阿蒼曾經說過的那個「總有一天」以赤無法想像的樣子猛地到來了。

溫柔的友人所要前往的地方是他再如何大步奔跑,再努力的伸長手臂,都沒有辦法觸及的所在,似乎就算他做了再多事,最終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熟悉的背影漸行漸遠……

那種預感在追逐的過程中越來越強烈。也不知道以自己的速度,在這樣的天氣中能不能夠追得上友人的腳程──但即使如此,赤還是想做些什麼。

「不可以……」

就像是人類明知道櫻花最終會沉入水中,明明知道飄在水上的木筏只要一失去平衡很容易就會沉沒,還是為那樣的場景冠上了「花筏」這個名字、還是盡了自己的全力想挽回一切。雖然沒辦法做到像阿蒼那樣,赤努力絞盡腦汁思考了,又拿著那張字條在村子中找到了天狗和妖怪們,再三追問了後,接著就是獨自一人的追逐。

剛踏出村落、來到原野上時明明是晴朗乾淨的天空,簡直就像是呼應著他的情緒起伏似的,只是一眨眼間就被層層雨雲遮蔽,來到山中時遠處已經響起悶悶的雷聲。再接著,大顆大顆的雨點落了下來。

被包裹在濃濃綠意中的山中小路崎嶇難行,又因為大雨變得泥濘不堪,每踏出一步都深深的陷下去,減緩了前行的速度。縱使如此,正因為懷抱著「一定要追回來」的強烈念頭,赤還是沒有停下前行的腳步。

不想放棄地、執著地沿著山路一直追下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都已經筋疲力竭快要撐不下去時,前方終於出現了那道見慣的青藍身影──

「阿蒼!等一下!」

他邊奔跑著邊伸出手,喘著氣,向著那道身影大聲的喊了出來:「等一下!阿蒼,不要離開!不要離開,拜託了……」

轉過身來的阿蒼是他過去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樣子。

微瞇起眼,阿蒼的嘴角仍舊上揚著,但與平常那種隨時都帶著和煦笑意的樣子相較之下,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在笑。如果不是因為正下著雨的話,他還真的要以為友人臉上的水痕是因為對方哭了。

──他隱隱約約感覺得出來,看到自己追上來時的阿蒼內心其實有點高興,但於此同時卻也因為想起了不得不走的理由而感傷起來。既高興卻又感傷,如此矛盾的表情也讓看著的他跟著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阿蒼……」

眼前的友人卻又很快的儉起笑容,板起臉,嚴肅地開口:「赤,你在這裡做什麼?」

他下意識地舉起了手中的東西。

「是因為那張紙條呀,捨不得我嗎?唔,我原本也想過要悄悄的離開的,不過一聲不響的就消失的話,你應該會更擔心吧?但是讓你追到這裡,也不是我的本意啊。」

友人輕聲嘆了氣,再度開口時,語氣變得更加強硬堅持。

「不要再來找我了,要是人類看到你和我在一起,又會逐漸遠離你的。那麼一來,我們過去所做的一切就全都是白費功夫了啊。」

「趁著人類還沒發現時,還來得及,快點回去吧。」

低沉的聲音明明和往日中在安慰著自己時一模一樣,說起那種話時卻意外的陌生疏離。

他從友人的一些小動作和話語中感覺出了對自己的制止,眼神也不斷的要自己「回去」,看起來已經沒辦法改變友人的決定了。而且,正因為是相知相識了那麼長時間的友人,現在握著紙條、渾身濕漉漉地站在友人面前的他,內心其實也很明白友人的用意:

──被赤視為最重要友人的阿蒼、內心明明很善良卻要假扮成「惡鬼」的阿蒼。

──比自己還要早就預料到了將來可能會出現的惡果,如果自己繼續留下來的話,就還有可能讓自己再次遭受到人類的猜忌懷疑。

──正因為是阿蒼,絕對不會希望讓他因此嘗到那種被人類厭惡時,由希望瞬間掉到絕望的感覺,所以才下了這樣的決定……

赤都知道,也都理解友人的每一步。乍看之下沒有更改餘地了,仍舊懷著一絲僥倖,嘗試著想要改變友人的想法。他還是努力在臉上擠出笑容,斷斷續續地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阿蒼,我們一起回去好嗎?」

高舉著的手無力地垂下,每說一句,卻又將手中的紙條握得更緊。

「這種事不要一個人承擔啊,不要一個人背下那麼沉重的事啊……雖然我喜歡人類,但是如果要為了這個犧牲友人的話──」

「就算被懷疑也沒關係啊,如果被人們懷疑的話,又被疏遠的話,那我們就換個地方重新開始吧,一定可以找到接納我們的地方的啊。可是如果犧牲阿蒼的話……因為阿蒼是很重要、重要到無可取代的友人,我才不要那樣──」

「我總覺得這時候如果沒辦法攔下來的話,以後就很難再和阿蒼見面了。我……不想失去阿蒼,我最喜歡阿蒼了,所以……我們一起回家好嗎?」

到了最後根本就不管話中的邏輯或前因後果了,只是想到了什麼就說什麼。

阿蒼矗立在雨中,望著他的神情十分專注,似乎也是很認真地在聽著那些破碎的句子。在他終於說不下去時,只是用哀求著的眼神愣愣地看著前方時,又像是不忍心看見他臉上的表情一般,倏然別過身去。

接著,阿蒼又再度長長地嘆了口氣。這一次開口時,聲音突然變得十分溫柔惆悵:

「用你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來說就是『沒辦法呀』。」

「這個世間的事沒有那麼簡單的,尤其是我們這些生活在黑暗中的妖魔鬼怪,被懷疑過一次,想要再重來就很難了啊。」

背對著他的阿蒼,似乎微微仰起了頭。

──傾盆大雨毫無要停歇的趨勢,天空依然被烏雲完全遮蔽了,天色似乎又變得更加陰暗了。

「因為現在這個世間就是這樣的呀。人類懼怕鬼的樣子、鬼的力量,畏懼也敵視妖怪,對我們這些妖魔鬼怪充滿了偏見,被懷疑了的話,那些偏見又會被放大,最後就沒有可以容身的地方了……沒辦法呀,在你眼中在你的畫中的這個世間明明如此美麗,可是卻也殘缺不全,令人無奈──」

阿蒼望著天空,過了一下子又轉過身來,同時也不動聲色地退了一步。

他下意識地就想要跟過去,阿蒼卻苦笑著,向他搖搖頭。

「赤,不要再過來了。再過來一步的話,我大概就要認真動手了。赤,你也知道我的實力吧?我不想傷害你,但是有必要的話──」

「如果連認真動手都沒辦法阻止你的話,如果我走了以後,你還是要繼續追過來的話,那麼,你聽好了……『絕交』呢?」

──那是他第一次聽到身為友人的阿蒼說出那麼重的話。

雨點不斷的落下,身上的衣物全都被打濕,雨點打在草葉上或泥地上的清脆聲響不絕於耳,視野內的一切都被籠罩在大片的陰影之中,青藍色的身影漸漸模糊起來。

「今後你要自己保重身體,好好的和人們相處。希望你能好好珍惜這樣的時光,也祝你從今以後每天能過得快快樂樂,能一直沒有煩惱的畫著自己想畫的事物,我的……最重要的友人。」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說出了那句重話後,友人聽起來像是安慰又像是叮囑的話語中,似乎帶著微微的哭腔。然後──

在那場午後的驟雨中,他看著那道熟悉的身影漸行漸遠,察覺到時,自己已經無力地攤坐在地上。

就算知道無法觸及還是盡全力伸出的手臂,到頭來還是什麼都無法抓住;就算已經盡力試著去挽留,直到最後還是什麼都追不回來。

阿蒼終究還是離開了,到了赤無論如何都追不上也找不到的地方。

最後只留下了一句:「──只要還活著,總有一天就會再見面吧。」

「接下來……到底該怎麼辦呢?」

赤回到那棟小小的、兩層樓的「家」中時,手中仍舊握著友人留下的紙條,但紙條上的無論是字是畫都已經糊成了看不清原形的樣子。

身上與春天紅色葉牡丹相同色調的和服濕了一大片,頭髮和衣角不斷滴著水。這種濕漉漉的感覺並不好受,也因為體溫持續散失而打起了冷顫,如果換成是人類的話,說不定過不久後還會因為受涼而發起高燒,赤卻像是完全對這些不適感毫不在意似的,只是佇立在門口,愣愣地望著屋中。

屋中懸掛在各處晾乾的畫軸和繪卷。

高高擺起的古書堆、半拉開的櫃門、櫥櫃內也堆滿了古本書。

零亂地散落在桌上的畫筆和畫紙、壁龕中點綴著他從村落中帶回來的赤紅的曼珠沙華。

屋內的擺設明明和自己門前、和過去的每一天相比沒什麼改變,可是現在一點一點的看過後才發現,曾經和阿蒼一起生活過的影子其實無所不在。惆悵、落寞、哀傷、自責……好不容易才暫時平復的心情,就因為觸及了這些熟悉的一景一物,又開始動盪起來了。

心口好像壓著什麼東西似的,喘不過氣來的難受。

他靠著紙拉門坐了下來,環顧著四周的畫,每一幅每一幅,他也還記得作畫時的心情、和阿蒼在那些家常的閒聊──目光在那些畫上游移了許久,最後赤低下頭、雙手掩面,帶著淡淡的哭腔喃喃自語著:

「對不起,我沒辦法把阿蒼帶回來……我沒辦法說服阿蒼,沒辦法追上阿蒼,對不起……」

「我明明很努力了,明明很想把阿蒼帶回來的,是我的力量不足、是我不夠厲害,對不起……」

驟雨過後的天空依然是一片陰沉沉的。

平時在這個時候會經過這片竹林上方的日神和金烏也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厚厚的烏雲完全遮蓋住了整片天空,雖然仍有少許幾道日光由雲層縫隙透出,投射在竹林中時,卻反而襯得竹林中的陰影愈發幽暗。

儘管蜷縮在和室的角落,儘管手掩面而無法看見,正因為在這裡生活了極為長遠的一段時間,正因為過去的每一天身為畫師的自己已經細細觀察過並描繪下竹林中的一切,赤還是能夠想像得出來:驟雨過後,在並未放晴的天際下仍舊被大片黑暗籠罩著的竹林之中──

沒有了日光的限制,數以萬計的黑影全都自叢叢的竹葉下傾巢而出。

搖搖晃晃地、外形不斷變化,在竹林中徘徊游盪著的樣子彷彿是安靜地伺機尋找著旅人下手的後送犬。

但當大量的黑影聚集在綠竹間的空地時,不知為何卻又會傳出竊竊私語聲……雖然多半都是沒有什麼意義的零碎句子,曾經躲在竹子後目睹過那樣景象的赤直到現在卻還是會下意識想著:那和人們茶餘飯後聚在一起聊著天的感覺好像啊。

──好奇怪,那些黑影明明就和人類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那是很危險的東西啊……赤,這次就算了,下次看到的話還是不要太過靠近比較好。」

「離那種東西太近,被影響了心神的話,就算是身為鬼族的我們也有可能就這麼被『拉下去』的……一旦被拉下去的話,就再也沒辦法回來了呀──」

阿蒼在過去的某天似乎是邊這麼說著邊攔住了拿了畫筆和畫紙就匆匆趕著出門的他。

大概也知道擋不住找到了題材想要畫下來的他,臉上帶著溫和笑容的阿蒼並沒有阻止他接觸那種東西,只是多叮囑了幾句。

但正因為同時從那番話中感受到了深深的擔憂和焦慮,他突然不想過去了。即使如此,「好想畫下來、好想畫下來」的衝動卻沒有絲毫消退。終於在三天之後,這次換他捧著自己的畫,一臉認真的攔下了將要出門的阿蒼──

「阿蒼,『這個』到底是什麼?」

手中的和紙上,是千奇百怪的黑影在綠竹間或是旋轉扭動,或是忽地拉長縮小,令人看起來不太愉快地扭曲了的樣子,那些……全都是赤依照那天在竹林中看見的景象畫出來的。

明明只是一幅畫──這三天內一直反覆描繪著黑影的赤,在畫得累了而就這麼趴在畫上睡著時,卻在依稀間又聽見了那種竊竊私語聲和低泣聲從畫中傳來。原先還以為只是太累了有了錯覺,但一次、兩次……好幾次下來,就連他也察覺到這其中有什麼一定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接著又猛地回憶起阿蒼三天前說過的那番話……

──那是很危險的東西啊。

「是敵意。」

阿蒼頓了一頓。那雙與晴空同色的眼瞳緊緊盯著畫上的一景一物,看起來似乎對於眼前的畫感到訝異和震驚,同時還有些戒備,卻在從他手中接過畫的那一瞬間,無論是訝異或戒備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再度開口時,溫和的笑容也回來了:

「還有不捨、憤怒、嫉妒、不甘心、悲哀、絕望……然後,這個是……無法被了解的遺憾、孤獨感和『怨恨』,以及想要活下去卻又因為各式各樣的無可奈何而無法活下去的『執著』啊。」

本來為了與天狗和居住在人里裡的妖怪們會面商量事情而急著出門的阿蒼說到這裡,似乎臨時改變了主意,急著往外走的腳步停下了,轉而往屋內的和室移動。拉開紙拉門,阿蒼在矮桌邊坐下了、攤開了畫,位置正好背對著日光射入的窗口。

修長的手指一項一項輕撫過畫中的事物,那些奇怪而詭譎的事物忽然間都有了解釋。

「唔,或許是因為太強烈了而無法輕易被消除吧?人類身上背負過的那些情緒有時會像那樣被以『黑影』的樣子保留下來,堆積在世間的各處,攀附在人們的身上,或隨著死去之人一同被帶往黃泉鄉,造成了──」

阿蒼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住了嘴,又長長嘆了一口氣。

卻明明在那之後還說了些什麼的……朦朦朧朧的印象中,那一日的阿蒼並沒有就此緘默不語,那之後在自己的詢問下明明還陸續說了好幾件很重要的事,現在的赤卻已經記不太得了。

就算費盡心思努力去回憶了,最後也只記起一句「遇上契機的話,那種東西很容易影響他人的心神」還有一句殘缺不全的「不可以、不可以」。

但究竟是不可以做什麼呢?事到如今,背靠著紙拉門的赤緩緩放下手,抬起頭來望著大開的窗口,終究還是隱隱約約想起了一件事。

那個時候的阿蒼似乎也說了:強烈的「怨恨」也是最常成為「契機」的。一旦有了契機,被拉下去的話,就有可能做出無法挽回的錯事,所以──

「……不可以怨恨,不可以怨恨。」

口中呢喃地重覆著這句話。赤忽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一般,飛快地到桌邊抓起畫紙和畫筆,沾了顏料,努力地畫了起來。

──赤喜歡妖怪,也喜歡人類。

──喜歡阿蒼,也喜歡朧夜家的人們;喜歡溫柔,也喜歡溫暖。

無論是哪一邊都喜歡著,無論是哪一邊都不願意捨棄。也正是因此赤才無法想通,為什麼人類和妖魔鬼怪沒辦法好好的相處在一起呢?明明無論是鬼族友人的阿蒼、妖怪或是人類……其實都是十分溫柔溫暖的存在。

赤也曾經想像過,雖然人類、鬼族和妖怪,不論是外表、能力和思想乍看之下都天差地遠,也看似難以相互理解,但是不是總有一天,只要有了能一起相處一段時間的機會,就一定就能明白對方的好、接納對方呢?

──「那個『總有一天』,又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會到來呢?」

那對現在的赤來說是怎麼也無法想出答案的問題。於是他改而將那些太過複雜的問題拋到腦中,將更多的精力和注意力投入眼前的畫紙中。

……不願意捨棄任何一方,不想去怨恨,但又被悲哀自責的情緒壓得喘不過來的赤,就這麼藉由將自己投入最擅長的繪畫中來逃避了一切。

桌上的和紙一張換過了一張,形形色色的圖畫彷彿作為某種記錄和祈願似地快速地在原先雪白的和紙上浮現。

東雲、山吹、紺青、若草和若竹、淺蔥、墨黑……顏色宛如花朵一般紛紛在畫紙上綻放開來,交織出了五彩繽紛的場景和人事物,無論是對未來的期望、不希望忘卻的回憶還是當下難受的心情,在紙上全都攪在了一起。

破碎的構圖和亂成一團的落筆,如果阿蒼還在的話,大概還會苦笑著說出「原來你也會畫出這樣的畫呀」。現在的赤卻已經什麼都不管了、也不想管了,僅僅只是內心想到了什麼就畫出什麼,作畫的速度越來越快。

後來赤的腦海中甚至也只剩下了繪畫。

就算離開了那片竹林,又在恍恍惚惚中回到了美野中的朧夜邸,還是一連幾天,不需要睡眠也不需要休息,幾乎沒有進食也沒有停筆的時候……著了魔似的、發了瘋似的,就像是想逃避什麼事似的全然放棄了其他事,一頭栽入了繪畫中。

連雨什麼時候停下了都沒察覺到。連這幾日中朧夜家的其他人是不是曾經來看過自己都渾然不知。

朧夜將軍是不是曾經在門外大聲的問了自己什麼,卻又在要拉開門時被什麼人給勸走了;那位總是身著櫻文樣縫箔裝飾的樺色腰卷裝,梳著片外髮型的美麗家庭守護神是不是在門外為自己留下了櫻餅……那些或是不解或是擔憂的目光,最後也只能全被擋在緊閉的紙拉門之外。

接下來,連頭頂上的天花板是在什麼時候有了動靜都不曉得。連那些以往只會在黑暗中碰面的,令人眼花撩亂的熟悉身影伴隨著稀薄的雲霧一一現身於房內的事都不太清楚──

形似佝僂老婦、拿著柴刀的山姥,哭喪著臉的牡丹燈籠,還有總是帶著詭異微笑,這時看起來卻笑得有點悲傷的倩兮女。

殘破不堪的油紙傘、努力想逗著自己笑的面靈氣,還有身形飄忽不固定、有如一屢輕煙的煙煙羅。

川嬰、釣瓶火、輪入道、狐者異,當然還有一直以來關照著他們的天狗大人──同為非人的同伴們是不是一連好幾個夜晚都在搖動的火光下陪在自己身邊、看著自己作畫;天明時分即將離去時,天狗大人是不是在自己耳邊留下了什麼話……明明聲音傳入了耳中卻沒有傳進心裡,赤仍舊無法停筆,也不能停筆。

對於外界發生了什麼全然未知未覺,赤就只是拼命努力地、認真專注地畫著畫──

房中宛如土饅頭般快速地高高疊起的畫紙堆,其中一幅畫的一角描繪著竹林中的「家」,緣廊外的那個小小的「庭園」。

當初阿蒼埋下的種子早已經長成了一大片的花圃,紅花石蒜、山躑躅、麒麟花、山茶花、葉牡丹……以不同季節為花期、型態相異的花朵在畫中卻不可思議地一同綻放著,和諧地在小小的庭園中一起生長著。

在另外一幅畫的一角,簡單卻不失真的筆觸一筆一筆勾勒出了赤見慣了的竹林之景。

畫中,驟雨過後,日神又再度從雲層的後方現身,一如往常駕著金烏拉著的車出巡過這個世間,糝下大片大片的日光。

─經過雨水洗潤過的叢叢竹葉在日光的裝點下,閃亮到讓人眩目的地步,瀰漫在竹林中的那股清冷溫和的綠意肆意地從窗口浸了過來。畫中的阿蒼還是一如往常地坐在那裡,手裡拿著書,微瞇起眼笑著和自己談笑著。

堆疊在那座土饅頭山最上層的畫中,則是色彩鮮豔而活靈活現的……鳥獸戲畫。

圓滾滾的雀、獨目狼、梟、雙腳站立的兔與蛙、熊、桐竹鳳凰、看起來沉穩嚴謹的大老虎和輕挑的狐狸。儘管樣貌相異,卻能和睦融洽地相處在一起,是像那樣的場景。

人像畫、花鳥風月的畫作、無慘畫、美野各處的風景畫、妖怪畫……畫滿了就撤除,重新擺上空白的一張。再次提起筆,不斷畫著反覆著。在五彩繽紛的顏料於畫紙上渲染開來時,連赤自己也沒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覺口中喃喃自語著,正在不斷的祈求著:如果、如果──

「如果人類和妖怪也能像這些花朵和鳥獸一樣相處著,那該有多好?」

「如果能夠哪一邊都不用捨棄,那該有多好?」

「這個世間真的很閃亮美麗,但是,如果能是更加溫暖溫柔也不會讓人無奈的樣子就好了。」

──如果、如果……形形色色的祈求漸漸匯集成了單一的、強烈的願望。

儘管當事人的赤自己並未察覺到,對這樣的變化也可說是一無所知,那個說起來簡單、付諸實行時卻有些困難的願望還是在動筆之間揮灑到了畫紙上,宛如附身一般附到了由赤所畫出來的一幅幅作品上──

「拜託了,但願這個世間能夠成為……無論是人類或非人者都能夠找到容身之處、都能得到幸福的所在。」

無論是畫軸、繪卷、沒有經過裱褙的草稿或完成品,彷彿是應和著那個願望似的,滿室的圖畫有那麼一瞬間都閃耀著金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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