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分為上、下篇,此為下篇。
下篇 西風
「赤大人,在這裡的人類……感覺很不像活著的真正的人……」
就如同在朧月家一直以來的日子一樣,緊緊拉著赤的衣角防止自己與畫師在祭典中走散的座敷童子提出了有時候會讓人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奇怪問題。
畫師苦笑著,努力從腦海中擠出那一咪咪許久之前的回憶,皺著眉頭,也和先前的每一天一樣,緩緩地回答了:「嗯……因為渡過了三途之川之後就是黃泉鄉,也有些人稱那裡為彼岸,那裡是沒有生者存在的國度……那麼,距離彼岸只有一河之隔的這裡,當然也不會有任何活著的真正的人存在吧。」
「那麼,赤大人……我們現在所看見的是……」
座敷童子睜大眼睛,左顧右盼,如幼貓嗚鳴般細微的聲音疑惑的問著。雖然是在吵雜的祭典中很容易就被忽略了的聲音,卻完完全全地傳到畫師耳中了。畫師笑笑,回答了:
「是妖怪。」
──現在眼前的祭典中所看到的人類,有一大半都是妖魔鬼怪偽裝而成的喔。死去的人們如果要渡過三途之川,從黃泉鄉回來的話,一年中就只有一天喔。只不過,距離那一天還要再過一段時間就是了……赤笑著,這麼告訴座敷童子。
仔細一看的話,會發現,不遠處的攤位,身著夜著、烏黑長髮以木梳子梳理起來,濃妝艷抹的妖魅女子,身後連著九條白色的狐狸尾巴;另一位穿著黑色狩衣,額上戴著烏帽,烏帽帽沿前垂著一塊四方形黑布,遮住臉龐的男子,身後的影子有著分叉為兩股的尾巴。
「那個是九尾狐,而另外一個是貓又吧……真難得,能在這裡看見他們……」順著座敷童子的目光望去,畫師微瞇起眼,喃喃自語著。
蠢蠢欲動、數以千計的妖怪們由黑暗中走出,在這片被點上了燈火的草地上宛如人類一般玩樂嬉鬧聒噪著。沙沙沙的洗豆妖、來自鍋島的化貓、體型如人卻面無五官的野蓖坊、臉上只有一顆大眼睛的一目小僧……
披頭散髮的黑塚女鬼、手上捧著老人火的天狗、白藏主……傳說中會在惡人死前將其載走的火車、爪子銳利,前身覆蓋著甲殼的水虎……
空中有一紅一白的巨大錦鯉在來回游動著。飄浮在半空中,穿著簑衣戴著斗笠的佝僂老人揮舞著手上的竹竿,像是在驅趕著錦鯉,又像是單純與錦鯉在玩著遊戲。
形似佝僂老婦、面露兇光的山姥在攤位前大吼大叫著;聲音像嬰兒哭啼聲的川嬰坐在草地上,大哭著像是要路過的人帶著他走。猴頭貍貓身、據說每個人類看見都會是不同樣貌的夜鵺,身高高聳入雲像座大山的大太法師,狗頭人身配帶著妖刀的藍衣武士……
哇哈哈哈,這樣子騷動起來,從三途之川的這一側,一直到遙遠的黑暗盡頭那邊。座敷童子現在才發現,點亮整個草地的燈火並非是懸浮在半空中的,的確少部份也是屬於飄忽不定的鬼火狐火之輩,然而大部份的燈火,都是穩定地在石燈籠中燃燒著,羅列於兩旁向著遠方延伸而去。
──此處並非人間,而是三途之川沿岸的妖魔鬼怪之市。紅色和服的畫師語帶神祕地,笑著將蒼白的手指抵在唇上,像是正告訴祂,這是一個不足為除妖魔鬼怪之外的外人知曉的祕密似的。
──這是只在深夜舉行的祭典。
座敷童子漸漸能夠看清在完美的人類外皮之下,妖怪們那令人畏懼、可怕的、兇殘的、滑稽的真面目了。雖然只是個擁有微弱力量、懦弱的小小守護者,祭典上的妖怪就從那個時候開始,彷彿被三尺鏡照回了原形似的,在座敷童子眼中一層一層蛻去了偽裝。
──這是只有妖魔鬼怪等非人之輩才能參與的祭典。
座敷童子沉默地看著依舊帶著隨性沉穩笑容注視著周遭一景一物的畫師。畫師雖然看似對於任何事都大而化之,還常常無意間製造出許多麻煩,但是座敷童子隱隱覺得,眼前的畫師其實是對一切事物看得最清楚的人。
僅僅只是有這樣的感覺而已,座敷童子不怎麼對自己這個古怪的想法有信心……畫師先前曾經經歷過什麼事情,座敷童子並不怎麼清楚。朧月家上上下下只曉得,畫師是在那場討伐青鬼的戰役中突然出現,並加入朧月軍的,幫著朧月軍打敗青鬼最關鍵的人物,不常被人呼喚的名字是朽紅葉赤,僅此而已。
而在那場戰役之後,喜歡穿著紅色和衣的年輕畫師就在春城中住了下來,已經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了。畫師在這段時間中與城中的許多人成為了朋友,與人類成功地打成了一片,盡情地畫著自己最喜歡的畫,那時的畫師總是幸福地笑著。
只是,有幾次,當座敷童子悄悄拉開紙拉門,窺視著畫師的房間時,曾經看見畫師一動也不動地坐在窗前的小桌前,臉上彷彿失去了什麼極為重要的東西似的,悵然若失的表情……
座敷童子比朧月家多知道的,也僅僅只有畫師不是人類的這一點而已。名為朽紅葉赤,被座敷童子恭敬地稱為「赤大人」的畫師,在座敷童子的眼中仍然是個全身籠罩著迷霧般氛圍的青年。無從得知他的過去,他來自哪裡,他在加入朧月軍前曾經有過什麼樣的生活,諸如此類的問題,在問出口的剎那就注定會成為無解的天問。
這麼想著,映入座敷童子眼中,畫師的那張笑臉,突如其來地就被籠罩上一層凝重的氛圍了──想到這裡時,再度打斷座敷童子思緒,將祂拉回來的,依舊是那熟悉、令人安心的聲音。
──應該只是自己的胡思亂想而已吧。
「天也快亮了,日神很快就要從山的另一邊再度出巡了……我想,守護神大人也差不多快要將我們送回去了……」赤半瞇起眼睛,捧著畫軸,開心地笑著,「但是在那之前……想不想吃點什麼?畢竟是難得一次才來這裡的……」
說著,畫師自顧自地哼起了自己編出的七零八落的小調。
「艾草麻糬──烤年糕丸子──醃漬櫻葉──章魚燒──章魚燒──」
一面哼著歌一面悠閒地逛著祭典的畫師,與身著粉紅色銘仙和服、緊緊跟在後面的座敷童子,在充斥著妖魔鬼怪的祭典上──
與一名高大威武的男子擦身而過。
※ ※ ※
「原來你之前也去過那個地方啊,我還以為接下了各式各樣委託的你,會很害怕到那個地方去。」虎神半趴半臥在緣廊上,威猛的虎眼瞇成了一條細線,連氣息都放得很輕,看上去似乎快睡著了,不過卻又像是悄悄伏踞在一旁守護著什麼似的。虎神認真地傾聽著畫師述說著那一個春日夜晚的奇遇。
依舊是一襲秋牡丹似的紅色和服,赤斜坐在虎神的身邊,仰望著在連日的陰雨之後,好不容易終於放晴的天空,感受著四周終於回暖的空氣,似乎很舒服似的瞇起了眼睛。
「那個時候紅葉堂還沒開張嘛,現在的話的確是不敢過去了,畢竟我很害怕閻王派一堆人到那裡去抓我要人──」
「多一事還不如少一事嗎?」虎神想了想,下了結論。
赤頓了頓,繼續往後說下去:「後來……我在沒有察覺到的時候和座敷童子就被送回來了,才發現自己那一天似乎和座敷童子一起直接在榻榻米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窗子是開著的,有陣風將桌上的畫紙吹得到處都是,但是直到最後我還是沒有見到春城那個時候的守護神。」
赤的膝上攤著一個畫軸,正是話中提到的《黑澤王斬鬼圖》。畫師很珍惜地撫摸著這幅畫,雖然是好幾十年之前得到的,畫師卻把這幅畫保存得非常好──或許可能也有一部份的原因是因為這張畫是放在紅葉堂的店面中而非後面的和室中,虎神詳知和室中畫作的多災多難……而且這些災難似乎全都是由眼前的畫師所引發,真希望這人能少為自己製造些麻煩……
想到這裡,虎神暗暗在心裡嘆了一口氣,猛地敏銳地察覺到,畫師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都不說話了,而是帶著略顯惆悵的目光,注視著那幅畫。看了看那幅畫,再看了看畫師,虎神很快弄清了眼前狀況。
──身穿黑色鎧甲的武士,手中的大刀,正要斬落鬼的首級。
不太喜歡看見意志消沉的畫師,黑黃相間的尾巴輕搖,足足有半個人高的大老虎坐了起來,急忙用較和緩的口吻為兩人之間的對話重啟一個新話題,虎神試著將畫師由畫中的世界帶回來。
「那個時候的你,看起來和現在一樣熱愛繪畫。」
畫師苦笑著,搖了搖頭:
「不過現在的我,和那個時候也已經有些地方不同了……沒辦法呀,有些事情終究是會隨著時間而一點一滴的改變,無論如何,永遠無法再回去了……畢竟在這幾年中,我一直努力磨練著自己的畫技,現在也比那個時候還要再進步許多了喔,這雙眼睛也在這幾年間見識了更多事……我……應該變得比較成熟了吧……」
「即使如此,就算有些事情終究會隨著時間改變,還是一定存在著永遠不變的事物。就像是你手中的圖畫,保存於其中的感情與人物神韻,有過了五十年都不會輕易改變的愛情,也有過了五十年都不會輕易改變的執著。這些事,你應該是最清楚的。」虎神低沉的聲音,緩緩地、一字一句清楚地說著,像是在反駁著畫師的話,又像是在溫和地安慰著他。
「是啊,沒錯呢──」
畫師將目光由畫中移回,凝視著遠方──遠在冬城另一邊的事物,似乎終於被拉了回來,笑著點了點頭。
「不知道那個時候的座敷童子現在怎麼樣了?雖然已經很久沒有再見過面了,我想祂現在一定還努力地在保護著朧夜家吧。不知道現在的祂是不是變得堅強一點了?是不是已經成為了厲害的家庭守護神?」
畫師半瞇起眼睛,感受著吹拂過臉龐,有些冰冷,卻又同時包含了春天的溫暖與陣陣花香味的風。赤帶著些許無奈,溫柔地笑笑。
「這是……和那一天一樣,在涅槃祭前夕吹起的西風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