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篇完。

※這是先前參加櫂樂的三題小說活動的作品,這次真的謝謝大家,也謝謝櫂樂舉辦了這麼棒的活動。

※題目為「真實、虛幻、夢」,內有圖片。

 

 

 

 

厄除

 

 

──早紀小姐,您準備好了嗎?

──是的,麻煩您了……那麼我就開始說了。

……

──我從小就很害怕人偶。

   

我從小就很害怕人偶。不是像市松人偶那樣在怪談故事中尋常可見的類型,也不是古董店中金色長捲髮上繫著大大的蝴蝶結、身上穿著綴有許多蕾絲的小洋裝、玻璃眼珠製作精美宛如真人一般的那種陶瓷人偶,而是每年到了三月三日,為了慶祝女兒節就會被拿出來細心擺放的女兒節人偶。

您可能會覺得這樣很奇怪吧?畢竟女兒節人偶可是被視為「祝福女孩子能夠健康、平安的長大成人」的祈福物品,樣子又華麗高貴,和「害怕、恐懼」這些詞是一點也沾不上邊的……不過我也不是從一開始就懼怕著那些安座在祭壇之上,漂漂亮亮的和服人偶的。

讓我對這些人偶有著心裡陰影、甚至到現在連直視也做不到的前因後果,要從我小的時候,曾經遭遇過的那次與女兒節人偶有關的恐怖經歷開始說起。

那年的三月三日,爸爸媽媽也是一如往常的早早就將女兒節人偶擺了出來。

從台階最上面的天皇和皇后,再下一階的三人宮女、更下一階的五人樂團,隨從、三雜工,一直到最下面的竹籃、飯盒及牛車等小配件,總共七層,全部都在朱紅的祭壇上擺得好好的。天皇人偶與皇后人偶的身後展開了金色的屏風,屏風上還有活靈活現的桃花作為點綴;祭壇上的小配件也是擬真製作,四角雕金的衣櫃甚至還能將抽屜拉開,更別說是鏡台和長箱了。

只要坐在祭壇前面,定睛凝視著那些女兒節人偶,宮廷的氣氛就漸漸渲染了過來。彷彿被拉進了祭壇中所藏著的小小世界之中,幻想自己身著樺櫻配色的華貴十二單衣,頭髮上裝點著金色的髮簪,化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后。

沒錯,直到那個時候為止,我對這些女兒節人偶是一點也不感到懼怕的,反而還異常的愛不釋手,連作夢都早日期望著三月三日能夠早日到來。然而,這樣的美好整個變調,卻也是在三月三日。

我還記得,那一天早上我、奶奶媽媽一起做了散壽司,還有彩色小米菓、紅綠白菱餅之類的女兒節料理,爸爸也已經準備好祭祀用的白酒。因為期待著能早點到女兒節娃娃前進入自己的幻想中,所以當媽媽將盤子交給我,要我先將菱餅端到祭壇前面的時候,我也是高高興興的就答應了。

但是就在我端著裝了菱餅的盤子,拉開紙拉門踏入客廳,來到祭壇的台階前面時,意外突然發生了。

明明窗戶都是關著的,室內無風,當天也沒有發生地震,客廳內除了我之外更沒有其他人,安放著女兒節人偶的祭壇卻像是被某種怪力推了一下似的,倒了下來。

我就這樣被祭壇上的女兒節人偶迎頭砸得正著。

手中的盤子翻了,紅白綠的菱餅也掉到了地上,但可能是當下的衝擊太過強烈,之後發生的事情卻反而不太記得了。只知道回過神來時,原先安座在祭壇最高位的皇后人偶,就貼在我眼前不到十公分的地方。

身著十二單衣、頭髮上裝飾著金色髮簪的皇后人偶,平時那副微微閉起眼睛微笑著、慈眉善目的模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極度詭異的笑容,原先紅潤的膚色變得彷彿面具般慘白,向上勾起的嘴角幾乎要裂到耳邊。

令人不寒而慄。

我和那張臉對視了好幾分鐘,不知怎麼的,想要起身卻動彈不得。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張臉離我越來越近。

變了臉的皇后人偶眼中,隱隱有青綠色的光芒在閃動。

接著我就失去意識了。而不久後當媽媽趕到客廳中時,只見我躺在祭壇之前,菱餅好好地供奉在上面,皇后人偶和其他和服人偶也都好端端地待在台階上方,彷彿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過。

就算距離那時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也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當時異變的皇后人偶,那淒慘陰森的笑容卻仍舊留在我的記憶之中,久久無法遺忘。

之後無論注視了多久,皇后人偶都不曾再像那一次一樣變臉,那時看到的東西簡直就像是我因為打擊太大而看見的「幻覺」,是實際上不存在的「虛幻之物」,或單純就像媽媽說的,只是我在祭壇前睡著時所做的「夢」罷了。

──如果「事實」真的是那樣就好了。

您相信嗎?我啊……自從那天之後,就被那個人偶給纏上了。

   

像那次那樣似假似真的幻覺不只在那天出現。自從那一次開始,每年的三月三日都會發生詭異的事。

直到長大離開家為止,在三月三日當天發生的盡是諸如沒有人動過的祭壇上諸如鏡台、針線盒、衣櫃等小東西移位或掉落的現象,我卻再也不敢再直視擺放在台階上的和服人偶,甚至也不太敢再一個人靠近祭壇。

不過就像我在前面說的,我被那個人偶給纏上了。儘管我刻意不再接近祂,在三月三日以外的其他日子裡,祂也和其他的女兒節人偶一起被擺到倉庫的角落裡,那尊皇后人偶卻不肯輕易放過我。

長大之後,在某次返鄉時偶然的與媽媽聊起了那一天的事。當時我還特地繞到倉庫去,雖然害怕,還是咬著牙閉上眼,打開箱子確認皇后人偶的表情。我想了解,當時的經歷究竟是「真實」,或是「虛幻」,亦或真的只是一場「夢」?

在媽媽「過了三月三日再把人偶擺出來的話,早紀會嫁不掉喔」的玩笑話中,手中捧著似乎一點也沒有改變的皇后人偶,我卻覺得有股寒意瞬間浸透了全身。

雖然眼睛看不到任何異狀,耳中也沒有聽見任何怪聲,也許在那個時候我就已經隱隱約約察覺到這個人偶的確有哪裡不對勁。那時卻只認為是自己太敏感、只不過是「錯覺」而已……

──如果那時盡早處理的話,之後的那些事也不會發生了吧?只不過等到我有這樣的想法時,卻已經為時已晚了。

隔年的三月三日,在公寓往工作地點的河堤上,我在河面下的倒影中,看見了怪異的景象。

並非是「夢境」,因為捏了臉頰之後還有痛覺,也沒有因此就從「夢」中醒來。但那卻也並非「真實」存在的事物。

河面上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人,甚至連輛車都沒有經過,河面之下,卻有一列出巡的人偶隊伍由遠而近走來。

由黑牛所拉著的幾輛牛車,從河堤的另一邊緩緩接近。和印象中女兒節人偶用的小道具造型相同、卻遠遠大上許多的四輛牛車都拉上了簾子,簾子上幾朵大大的桃花綻放著,搖搖擺擺之間,簾子後方的「東西」卻始終是隱密不揭。黑牛的脖子上綁著大大的金色鈴鐺,也隨著前進的步伐輕輕晃動著,怪的是河岸上卻什麼聲音都聽不見。

在牛車隊伍的前後及左右兩方,有許多身穿暗紅色系和服的侍女與身著黑亮盔甲的武士隨侍在旁。明明只是河面下、倒影中的「幻覺」,我卻連武士腰間刀鞘上的花紋都看得一清二處。

侍女的手中捧著分別捧著酒壺與酒杯,或許是因為侍奉的是極為高貴的人物,就連酒壺酒杯的樣式都極為奢華。除此之外,也有侍女手中是捧著裝了菱餅的盤子,甚至是提著一升瓶的,還有些侍女手中拿著的是似乎剛從樹上摘下來、尚未顯現枯萎之跡的桃花。

如果只是這樣倒還好,之後再回想起頂多會覺得是場不可思議的體驗,而且事到如今也不能說是「夢境」或「幻覺」了,但讓那時的我真正害怕的是,所有的侍女都是面無表情地跟著隊伍前進著的。

……不對,不只是侍女,在這個隊伍中的所有人,都如同戴著面具一般,雖然都是與一般人無異的臉色,卻都沒有表情──嘴角始終都是拉長成一直線,眉頭連皺都不皺一下,甚至連眼珠子都不曾轉動過。

簡直就像是喪禮的隊伍般。

那副不像生也不像死的樣子,再搭配上僵硬、不協調的肢體動作,更加深了我的這種印象。而將凝視著河面的目光放遠,繼續往後看下去,跟在更後面的五人樂團,打著太鼓的、吹著笛子的……也都是以生硬的動作在從事著各自的工作。

依舊沒有聲音──或許也是因為,這些本來就是不可能存在「現實」中的事物,所以也理所當然不可能發出聲音。可是,當我揉了揉眼,再度往河面下看去時,我卻清楚聽見了鈴鐺的聲音。

鈴──

僅僅一聲,在那一瞬間明明身邊空無一物,卻有什麼東西擦身而過的感覺。

倒影中,人偶隊伍陸續從我身旁經過,舉著遮雨傘、為隊伍最前方的侍女撐起遮陽傘、抬著鞋台的三雜工,侍女與武士,接著是一輛輛的牛車……在聽到那一聲鈴鐺響時,我本來想轉身就跑的,最後一輛牛車轉眼間就到了倒影中的我身邊。

我瞪大眼睛,直盯著河面,就算想跑,腳卻像是被什麼東西定住了,甚至連想移開視線都做不到,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倒影中的牛車離我越來越近。牛車的影像也不合常理地越變越大,放大到彷彿下一秒就要從倒影下突破河面而出,從「虛幻之物」化作「真實」般。

簾子被掀開了。

在簾子後方向外窺視著的,是記憶中一直以來,慘白、帶著面具般詭異笑容的那張臉。是皇后人偶!皇后人偶就坐在最後一輛牛車之中,看不見身體,那張笑臉就那樣浮現在牛車內的黑暗中,眼中閃爍著和那次一樣的青綠色光芒。

鈴──

但就在那輛牛車從我身邊完全繞過之後,隨著再一聲鈴響,所有的怪異現象也跟著消失了。就算之後我再怎麼沿著河堤跑、來回尋找,都找不到剛才倒影中的怪異隊伍。

整件事情就像是做了一場「夢」,當時的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只單單把這件事看作是一時的「幻覺」,更沒有想到要求神問卜之類的。

後來,在幾天後結束工作回到公寓中時,我接到了奶奶的訃聞。

   

再隔了一年的三月三日,當晚在結束工作之後,我和同事一起參加了當地所舉辦的放水人偶活動。也就是在那個時候知道了關於女兒節人偶的另一個說法。

「表面上是祈求著『能夠健健康康地平安渡過一整年』的活動,從現實層面來看也挺嚇人的囉!」同事將和服人偶輕輕放置在竹葉小船上,一面雙手合十、裝作莊重地對人偶祈禱著,一面卻多愁善感起來:

「古時候的人們似乎是用紙剪成人形,表示自己這一整年的災厄都會轉移到人形上,之後再放入河中讓河水把災厄帶走,現在只不過是把紙人形換成和服娃娃而已喔。

這些和服娃娃成了我們的替身呢,代替我們承擔了災厄,最後還被我們拋棄了,明明已經很努力了,之後卻還是落得那樣的下場……吶,早紀,如果這些娃娃有意識的話,說不定會在流放大海的途中將竹葉小船掉頭,回來向我們這些人類抗議呢,妳不這麼覺得嗎?」

「是啊,一定會回來向我們抗議的,因為這麼說起來,對祂們來說真的不怎麼公平呢,承擔了災厄之後就被遺棄之類的……」

我仍舊不敢觸碰或直視那些和服人偶,只是因為有同事在身邊,才敢稍稍再瞄個一兩眼。說起來也真的很奇怪,您也這麼覺得吧?明明從小就很害怕人偶的,我在那一天卻去參加了那樣的活動。

因為我不太敢一個人留在公寓中。

自從先前在河面下的倒影中看見了女兒節人偶的隊伍之後,每每一個人獨自在家時,總是會像都市傳說「間隙女」的主人翁那樣,有一種被某個人窺視的感覺。但找遍了房間中的每一處,就連天花板上或地板下,床與牆角的縫隙都檢查過了,卻沒發現任何異狀。

也不是沒想過乾脆搬離那個地方,只是每次尋找新家時總是會發生怪事……明明已經過了桃花盛開的時節,回到公寓中時,卻總會發現桌上被人擺了新鮮的桃花。覺得很可怕而將那些桃花丟了,也再度檢查了每個角落,門窗也都有鎖好,一不注意間,桃花卻又出現在桌上了。

最後我也只好放棄了搬離的念頭。反正平時待在公寓中的時間少,而且只要帶了同事回家、有人在旁邊陪著,那種被窺視的感覺也會在不知不覺間消失,雖然還是有點不舒服,但只要忽略那種感覺的話,大概還住得下去。

不過,那一天早上醒來時我卻莫名的恐懼了起來。在每年都會有異狀發生的三月三日,夜晚時如果又待在令人有被窺視之感的房間中,總覺得有什麼恐怖的事情會發生……所以,當天晚上我其實是和同事說好,參加完放水人偶的儀式之後,就直接到她家去過夜的。

事情卻沒有想像中來得順利。

在所有人偶都被放入河中,也飄到連小船上的燈光都幾乎要看不見後,我和同事也起身正準備要離開。在兩人說說笑笑之間想著「今天能就這樣平安過去真的太好了」,背後卻隱約傳來了水聲。

──當下明明只要當機立斷的扭頭就走,或是刻意裝作沒看見就好的……

心裡想著說不定只是魚之類的生物,只稍微看個一眼,應該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最後還是回頭了。

是竹葉小舟。

在放水人偶儀式中,本該順著水流被由河川帶往大海的竹葉小舟,卻從完全相反的方向飄了過來。小舟上的燈不知怎麼的熄了,由於整艘小舟幾乎是完全籠罩在黑暗中的,剛開始還看不太清小舟上的東西是什麼。

最先看見的是樺櫻配色的華貴十二單衣。

然後,在黑暗中顯現的,是幾乎要裂至耳邊、淒慘詭異的笑容。

那張面具一般的笑臉就那樣憑空飄浮在黑暗中,隨著距離逐漸拉近,頭髮上裝飾著的金色髮簪映著岸上的光閃閃發亮……在竹葉小舟上,逆著水流從遠方飄來的,是那尊皇后人偶。

更令我感到恐懼的是,乘坐著竹葉小舟飄來的皇后人偶眼中,有青綠色的光芒在閃動。鬼火般的光芒朝著我一直線的前進著,當下我馬上拉著同事,轉身就跑。

在那之後到底是怎麼到同事家去的,我自己也沒什麼印象,隔天再回到公寓去時,除了一如往常的窺視感之外,也沒有再發生什麼桃花之類的怪異現象。

再過了一天,再向同事驗證那天晚上的事時,她卻皺起眉頭,故作懸疑地思考了好幾秒,然後給出了「我沒看到任何東西啊」的答案。到了這裡,我可以確定「幻覺」又出現了……至少能夠確定在其他人眼中,那尊乘著小舟而來的皇后人偶不過是只被我視為「真實」的「虛幻之物」而已。

事實卻真的是那樣嗎?

過了三天之後,那天晚上和我一起去參加放水人偶儀式的同事,在上班途中出了車禍。

幸運的是,她雖然受了很重的傷,卻很快就恢復了意識。車禍後幾天,我和其他同事一起去探病時,病床上的她還笑著說:「這點小傷算什麼,你們太小題大作囉!」

   

只有五年前的三月三日,幾乎能夠說是整天平平安安,沒有任何詭異事件發生、也沒有任何「幻覺」出現的,就連被某個人窺視著的感覺,也在那天早上醒來之後,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要說那一天唯一稱得上較奇怪的事的話,大概就是晚上我做的那個「夢」吧。和河面倒影、放水人偶儀式的時候相同,都是若實若虛的氛圍,但同時我卻也十分確定「自己一定是在作夢」。

因為那是連一點「真實」的成份都沒有,完全都是以「虛幻」架構而成的女兒節人偶的宴會。

在「夢境」中,我帶著大把的桃花作為禮物,推開了宴會廳的門。一瞬間,宴會中那種喧嘩歡樂的氣氛排山倒海而來。

寬敞的宴會廳中,以薄雲色為底的牆上被畫上了一道道金色的海浪;海浪之上,在四面八方,則是栩栩如生的桃花或含苞待放、或盛大綻放,一直到最終凋謝的一連串畫面。一叢叢的桃花環繞著整個宴會廳,也環繞著正中央的台階,儘管知道不過是牆上的畫作,鼻間卻似乎聞到了桃花的香氣。

而無論是身穿暗紅色系和服的侍女、身著黑亮盔甲的武士,或是分別負責各種能樂樂器與謠曲的五人樂團,跟隨在一襲黑衣的天皇身邊的左大臣、右大臣、宮裡的雜工們……所有人都在桃花環繞的宴會廳中飲酒作樂著。

只要有人的酒杯空了,捧著酒壺的宮女就會自動再為酒杯斟滿美酒;武士們也很難得的沒有了平時那種要護衛主君的肅殺之氣,腰上也沒有配著刀。五人樂團正在天皇的面前表演著,戴著烏帽子、一襲黑衣的天皇沒有擺出想像中高高在上的架子,只是目不轉睛的看著。

左大臣、右大臣、甚至是宮廷中的三人雜工……宴會間不斷傳來杯觥相碰撞、以及許多人談笑風生的聲音。然而,仔細一看的話,卻又發現所有人的表情從頭到尾都沒有改變過,甚至就連視線飄移之類的細微動作都沒有,而宴會廳中所有人的動作,在「夢境」中的我看起來,卻又有那麼一點生硬、不自然。

──原來,大家都是人偶啊。

「夢境」中的我恍然大悟,不知道為什麼卻也不太害怕。只是忽然意識到,擺設在宴會廳門口左右的柑桔盆栽以及櫻盆栽,和長年來在三月三日那天擺設在家裡祭壇上的小配件是相同的樣式,除了盆上的花紋之外,就連盆栽中有幾朵花、每朵花每片葉子的位置也幾乎能說是一模一樣。

我抱著桃花,繞過宴會中的女兒節人偶們。但是環顧整個宴會廳,在所有飲酒作樂的人偶中,卻沒有看見應該陪伴在天皇人偶旁邊的皇后人偶──既然如此,皇后人偶一定在台階上方吧?抱持著這樣的想法,我一步一步踏上了中央的朱紅的台階。

台階上方的金色屏風上畫的卻不是印象中的桃花,而是我僅僅在歷史課本或某個博物館的導覽書中看過的《白澤王斬鬼繪》。但讓我最驚訝的是,在踏上台階後,我看見了奶奶和媽媽,在屏風前方,對著屏風後的某個人不斷的說著:「要好好保護這孩子喔。」

儘管有衣服摩擦的細碎聲響從屏風後傳出,屏風後的人卻遲遲沒有回應──皇后人偶就在屏風後面吧?「夢境」中的我沒來由的這樣認定著。於是,我捧著桃花,躡手躡腳地繞過奶奶和媽媽,一步步向著屏風後方的人靠近。

也就在那個瞬間,整個宴會廳暗了下來。不只如此,連先前不斷傳入耳中的交談聲、笑聲、酒杯碰撞聲也在同一時間消失了,只剩下奶奶和媽媽「要好好保護這孩子喔」的聲音不斷在偌大的空間裡迴盪著。

「夢境」中的我慌張的回頭。

皇后人偶那張面具似的詭異笑臉,就在奶奶和媽媽的身後。祂的眼中閃爍著綠光,與先前不同的是,在夢境中,我還清楚的聽見了祂的笑聲。

呵呵……

我在那一剎那間睜開眼睛,從「夢境」中清醒過來。明明在「夢境」中感覺沒過多久,外頭卻已經是早上了。正準備起身去上班,還來不及思考「夢境」的涵意,電話就先響了起來。

媽媽在倉庫中整理雜物時,出事了。

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真正體認到自己似乎被那個人偶給纏上的事實,在「夢境」中未能感受到的恐懼感回歸,我終於害怕了起來。

   

──於是您就將那尊皇后人偶送到寺院裡去了吧?

──是的。但是之後的情況要說改善了,似乎也沒好到哪裡去。

──這也是早紀小姐您到這裡來的原因吧?因為,只有在其他地方無法解決身上所纏繞的「災厄」的人,才會來到這裡呀。

……

──早紀小姐您,又看見祂眼中閃爍著的青綠色光芒了吧?

   

在接完了電話之後,我突然想起了同事在放水人偶的那天晚上所說的話。

表面上是祈求著「能夠健健康康地平安渡過一整年」的活動,從現實層面看來,卻也只是將災厄從自己身上轉移到作為「替身」的人偶身上而已,並且為了不讓災厄之後再回到自己身上,之後還要再把人偶放到小舟上,流到大海。

──雖然不必放入河中流走,但是,用來祝福家中的女孩子「能夠健康、平安的長大成人」的女兒節人偶,就某個角度來說,也成了承擔家中女孩子災厄的替身……

家裡的女兒節人偶據說是外婆傳給媽媽的,而歷史又能追溯到更久之前,甚至是江戶時代,也算是古董了。這些「古董」的女兒節人偶,在我、媽媽和外婆之前,到底又承擔過多少個孩子的災厄?

「吶,早紀,如果這些娃娃有意識的話,說不定會在流放大海的途中將竹葉小船掉頭,回來向我們這些人類抗議呢,妳不這麼覺得嗎?」

儘管覺得是不太可能發生在「現實」中的事,我在恍恍惚惚中想著:或許在長久的時光中,作為替身不斷不斷承擔著災厄的情況下,這些女兒節人偶──至少那尊皇后人偶應該是這樣──也在不知不覺間,真的有了自己的意識。

因為本身被賦與的使命是「承擔災厄」,那尊皇后人偶在三月三日,執著於尋找身上背負著災厄的人而動了起來。但找到人之後,卻又因為長年的災厄早已超出作為替身的負荷,而不小心將自己身上承擔的災厄送了出去。

又或許那尊皇后人偶只是對每年三月三日被擺出來一天,之後又馬上被棄置到倉庫的角落中的這種行為感到憤怒,祂才做出了奉還身上災厄的行為,不論祂遇見的到底是不是曾經將災厄轉嫁到祂身上的人。

被奉還的「災厄」,則隨機引發了某人身上的「意外」與「不幸」。

──每年三月三日,只要皇后人偶出現在我面前,在那種「現實」與「虛幻」互雜無法分清楚的狀態下,甚至是在「夢境」之中,接下來的幾天一定會有人出事。

一開始也考慮過可能只是巧合,但再仔細回想過去的一切,說對於這兩方面的事不會有什麼聯想也是不可能的。

在河面下看見女兒節人偶的出巡隊伍以及牛車上的皇后人偶後,奶奶的訃聞就送到了……

在放水人偶的晚上看見小舟上的皇后人偶後,一同參加放水人偶儀式的同事就出了車禍……

在「夢境」中女兒節人偶的宴會上,在台階上看見皇后人偶後,就接到了媽媽在倉庫中出事的電話……

「被奉還的災厄引發了意外與不幸」,這樣的說法也還是有所缺漏。既然皇后人偶會奉還災厄,那為什麼與皇后人偶見過好幾次面的我,至今卻什麼事都沒發生呢?

或許在我身上的「意外」與「不幸」,指的就是小時候遇過的祭壇倒塌,那個時候皇后人偶所奉還的「災厄」更可能還纏繞在我身上,一直影響至今……

河面下倒影中的人偶隊伍是朝向著公寓的方向在移動著的,而有被窺視的感覺也是自從那一天開始,出現在桌上的那幾朵不符合季節的桃花更可能是侍女原先拿在手中的……

無論真相到底是皇后人偶為了驅除家人身上的災厄自行動了起來,或是在倉庫角落感受到的憤怒促使祂有了動作,我終於意識到,皇后人偶已經纏上我,並開始影響我身邊的人了──想到這裡,當天就立刻向公司請假,訂了回到老家的車票。

到醫院去探望過媽媽之後,我做出了決定。努力克服恐懼將人偶由倉庫中拿出來,再用布巾包裹起來,我當天就帶著家中的女兒節人偶造訪了鄰近的寺院,希望他們能夠驅除人偶身上的災厄和化解那股執念。那樣的事情不能再讓它發生一次。

但那種經年累月的災厄和執著,即使已經將人偶送到寺院裡去供養,也仍然無法消除。廟裡的住持說,這幾年間,每到了三月三日,那個人偶的周圍還是會發生無法解釋的心靈現象。

我在三月三日的早晨清醒時,也仍然能夠看見皇后人偶的笑臉就貼在我面前。雖然只是一眨眼間就會消失的畫面,還是接連幾天都戰戰兢兢的,深怕身旁還會有人再出事。

出乎意料的身邊並沒有任何人再出事,那幾天也都平平安安的,沒有其他詭異的事件發生。幾次之後,我開始注意到,這幾年中一眨眼就消失的皇后人偶,眼中似乎沒有那種青綠色的光芒,就只是個空空洞洞的黑色窟窿……或許只有在祂的眼中出現那種光芒的時候,我的身邊才會再有人出事吧?

我卻不希望這一點再得到證實。

   

在今年的三月三日再度接近的同時,我在煩惱了好幾天後,終於在某日的工作中向那位同事全盤托出這件事。

原先只是希望至少那位同事能夠明白那場車禍的前因後果,就算對我有所責備、抱怨也好,她卻只是摸摸臉上的疤痕就一笑置之了。之後的我更在那位同事神祕的建議之下,來到了位於城鎮郊區的這間據說對於消災除厄等事十分靈驗、但也十分古怪的神社。

這間神社的神主是個一身黑衣、臉上戴著貓臉造型的紙面具的人,舉手投足乍看之下像名女性,中性的聲音卻又讓人無法分清他的性別。

說明了來意之後,黑衣的神主答應為我舉行除厄儀式,不過他有個要求:就是在除厄儀式正式開始之前,他想知道關於那個皇后人偶與我之間發生事件的前因後果。他說,「無論是多小的事情都好,只有在得知前因後果的情況下,他才能為之後的除厄儀式做到最好最完善的準備」。

於是我就開始說了。

黑衣的神主靜靜的聽著,但不時還是會插上個幾句,到後來我甚至覺得他比我更早就洞察了「真實」。尤其是最後的那句──「早紀小姐您,又看見祂眼中閃爍著的青綠色光芒了吧?」

明明這天並不是三月三日,在來到神社的途中,我還是在車窗外的森林中,在樹枝與樹枝交錯的縫隙中,瞥見了皇后人偶的笑臉。

如果只是和這幾年前睜開眼時一閃而逝的笑臉相同,我還不會這麼恐懼。然而,這一次,祂眼中的青綠色光芒遠比先前的每一次都還要明亮,咧嘴的笑容也比前幾次都還要大上許多。

把這件事告訴黑衣神主之後,敘述前因後果的步驟也就此告一段落了。眼前的黑衣神主胸有成竹的笑著,似乎又說了什麼,就起身去準備除厄儀式的道具了。我的腦袋卻已經混亂到沒辦法好好去分辨那句話究竟是神主真的有所力量的證明,或者又僅僅只是安慰之詞。

──早紀小姐您別擔心,在除厄的這方面,我可是從來沒有失敗過的喔。

──真的……從來都沒有失敗過嗎?

如果今日的除厄儀式到了最後還是無法成功的話,最後我或是我身邊的人又會遭逢什麼意外,會有什麼樣的不幸降臨在我們身上……我已經完全不敢想像了。

如今到底什麼是「虛幻」,什麼是「真實」,或是自從祭壇倒塌之後我所經歷的一切就只是一場「夢」,我已經全部都搞不清了……明明是不可能在「現實」中發生的事,明明是該被歸類在不存在中的「虛幻」之物,明明是只有在「夢境」中才可能經歷的恐怖遭遇,「真實」、「虛幻」、「夢境」三者,卻在我每年三月三日的經歷中,完全攪和在了一起。

如果到目前為止的一切全都只是個「夢」的話,那該有多好?如果能夠立刻張開眼來回歸應該有的正常「現實」,而什麼災厄的皇后人偶,全部都只能留在「虛幻」及「夢境」之中,那該有多好?

事到如今,我只能祈求,今日的除厄儀式一定要成功才好……

 

 厄除用圖.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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