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分為上、下篇,此為上篇。

※據說是遲來的聖誕賀文,雖然沒有一點與聖誕節相關的部份。

※關於《神隱》、《梅祭》兩篇。

 

 

 

 

涅槃西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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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點點螢火飛舞,與陸陸續續點上的飄搖燈火相互輝映,霎是美麗。

抬頭仰望只能見到連一顆星子、一輪明月都沒有的灰濛濛夜空,像是有人拿著不透光的黑布蓋住了小小的箱庭;眼前所見是一大片一望無際的黑暗平原──說是黑暗平原其實並不正確,眼前的平原雖然未被月光與星光籠罩著,卻除了螢火之外,現在還三三兩兩地被點上了飄浮在半空中,直直延伸而去,宛如花朵綻放一般的虛幻燈火。

彷彿一年一度的祭典般的氣氛充斥在河畔旁,整片平原上。不知怎麼的,卻聽不太得見聲音,徒有形式而沒有每次祭典時熱熱鬧鬧的聲音,在不知不覺中讓這個看似綻放著繁花的地方顯得寂寥許多。

而在平原的前方,有著一條血液一般鮮紅的河流,潺潺的水流聲有條不紊地傳了過來,夾雜在其中的是竹舟由遠而近緩緩漂泊而來,木槳撥動流水若有似無的聲音。

現下正處於分隔死者與生者世界的三途之川,河畔。

「怎麼辦……怎麼回去……為什麼會到這種地方來……」

「怎麼辦……萬一回去不了的話……」

「為什麼會到這裡來……怎麼辦、怎麼回去……」

留著市松人偶頭,身著粉紅色銘仙和服的女孩──座敷童子佇立在螢火飛舞的河畔,似乎很害怕地小手緊抓著自己的衣服兩側,喃喃自語著。祂似乎正認真思考著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個地方,或是自己要怎麼從這個莫名其妙來到的地方回到原先寄住的家庭之類的問題,所有的思緒全都揉雜在一起,把原先單純的腦袋弄得混亂不堪。

半刻,仍舊沒有得出答案。座敷童子皺起眉頭,像個走失待認領的孩子似的,努力壓抑著將要奪框而出的淚水,但那樣子脆弱無助的表情,也僅僅只有在那張生人偶般的臉上出現一下子。

座敷童子很快地甩了甩頭,重整了一下心情,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再那麼不安,有如幼貓般的大眼睛卻忽然一轉,注意到了從一開始就守在一旁,只是被周圍的景色迷住了而一直一言不發,導致存在一直被自己無視掉的那人。

是一名有著略顯散亂褐色短髮,身著與火燄同色調的紅色浴衣,還在浴衣之外加上淡紅十德長袍,臉上總是帶著溫柔沉穩微笑的青年畫師。然而,對於帶著這樣溫和微笑的畫師,平時一向懦弱,只敢小小聲開口的座敷童子少見的尖聲叫了起來,壓抑著的情緒終於爆發開來──

「一定是……一定是因為赤大人您在要獻給春城守護神的酒杯上亂塗亂畫,守護神大人才會把我們丟到這種奇怪的地方來的……現在……怎麼辦、要怎麼回去……」

座敷童子的語調像是要哭了。雖然是已經存在了好長一段時間,甚至具有些許神格的妖怪,這時卻像個膽小的孩子般不停地搥打著身旁的那人:「我最討厭赤大人了啦啦啦啦啦──」

「……對不起。」

畫師很坦然的低頭道歉了。但是他卻又很快的抬起頭,毫無顧忌的笑著又補上一句:「那等回去之後,我再重新畫一次好了。」

   

在這裡暫時把時間稍稍挪回稍早之前。

身為朧夜家一名小小的守護者,座敷童子每天都陪伴在華宅中的孩子們身邊,跟著他們一同玩耍。雖然自己的力量還不足以作為守護朧夜家全家族、讓這個家不至於分崩離析的偉大家庭守護神,但是在一旁看著孩子們,在他們有危險時即時出手,保護他們,以座敷童子自己的力量卻還是綽綽有餘的。

座敷童子喜歡與孩子們玩在一起的感覺,那樣會讓祂有一瞬間總誤以為自己和這些孩子一樣也是個普通的人類,能夠在荏苒的時光中漸漸長大成人,有一天也能成為美麗的新嫁娘,與心愛的另一半共組幸福美好的家庭──這大概是所有女孩子的夢想吧。

不過,現在這樣也不錯,因為具有些微的力量,才能一直保護著重要的孩子們,有時候還能幫朧夜家應個門、辦點事。於是,座敷童子今天仍是懷抱著這樣的想法,維持著愉快的心情陪伴著孩子們。

「那是什麼?」

當看見孩子們圍成一群時,祂只覺得孩子們可能是找到了少見的蜘蛛或是蝴蝶,直到有個孩子捧著那個造成大轟動的東西向著自己跑過來,座敷童子才越發覺得不安起來,小心地接過了孩子手上的那個東西。

外形看起來像是這一代朧夜家的當家託人買來,準備在幾天之後用來祭祀春城守護神的那一對小酒杯,座敷童子記得,昨天還看到當家慎重地把一對小酒杯放入「東之間」裡的神龕中,三尺鏡一旁的……現在眼前的小酒杯卻只有一個,而且這個酒杯還在杯子的側邊長出了一雙小腳……

要說是小酒杯在一夕之間,因為三尺鏡的力量而成為了附喪神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但是,座敷童子再怎麼回想,都不記得買來的酒杯花樣是像眼前這樣灑上金色梨子地粉的梨皮花紋,而且還是有如小孩亂塗鴉一般的梨皮花紋……

該不會是──

孩子們午睡時,座敷童子捧著小酒杯上了華宅的二樓,拉開眼前和室的拉門,看見的是正拿著另一只小酒杯,準備練習泥金畫畫法的隨性畫師……

這就是座敷童子小小的腦袋中,在來到這個地方之前最後的記憶了。而再把時間拉回現在──

似乎有什麼東西畫師說出那句話之後猛地炸裂開來,各式各樣祭典上該有的、不該有的聲音突然在一剎那間充斥了四周,太鼓聲、嗩吶、三味線……以及人群嚷嚷的聲音。赤愣愣地看著以極快的速度在河畔搭起的各式各樣的祭典攤子,那雙溫和的眼眸一直注視著遠離河畔的,籠罩著一大片黑暗的那一邊,似乎有些東西正蠢蠢欲動著向著這邊而來。好一會兒,他才像是終於意識到了什麼、對什麼了然於胸似的,回過神來,輕聲地安撫著女孩。

而座敷童子則是繼續像小孩子似的鬧著性子,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在離自己這麼近的地方,到底有了多麼大的改變。

   

「不會的,每個城的守護神都是溫柔的人,雖然從來沒見過面,我可以保證,守護神大人絕對不會為這麼一點小事就懷恨在心,還把我們丟到這種地方來的。」

「就好好地玩一玩吧,我們會來到這裡,應該是因為今天是──」

座敷童子默默看著正與攤商討論得興高采烈的畫師。

在自己終於平靜下來,低著頭說了「對不起,失禮了」之後,原先正溫柔地輕撫著自己的頭,說著上述這類話語來安撫著自己情緒的畫師,忽地有了奇怪的動作。

因為微笑而半瞇起的雙眼突然閃閃發亮了起來,看起來就像是因為看見了某物而興奮起來、躍躍欲試。座敷童子還記得,最近一次,大概是在一個星期之前,當在朧夜家的文史室中發現了許多滿布著灰塵,不怎麼起眼的畫軸時,眼前的畫師露出的也是這種表情。

平時看似沉穩的他就連已經出口一半的話都忘了說完,沒有絲毫猶豫地就掠過座敷童子,往不遠處的某個懸掛著許多畫軸的攤位而去。

座敷童子突然想起了先前曾在畫師的某幅作品中看見過的,池子中的鯉魚爭先恐後地往食物的方向游去的場景,雖然就場面上來說相差甚多,但是就本質上看來卻是完全一模一樣的。

──畫軸即是食物,紅色和服的畫師赤即是一尾拼命向前游動的紅色鯉魚呦。

這麼想著,座敷童子不禁笑了起來。雖然完全沒有發現,不過身處在陌生之地的不安感以及方才拼命忍著的眼淚,的確都因為赤的一舉一動而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對於任何事物都感到好奇、想去探索、愛玩的心。

座敷童子悄悄地,一步一步往赤所在的攤位前進。

攤位主人身著紅衣,白色和式褶褲,火紅色的長髮整齊地在腦後用附有金色小鈴鐺的紅色絲線紮了起來,甚至還在紅衣外加了件純白印有稻荷圖樣的短外掛,儼然就是個做生意的人類男子的樣子。

但是,座敷童子就是覺得男子那對微微彎起、看似流動著莫名光影的狐狸眼有些怪異,再搭配上那張美豔而顯得奸險的臉龐,座敷童子歪著頭看了半天,愈看愈覺得現在正站在攤前與畫師對話的,是一隻狐狸。

「這幅是《黑澤王斬鬼圖》,據說原先是秋城某位殿上人最心愛的收藏,在那位殿上人因為一場大病死後,因為宅第中圍繞著這幅畫的怪談接連不斷……傳說是連續七天有雷電擊中屋頂啦,或是有幽靈出沒之類的事啦……於是那位殿上人的家人便將這幅畫送入神社奉養,希望能多少渡化這幅畫上的執念,但是這幅畫在幾年前卻莫名其妙地從神社中消失了喔。」

男子笑嘻嘻地,就像是個熟練的生意人似的,開始向畫師介紹起這幅畫的來歷,金色的小鈴鐺叮噹作響,讓座敷童子產生了一種錯覺:眼前的男子雖然言行舉止看似自然,卻總充斥著莫名的違合感,就像是妖怪刻意模仿著人類似的。

「是啊,我還以為沒機會看到這幅畫了,雖然僅僅只有看過一眼,我很喜歡這幅畫想要傳達出的,那種就算對未來失望也要努力找出活下來的方法,奮力一擊的想法……這幅畫──然後──」

像是完全沒察覺到這件事的畫師興高采烈地與男子攀談著各種有關畫的事,接下來的話座敷童子就全部都聽不懂了,祂只覺得有許多畫的名字從耳邊溜過,畫師一一指著攤位上的畫作,說出了每一張畫的名字,然後開心地大笑著。

那樣笑著的畫師是座敷童子在朧夜家的期間從來沒有見過的。在座敷童子的印象中,赤一向都是待在自己的房間裡,坐在窗邊的小桌前,桌上永遠都擺著好幾張白紙,畫師沉穩溫和的微笑中似乎隱隱帶著些微的落寞。紅色和服的畫師提起了筆,桌上的白紙上很快就被五顏六色的事物所填滿;畫師迎著滿窗子的春光舉起剛剛完成不久的畫作,隨性溫柔的氣質,卻像是下一秒就要融入繽紛的畫中,就這樣成為畫的一部份似的──

「座敷童子,我們走吧,這裡好像還有更多有趣的事物呢。」

熟悉的聲音將座敷童子由神遊中喚回現實,赤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結束了對話,離開了攤子。畫師滿意地笑著,手裡還拿著那幅《黑澤王斬鬼圖》。

似乎是察覺到座敷童子定定注視著這幅畫,像是要將畫燒穿一個洞的目光,赤輕揮著畫軸,高興地說著:「那個商人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很喜歡我的畫作,所以,這個,是用我自己的畫換來的喔。」

   

這是百鬼夜行、群魔亂舞的祭典──座敷童子跟著赤,在各式各樣的攤位之間跑來跑去,忽然就明白了這點。

有些攤位賣的是精巧的人類織品,像是以華麗的單層結層袖和服、繡有梧桐落葉的黑緞腰帶。鏤空花紋的方形紙罩燈在點上了燭火之後,紙罩上的圖案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動了起來,走馬燈似的繞著燈旋轉著;成對的掛燈在過了丑時三刻之後,其內的燭火就會轉為宛如鬼火一般的青藍色。

有經過某位工匠以精湛的手藝植上頭髮、穿著金茶色底白菊碎花的和服,看上去有些詭異的芥子雛,有紅臉的達磨,有祭神用的金色德利,有似乎經過施術的藁人形。

「這個是拉洋片的喔。」赤在祭典的氛圍中,笑得十分開心,十分溫柔。

據說是最近才悄悄在四大城中風行開來的,本來是利用扁平紙偶演出的劇場雜耍表演,卻也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漸漸也會在廟會夜市或空地演出,終於演變成現在紅色和服的畫師與座敷童子所見到的這種形式。

身著八丈花樣裌衣的攤位主人一面依序展示著幾張圖畫,一面向觀眾講解劇情的發展。座敷童子偷偷瞄著身邊的畫師,畫師專注地凝視著攤位主人手中的圖畫,口中似乎喃喃唸了些什麼,之後靦靦的笑了。

攤位主人手中的圖畫,沒有多複雜的佈局與用色,頂多只是用簡單的幾筆把人物的形象勾勒出來。然而……座敷童子卻覺得,這幾張圖畫的筆調讓祂有種似曾相識之感,身旁畫師的筆調也是像這樣,宛如小春日和般的含蓄卻又隱隱蘊含著帶給他人溫暖的力量,只是簡單的幾筆卻能將人物的形象勾勒出來,將人物的精神保存其中──

畫師看了許久,才意猶未盡地帶著座敷童子離開拉洋片的攤子。

舊書攤上擺著繁多的青本、玩具繪、黃表紙……赤拿起了一本封面有些破破爛爛的繪草紙,讀了起來。座敷童子記得,眼前的畫師似乎曾說過自己不認識字也不會寫字,但是讀起這種以插圖為中心的讀物,看來赤就算不需要文字,就能夠靠著自己豐富的想像力以及對圖畫的體悟,將零散的插圖自行編織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也有的攤位只是純粹進行表演活動的場地。裝扮得像個咄家的攤位主人,在高高的舞台上講述著一個一個光怪陸離的故事:以世間人情為題材的人情咄、以鬼怪故事為題材的怪談咄、述說故事時佐以歌舞技表演的芝居咄、以滑稽故事為題材落咄……

舞台上講得口沫橫飛,聲勢俱到,當故事進行到緊張的段落時,台下的觀眾們連連倒抽一口氣,彷彿能夠對故事中角色的經歷身歷其境似的。

也有敘說著《平家物語》的琵琶法師,亦有以歌曲講述著自己編造出的故事,或是真實故事,帶著不盡相同的樂器的雲遊樂師──

「很久很久之前,有個小小的村落。這個小村落雖然比不上其他以土地豐饒、良田美池桑竹之屬的強大城邦,卻一直在這個地方,以自己的步調存在著。」

「阡陌小路交錯相通,村裡頭可以聽得見雞鳴狗叫,村人們來來往往辛勤耕種,男女各得其所,老者與孩童都能夠得到完善的照顧,這樣的地方……」

「於是神明降下了祂的眷顧,三天的甘霖,讓這個地方的土地一夕之間由貧脊轉為豐饒。於是來到、定居於此的人越來越多,後來隨著時代的演進,從村子變成了城池、再從城池升格為京城──」

身著元祿袖長垂的唐綢和服,以白色和紙隨意繫綁著長髮的樂師男子雖然將手上的古箏彈得七零八落的,嘴上述說著的故事卻具有能夠緊抓住人心的奇異魔力。

在兩旁攤位的中央,戴著繫有稻草繩的木刻狐狸面具的古怪少年少女手舞足蹈地跳著怪異的舞蹈;草地之上,戴著長了角的紅色鬼面具、身著簑衣、手持木刀的青年跳著迎神的生剝舞步,格外有種震撼感。

然而,座敷童子就是覺得有哪裡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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