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行奇幻空談

※本篇分為上下篇，此為下篇部份之五。

睜開眼睛時，一切的事物都在腳下。

無論是曾經有詭譎狐火飄動環繞著那塊區域，還是狐仙方才躲藏的芒草叢，錦鯉與金鯱的鱗片化作的枯芒花，全部都變得遠比指甲要小。

鳥瞰著這些事物，儘管剛才被氣流一同帶上天際時與狐仙被衝散了，藍髮青年仍不覺得著急，只是不由自主的抬起腳，挪動步伐。

往前行進了一小段距離，藍髮青年左右張望著，發現行走在這條路上的並不只是自己一個人，參與合戰的妖怪們、旁觀的神明們都走在自己身旁，或身前，或身後，身邊更多的是這段時間以來從來沒看過的面孔，大家都隨著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太鼓聲，跟著隊伍向前行走著。

咚咚、咚咚。

白上衣搭配紅緋袴、頭上頂著三腳鐵環的怪異巫女走在前面，漆黑藝妓的袖子中探出了幾隻蒼白小手；半個人高的達摩翻滾著前進，以兩隻腳行走、身穿半纏的青蛙與兔子提著紙燈籠照亮行走的道路。煙煙羅、雲外鏡、化貓、豆腐小僧、大百足、姑獲鳥……

咚咚、咚咚。

由紅臉、修行僧打扮的天狗所坐鎮的隊伍，浩浩蕩蕩的前進著。隊伍遠比想像中的要長，大概不只是春城和美里地區的妖怪與神明，就連鄰近莊的、從附近的山中、河中趕來的，那些愛玩愛湊熱鬧的妖魔鬼怪也在不知不覺間加入了吧。

出巡的月之神祇終於落到了山後，儘管東方天邊已經能看見朦朦朧朧的亮光，天際也跟著由黑轉為橘紅，再過一段時間日神就要攀上被染為淡藍的天空了，曙光乍現般的微亮環境中，此時，仍舊屬於夜間。

這麼一來，藍髮青年才終於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這才是真正的夜行。」

儘管這樣親身參與其中還是第一次，卻毫無疑問的相信著這一點，更有種強烈的「就該要是這樣」的感覺不斷由心底湧現。

百鬼夜行。

並非和夜晚剛開始時的妖怪們一樣行走在地面上，也並非毫無邊際毫無限制地浮在天上，並非在飛行，所有的妖魔鬼怪，甚至是一時興起參與的神祇們，全都行走在高高的天空中的，沒有地面的路上。

怪異的手長腳長四肢著地的攀爬著，有高聳入雲的大太法師緊跟在其後，長著及腰長髮的金色骷髏跳著滑稽的舞前進，頭大身小的福助拉著滿口黑牙、一頭蓬髮的青女房前進。

琴古主及三味長老等由樂器所化身成的附喪神也在夜行的隊伍之中，隨著隊伍前進也自動彈奏出愉快熱鬧的音樂，與不知從何傳來的太鼓聲及尺八聲合奏著，美妙的音色讓所有人聽了都感到舒暢。狐火調皮地穿梭在隊伍間，幽幽的火光讓隊伍彷彿是伴隨著一層青綠色的幽光前進的。

有如宣洩而出的洪水一般氣勢磅礡、形態多變的妖怪隊伍，一直從芒草原的這一邊，延伸到春城的另一邊去。

舉步。

或許也是因為「僅僅只要自然的向前走就好」，完全放鬆下來的藍髮青年，終於能夠好好回想這個夜晚所發生的事。

在屋頂上奔走的妖怪們，街上頻繁的百鬼夜行；丸子店前的冗長排隊，偽裝成人類的妖魔鬼怪。

在城中各處鬧翻了的考驗，漫長的夜晚中全然無人的街道；芒草原上的合戰，憂心忡忡的神祇。

妖怪與神明混雜其中的熱鬧盛會，如夢似幻的華麗鬥法競賽。以及，自己現下正參與其中的，真正的百鬼夜行──

──一切的一切，真的就和阿蒼自己很久以前聽聞的一樣。

春城在十幾年前曾經與鄰近的夏城間發生過數場戰爭，當時的合戰地點今日已經在上面有了小小的村落，經由某位畫師所留下的和樂平靜的浮世繪，完全無法與過去戰火延燒時的那幅景象有所連結，但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不可能完全不留下痕跡。

妖怪們模仿著昔日曾見過的場景，在芒草原上舉行著合戰，那份記憶至今也還是靜靜的躺在當年參與過的每個人心中，不是隨著時間被遺忘了，只是隨著被戰火重創的心，一同被壓抑了下來而已。

然而這些都還只是其次。

遠比這些都還要嚴重的，是那些在戰爭中死去，至今仍徘徊在人間的迷惘靈魂。因為仍舊對人世間懷有執念，無法自行找到前往黃泉鄉的路，也踏不進黃泉鄉的門扉，儘管黃泉鄉那裡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派人過來，每一次有能力牽走的靈魂，數量卻仍是有限的。

所以，才必須要舉行「引渡」。

儘管不常露面，但從過去直到現在，每到了月圓的夜晚，就會幻化成無數的蝴蝶，為同樣化作蝴蝶的徬徨靈魂指引去路……除了守護著春城外，也持續進行著「引渡」的淺春大人，長期下來，耗去的力量絕對不是一般人有辦法想像的。

過去可能還因為人們虔誠的信仰而能夠或多或少得到補充，在現今春城的人們已經漸漸將神明、將妖怪們的存在視而不見的情況下，消耗了力量，卻無法得到多少補充。因此在妖怪間的傳言中，作為春城守護神的淺春大人，曾經有一段時間是衰弱到連隨著陰雨而來的不詳之物都驅逐不了的。

為了挽救淺春大人，妖怪們動了起來。

或維持一貫的愛玩愛鬧愛熱鬧而大搖大擺地行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或改名換姓、改頭換面混跡於人群中，做出不同選擇的妖怪們以此作為今後在人世間「活下去」的方式之外，也藉此在春城中到處散布傳說怪談，試圖讓人們重拾往日的信仰。

妖怪們還為了力量日漸衰弱的淺春大人，將眾人之力集合起來，進行了可以說是奇跡一般的「引渡」。

從起初一小群妖怪間偶然的提議，至今春城外芒草原上的熱鬧盛會──為了順利地召集春城中所有的妖魔鬼怪，每每由那一小群妖怪「刻意」以一些小爭端來引發分成兩方的妖怪的合戰，並藉由合戰、以及之後引發的鬥法競賽來集合春城中的妖怪和神明們。在所有人都在盛會中到齊之後，接下來才開始進行「引渡」。

──在鬥法競賽的表面之下，悄悄舉行的「引渡」。如果不是先前正好聽過那樣的傳言，現在根本不可能將兩者聯想在一起啊。

不過，阿蒼卻隱隱約約的覺得，傳聞與現實還是有些地方不同。

雖然只是猜想，身為春城城邦守護神的淺春大人，在戰爭時或許也在一旁悄悄的看著吧？那麼喜歡人類的祂，在這種時候是絕對沒有理由缺席的。

祂是不是也曾經試著以自己的方式來阻止戰爭的爆發，到頭來一切努力卻又都成了徒勞無功？當時的無力感，隨著戰火的點燃多多少少也在祂的心中留下了傷痕。之後就算好一段時間都沒有戰爭，祂也以為心情總算平復了，卻又再一次看見了妖怪們模仿的行為……

──祂的心中又是怎麼想的？

重新被勾起了徒勞無功的無力感？憤怒嗎？痛苦嗎？會想著要中止妖怪們玩鬧般的行為嗎？但是，從祂方才的表現看來……

藍髮青年猜想，無論中間的經過為何，淺春大人大概終於釋懷，能夠好好的去面對那時的記憶了吧？所以現況才會演變成這樣。

──就連在點心店前排著隊的黑衣群眾，也會在不知不覺間被引導到城外的芒草原來。

阿蒼依稀記得，許久之前，雖然曾經不經意地看見妖怪們舉行著鬥法競賽以及引渡的場景，那時的景象儘管華麗，卻又不若今日，再加上「丸子戰」的傳聞也是過了很久之後才漸漸出現的，因此──

大概就連「丸子戰」這件事也是祂出於善意先行安排好的吧。阿蒼幾乎可以想像得出，因為某次看見兩派妖怪因找不到話題，想吵架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吵的窘樣，在某日深夜見聲不見影地拜訪點心店店主的淺春大人，為今後環繞著「每日限量十份的最高級丸子串」的「丸子戰」埋下了因果。

在深夜中無人的春城街道上，浩浩蕩蕩的百鬼夜行與爭奪著限量丸子串的黑衣群眾間的合戰一觸即發，在芒草原上轟轟烈烈的展開來。極少在人前露面的春城守護神則是默默在一旁看著，只有在妖怪們愈加過火時才會出手干涉。在妖怪們的引渡進行到最後時，適時動用自己的力量推上一把，讓這場盛會能夠順順利利的、圓滿的完成。

──真的是位十分溫柔的神祇呀。

形體佝僂、露出兇狠表情的山姥，聲音像嬰兒哭啼聲的哭嬰爺爺，吐著長舌頭的油紙扇，脖子上圍著紅色布巾的後送犬，背後的瘤隆起八隻長腳、形似蜘蛛的絡新婦……不知不覺間，思考結束的時候，也正是隊伍由芒草原回到熟悉的街道上的時候。

然而隊伍卻仍不停歇地向前走著，似乎就算夜晚過去，白日到來，也沒有結束的時候。

「阿蒼！阿蒼！」

狐仙一面大呼小叫著，一面急急忙忙地從真正百鬼夜行的另外一頭跑了過來。看起來已經在隊伍中打轉很久了，眾多的氣味又讓祂的嗅覺暫時失靈了，好不容易才靠著祂引以為傲的視力望見標的物。

──這麼說來的話……這一整個晚上的事，我似乎還忘了什麼東西……

藍髮青年習慣性地伸出手想要迎接重重撲來的同伴，這才發現左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塞了東西。他舉起手來，就著由天邊透出的微光一看，愣了一下，而後露出會心的笑容。

「……也真是位溫柔，又愛玩愛熱鬧的神祇啊。」

手中的東西是，一人一狐追逐了一整個晚上，由丸子店前一路追到了芒草原，還讓藍髮青年一不小心被團團包圍陷入危機的，長了一雙人類小腳的人類附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