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篇完。

※關於《神隱》、《梅祭》兩篇。

 

 

 

 

 

 

──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過這樣的一個地方。直挺、高聳入雲的竹林彷彿劃清界線似的環繞著小小的兩層樓木造建築,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宛如神話中眾神明所居住的高天原一般,是個與世無爭的清幽之地。

──傳說中,這裡,住著兩個鬼。

──鬼的力量,鬼的姿態,非人的樣子,該是因此被人類畏懼著的兩個黑暗中的存在,一直以來存在從來都沒有被人類知曉過。或許也正是因為如此,心地善良的青鬼與心思單純的紅鬼,才能在這塊小小的天地中快樂的生活著。

──就這樣,生活了對於非人的他們來說,都還算是極為長遠的、可稱得上是幸福的一段時間……

   

窗外,放眼望去,是一大片一大片綿延不絕的青綠。

然而映入眼中的青綠並不只是一般人用來繪畫時,沒有任何變化可言的單調之綠,在白天時,隨著日神出巡而過的位置有所不同,這一大片的青綠也會形成有如堆疊磚瓦一般,乍看之下毫無章法可言實則亂中有序的漸層。

當日正當中之時,竹林最頂端的青綠尤其是最美麗的,被四周的竹葉簇擁著,宛如龍神閃閃發亮的半透明鱗片一般,似乎只要半瞇起眼仔細靜看,就能夠望見身姿修長優美的龍神悄然悠遊過晴藍天際的情景。

而在那時,由各個方位少許灑下的陽光恩澤,瀰漫在竹林中稍嫌清冷的空氣,彷彿也都被昂然矗立於泥土地上的綠竹渲染上了一層淺淡、柔和的綠意。若是有人那時正巧駐足於竹林之中,揚起手仰望著天空,也會感覺到自己的手彷彿穿透了陽光,也一同宛如染布般被染上了綠意一般。

是幅僅僅注視著,隨著呼吸的一吸一吐,就讓人不知不覺與之融為一體,寧靜平和的綠之景致。

穿著與春天紅色葉牡丹相同色調和服的青年──赤,端坐在窗邊的小桌前,微瞇起眼,凝視著窗外恍如仙境一般的場景許久。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般,提起畫筆,飛快地在桌上一張全白的紙上畫了起來。

隨著時間的流逝,畫紙上的一切景物也在青年的筆下逐漸成形──

不論是彷彿實物一般伸出手就能感受到柔細觸感的竹葉,或是節節分明光滑的枝幹,遠方叢生的竹群,臨近窗口的近景──全都栩栩如生。彷彿只要看著這幅畫,皮膚就能感受到竹林中清冷的空氣,卻同時也能觸及在茂盛到能夠遮蔽天空的竹林中,難得一見的陽光溫暖一般。

「今天狀況不好嗎?怎麼花了比平常久的時間才下筆呢?」

阿蒼隨性地半臥半坐在友人身後,手裡拿著幾張上面寫滿了鬼畫符一般奇異漢字的白紙,如小春日和般和喣的眼瞳定定注視著專注於作畫的友人,嘴上帶著溫和的笑容,玩笑似的問著。

如同往日的每一天一樣,也如同阿蒼所早就預料到的那樣,許久,都沒有從友人那裡傳來半點回應。

友人──赤十分喜愛畫畫是阿蒼早就清楚知道的事。兩人認識這麼久以來,阿蒼總喜歡看著友人專注投入一件事的樣子,喜歡赤率真、平時隨性又對看重的事物異常堅持異常熱愛的個性。他也十分喜歡欣賞友人的畫作。

雖然赤的作畫技巧還不能說是最好,從畫作上滿溢而出的渲染力以及充斥於畫中一景一物間的和樂溫暖,光只是看著就彷彿身心都被治癒了一般。

而一起生活了那麼久,他也知道友人一開始作畫就會進入旁若無人的無我境界的事,以及友人對作畫的異樣執著。

赤平時沒事就喜歡在竹林中到處散步兼找題材,一找就是一整天,而且天黑還不見得會回家來。過去有好幾次這樣的情況誇張到讓他不禁開始懷疑,自己這位單純的友人是不是無意間迷路迷到什麼奇怪的地方去,或是被什麼奇怪的妖怪半哄半騙帶走了……

赤還曾經在某一天半夜爬上屋頂,說是為了要將那天點綴著數不盡的星子,宛若迎接某位神明的出巡似的特別明亮的夜空畫下來,結果是一畫完就在屋頂上倒頭就睡。如果只是因此受了風寒還好,但這位友人卻是不知不覺中順著屋頂傾斜滑了下來……

還有一次,是他們兩個一起到附近的溪流中汲水時,因為溪畔的景色對友人來說實在太有吸引力了,阿蒼一不留心友人就差點被湍急的溪水沖走……

還有一次,是他們兩個一起準備晚餐時,赤突然望著熊熊燃燒的火燄不知道想什麼想得出神,等到阿蒼發現時,所有的東西都已經變成宛如焦炭一般的不明物體……

還有一次……

類似這樣的情況三天兩頭就會出現一次,阿蒼每一次都看得膽戰心驚的,生怕友人有一天會就這樣不小心弄死自己,偏偏天生大而化之的個性讓友人從以前到現在都還沒意識到讓自己擔心的這件事,下一次還是會照樣去做一些在旁人眼中看起來古怪而危險的事……

三天兩頭一次的稍稍令人感到苦惱之事啊……

不過,現下,先將這些雜七雜八的往日談都拋到一邊去,現在最讓阿蒼煩惱的是──

「到底要怎麼寫,才能把筆劃數只有單單兩劃的漢字寫成這樣?」

阿蒼望著紙上有如蚯蚓般歪曲地扭來扭去的字跡,狀似百思不解地皺起了眉頭。

   

而對於總是無憂無慮的赤來說,他最近罕見的也有一點小小的煩惱。

在經過一小段時間之後,赤輕呼出一口氣,將沾滿各種色彩的畫筆暫時擱置在一旁。

畫紙上的筆墨顏料尚未全乾,因此無法移動畫紙,赤迎著穿過細條窗櫺揮灑入室內,投射到小桌上,讓剛完成的畫作顯得閃閃發亮的溫暖陽光,十分享受一般地將眼睛瞇成了狐狸眼一般的直線,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現在應該進入春天了吧?

竹子是一年四季常青的植物,開花也僅限於漫長的一生中難得一見的一次,之後就會凋零枯萎,也因此在竹林中,是無法由葉片的轉黃乾枯掉落,花期,枝椏上新生的嫩芽來判斷季節的,然而,赤總覺得,現在一定已經是春天了吧?

前幾日,在一場細雨過後外出散步時,無意中發現了在經過雨水的滋潤之後,紛紛爭先恐後冒出地面的新筍……但是,不光只是這樣,如此溫暖的陽光,應該是特屬於春日午後的吧?

「你還是一樣畫得很好喔,是綠竹吧……而且,你說得沒錯,現在竹林外面到處都是一大片繁花盛開的絢爛壯麗之色,的確是春季的景致喔。」

聽見由身後傳來,熟悉溫柔的嗓音,赤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就把心裡的話給問出口了。不過,相較於這件事,眼前他比較關心的反而是關於這名身著樸素灰藍色浴衣的青年的事──

「阿蒼你什麼時候進來的?不是說因為要整理一些古書,所以暫時會先留在樓下一段時間嗎?」

赤將注意力由小桌上的圖畫轉移到了友人身上,不論他再怎麼摸索自己的記憶,還是沒有任何友人進入房內的印象。阿蒼是在自己剛作畫時就待在房間中的?還是中途進來的?他完全摸不著頭緒。

視線掠過友人海藍色的短髮及如春日朝陽般和喣的雙眼、始終溫和的笑容,忽地落到阿蒼手上的那一疊紙,以及白紙上有如蚯蚓一般扭動著的黑色字跡時,他在一剎那間突然有種不詳的預感──也只是那一剎那而已。

這就是赤最近小小煩惱的事。

自己不認識字也不會作曲,只有作畫是唯一的長處。友人在前陣子一時心血來潮想教自己識字,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許多用粗糙而結實的草繩穿了洞綁在一起,刻著在自己眼中與蝌蚪無異的漢字的竹簡,就開始教自己寫字了。

友人耐心地一個字一個字帶著自己唸著,試著想讓自己將字形與讀音串連在一起,試著想將每一個字背後豐富的意象與寓意在深深刻劃在自己腦海中,赤自己也努力地試著提起筆在白紙上臨摹著竹簡上的漢字,卻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無論試了多少次,寫出來的成品總是──

「啊,我剛剛才弄完的,大概就是在你結束尋找靈感的神遊開始下筆的那個時候吧,因為跟你說話你也不會有回應,所以我只好先自己找點事來做了。」

阿蒼向赤翻翻手上的紙示意。他裝作正在思考著什麼百般複雜的事似的單手托著下顎,開玩笑似的說著:

「唔,該說是你的文字和圖畫能夠奇異的畫上等號呢?還是你自己本身就把寫字當作畫畫了?能夠把四四方方的方塊字寫成這樣像麻花捲似的彎來彎去,就某方面來說,你也算滿厲害的。」

「沒辦法呀,我可沒有偷懶喔,也很努力練習了,最後寫出來卻還是這樣。」赤笑了,帶點孩子氣的反駁著,「雖然看起來很醜,但是每一個漢字的意思我真的都有好好的記起來喔。」

挾帶著竹林外某個地方而來的櫻花花瓣以及濃而不郁花香的東風突然吹進了窗內,最後粉色的花瓣駐足於赤的肩膀上。他沒有撥開,就只是任憑數瓣的粉紅色停留在那裡,看上去十分得意又愉快的樣子。

   

真的是這樣嗎?

「那你告訴我,這個『丁』字是什麼意思呢?」

阿蒼笑笑,隨手指了指放在最上面的一張紙上,排列於第一行的第一個字,事實上這個寫得歪七扭八的「丁」是他看了很久,好不容易才終於認出來的一個字,而且還是依照筆劃數千辛萬苦才推論出來的。

而在自己手上的這疊紙中,最容易認得出來的莫過於只有一撇筆劃的「一」了,但是他總覺得這個「一」字似乎在看久了之後就會變成泥鰍,滑溜溜的身子扭來扭去的,彷彿下一秒就會從紙上溜走。

除此之外的字,阿蒼真的就全部認不出來了,而且他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就算現在把那些歪歪扭扭不成樣子的字拿給友人看,友人肯定也認不出他當時寫的是什麼字。

赤低著頭想了想,猛然一抬頭,彷彿在玩耍著一般笑著回答了:「是一隻展翅飛在天上的鳥的樣子吧。」

大錯特錯。

聽見友人自信滿滿的回答,阿蒼雖然表面上還維持著溫柔的笑容,卻暗暗在心裡嘆了一口氣,雖然自己並不是如同《古類辭彙》一般的字典,但是時常沉浸於古書中的他,卻還模模糊糊地懂得一點。

看樣子,這個教友人識字的計畫到頭來似乎還是失敗了。

友人大概天生就注定與漢字八字不合吧。像他們鬼族的文字赤就寫得很好,雖然赤認得的也只有那一句,一個字一個字在保有原先架構的同時,卻又像是在舞蹈一般,行雲流水的字體看在自己眼中彷彿成了形形色色的鳥獸與妖物,圍繞著某個特定的中心點,飛舞著、盤旋著、玩耍著、嘻戲著……

雖然友人寫出來的漢字也像是在跳舞,但是看在他眼中卻只覺得是理不清還亂……本來還想著就算字寫不好,能夠讀懂文字意思也罷……最後仍舊只是證明了多天的嘗試未果的事實……

「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會這麼認為嗎?」阿蒼扶額,將思緒拉回來,帶著淺笑無奈地問著。

「啊,這個是因為呀,你看這裡、這裡和這裡──」赤原先是用手指著字跡的每個部份,後來可能覺得這樣無法完整表達自己的意思,索性提起了剛剛才放下,顏料仍未乾的畫筆,在烏黑紊亂的字跡上塗抹著,「──不是很像嗎?」

畫筆上形形色色的顏色,在相互揉雜了之後成了如墨般的深黑,與字跡融為一體。阿蒼在看懂赤在做什麼之後,不禁微微地睜大眼睛。

赤將「丁」字上頭的一劃畫成了飛鳥大大伸展開的雙翼,最下方的小勾則成了飛鳥的尖喙,赤還很用心地勾勒出鳥的頭部眼睛,雖然僅僅只是簡單的幾筆畫,卻能夠完整地將飛鳥的形象勾勒出來,鳥兒栩栩如生。

阿蒼愣愣地看著被友人塗改過的紙張,忽然明白了一些事。雖然一開始只是一些零散的想法,零散到連言語都不足以訴諸,然而他一咬牙,奮力地將零散的想法編織回完整的句子,一句話不由自主地就脫口而出:

「那麼,你最擅長的是繪畫,要不要試著將自己的畫技磨練到極致呢?」

「咦?」

在友人還被自己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弄得不明所以時,阿蒼帶著既無奈又溫柔的笑容,不帶任何責備之意的對滿臉疑問的友人繼續說著。

「不只是作畫的外在形式,佈局也好,配色也好,不單單只是畫出眼睛所看見的,或純粹的以圖記事……而是能夠在圖畫中保存人物的精神,保存當下感受到的氛圍與體悟,描繪出自己的心意、情緒與理想……

能夠將這些原原本本的表達出來,能夠渲染於欣賞圖畫者亦能夠被他人的畫作渲染……更甚者,當畫技達到神乎其技的境界,甚至能將畫紙上的虛幻之物轉為真實……儘管無法確認這條傳言的真假,倘若是你的話,我想說不定能夠做到喔。」

「不會寫字、不會作曲也沒關係……要試試看嗎?以成為那樣的畫師為目標──」

阿蒼輕拂著在這棟被翠綠色的竹林環繞著的木造建築中,形同稍縱即逝的夢境或鏡花水月一般,格外虛幻的粉紅色花瓣,臉上符合那雙藍色眼眸的柔和笑容從未消失過,注視著相伴許久、最重要的友人,溫柔的這麼問著。

   

──後來呢?

──明明曾經有過那樣美好的時光的,彷彿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鵝黃光暈之中的那段時光……但是,後來……

──後來呢?我成為了畫師……後來……

──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過這樣的一個豐饒的地方。良田、美池、桑林和竹林,一切美好的事物就像是被刻意的聚集於此,宛如神話中遺世獨立美好的桃花源一般,其名為「鬼里」。

──傳說中,這裡,住著可怕的鬼。

──鬼的力量,鬼的姿態,非人的樣子,鬼控制了整個鬼里,縱使人們嚮往這塊美好之地,人們懼怕擁有青藍色皮膚的惡鬼,一直以來沒有人敢來到這裡。直到一位頗富盛名的將軍接下了人們的請求,來到了這裡……

──後來……

   

──只要還活著,總有一天就會再見面吧……

──雖然我們的文字中,我認得的只有這句話……我卻始終相信著……

──我……有些話,實在很想告訴你啊……我不會作曲,也不會寫字,只能用我最擅長的畫圖來記錄我的心意……就像你曾經說過的那樣……但是眼前看見的卻是……但是現在卻……

──把圖畫在某個亙久不變的東西上面,這樣總有一天會被那個人看到吧……啊啊,一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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