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祭》重修版。

劇情大方向和原版差不多,修正了一些冗詞贅字還有修正了部分邏輯不通順的情節,順便也把高中時因為投稿校刊的字數限制而拿掉的劇情和設定放了回去,今後若與其他篇章有部分情節關連,也請以重修版中的設定為主

※高中時創作的目前還是會留在部落格中,雖然是有點青澀中二的文筆,但也算是我成長的記錄,所以就不刪掉了。有興趣的人可以去看看我那有點像黑歷史的文筆,只是可能會有點傷眼睛……

在妖怪登場的部份稍微借鑑了一下霜島桂老師「封殺鬼選集」中那種一個個出現的寫法,也推薦大家去閱讀原作品,和霜島桂老師筆下優美的世界相比,我這只能算是粗劣低俗的模仿而已。

 

 

 

 

梅祭

 

 

楔子

紅豔的十五夜月當頭高升。

怪異又不詳的月亮,將鮮血似的月光投射在冬城內一條看似狹窄,卻足以讓兩輛板輪牛車並行的街道上,彷彿正式試圖嘲笑著大地上所有不自量力,妄想與無法改變的現實對抗的人。向著遠方延伸的黑暗街道,這時看起來就像是分隔人世與彼岸的三途之川。

而在這樣的街道上──

踩著單齒木屐的清秀男子正狂奔著。

未鋪上石子的泥土路面凹凸難行,所經之處逐漸有莫名的黑影籠罩上來。儘管如此,在那一大片的黑暗中,那身白底帶有梅花家紋的狩衣仍舊顯眼。

狩衣隨著奔跑時捲起的氣流飛舞著,起時又落。然後,又隨著男子一次突然的躍起,白色的狩衣有如在一年最嚴寒之時最先綻放的梅花般展開來。迎著不知從何而來的狂風緩緩的調整自己的身體,慢慢往半空中飄去。

男子──就這麼隨著那一躍遁入夜空中,宛如被那大大的十五夜月吞噬了一般,身影很快的消失在那裡。

而後大地上又恢復寂靜,就像是什麼人都沒有到來過似的。只有殘存於空氣中那股淡淡的花香提醒了男子曾經來過、存在於此的事實。

……在城牆上,漆黑的巨鷲從頭到尾目睹了這一切。

儘管知曉前因後果,但礙於自身能力卻什麼都無法做到,那雙金黃色的大眼睛閃了閃,祂已經不再哭泣了,但是心裡還是糾結著眾多的情緒。最後終於……做出了決定。

祂仰天長鳴,張開足以將整座冬城包覆的巨大雙翼,拍翅而起,身形也隨後隱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於是,在戰火於不遠的地方蔓延開來的此刻,一直守護著冬城的神祇──鷲,就這麼離開了。

上篇

自從那一年的戰事結束後,冬城就沒有再被捲入戰火之中。被平靜安詳的氛圍包覆著的冬城,在五十年中,隨著時代的推演改變了樣貌。

淺白的大理石石板以不快不慢的步調逐漸鋪上了每一條街道每一個路面,阻隔一遇到雨神出巡就會泥濘不堪的泥土地。

原先破舊斑駁、散亂的城牆也轉為整齊筆直的石牆,重新由漆匠漆上的雪白色彩有意無意地呼應著冬季降雪時那漫天紛飛、如綿如絮般的雪花──在這座以「冬天」為名的城中,人們見慣的還是落雪後的一牆銀白。

而沿著白石板的街道一直向東方走去,就能離開冬城,到達一片叢生著雜草,被人們稱為「獸原」的荒原。

旅行者間謠傳獸原上居住著兇狠邪惡的野獸精怪。也因為據說那些非人之物總是會出沒於月黑風高的晚上,吞噬過路的人,所以從來沒有人敢在夜晚時於獸原上多加逗留。就算不得以必須經過,也總得提著據說有驅邪法力的桔梗紋紙燈籠,戰戰兢兢地在半人高的雜草叢中前行著。

也是因為這個傳言,獸原成了鮮有人跡的地方,甚至於無人得知在獸原的正中央,有一大片被藏在荒煙漫草中的梅花林……不過這都是後話了。總而言之,以上的傳言,似乎不足以驗證這天清晨的獸原。

站在微微有些積雪的石板路上,背負沉重貨物,手提紙燈籠,正準備到獸原中去採集稀有藥草的行商人揉了揉眼睛,一度以為自己是因為太早起而產生了幻覺。

該是杳無人跡的獸原上出現了一抹由遠而近,背光的人影,行商人一時之間還以為是傳說中噬人的妖魔鬼怪出現了,忐忑不安的再度望去,多看了幾眼後才發現不是。

獸原上悠閒漫步著,往冬城裡走來的人影是名青年。隨著距離逐漸拉近,青年的樣貌也由背光的模糊轉為清晰。

青年有著褐色的短髮,穿著與麒麟花同色調的淡紅浴衣,臉上是──有點令人驚豔的美麗長相,看似溫柔隨性,那雙暗紅色的眼瞳和時時掛在嘴邊的微笑卻讓他整個人的氣質由溫柔轉為沉穩和若有似無的落寞,這樣的青年……

是了,行商人終於想起青年的身份。

在冬城城東的一角有間名為「紅葉堂」的古畫店,那是一間不可思議的古畫店。

據說──那間古畫店中有名常常無償接下來自各方人們「委託」的年輕畫師。舉凡逃過死劫、降妖驅魔或是一些瑣碎的小事,只要是出於善意的委託他都會接下。年輕畫師最常掛在口中的一句話就是:他想盡力讓每個人都幸福。

店中的年輕畫師……似乎正是眼前的青年,冬城中老一輩的人們都恭敬地稱呼他為「赤大人」。奇異的是,沒有任何人能說出青年的來歷,他的過去、他還自哪裡、他的身份,這也讓青年全身朦上了一層迷霧般的氛圍。

只是,這樣一位受人敬重又神祕的人物,離開冬城,到獸原裡去是為了什麼呢?

「早安啊。」

畫師的聲音由不遠處傳來,沉著的聲音說著尋常的話語,像是在這一夜間遇到了什麼好事般高興地向他打著招呼。行商人正想應聲,卻在注意到某件事時僵住了。

畫師的頭頂上籠罩著兩團黑霧,黑霧凝聚成令人感到不詳的形狀……是角,就和地獄百鬼圖中,負責看守黃泉之門的獄卒相同,那不是人類該有的東西,是妖物的角。

行商人開始覺得不安了,平時從寄席上、從狂言師那裡、或從同行的討論間聽來的諸多鄉野怪談一一浮現在腦海中,徒添恐懼感。行商人也隱隱約約記得祖母曾經向自己說過,獸原上也住著吃人的「魍魎」,魍魎會模仿人類、化成人的樣貌,到城裡、人群中尋找祂的獵物……

注視著越來越近、似人非人的身影,行商人僵硬的身體在感受到生命危險時終於又開始活動了起來,不太靈活的四肢連滾帶爬的以最快的速度往城裡跑去,背上的貨物奇蹟似地沒有散落一地。他拋下手中映出火光的紙燈籠,扯開嗓子用最大的音量高喊:

「妖怪啊!妖怪出現了啊!」

畫師拾起行商人拋下的紙燈籠,略顯不悅地皺起眉頭。但他還是輕輕地呼出一口氣,溫柔的把紙燈籠中的火吹熄了。

如果行商人剛才再多留意些,應該還會發現他身邊的雪地上有著一排特殊的足跡,像是有個隱形的夥伴正與青年同行著。

剎那間,足足有半個人高的大老虎無聲無息地現身,踏在雪地上。金黃色的毛皮讓人容易聯想到秋日豐收的稻田,毛皮上爬滿了狀似植物藤蔓的黑色花紋,多少遮去了身上的金色神光,在銀白的雪地上卻還是格外顯眼。

「逃走了啊……嗯,也難怪,在這種地方看到這種東西,一般人果然還是會害怕吧?晚點再去向他解釋清楚吧。」

「赤,你還敢說啊?早就要你多注意一下了,你想讓城中的傳言再多幾個嗎?把角收起來!」見到青年又想以微笑簡單帶過自己的過失,虎神沉著臉威嚇著。

「沒辦法啊,虎神,最近初到獸原的妖物很多,為了不被錯認成人類而惹上許多麻煩,只能用這個樣子去見祂們了。」青年畫師──赤嘴上是這麼說著,卻還是聽從大老虎的話,一動念,頭上的兩團黑霧很快就散去。

赤四處張望著,並不是怕兩人對話的詭異情況被他人看見,虎神知道,他是在尋找作畫的題材。清晨時分無人的冬城街區對畫師來說有著莫大的吸引力,至於街坊傳言盛行帶來的生意冷清還是其次。

虎神暗暗嘆了一口氣。

認識赤已經好幾年了,祂深知對方的單純和隨性,但是有時候祂真寧願畫師是個嚴謹的人,冬城裡的傳說十之八九就是圍繞著畫師發生的。祂也對畫師耳提面命,但對方壓根就沒幾次把祂的話放在心上……

想到最後,虎神還是決定把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拋在腦後。

「現在呢?要先回紅葉堂,還是直接去見第二位委託人?」祂隨口開啟了新話題。

赤不加思索就回答了,顯然這個問題在他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去見委託人吧,紅葉堂最近也沒什麼客人,況且有新傳言在,人們短時間內應該不太敢再到店裡來。」

日神漸漸開始在空中巡邏了,赤隻手遮在眼前,擋去了不少刺眼的亮光,注視著向遠方延伸的石板路,喃喃地又補上一句:

「第二位委託人的家在城西呢,很長的一段距離呀……慢慢走的話,中午前大概能抵達吧?」

第一件委託是在三天前接到的,來自獸原上妖怪們的委託。這一晚他到獸原去,正是為了向妖怪們報告目前調查到的結果。

自從五十年前神明──鷲離開後,冬城與獸原就成了妖怪們的樂土。妖怪們喜歡在夜深人靜時偷偷捉弄晚歸的人們,或是在獸原上集會──而妖怪們的集合地就在獸原正中央的「百梅林」。儘管如此,原則上妖怪們卻鮮少做出真正加害人類的事,從頭到尾……也只是從心所欲的玩而已。

逍遙自在的妖怪們,卻在幾天前接到了新守護神即將臨駕於冬城的消息。

又擔心如果新神明是個不好相處的人、往日嘻戲笑鬧的生活不再,才想委託朽紅葉赤──這位專門為妖怪和人類解決各種疑難雜事的畫師來調查新神明大人的事。

「似乎不論來的是什麼樣的神祇,祂們都做好應變的準備了。」這是赤在聽完妖怪們雜七雜八的說辭後做出的結論。

關於新守護神,赤只能調查到零星的片段。

就算找了認識的禰宜打聽,但對方似乎也不是很清楚。之後也是好不容易才從某些已經見過新神明的鬼神那裡打聽到──這位守護神似乎是位喜愛梅花的人。據說祂周身環繞著淡淡的梅花香,時常穿著用黃色絲線繡上了梅花圖樣的狩衣,或是另一襲繪有梅花家紋的鵝黃浴衣。

妖怪們聽到這裡,很明顯全都鬆了一口氣──至少掌握了新神明大人的愛好嘛。然後就七嘴八舌地討論起該如何迎神,給神明大人留下最好的第一印象。

後來,得知神明大人在到達冬城後,會巡經獸原及百梅林的妖怪們,更決定了要在百梅林中舉辦觀賞梅花的「梅祭」。於是討論就到此結束,興高采地各自作鳥獸散,說是要去張羅梅祭的必需品。

事到如今,妖怪們委託的事項已經可有可無了……當赤以為這件事已經告一段落時,又接到了虎神的通知。第二件委託是人類的委託,來自一個他曾經為其畫過幾次畫,算起來卻也沒見過幾次面的人。

就如同他自己所說的,一人一虎在正午左右來到了委託人位於城西的家,一間看起來已經有著歲數的平房。雖然也算是貴族的家屋,但看起來著實簡陋了點。也沒看見打理屋內的傭人,整棟建築物安靜到讓人有些懷疑到底有沒有人居住在這裡的程度。

從門口沿著老舊的木板走到底,拉開最裡面的雪見拉門,泛黃的榻榻米上,第二位委託人就等在那裡。

「赤大人嗎?」

有著介於神經質與嚴謹之間的五官,歲月在臉上刻劃出深深的皺紋,身上穿著據說能夠避邪的魚鱗花紋和服,眼前這位就是……遠野家分家的鶯夫人。赤曾經聽說鶯夫人是得了無法治癒的病才導致了夫家的疏遠,但在過去僅僅見過的幾次面中,赤一直無法判斷傳言是否為真。

雖說是貴族,擁有不快樂的政治婚姻的鶯夫人,似乎是在被夫家疏遠後,為了不被攪入冬城兩大家族──源家和遠野家內部的權力鬥爭中,毅然地選擇了隱居之途,之後就一直過著一個人深入簡出的生活,那時的果斷和與世無爭的態度至今似乎還讓冬城中某些老一輩的人們津津樂道……不過在不知道這些事的附近孩童眼中看來,鶯夫人也只是一位外表宛如山姥、古怪嚴肅的老婆婆而已。

「是。」知道委託人的個性,赤做出簡明扼要的應答。

「我想請您幫我調查一件事,只是這件委託不怎麼容易。」

沒有任何客套話,鶯夫人開門見山的語氣讓四周的空氣為之一滯,連赤都在瞬間正襟危坐起來,只有虎神肆著有在人類面前隱身的能力,悠閒地在屋裡四處逛著。

赤點了點頭,於是鶯夫人開始述說起來:「從那個人神祕消失至今,算算也有五十年了吧,然而我卻到現在還記著他,不知為何,從來沒有一天忘記過那個時候的事──」

屋中瀰漫著馥郁的香味。赤隱約覺得這味道有點熟悉,混雜著花與燃香的味道,似乎在哪裡聞過。

「我和那個人的相遇也不過是出於偶然……是在我年輕時的一場賞梅宴上。那時的我似乎不知怎麼的得罪了本家的大宗,正在進退不得時,他是唯一肯出現為我解圍的人。」

鶯夫人簡略地將這部份帶過,逐漸放得平緩、不似平時嚴厲的語調漸漸將赤帶入故事之中,他也放任自己沉入當時的情境──赤習慣讓自己融入委託人的敘事之中,藉此對委託人的感受心領神會。

「那件事之後,我和那個人成了只在十五夜月圓時見面的友人。他說因為家族內部的事,不太能離開本丸御殿,所以我一直猜想他可能是源家本家的人吧?後來我才得知他的確也姓『源』,名字則是『早梅』──早開的梅花,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名字,他似乎是個很喜歡梅花的人,身上也總是帶著梅花的香氣。」

──梅花的香氣?冬城的新守護神也是個周身環繞梅花香的人,難道這兩件委託會有什麼關連?

──還有……鵝黃浴衣?

赤終於認出瀰漫在屋裡的味道了。古時候人們認為樹齡超過百年的梅樹會有罔閬之類的妖怪進駐,為了安撫這些罔閬,不讓祂們加害於人類,所以在每個月的十五日時都會到梅樹前祭拜。只是那似乎都是過去的事了。

梅花的香氣加上祭祀香燭的氣息,就成了屋裡的這股香味了。

赤試著想尋找這股香味是從什麼地方傳出來的,眼神不由得四處飄移,卻還是要費心聆聽鶯夫人敘述。

「源早梅……他是個溫柔體貼的人,當我憂鬱時總是能逗我開心,但我從來都沒見過他發怒或憂慮的樣子,也沒見過他穿其他的衣服……說也奇怪,和我見面時,他永遠都是那身繪有源家梅花家紋的鵝黃浴衣,也總是笑著對我伸出手,說著『沒關係,沒事了』──」

「對……他一直都是笑著的。我最記得的,就是他躍上梅樹,帶著溫柔的微笑望著天空的樣子,那時的他看起來好快樂、好滿足。他的笑容有種感染力,能將人心中的煩惱和鬱悶一掃而空。我一直很喜歡他的笑容,也深深的……著迷於他。」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鶯夫人已經改而帶著半夢幻半期望的口吻在講述著這段往事,宛如回到了還帶有青春和夢想的少女時期。

「就這樣,一年過了一年,十幾年過去了,我……愛上了那個人。儘管那個人從來都不多說自己的事,我對他知道的也不多,但是還是不自覺地期望著……第一次想在一個人的身邊留得久一點,第一次日日夜夜地思念著同一個人──」

「……也總是幻想著,總有一天那個人會到遠野家來提親。身為遠野家次女,論家業也輪不到我插手,我知道自己注定會成為貴族間政治聯姻的道具,但是對象如果是那個人、是那個人的話──」

──是那個人的話,說不定就能夠共組幸福的家庭吧?

赤還在聽著鶯夫人說話,視線卻停在鶯夫人背後的牆上。牆壁上沒有繁複多餘的裝飾,只掛著一個繪卷。因為長年遭受蛀蟲與霉氣的影想,已經看不太出來上面到底畫了什麼東西。

虎神猛然停下了不斷徘徊的腳步。

過去由愛戀和期盼所築起的幸福場景轟然炸烈。

「後來,聽說戰爭要爆發了,整座冬城滿是不安和哀嚎,那也是第一次……他在月蝕的晚上來找我,面帶微笑的……向我道歉,告訴我他因為戰爭要離開了。」

「那時的我聽到這裡心裡一片混亂,記不太得他後來又說了什麼話,只知道他好像下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決定。我試著想挽留他,但他不知怎麼的就突然從我眼前消失了。」鶯夫人稍稍停頓了下,似乎在理清自己的思緒,「從那之後,我就沒有再見過他了。我最終還是被作為道具嫁給了其他貴族,但就算是在那場婚禮上,他也依舊沒有出現……」

讓虎神停下腳步的原因就在於古老的繪卷。繪卷上那若有似無的莫名氣息引起了祂的注意,祂微傾著身軀,放慢、放輕步伐,一點一點接近繪卷。忽然,繪卷的正中央開了一條小縫,一顆大大的眼睛直盯著虎神瞧。

赤記得前幾次為了作畫而到這裡來時,也曾經見過這位忠心護主的附喪神。祂總是張大著眼注視著每一個來到房裡的人,對來訪者帶有不多不少的敵意。

「冒昧問一句,您想他會不會是在戰場上就……所以才從此回不來?我記得五十年前源家不是也有人在戰爭中死去?」

赤努力扼止想往繪卷望去的衝動,努力將注意力拉回對話上,給予委託人適度的尊重是他對自己的要求。

「不可能的,我在戰爭結束後到源家去探聽過了,根本沒有『源早梅』這個人,罹難傷亡的名冊裡查不到,甚至記錄所有源家人生卒年的名簿裡也沒有他的名字。」鶯夫人斬釘截鐵地否定了這個可能,「我在這五十年中一直想得知真相,有關『源早梅』這個人,和他當年突然消失的緣由。」

「既然這樣,早在五十年前就能委託其他人調查了,您又為什麼要等──」

赤猝然噤聲,非人的耳朵聽見了除了自己、鶯夫人和虎神之外的第四個人的腳步聲。他也記得來過這裡的幾次都沒看見其他傭人,那現在的腳步聲是……

接著,他就目睹一名留著市松人偶式髮型,黑髮上佩帶了躲淺黃梅花,穿著樸素的墨黑普段著,面無表情的童子由紙門穿入,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的存在後,逕自繞過鶯夫人,又消失在另一側的紙門中。

赤微微瞪大眼睛,虎神則是因為對方身上的特殊氣息露出了有些戒備的神情。反觀鶯夫人大概是其中最鎮定的人了,從童子進入房內到消失的這段期間,她連頭也不回,臉上的表情一點都沒有改變。

──赤大人,那是來自黃泉國度的使者啊。

──我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至少想為自己活過的這七十幾年做個總結。我再怎麼被夫家疏遠,至少也是個有夫之婦,這份感情……我可以帶進墳墓裡,但至少想弄清楚那個自稱為「源早梅」的人究竟是誰。

──無論那個人當年是有不為人知的苦衷,甚至是從頭到尾都只是在玩弄我,對我這個來日不多的老人也無所謂了。我只想知道真相,

──還請您務必要查出來,拜託您了。

「這次的委託不好解決呀……」

從城西回到紅葉堂時,已經接近向晚了。即使離真正的夜晚還有一段時間,換作一般的商人還有可能會趕在閉店前盡可能地多拉一些客人,古畫店紅葉堂外卻早早就掛上了寫著「打烊」的木牌。

一人一虎在紅葉堂後的和室中休息著。

一個有些老舊的鐵製茶壺正在火盆上擱著。冷風不斷從紙門的縫隙灌入,好在紅葉堂的方位是坐東朝西,夏天時入射熱辣辣的陽光,能夠多少除去屋內的濕氣和霉氣──赤當時也是考慮到這一點才決定在這裡住下的;而這樣的方位,冬天時也不會遭受北風的直接侵襲。雖然不像其他坐北朝南的房屋還能兼顧風水,能夠在冬城找到這樣的住處,赤已經滿足了。

正當赤想在火盆中再添些炭火時,懶洋洋地趴在火盆旁的虎神冷不防開口了:

「每次牽扯到黃泉鄉的那些人,事情總是會變得很麻煩啊。我看還是不要再介入這次的事比較好,否則弄不好的話,可能會整個人被拉下去。」祂改趴而臥,眼睛瞇成了一條細線,似乎很享受這小小的溫暖,語氣卻意外的嚴肅。

赤愣了一下,才想到虎神的顧慮是從何而來。他苦笑著搖搖頭:「這次的委託是非接不可……放心吧,我想這次閻王祂們應該不會介入。」

「什麼意思?你今天不是也看見那個一身黑的童子了嗎?又是直覺判斷嗎?」虎神猛然張大雙眼。

「一身黑也不代表一定就是黃泉鄉那邊的人吧?」

赤倒了杯熱茶,手捧著茶杯卻沒有想要啜飲的意思。他只是看著冉冉上升的白色水霧,心不在焉的,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麼。

然後他就維持那樣的姿勢坐著不動了。

虎神也就由著他去了。反正在兩人認識的這幾年中,在每次有委託人總會見到面前這人進入這樣的狀態──赤有時會喜歡藉由神遊來將自己帶入委託人的故事中,原因……虎神自然也詢問過,而那時的畫師則是模模糊糊的說了什麼「要全盤了解後,才能找出讓所有人都得到幸福的解決方式」。

真的有必要做到這樣嗎?虎神不是沒辦法理解他的想法,只是有時候祂還是會不禁想著:應該還有更簡單的解決方式吧?

畢竟將自己帶入故事中的赤,有好幾次甚至因為太過感同身受而哭出來,還有短時間內激烈的情緒起伏──想起那時的「慘況」,虎神只覺得頭有些痛了起來。相比之下,要是每次都能像現在這樣安安靜靜的恍神,那似乎也不錯……

這麼想著,祂本來還打算安安穩穩地蜷縮成一團打個盹。才剛閉上眼睛沒多久,卻又感覺到有哪裡不對,然後猛地跳了起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整間和室內竟然已經籠罩在濃厚的白霧之中。

──是因為想得太入神而引來什麼東西了嗎?還是說……不對,現在不是思考這個的時候。

「喂!赤!」

赤仍舊維持著同一個姿勢,手中杯子裡的茶卻起了變化,蒸騰的水霧不斷由茶杯中湧現,瀰漫在整個房間中。煙霧密布的和室恍若神祇的國度,在水霧中若隱若現的淡灰輪廓,有一種特殊的朦朧美。

但虎神在意的並不是這個。

和室中擺著為數眾多的古畫卷,其中有幾張是虎神最喜歡的,更何況赤每次只要畫卷有什麼損失都會意志消沉一陣子,祂可不想再看到眼前這人露出那樣的表情……

情急之下,祂全身上下的黑色花紋泛出金色柔和的光芒,所到之處,水霧像是被驅趕似地急急奔逃著,從紙拉門和牆縫爭先恐後地流竄出外,在夜裡消失得無影無蹤。驅走水霧後的和室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火盆中的火仍然熾烈地燒著,可以說在方才水霧奔騰的情況下不熄滅還真是個奇蹟。

赤直到這時才回過神來,對著虎神毫無心機的笑著。

「妖怪們的,和鶯夫人的──我想這兩件委託應該是有所關連的。不過如果想解決的話,還是要到獸原裡去找妖怪們打聽一些事,畢竟五十年前的事祂們比我們還要清楚呀。」

虎神睨了他一眼,認命地起身準備出門。只是按捺下心頭想要大罵的衝動,暗暗又嘆了口氣。

兩道身影在夜深人靜的冬城中穿梭著,移動速度之外,就連妖怪們也只能看見模糊的黑色影子,更別提人類的雙眼了。虎神以極快的速度跟在赤身邊,對於非人的他們而言,夜晚是最不需要顧忌、最適合活動的時間。

繞過因為妖怪侵擾而造成的空屋區,踏過青苔蔓生的白石板街道。儘管已過十五夜,月光依舊如往常般溫和燦爛。遍灑著月光,銀亮的街道就像是向著遠方無盡延伸的神靈之道一般。

出了東邊城門之後,他們兩個絲毫沒有放慢速度,準確地往獸原上一個特定的地方衝去──藏於荒草叢生的獸原中的「百梅林」,美麗的妖怪聚集地。

只是,才剛踏入百梅林,一人一虎就徹底愣在原地。

被蒼勁樸拙的百年梅樹所圍繞著的妖怪集散地,狐火與鬼火等等,隨興地自由穿梭在尚未綻放的梅花花苞之間。與人類辦起的慶典相同的熱鬧氛圍,唯一不同的是參與祭典的人物角色。

臉龐如雞蛋般光滑、甚至沒有五官的,血盆大口裂至耳邊的:像野獸般身上長滿硬毛的,擁有碩大華麗的鳥翼的;怪異的長手長腳長脖子的,有著巨大尖銳的暴牙的……形形色色的外表。喚子鳥、黑川主、一目連……各式各樣來自不同地區鄉野傳說中的妖怪,現在卻和樂融融地相處在一起。妖怪們實在玩得太高興,一時之間竟沒有留意到一人一虎的來到。

赤之所以會愣住,並不是因為看見妖怪們相處的景況,而是由於百梅林中的景緻比起他前一晚到來時實在是有了太大的變化。

在白晝時可用來遮陽的簡陋棚子疏疏落落地立了兩三個──妖怪從不在意數量多寡,夠不夠等問題──作為裝飾的屏風倒是擺了不少。虎神驚訝地發現,屏風上精美的地獄圖,從筆調、構圖、風格到配色都是祂熟悉不已的,看來應該是出自於身旁的畫師之手。

原來你也畫過這種圖啊──正想這麼對身邊的人說著,轉過頭去又看到了放在梅樹下的一大堆酒罈。

估計妖怪們也已經找好梅祭上負責表演取樂的人了,下酒菜應該晚一點才會送來吧?祂和赤都不只一次佩服過這些妖怪的高效率。

「赤大人,有什麼事嗎?難道是委託有新進展了?」蒼老沙啞的聲音由一旁傳來,赤聞言驚喜地轉過身,大大的笑了。

「青行燈先生。」

提著青色紙燈籠的妖怪,青行燈,獸原上年紀最大的妖怪。在人類的鄉野傳說中,祂本來是鬼門的守門人,利用被稱為「百鬼燈」……或是「百物語」的遊戲集齊一百個恐怖詭異的故事後,就能將人拉入黃泉鄉。但到了這裡,見識過許多有趣與無趣之事,博知鄉野怪談的祂儼然就是妖怪們的說書人。

赤說明了來意之後,青行燈點了點頭,並沒有立即正面回應,而是點起詭異光暈的燈籠,帶著赤和虎神遠離雜沓之處。往百梅林的深處走去,那裡──同樣也被一大堆的梅樹圍繞著,卻比外圍更加清靜幽深。

三人在巨大的屏風前披草而坐。屏風上用金銀細線繡上了含苞待放的梅花,這裡是只有身份高貴的妖怪或神祇才能進入的地方。

「五十年前發生了很多事啊……」青行燈感慨地說道。

五十年前,冬城的城邦守護神──鷲,選擇了離開冬城。

但根據青行燈所說,這在過去並不是唯一的特例。

本來城邦守護神的離去也算是很普遍的事,過去在其他城中的確也發生過同樣的事,而離去的原因則是五花八門。

有的神明是因為力量已經衰弱到無法保護這個地方,有的是預知到會有更加強力的守護神到來而自覺任務已經完成了。有的只是純粹和人類定下了保護這裡幾年的約定,而時間到了就自顧自離開的,也有幾個單純只是神明與城中的生靈們純粹合不來的……然而五十年前,包括鷲在內的城邦守護神,幾乎都是為了同一個原因才選擇離去的。

「因為戰爭……赤大人知道,過去曾經發生過好幾次人類和妖怪間的戰爭吧?」

「我……聽說過。」

半伏在赤身邊的虎神悄悄地抬起了頭,看見對方聽見這個話題時,臉上是少見的嚴肅表情。

「發生在五十年前的事,可是比那個還要慘不忍睹啊。」

除了人類與妖怪的對峙之外,同時掀起的是,人類之間的戰爭。

最初的起因似乎是有一部份的人們在對抗妖怪的漫長過程中,為了補足對抗的資源而對一些較弱小的城邦發起了戰事……為了更有效的對抗妖怪,需要更多人力、物力,也需要更多能養活人口,收成食糧的土地。

以此為導火線,原先關係就不太穩定的幾個城之間一面對抗著妖怪,一面也為了爭奪零星的土地而大打出手,爆發了數場戰事。

儘管每次戰事都是在極短的時間內就結束了,無論是為了對抗為了掠奪……也是為了守護,到最後所有的因果都混在了一起。以「春夏秋冬」為名的四大城就這樣逐步地捲入了其中。

而在戰爭中犧牲的,不論是與城中的家人有過返家約定的人,還是思念著重要之人的人,預定在戰爭結束後就要相飲三三九度的人,期待著自己的孩子出生的人,對未來懷抱著夢想的人,全都、全都……

「城中的每一個人,都算是神明看顧著長大的、寶貝的『孩子』啊──」

城邦的守護神大多都是心地善良的神祇,自然無法忍受如此的血腥和殺戮,也不忍心看著自己長久以來一直守護的人一個個提早步入黃泉鄉。

如果是像秋城城邦守護神的那對夫妻那樣戰力高強的存在,或許還能夠在狠心地化作鬼心腸後,提刀上陣親自保護自己的城中的居民。

但是,如果是一般的,賜予土地豐收與帶來祝福、消災驅邪的神祇,面對這樣的人禍──卻是完全的無能為力。

明明只要閉上眼睛裝作視而不見,內心至少就不會再那麼難受了。可是,大部份的城邦守護神到了最後,幾乎都還是睜著眼睛。

自責、崩潰、哀慟。

提前預知了結果卻無法改變,或是試著想要改變,最後卻發現一切都是徒勞無功。在那樣的內心煎熬下,直到真的受不了了的時候,神祇們才紛紛選擇了離去。

「鷲大人在那個時候也是,一直、一直很努力的想要改變啊……」青行燈用這句話,算是為五十年前冬城守護神的離開做下了解釋,「但是赤大人想問的,不只是這件事吧?」

「我想問的是有關冬城內部,有關源家,源神迎大人的事。」赤的直接了當讓虎神瞪大了眼,不懂對方是什麼時候抓到大致調查的方向──況且還不知道這個方向是不是正確的。

聽聞這個名字,青行燈微微地顫抖了一下,似乎因為想起某件被遺忘已久的事而感到激動。

「神迎大人……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會呼喚這個名字了。」青行燈長嘆一聲,「神迎大人是個善良的人,只可惜──」

這是埋藏於荏苒時光中的記述。

冬城中的兩大貴族,源家與遠野家。源家世代治理冬城,當家為冬城城主,遠野家則是擔任御徒士與源家參謀的角色,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源家早就沒有了能讓家族上下一心的當家,現在的遠野家也因為家族內部的鬥爭而支離破碎。

而源神迎,是源家最後、也最年輕的一任當家,更是歷代以來最有才能,將冬城治理得最好的城主。

據說他是個溫柔善良的人,就算心理上承受了莫大的壓力,身軀早就因為長年的病痛而千瘡百孔,他在人前始終是微笑著的。那並不是因為逞強,而是他單純的不想讓任何人為他擔心。在青行燈的描述中,他彷彿超脫世俗的神祇般,從來就沒有發怒或煩躁過。

身為未來當家的他從小就受到特別的教育,沒有任何同年齡的朋友,他卻比任何人都還要能為他人著想。他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氛圍,就像是在冬日時依舊每天照耀、守護著大地的日神一般,和煦、明亮而溫暖。

「神迎大人說過,他最喜歡冬城中人們的笑容,他和赤大人你一樣,都是喜歡畫畫的人……可惜啊,他的作品大部份都已經找不到了……」青行燈停了下來,望著無止無盡的夜空,似乎在回憶著過往曾經看過的那些美麗畫作。

「他後來怎麼了?」虎神總覺得,再來就應該是重點了。

「死了。」

也不知怎麼了,青行燈忽然性情大變,轉讚賞為諷刺:「人類和妖怪的衝突,還有人類間的戰爭害慘了他。就算厭惡紛爭,身為城主的他,帶兵打仗本就是理所當然之事……只看這一點,他根本不適合擔任城主。」

「說什麼希望能帶來人類和妖怪間真正的和平,就算是只在這座冬城中也好,說什麼想要保護冬城不受侵襲……」

「明明是不太能勞動的身體,最後還是迫不得已的帶領著兵士們出發到戰場去。」

「就算戰爭奇蹟似地只維持了短短一段時間就結束了,他的身體卻等不到回鄉就急遽惡化,最後是在外地病死的……本來那樣的身體根本就不適合帶兵打仗啊。所以我才說了,他真的不適合擔任城主啊,還有那種愚蠢的想法──」

「人類和妖怪之間是很難互相理解的,兩方也很難沒有隔閡的相處在一起……就算是到了今日也是如此。」

青行燈說到這裡,就此沉默不語。外頭妖怪們的喧嘩聲傳了過來,卻顯得此刻此處反而更加靜謐。

「聽您這麼說,那位神迎大人……應該見過你們吧?」

赤嘆了一口氣,用略帶感嘆的疑問句為百梅林中的談話下了結語。

「然後,那位神迎大人,也是能夠與妖怪交流的人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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