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愚人節玩笑喔的《神隱》重修版。

在妖怪登場的部份稍微借鑑了一下霜島桂老師「封殺鬼選集」中的寫法,也推薦大家去閱讀原作品,和霜島桂老師筆下優美的世界相比,我這只能算是粗劣低俗的模仿而已。

 

 

 

 

下篇     

朦朧陰暗的朧夜家妖怪集散地,位於華宅的四樓。

……雖然說是「四樓」,但也只是五樓和三樓中間的一個小小的夾層罷了。諷刺的是,人們為了避諱,才把四樓改名成五樓,卻不知道他們極力抹煞的四樓仍舊存在著。

就是在這樣的「四樓」,阿蒼看了看躲在他身後的座敷童子,微微嘆了口氣。

「有點太暗了……狐仙,請點燈。」

隨著阿蒼低沉、緊繃且敬畏的聲音落下,幾叢螢綠狐火也猛然亮起,詭異地穿梭在彷彿要將人吞噬的黑暗中。藏身在那片深黑中,蠢蠢欲動,準備張牙舞爪而出的是無以數計的妖怪們,隨著狐火掠過也一一被照出了身形──

形似佝僂老婦、面露兇光的山姥,聲音像嬰兒哭泣聲的川嬰;破敗的牡丹燈籠和吐著舌頭的油紙傘,猴頭貍貓身的夜鵺。

白髮蒼蒼的蜈蚣姥,手中托砵的一目小僧,見越入道、縮成一般人大小的大太法師、豆貍、鐵鼠……從四面八方湧出微薄的雲霧,各種各樣的妖怪,那些人類曾經懼怕不已的闇之一群,被瑩瑩的狐火給喚醒了。

其中,紅圓臉、僧人打扮,踩著高木屐的天狗,周身環繞著一股王者的風範,儼然就是這群妖怪的頭頭。

「是你們啊,難怪。」阿蒼突然放鬆了下來,「朧夜家家主說天花板上傳來的奇怪聲響,是你們吧?傭人們看不到妖怪,才一直找不到怪聲的來源。」

「人類自己丟棄了這個空間,吾輩只是把他們棄而不用的東西做有效利用而已。」

天狗說話了,渾圓厚實的聲音帶著壓迫人的霸氣,話中也帶有幾分不容人繼續問下去的意味。對此,阿蒼卻帶著一派輕鬆的笑容,還是反問了:「真的只是這樣嗎?」

「爾這是覺得吾輩別有居心?」頓了頓,天狗那嚴厲的目光全壓在了面前的青年身上,「這不是爾能夠插手的事……倒是爾,被驅逐者,再回到這裡是為了什麼事?」

「我是來調查一件事的。」阿蒼沒有移開視線,試圖誠心的與妖怪對話,「請問您……方才,有個人就是從這裡離開了朧夜邸吧?」

天狗圓眼盯著阿蒼直瞧,不多時,竟哈哈大笑起來:「好!好!吾就喜歡爾這個性,決定之事就必定做到,看似溫和謙恭,卻不會被吾的霸氣所壓倒。好!吾就告訴爾。」

天狗拍拍手,原先在黑暗中虎視耽耽的妖怪們自動向兩旁退去,讓出一條道路。阿蒼藉由狐火的光芒,看見地上有一道長長痕跡,就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拖行著離去,又或是──他想起了只看見一眼的那名女子,背後那長到拖地的黑髮。

「那個人身上應該帶著一個讓你們不太愉快……有著神聖氣息的東西吧?」

「正是。不知道她和爾正在調查的事有什麼關連之處?」

阿蒼仔細的查看了地上的痕跡,又望望遠方的黑暗,似乎還想說些什麼話,最後卻還是嚥下了。只是轉頭向天狗致謝了:「這就足夠了,感謝您。」他才正想要走,天狗卻又把他攔住了。

「吾說,阿蒼啊,後面那隻喜歡大呼小叫的狐狸是爾的同伴嗎?爾並非孤身一人吾輩是很高興,但交朋友也要慎選對象啊。」天狗拍了拍阿蒼的肩膀,毫不收斂音量。狐仙正想發難,卻見同伴微微一笑。

「狐仙是我的旅行同伴,更是我的朋友和家人。」

「是嗎?」天狗聽到這句話似乎顯得有些低落,「看來爾暫時還不打算回到這個地方啊?」

「是。」

聞言,天狗又再次拍拍手,群聚兩旁的妖怪這次向著狐火光芒照耀不到的深沉黑暗裡退去,妖怪們閃閃發亮的眼睛仍定定的望著阿蒼,好久好久才消失。

最後一個退回黑暗中的是天狗。

「改名換姓,打扮成人類的樣子,在這個充滿人類的世界生活下去……」

在祂完全被黑暗吞沒之前,座敷童子似乎聽見祂喃喃自語般地說了這段話。

再抬起頭,阿蒼還是看著妖怪們離去的方向,也不知道在想著什麼,臉上雖然還帶著笑容,看起來卻有幾分失落。狐仙也跟著收回了空中幽幽飄動的狐火。在沒有一絲光亮的空間中,耳朵取代眼睛成為觀察一切的工具。

阿蒼微微嘆了一聲。

「拼圖都齊了,所有的謎都解開了。座敷童子,您能夠代替我請家主大人一小時之後到『西之間』……就是我們一開始見面的房間去嗎?」

「阿蒼先生,您說的一個小時已經過了,家主大人正在恭候您的大駕。」

一個小時之後,座敷童子拉開「東之間」的紙拉門,瞧見頭上趴著一隻狐狸的青年正背著光,對著牆上的鳥獸戲畫發愣。成為光源的窗外是一幅完美的風景畫,豐稔的春城,遠處的田野中,農人們正在辛勤地耕作田地,人們臉上堆滿幸福的笑容。

但是阿蒼看的不是這個,牆上的鳥獸戲畫對他反而有更大的吸引力。雜亂無章的佈局,形形色色的鳥獸妖物交錯,和其他房間的鳥獸戲畫不同,這幅畫的結構一直被說太零散,然而……

好像有一瞬間看到了不太一樣的表情──座敷童子揉了揉眼睛,剛剛拉開門時,青年臉上並非是一慣的溫和的笑容,而是一種……該怎麼說呢,期待落空、又似乎拿什麼人沒辦法的無可奈何的表情。

那樣的表情在阿蒼的臉上也只停留了極為短暫的時間,短到座敷童子都要以為那只是錯覺……因為,放下手一看,青年還是帶著之前的笑容啊。

儘管如此,祂還是自言自語著:「好奇怪啊……」

阿蒼手中握著一個巴掌大的東西。由露出的部份來看,那東西有著銳利的邊緣,還反射著由窗外射入房中的陽光,亮晃晃的、刺眼。

似乎是因為聽到了座敷童子的聲音,阿蒼終於回過神來,將那個東西用懷紙包好,收入懷中。座敷童子始終都沒看清楚那個東西是什麼。

到「西之間」去,小心翼翼地踏在年代久遠的木製走廊上,拉開紙門,朧夜家家主果然就等在那裡,在老舊發黃的榻榻米上閉目養神著。

等到所有人都就定位後,阿蒼開口了。

「家主大人知道『神隱』是什麼意思嗎?」

見家主沒有反應,阿蒼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古時候,如果有人蹤不明,人們認為很可能就是被天狗抓去,或被神明隱藏起來了,因此流傳著所謂『神隱』的說法。『神隱』在當時是妖怪鬼神玩的把戲……到了現在,『神隱』也成了各種奇怪的失蹤事件的代稱。」

他深吸一口氣,語調雖然溫和,卻又帶著意想不到的堅定:「接下來,在下就要解開這棟朧夜邸中『神隱』事件的真相。」

「先從『三尺鏡』的消失開始說起。」阿蒼不時觀察著家主的表情,適度地調整解謎的步調,「三尺鏡是被同樣『被神隱』的阿寧大人拿走的,至於阿寧大人要拿去用在哪一方面,除魔,或是賣掉換錢,這點我們無法得知。總而言之,三尺鏡就是這麼消失的,在這段時間中,應該都一直藏在阿寧大人房裡吧?只是傭人們知道阿寧大人和尊夫人的交情,自然也不可能到阿寧大人房裡翻翻找找的。」

──阿寧大人是櫻夫人很親密的友人,是在幾個月前住進這裡的,對大家都很親切……可是我沒想到……連阿寧大人都會「消失」。在那名女子消失的現場,座敷童子是用有些膽怯的聲音,這麼告訴阿蒼的。

「接下來是尊夫人的神隱事件。推想,尊夫人可能預先得知有人對三尺鏡圖謀不軌,但無法確定是哪個人。最後得知是自己的友人時,事情已經演變到她無能為力的地步了,而且就算逼問了友人,對方可能怎麼都不肯承認。在極度內疚之下,尊夫人離開了這裡。」

「接下來是阿寧大人的神隱事件。阿寧大人利用了尊夫人消失後,正是人心惶惶的時間,也離開了這裡,想藉此來躲避追蹤。關於這一點,我想阿寧大人會如此匆促的離開,大概和在下的到來脫不了關係吧……因為她怕行跡敗露。估計現在已經逃出春城了吧?」

「這就是整個神隱事件的真相。」

家主原先正凝神專注地聽著,到了這裡不由得傾身向前,心中的疑惑不減反添:「您這麼說,還是無法說明發生在內人和那位阿寧身上的不可思議之事,在場可是有好幾人看見她們漸漸消失的,這又作何解釋?」

不只家主,就連座敷童子和狐仙都好奇這一點。

「嗯,這該怎麼解釋呢……」阿蒼微偏著頭,露出有點傷腦筋的表情,「簡單來說,有句話不是說『眼見為憑』嗎?但事實上,眼睛所見的東西,有時卻反而不太能相信呢。」

「不太能相信?」

「對。」阿蒼更進一步解說,「人類所看到的東西……有時是很容易就會隨著催眠、暗示和個人認知而改變的,就像是累了就有可能會見到幻覺,視而不見久了就真的看不見。也因此,有時候出現在人們眼前的,只是『人們渴望看到的東西』或『人們覺得自己應該會看到的東西』,而不是『真實的事物』。這一次的事件……說穿了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是強烈的暗示啊。」阿蒼一字一句地,宣告了最終的答案。

狐仙想起充斥著整個走廊的那些令人不快,感覺不舒服的傳言。

神隱、神隱、神明大人、神隱……

「傭人們受到這些傳言的暗示,才會看見尊夫人和阿寧大人逐漸消失的情景。趁著傭人們被暗示遮蔽時,尊夫人穿過走廊離開朧夜邸,而阿寧大人則是找到了藏在走廊下的密道,又在走廊上裝設了一點小機關,只要在煙霧瀰漫的幾分鐘內躲入密道,把事先藏在密道中的三尺鏡取出後,就能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了。」

「如果您需要證據的話,我這裡有這棟朧夜邸的設計圖。密道中也應該還留有阿寧大人走過時的痕跡……」阿蒼從懷中拿出狐仙叼出的捲軸。

「這麼說來,這幾天三尺鏡其實一直沒有離開過這裡嗎?都是那個阿寧……她做的?」家主瞪大了眼,像是受到不小的打擊。阿蒼默然地點點頭,肯定家主的話,之後就不再主動開口,西之間為沉滯的氛圍所吞沒。

過了靜寂無聲的幾分鐘後,家主的心終於回歸平靜。他的神情安詳,似乎做出了一個很重大的決定。

「不重要了,現在那些都不重要了。現在,我只希望內人能夠回來,三尺鏡失去了還好,也不過就是祖上傳下來的一面舊鏡子,我只希望我摯愛的內人能回來……」說著說著,濃厚的情緒凝結成淚珠,落了下來,「陰陽師大人,難道我就……什麼事都不能做嗎?」

「內人離開後究竟去了哪裡?我到底……這世間這麼大,我又該從何找起啊……我還能夠……再見到她嗎?」

座敷童子偷偷瞄著阿蒼的表情,不由得嚇了一大跳,總是笑容滿面的藍髮青年,這時臉上糾結著眾多的情緒。這次並不是錯覺或幻覺,他像是很認真的在考慮著該不該說出被隱藏著的某些事。狐仙無動於衷,心裡明瞭但不願點明原因。

「家主大人……」猶豫許久,阿蒼最終卻作出了乍聽之下有些毫無關連、令人摸不著頭緒的回應,「櫻花……紅色鳥居後的櫻花樹,那棵病重的櫻花樹,請您好好照顧祂,可以的話請每天對祂說說話……還有,也請您無時無日的相信尊夫人總有一天一定會再次回來。」

「請您不要認為這只是迷信,請您相信這些異界、無名神祇的力量,有時,小小的信念也能發揮出強大的力量,強烈的期盼著的話,願望總有一天會成真──」

「然後,只要還活著,總有一天就會再見面吧……」阿蒼說完這句話,就此沉默不語,彷彿真的和環繞房中的鳥獸戲畫融合,進入畫中,成為畫的一部份。

「我果然還是沒辦法不管這些事啊……」

一身藍的阿蒼站在櫻花樹前,默默的進行祓禊儀式,隨著每一次手中器具的揮下,噹噹的聲音不絕於耳,持續地在這片綠林中迴蕩著。狐仙乖乖的待在一旁,盡量不防礙到儀式的進行,只有在某些必要的時候,才出借自己的力量,幫幫同伴的忙。

半晌,繁複的儀式結束了。阿蒼輕撫著壯碩的樹幹,在心裡對祂說了一些話。然後就收起滿地的儀式用品,準備離去。

「阿蒼先生,您今天就要走了嗎?」

背後傳來細薄若蚊的孩童之音,座敷童子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來到櫻樹前,看著阿蒼和狐仙的舉動,這天,她穿的是櫻紅印有朧夜家千月家紋的浴衣,她將手上提著的包裹交給阿蒼。阿蒼打開來一看,是紅豆內餡的萩餅。

「這段日子以來謝謝您,這是家主大人要我拿來的,算是謝禮。」座敷童子誠心地向阿蒼鞠了躬,「但我還是有些事想問您……」

「您是想問櫻夫人的事嗎?」阿蒼長嘆一聲,那語調和在妖怪集散地時一模一樣,又露出了那種掙扎著要不要說的表情。他突然發現座敷童子和前幾日相處時軟弱的樣子不同了,雖然只有一點點,但他確實看到了身為家庭守護神所應具有的神光出現在面前的女孩身上。

原來,儘管是再怎麼懦弱的神祇,也是有力量的。

阿蒼溫柔的笑著,這麼想著,也就不再糾結……該不該說出那些事了。

「接下來我要說的,都只是我的猜測。」他終於鬆口,深吸一口氣後,「那位櫻夫人其實……並不是人類,而是櫻花樹的神祇,這棵櫻花樹……就是櫻夫人的本尊,對吧?」

座敷童子有點訝異,但聽到這句話,注視著阿蒼的雙眼,還是點了點頭。

「果然沒錯啊,那麼……作為櫻花樹的神祇的櫻夫人,也是原先朧夜家代代的守護神吧?唔,以祂那麼強大的力量,說不定某段時間也曾經擔任過這個地方的守護神。」

「總而言之,朧夜家的人雖然無法看見一般的妖怪,但好像能看見某些具有神格的妖怪,像您、附喪神和櫻夫人,卻很難分辨祂們和人類的差別,所以,諸位不說,祂們自然也不知道吧。」

「櫻夫人祂大概也從來都沒有向家主大人說明,自己其實不是人類的這件事吧?也許是害怕會被排斥和疏遠,還有,祂也不想嚇到家主大人吧?」

「愛著家主大人,和家主成為了夫妻的櫻夫人,就這樣一直隱藏著這個祕密,本來或許直到家主大人離世都不打算揭穿的……畢竟人類的生命短暫,能夠在一起的時間也只有這麼幾十年,兩人一起扮演著一對平凡幸福的夫妻也不錯,可是──」

阿蒼張開雙手,承接著由上而下飄落的花雨,那是千年櫻──櫻夫人,對所愛之人所施加的祝福,永遠都不會退去的強烈祝福。

「改變的契機是……阿寧大人的到來。」

「如果櫻夫人不是人類的話,那麼身為親密友人的阿寧大人也有很大的可能性並非是人類,而是其他地區的妖怪或神祇吧?您那時說的『對大家都很親切』,指的除了是朧夜家的人們之外,也是在指這座城中的妖怪們吧?然後,從阿寧大人最後拿走了三尺鏡來看,祂這次來這裡的目的就是這面三尺鏡吧?」

座敷童子低下頭,簡直無法想像……那個每次來訪都會帶來好吃的和菓子分送給所有人的阿寧大人,那個在櫻夫人忙碌時會帶著自己去找妖怪們玩的阿寧大人──

從頭到尾原來都是為了得到三尺鏡嗎?

「三尺鏡具有強大的祓除能力,或許是櫻夫人為了驅逐聚集在這個地方的污穢和不詳才特地找來的吧?就算阿寧大人一開始只是打算借了用完就還,櫻夫人也可能擔心這會對朧夜家造成什麼影響而一直猶豫著遲遲不答應,商談漸漸的變成了爭吵,也許是在一次爭吵過程中……三尺鏡就這麼被打碎了。」

花瓣隨風而來,是來自各個地方的神靈給與千年櫻的祈禱,四周的樹木枝節隨風擺蕩,起了鮮綠的、充滿生命力的波浪。波浪向著遠方而去,要將祈禱傳送到任何一個需要的地方。

「阿寧大人慌慌忙忙的跑走了,櫻夫人則是急著想要修復三尺鏡。以神祇的力量,想要復原具有神聖之力的東西應該是很容易的,這時卻出現了一個麻煩──三尺鏡的碎片缺了一塊,不知道掉到哪裡去了。這個……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阿蒼攤開手掌,手中擺著的就是那天座敷童子見到的,那個反射著日光的怪東西──三尺鏡缺少的最後一塊碎片。

「在怎麼找都無法找到的情況下,櫻夫人想了好幾天終於做出了決定……祂選擇了竭盡自身之力,無中生有,製造出缺少的那一塊。祂知道這麼做的後果如何,有可能因此賠上自己的生命,再不然就是永遠無法化成人形。儘管如此……所以,我認為祂是一位很偉大的神祇,為了保護重要的、珍愛的人,願意犧牲自己的一切。」

「三尺鏡的消失,櫻夫人的神隱,這兩件事導致人們容易被流言暗示而只見到他們想看的,後來,回復原狀的三尺鏡被阿寧大人看到了,接下來,就和我向家主大人解說的差不多了。只是……祂大概是先向天狗他們打過招呼才離開的。」

阿蒼解釋完,狐仙見座敷童子似乎還是有什麼地方不解的樣子,自動接了話:

「阿蒼不準備兩種說法的話,那些否定妖怪存在的人們是不會了解的。」狐仙高高的昂起頭,彎著狐狸眼微笑,和往常一樣總是喜歡奚落人類的不是。

座敷童子不語,細細地咀嚼著阿蒼和狐仙的話。一開始是有些無法接受,但慢慢的,祂的心平靜下來。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困擾著她的,心中糾纏成一團的疑惑也就此解開。

難怪,櫻夫人這個月以來總是心神不寧、像是一直在擔心著考慮著什麼的樣子。

難怪,櫻夫人消失前的那一天會來找祂。

難怪,櫻夫人會嚴肅又溫柔的對祂說出那一句:朧夜家就拜託你了。

失去神格的妖怪就不再被朧夜家的人看見,想必傭人們一開始看到的,應該就是失去神格而逐漸變回原型的櫻夫人了。

「知道了真相後,妳又打算怎麼做呢?三尺鏡……要追回來也可以,只是,阿寧大人……祂來自的地方,也需要這個東西吧。」

對於阿蒼的提問,座敷童子又低下了頭,仔細思考了一會兒後,反而以疑問來作為回應:

「不只失去了三尺鏡……也失去櫻夫人的守護後,今後的朧夜家又會如何呢?」

「這個嘛……」阿蒼本來似乎已經準備好一套說辭了,但看見座敷童子若有所失的樣子後,他改了口,「這個要看您怎麼做吧?朧夜家的『現任』家庭守護神。朧夜家可是非常努力的在供奉您喔,您身上不斷變換的衣服就是證明呢。」

「阿蒼先生,我根本就做不到。」座敷童子激動起來,「憑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根本就什麼都做不到,說什麼守護神,我沒有把握能保護朧夜家。」

「所以我想,能不能請您留下來守護朧夜家呢?您解決了『神隱』的事件,家主大人一定會對您非常禮遇的,而且妖怪們也……」

阿蒼苦笑了起來。

「您並不是一個人啊,而且……我嗎?不可能的,我是沒辦法定下來的,您不是也聽到天狗說的話了嗎?我是『被驅逐者』,被人類驅逐,永遠不可能真正在人類的社會中找到一席之地。」阿蒼試著想用微笑來掩飾落寞的情緒,但話中的內容卻讓座敷童子聽了瞪大眼睛。

被驅逐者……

春城中的妖怪間,還流傳著另外一個和青鬼有關的故事。

傳說,心地善良的青鬼和心思單純的紅鬼是好朋友。紅鬼很喜歡人類,想和人類好好的相處,但人類懼怕紅鬼的力量和樣子,每每見到紅鬼,總是尖叫著跑開。

紅鬼把這件事情告訴了青鬼,善心的青鬼為了幫助朋友,不惜以自身的流離失所作為代價。他想了個辦法,當天晚上便離開兩人原先居住的地方,在另一個地方假扮成一個無惡不作的惡鬼,他也變得越來越孤獨。

他知道這麼一來,必定會有人類來討伐惡鬼,只要紅鬼能夠遵循他的指示,適時加入人類軍的那一方,並給予人類幫助,就能輕易的降低人們的心防,和人們打成一片,不論是以「鬼」的身份或是假扮成人類。

後來,他的計劃果真成功了……

「當年,明明是我對他說:『不要再來找我了,要是人類看到你和我在一起,又會逐漸遠離你的。』,沒想到,最後耐不住寂寞而先回來的人,反而是我。」阿蒼的眼神,變得像前幾次一樣,像是在回憶什麼遙遠年代的事似的。

「可是,當我好不容易回到回憶中最後把他留下來的地方時,卻發現他已經不在了,用他最擅長的圖畫留下來的,只有一句話……那也是我好不容易教會他寫的唯一一句……」

如果「東之間」的窗戶沒有關上的話,由櫻花樹前能夠直接看到朧夜邸五樓的那面牆。那幅被所有人認為佈局不佳的圖,將所有的線條連接起來之後,從遠處看,會變成鬼族的文字。

簡單的一行字,包含著許多情緒的一行字,穿越了時間和空間,阿蒼曾經告訴家主的那句話。

──只要還活著,總有一天就會再見面吧……

那是即將遠行的重要友人,留給不曉得在未來的哪一天,會回到這裡的他的唯一、也是最後一段話。

見到氣氛突然有些凝重,狐仙決定出來打圓場。祂攀到阿蒼的右肩上,用尖銳的話語安慰著同伴:「阿蒼,你還有我啊。雖然我覺得跟著你總是會遇到很多很麻煩的事啦……」

阿蒼沒有回話,只是輕輕的撫摸著狐仙火紅色的毛,座敷童子卻察覺,他的表情變柔和了。這幅景象又再次給祂似曾相識的感覺,祂卻和往常一樣,想不起來在哪裡看過。

枝頭上,壯麗盛開著的櫻花紛紛掉了下來,樹下下起了粉紅色的櫻花雨。粉紅色的花瓣層層堆疊,將在那場大火中重創過的心和記憶全數埋藏底下,讓人將之全數忘卻。

尾聲

那一天,不知道是在多久之前的那一天,也是櫻花飛舞的天氣。粉紅色的櫻花紛飛,繞著風跳起螺旋的舞蹈。

有些許的花瓣隨著被樹枝岔開的氣流由窗外飛入,輕柔的附著在年輕畫師的畫筆上,穿著與春天紅色葉牡丹相同色調和服的畫師微瞇起眼,將畫筆上的花瓣一片片的摘下,小心的放在一旁,惟恐弄壞了櫻花樹賜下的美麗恩澤。

「赤大人,您好像很喜歡畫畫的樣子。」

聽見由背後傳來的微微細音,畫師──朽紅葉赤想都沒想就知道是誰來了。他苦笑著,沒有回過頭,手中的筆絲毫無意停下。

「沒辦法呀,我有一位友人,他叫我不要再去找他了,但是有些話,我實在很想告訴他。我不會作曲,也不會寫字,只能用我最擅長的畫圖來記錄我的心意了。」

「那麼,如果有一天,因為火災導致您所有的圖畫作品都被燒毀了,那又該怎麼辦呢?」背後的聲音仍然像他待在這裡的每一日一樣,好奇、無惡意的提出怪問題。

「嗯……那麼,我就把圖畫畫在某個亙久不變的東西上面,這樣總有一天會被那個人看到吧。」紅色和服的畫師開玩笑似的說著,只是敷衍座敷童子的話,他並沒有怎麼認真看待這件事,但手上的筆卻停了,手微微顫抖著。

他知道的,現在最要緊的,是將他對那位友人的感謝畫下來,還有,他那些日夜一直期盼著的事,有關人類、生物們、妖怪們、還有鬼……

對了,那就畫鳥獸戲畫吧,但還要再加入一些妖怪。他期許著,在將來的某一天,人類和鬼能夠像這些樣貌不同的鳥獸一樣,和睦容洽的相處在一起。

「沒錯,只要還活著,總有一天就會再見面。所以,我只要、只能做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不需要有任何迷惘。」

提振了一下精神,撤除桌上已經畫得滿滿的紙張,畫師在另一張空白的畫紙上,提筆畫下昨晚他在夢中看見的事。

空白的畫紙上,栩栩如生的人物逐漸浮現。那是山伏打扮的青鬼和他的好朋友,一隻火紅色的狐仙,笑笑鬧鬧,相互扶持著,一同走過這片大地的圖。

那張圖,也成了畫師身後的座敷童子記憶中,唯一在未來的春城大火的重創中被遺忘,卻在潛意識中留下最美好印象的部份。

懷抱著對那樣的未來的理想,畫師拚命的、幸福的畫著畫,也期盼著在遙遠未來的某一天,能夠再與那位總是為他著想的朋友相見。

──青鬼……阿蒼,時光荏苒,只要都還活著,相信我們兩個,總有一天一定能再見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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