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minar報告完之後心情輕鬆愉快爆字數的更新。

※實驗又卡住了……如果用這個當作祭品的話,可以保佑我之後一切順利嗎?

 

 

 

 

下篇 歸時曆

 

 

畫師──赤今日仍舊一如往常四處尋找著作畫的題材。

身上穿著的一樣是那襲與葉牡丹同色的豔紅和衣,手中拿著畫筆和和紙,赤細細畫下逐漸被秋意染上朽葉四十八色的美野。每每發現了感興趣、值得描繪下來的事物時,看起來與人類無異的臉上還是會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他沿著田中的小徑緩緩地一路散步下去。

眼前一望無際、成片成片的農田,在人們辛勤的春耕夏耘後這時已轉完飽滿的金色。田裡的農人們正將一束束的稻桿整理成堆,黝黑的臉龐上帶著汗水,卻掩不住對於豐收的滿足和喜悅。在赤走近時,還抬起手向他打著招呼:

「赤先生,早安啊,今天也出來畫畫嗎?」

「嗯,是啊。」

穿著深色甚平和柿色魚鱗紋的女孩嘻笑打鬧著,迅速由他身邊繞過跑過,捲起的氣流除了帶著屬於農地特有的濕潤泥土味和草的氣味外也混雜著濃濃的稻香。赤微瞇起眼,一面品味著那樣的味道,思考著該怎麼將之化為圖像保存在畫中,一面踏著有條不紊的步伐,追在男孩和女孩的腳步之後。

到達的地方是,清澈得有如鏡面一般的水池。

從田地一路悠悠閒閒地晃到了池畔,時間已經到了正午。秋高氣爽的天氣中,日神在出巡中仍舊不吝嗇地賜下大片的日光。少了夏日時的灼熱燙人,卻多了一份含蓄溫和的日光,灑在池面上時,偶爾也會吸引池中魚群躍出水面。

孩子們原先都聚在水池邊,或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漂亮的魚群,或是專注地伸出手在水裡撈著撈著,卻總讓魚從指縫間溜走。聽見他的腳步聲時,卻又會很快的抬起頭,笑嘻嘻地對他吆喝著:一起來玩、一起來玩嘛;有些孩子也會纏著他詢問著聽起來有些奇異的問題。

「大哥哥,這個水池裡真的住著神明嗎?」

「是啊,這個水池的神明從很久以前就一直住在這裡,守護著水池裡的居民了,雖然外表有點讓人懼怕,但祂其實很溫柔喔……就像是這個樣子。」

越是說著,他快速的畫了起來。頃刻之間,僅只見過一次卻已經深深記在腦海中的形象,隨著紙上一筆一筆落下越來越清晰:長著鐮刀般前足的池之主──大田鱉,正在池邊的石頭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整個水池。

儘管有著兇狠的眼神和暴躁的脾氣,赤在前幾天取材時卻看過這位池之主為池中的居民們驅趕水鳥的英姿,趕跑了水鳥後,池之主慢吞吞地挪動細長的節肢又回到了那塊石頭上,望著池中高興悠遊著的魚群時,目光更有一瞬間變得溫和了。

除此之外,他也聽過那樣的鄉野奇譚:據說每當池龜和附近的蛇群有了紛爭時,都是池之主去溝通擺平;據說這個地點的青蛙和田蛙在許久之前曾經有過一次地盤之爭,小小的爭執演變到後來幾乎成了蛙的戰爭,那時也是在池之主的協調下才平安落幕……

赤將這些似真似假的鄉野奇譚告訴了孩子們,手中的畫筆仍舊沒有停歇,說到了哪裡就畫到哪裡。很快地,紙上也沒有可以再作畫的地方了,完全成為了大田鱉各式傳說的繪卷。

大田鱉的繪卷最終在講述完故事後被他送給了孩子們。赤自己則是從懷中再摸出另一張全白的和紙,緊握著畫筆、散著步,尋找著下一個作畫的題材。

桑林和竹林、田野、架上了石橋的溪流、旁邊種著櫻樹的民家……美野的每個角落,明明已經畫過成千上萬次了,卻還是每天都興緻高昂地畫著,怎麼畫都畫不膩。要是被人問起了的話,赤也還是會笑著回答:「因為有『人類』在呀。」

……赤還是很喜歡人類。

儘管發生了那樣的事,正因為這段時間中和來到美野的人們相處著,被關心了被照顧了,再一次感受到了人類的溫柔和善良,「喜歡人類」的心沒有絲毫改變。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因為眷戀這樣的生活,也漸漸開始有了「如果這樣的日子能夠一直持續下去的話,似乎也不錯」這一類的想法。

──今後你要自己保重身體,好好的和人們相處。

──希望你能好好珍惜這樣的時光,也祝你從今以後每天能過得快快樂樂,能一直沒有煩惱的畫著自己想畫的事物。

他一直牢牢的記著阿蒼在臨走前像是安慰又像是叮囑的那番話,正因為記得,赤也很努力的想要照那番話中說的做。

──什麼時候想取材、想畫什麼就高高興興的盡力去畫,也有注意不再做那些會讓自己受傷、讓旁人擔心的麻煩事。

赤走遍了美野的每個地方。不只是朧夜家的人和跟著朧夜將軍一起來到這裡的兵士們,還有安心於青鬼的離去而漸漸回到這裡生活的人們,臉上總是帶著微笑的赤和每個人都處得很好,市子、農人、扛著工具的木地師、毛坊主、演奏浪花節的過路藝人、帶著刀的鄉士……形形色色的美野居民們也在相處過後紛紛化成了畫作的一角。

赤畫遍了美野的每個地方,有時還會跟著朧夜將軍一起被捲入帶給人們困擾的小小奇異事件中,但那些事件往往在朧夜家家庭守護神的幫助下很快的就解決了。

每一天從睜開眼睛起都過得快快樂樂的、每件事看似都往好的方面發展,煩惱之類的也理應不存在這樣的生活中的──

然而,這一天的赤,卻在作畫了一天後的逢魔時分,在火燒似的天色下踏上前往朧夜邸的歸途時,看著眼前在樹林中若隱若現的那個「東西」,疑惑了起來。

「這裡……原先有這條路嗎?」

「這條路到底通往什麼地方呢?」

隱藏在綠蔭中的小徑乍看之下毫無任何特別之處,不像神明小路那樣兩邊都點著石燈籠的莊嚴,也不像書籍中記載的黃泉鄉之路越往深處會越詭譎黑暗,雜草叢生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是很久都沒有人造訪似的。

要是路過這裡的換作是生活在美野的其他人,也大概只會輕輕瞄過一眼,得到「這條路是廢棄通道」的印象,卻幾乎不會有想要一探究竟的意思。雖然看起來尋常普通,畢竟是在逢魔時分突然出現的東西,對這一類的事物抱持著畏懼和厭惡的心情而敬而遠之。和人們相處的這段日子中,赤發現人們多少都懷著這樣的想法……

──沒辦法呀,在你眼中在你的畫中的這個世間明明如此美麗,可是卻也殘缺不全,令人無奈。

赤眨了眨眼睛,腦海中有什麼事一閃而過,卻不等他反應過來,注意力就先被引到了其他地方。身為鬼族的自己就算走入這種地方也應該不會出什麼事的,而且,赤也隱約感覺到在這條路的盡頭,似乎有什麼正在吸引著自己:

「這條路的前方,到底有著什麼呢?無論如何,沒辦法呀,是危險也罷、是會通往黃泉鄉也好,但總覺得那裡一定存在著值得一畫的東西……」

──會是成群飛舞的鮮豔堇色蝴蝶嗎?或是黃澄澄地連綿到山邊,隨風搖曳的大片油菜花呢?

還有襯托著滿山遍野的新葉的春霞和初虹、紅白躑躅花和笹竹叢……曾經聽人們或妖怪們提起過,自己也一直很想親眼目睹再提筆畫下的那些事物一個個浮現於心。雖然大多是不屬於現在這個時節的風物詩,赤卻仍舊不由自主地想像了起來:如果在這前方的,也是像那樣的風景的話──

心中抱持著期待,赤就這麼踏上了樹林中的小徑。

深綠色的林木枝繁葉茂,特別是在黃昏時刻,從上往下投下的樹蔭幾乎要和四周的陰影一起覆蓋住整條小徑。當秋風吹來時,暗綠的葉片翻捲過來,卻又會映著夕陽的餘光在樹林中灑下游移的光點,那副模樣,與其說是像夏夜中的螢火蟲,倒更像是帶著暖光的雨點。

再往更深處走去,茂盛的枝椏漸漸在上方結成了密密麻麻的深綠色穹頂,別說是夕陽的餘光了,甚至也無法從枝葉間窺見外頭的天色了。小徑上也積起了厚厚的一層落葉,草鞋踩過就發出陣陣沙沙聲。

照理來說應該要變得十分陰暗的樹林,卻仍能讓赤看得清周遭的一景一物的原因,並不只是因為非人的雙眼已經習慣了在黑暗中視物,還是因為前方有著異常明亮的光源……

光源處矗立著大大的朱紅鳥居。而在鳥居之後的是──才一踏過鳥居,赤就深深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

是櫻花。

是從天而降,散發著淡淡的金黃光暈,讓人感覺既溫暖又溫柔的緋色櫻花雨。

這陣櫻花雨又是從何而來呢?不需要花費太多心思就能得到答案──赤微微仰起頭,眼前是被大片綠蔭給環繞簇擁著,像是已經活了千年一般高大壯麗的櫻樹,滿樹的櫻花正不合時宜地盛大綻放著,也帶著那種溫暖的、溫柔的光。

然後,在櫻樹的下方,沫浴著櫻花雨的是朧夜家的家庭守護神──櫻夫人。

這位美麗的神祇今天仍舊穿著那身有著櫻文樣縫箔裝飾的樺色腰卷裝,踩著木屐,烏黑的長髮整整齊齊地梳成了片外髮型,淺褐的雙眼笑瞇成了線。臉上帶著優雅的笑容,手中拿著折扇揮舞著,一面踏著反卞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是在跳著舞,又彷彿是在斬除什麼似的……

──不對,是真的在斬除什麼。

赤瞪大眼睛,注視著面前不斷向著櫻花樹撲上的人形黑影。

儘管散發著暖光的花瓣將原先本該被黑暗籠罩的此處照亮得有如白日時一般,四周的陰影卻也愈發幽暗。諸多的人形黑影由四周的樹蔭、還有千年櫻樹的影子中聚集成形,伸長了爪子,向著中央的千年櫻花樹不斷湧去──

「抱歉了啊……但是你們這樣,可是不行的吶!」

櫻夫人一喝,手上單薄的折扇彷彿化作了大刀似的,隨著華麗的一轉身,扇面上的櫻花一閃,迎面襲來的黑影也被一一斬斷。但四面八方還是陸陸續續的有黑影成形,前仆後繼地後來居上,攻勢也愈發的快速兇猛起來,櫻夫人踏著反卞的步伐卻沒有絲毫延遲,持續揮落的折扇格擋住了每一次的攻擊,成功地在黑影群中保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後,再接著又是不間斷的斬斷斬斷斬除──

印象中總是一面微笑著遞上茶水和櫻餅,一面傾聽著朧夜家人們煩惱的家庭守護神,這時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了。

如果平時在大家面前展露出的樣子是含蓄地半開的話,現在就是絢麗的大片滿開了吧?手持折扇在花雨中斬除著黑影的櫻夫人,那副姿態也宛如凜然綻放的花一般。

──好厲害,真不愧是……朧夜家的家庭守護神。

佩服地緊盯著櫻夫人一舉一動、將所有的注意力全都放到那之上的赤,絲毫沒有察覺到從自己身後拉得長長的影子中,也探出了和四周一樣的黑影。

……對於這段日子以來依附在自己影子中的「東西」被櫻夫人一併斬除之事也毫無感覺。只是當最後一個黑影被斬除殆盡時,赤才終於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從懷中掏出了和紙和畫筆。

「好想畫下來、必須畫下來」,如此這般的想法占據腦海,要在紙上落下第一筆的同時,櫻夫人的聲音就先傳了過來。

「哎呀,是赤啊……怎麼這種時間還在外頭呢?」

只差一點就又要遁入那個不用面對一切的圖畫世界中,卻又在千鈞一髮時被拉了回來。赤抬起頭,正好看見已經將全部黑影都斬除殆盡的櫻夫人笑著將折扇收入懷中,接著理了理身上的腰卷裝,快步向他走了過來,同時還像是人類所謂的「母親」那樣嘮叨著:

「又是為了畫畫取材嗎?不過老是勉強自己的話,就算是你那樣的身體也會受不了的吧。喜歡畫畫也該有個限度,在作畫之餘還是要多留意身體健康啊,知道嗎?」

──今後你要自己保重身體,好好的和人們相處……

那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又在腦海中響起了。赤愣了愣,然後他聽到自己彷彿沒事一般地用帶著笑意的聲音回應了:

「嗯,我知道呀。本來也覺得今天已經畫夠了想回去了,可是沒辦法呀,因為看到了之前沒見過的東西,覺得前面應該會有更值得一畫、更讓人感興趣的事物,所以──」

「所以才留到了現在,到了這裡……是這樣嗎?」

「啊,嗯,對,就是這樣。不過真要說起來,我到了這裡之後所看到的,那個完全沒想過卻又十分華麗的,剛剛那個就是所謂的『祓除』嗎?」

櫻夫人定定注視著他,溫和中又帶著莫名迫力的眼神甚至讓他產生了自己的心思就要被看穿的感覺,所以才急急地轉移了話題。縱使如此,接在那句話之後脫口而出的「真的不愧是朧夜家的家庭守護神啊」,無庸置疑的是發自內心的敬佩之詞。

然而,已經來到他身前,抬手正要和平常一樣撫摸他的頭的朧夜家守護神聽到了那句話後,卻止住了動作。

赤看著櫻夫人若有所思地低下了頭,背向櫻樹的臉上帶著大片的陰影。儘管還帶著和先前一樣的優雅笑容,毫無來由、全然出於直覺的,赤就是覺得那樣的笑容中,似乎猛地被加進了什麼情緒。

──有些傷感卻又高興的、有些無奈卻又懷抱著期待的,那種既矛盾又複雜的情緒該要怎麼稱呼呢?

赤只擅長繪畫,雖然有把握能將那樣的表情和感覺完全描繪下來,卻無法找出一個適合去概括的詞。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因此感到些許的不安……面對露出那樣表情的人,也有點不知所措。

「櫻夫人您──」

「……不,只是做到這樣是不夠的。不過,這又該怎麼說呢?」

即將出口的詢問突如其來地被制止住了。櫻夫人頓了一頓,再抬起頭來時,那種無法形容的情緒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取而代之出現在臉上的卻是有些苦澀的笑容。

接著──

也不知道美麗的朧夜家家庭守護神是怎麼想的,在徐徐飄落的櫻花雨中,祂拉著赤在千年櫻樹下坐了下來。和紙和畫筆、作畫之事都被暫時擱置在一旁,櫻夫人從懷中掏出了裝著牡丹餅的包袱,先像是想要緩和氣氛似的笑著問了「要吃嗎」,又搖搖頭說了「接下來我所要說的,你就當作是在享用點心時的閒聊吧」。

說是「閒聊」,之後的那些話卻更像是某種「交待」或「叮囑」。

「剛才的『祓除』你也看到了,以我的力量只能做到這樣,但是這樣其實是遠遠不夠的。朧夜家……選擇了留在這裡,人們也漸漸聚集了過來,這裡將來一定會變成更加繁華的地方。」

「可是到了那個時候,被吸引了、聚集到這裡來的黑影也會多到現在無法想像的程度,到時候就已經不是我的力量能夠處理的了。」──說著那段話的語氣也異常的篤定。

正因如此,赤……總覺得櫻夫人似乎是在那個當下就已經預見了未來在這個地方會發生的某些事,而且那似乎不是什麼「好事」。

因為儘管手中的牡丹餅很美味,櫻夫人臉上卻還是一直帶著苦笑,也像是正在籌畫著什麼,準備背負起什麼似的──意識到這一點時,周身的氛圍、那樣的身影在赤的眼中,竟然有一瞬間與某道說著「我的最重要的友人」的藍色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也就只有一瞬間而已。

……赤試著平復自己的心情,接著就和這段日子裡的每一天時一樣,努力壓抑下內心那種讓自己喘不過氣來的自責悲傷感,試著讓自己照著友人留下來的那番話中的做。

──好好珍惜這樣的時光、每天過得快快樂樂、一直沒有煩惱的畫著自己想畫的事物。

赤喜歡人類,也的確會越來越常想著「如果這樣的日子能夠一直持續下去的話也不錯」。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麼,在那一瞬間後,對著手中美味的牡丹餅卻有些食不下嚥了。

於是他改而再將自己的注意力努力轉移到其他的地方上。將手上剩下的牡丹餅全部塞入口中之後,立刻就又拿起了畫筆、在地上攤開了和紙,一面聽著櫻夫人述說著「那個時候」到來時的應對方法,一面快速地在紙上畫了起來:

──面目未知周身卻帶著強烈神光的神祇大人;還有像是鏡子和劍一般卻寄宿著強大力量的神器。

「那樣的地方,那樣的『城』,需要的不只是力量更加強大的『城邦守護神』,大概也還要借助像八咫鏡、天叢雲劍、八尺瓊勾玉那樣的神器才行,如果能夠迎來並找齊的話,那麼這個地方一定能夠──」

一定能夠變成每個人都過著平穩平淡的生活,但卻能由衷感到幸福的那樣的地方吧?正是因為櫻夫人那麼說了,正是因為那句話和內心所想的其中一部份重合了,赤才能很快的投入其中,想像著那座城中的一切,並且一一將之描繪下來:

夜景、日景、雨景,還有最重要的……春日繁花吐蕊的絢麗之景。

──在因著春天的美景而被給予了「美野」之名的此地建起的城,一定也會有個美麗的名字吧?是會取作「櫻城」、「華城」或是「春城」呢?

啊啊,無論最終被取了什麼樣的名字,那座城中的美景、到時候在其中生活著的居民們和故事,只要在這個地方留得夠久的話,一定全部都能用這雙眼睛看見的那些事物……就算在作畫的過程中又想起了、意識到了什麼事,臉上的笑容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也好,赤依舊宛如逃避著什麼似的,持續的畫著、畫著。

直到身旁的櫻夫人點亮了提燈,拍了拍他的肩膀,溫和地說著:「好了好了,再畫下去身體真的會撐不住的……來吧,我們也該回去吧。」

外頭此時已入夜。

再度跨越了鳥居,通過了來時的樹林小徑後,接著回歸眼前的又是見慣了的人里風景。

河岸邊秋螢稀稀落落地飛舞著,逐漸黯淡下來的一閃一閃的光點,和櫻夫人手中的提燈相較之下,空虛寂寞的感覺反而容易讓人聯想到從黃泉鄉歸來的死人靈魂。

走上橫跨在河上的那座不久前才搭建好的石橋,往橋下一看,倒映在河面上的月影如此清晰明亮,簡直就像是伸出手就能將之撈起,又往頭頂上望去……

不知何時已經完全掛上了天際的巨大滿月照亮了大半個夜空。

平時習以為常的月亮,這時又大又圓又明亮到了讓人驚豔的程度,在無星的夜空正中央兀自放出璀璨皎潔的月光的樣子,有種讓人看得目不轉睛的吸引力,彷彿就這樣一直注視下去的話,就要被巨大的滿月給吸入其中似的。而在這樣的夜空和滿月下再等個一下子的話,大概也能看見傳說中乘著月光出巡賜福的月神和八百萬神吧?

如果在這時將目光轉移到前方的話,越過了立於盡頭處的道祖神後,則會發現石橋另一邊的村落中早就成了靜悄悄的一片。

不只是因為辛勤工作了一天後的人們早早就熄燈休息了,那些平時總會趁著人們睡著後到街上遊盪玩耍的妖怪們也不見了蹤影。

「祂們……是去參加『宴會』了吧?」

赤不是沒從妖怪們口中聽說過今晚的賞月宴會的事。

難得的大滿月,妖怪們似乎是從好幾天前就在期待著了,在這幾天中也總是嚷嚷著要爬到這一帶最高的那座山上去好好的欣賞,經過天狗的統籌,更是變成了一場這一帶的妖怪幾乎都參與其中的大宴會。

──好想……畫下來啊。

既然是賞月的宴會,一定會有賞月糰子和賞月酒吧?在宴會中,妖怪們是不是也會學著人類對著月亮舉起酒杯,然後一飲而盡呢?

總而言之,到最後大家都會喝得醉醺醺的,七嘴八舌地聊起有關於月亮和宴會,還有最近美野中發生的大大小小事吧?而畢竟是喜歡趣事和好玩事的妖怪,或許聊到一半就又會改而分成兩隊玩起遊戲了──赤不是沒有想像過賞月宴會上的場景,一定是熱熱鬧鬧、讓人好生羨慕的吧?但是,在妖怪們邀請他一起參與宴會時,赤卻還是回絕了。

表面上用的理由是「我想試看看自己一個人欣賞大滿月」,其實那時的赤也有點害怕,如果自己真的到了賞月的宴會上去、如果在酒酣耳熱後完全放鬆下來的話……說不定就會變成是妖怪們要安慰情緒潰堤的他了,他到了那個時候說不定又會再說著那些煞風景的話:

「沒辦法呀,因為是那麼重要的友人,就這麼離開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再見面的機會。」

「對不起,本來也不想讓你們這麼擔心的,但是真的沒辦法……」

如此這般像是這類的話題,在這樣的盛會中也未免太破壞所有人的興緻了。所以赤現在才站在這裡,愣愣地凝視著水面上的月影凝視了半晌,才加緊腳步,跟上等在前方不遠處的櫻夫人。

經過石橋對側的道祖神,穿過村落後,很快的──朧夜邸就出現在眼前了。

雖然櫻夫人一再叮嚀著「不好好休息的話,身體會受不了的」,雖然腦海中又有某句話一閃而過,最終「想要畫下來」的欲望還是壓過了那些。

彷彿對於滿身的疲憊和睡意毫無所覺似的,赤又在桌前坐了下來,正對著大開的窗戶外依然高掛在夜空中的巨大滿月,猶豫了一下後,還是再次拾起畫筆,在空白的紙張上落下了第一筆。

然後,是第二筆、第三筆、第四筆……每一筆都一心一意專注地投入其中。帶點透明感的女郎花色在一片空白中渲染開來,搭配著深淺不一的灰褐,很快地巨大的滿月就在畫紙上出現了。

那些平時怎麼看都覺得像某種花朵的月面陰影,這時被放大了呈現在畫中時,倒有點像是正晃動著長耳朵的兔子了,但不論是花朵或兔子都好──畫到那裡,赤緩下了筆,注視著自己畫出來的月景圖半成品喃喃自語著:

「看起來好像很寂寞的樣子。」

鬱金、黃檗、茶金、秋褐……這些原本都是赤在畫著這個季節中的美野時慣用的顏色,卻不會存在面前的這幅畫中。滿月之下,行雲流水的筆觸帶著深淺不一的灰與黑,和這段日子中的每一天一樣勾勒出了從朧夜邸的高處所見的人里風景。

皎潔溫和的月光遍灑在人里之中,照得屋頂上的石瓦反射出了朦朧的光芒。這樣的月光卻也襯得建物之下……樹蔭下、桑林竹林中、石橋下的黑暗更加幽深詭譎。被月光驅趕直下,每一處的影子中彷彿有東西在移動著,一被發現就要迎面撲來。仔細一看,卻又空無一物。

陪伴著畫中的大滿月的只有地面上陷入沉睡的村落,以及夜空中無邊無際的漆黑而已。但是那樣的月亮,也未免顯得太過寂寞了。就是因為恍恍惚惚中有了那樣的感受,短暫的思索後,停滯的筆尖沾上了蒼藍和赤紅,又開始在畫上移動起來──

再一次的,赤全神貫注地、宛如要傾盡靈魂似的畫了起來。

這一次他也不知道自己畫了多久,渾然忘我地沉浸在繪畫的世界中,回過神來時擺在面前的已經是完成的「賞月圖」。

原先除了滿月之外,充斥著灰白黑的畫面中多出了一紅一藍的兩道身影,但那卻並非是村落中能夠看見的人類。

美麗的月色之下,是額上長著角的非人之物。

身上穿著繪有彼岸花紋樣的茜色和服的紅鬼,還有一襲有著海潮紋的水色浴衣的青鬼,一同坐在某戶人家的屋頂上,就和一起渡過的那無數的日子中一樣,邊欣賞著夜空中的大滿月邊談天說地。

臉上帶著的笑容……又該怎麼形容呢?

就算沒遇上什麼特別的好事,對於目前的生活卻發自內心的感到幸福滿足的那樣的笑容;就算下方是蠢動的黑暗,有了那樣的笑容、有著那樣的友人,卻讓人覺得沒問題的,無論未來會遇上的是好事也好,是壞事也好,兩個人一定一定能夠一直一起走下去……

──這種事不要一個人承擔啊,不要一個人背下那麼沉重的事啊。

他愣愣地凝視著畫中的紅鬼和青鬼,好不容易才又強行讓自己勾起嘴角,正想用一句「原來我也會畫出這種畫啊」帶過,身後卻先傳來了聲音:

「只是發現燈點著就過來看看了,果然還沒入睡嗎?赤。」

或許是即將要入睡的緣故,櫻夫人身上換上了淺紅的單衣。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就已經等在紙門外看著這一切的祂,一直到了畫作完成後才真正踏入房中。明明叮囑了好幾次「再這樣下去身體會受不了的」,卻仍舊在三更半夜看見房內亮著燈火,美麗的家庭守護神臉上帶著滿滿的無奈,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接著,視線越過他的身體,投向桌上的賞月圖。

──又大又明亮的滿月下,賞著月的是「紅鬼」以及……與不久前還占據著這個地方的「惡鬼」有著相同外貌的「青鬼」。

雖然只是個小小的細節,但如果是跟著朧夜軍一起討伐過惡鬼的人,又在這段日子中時不時的目睹過自己的那些異常舉動,卻也很容易就能從畫中看出端倪。

赤不知道櫻夫人是不是在目光觸及畫的那一瞬間就想通了一切的前因後果,但在他還在思考著要怎麼解釋畫中的東西時,對方率先輕聲笑了起來。優雅又溫柔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

「看到你在橋上那麼入迷的望著,就大概猜到你會急著想畫下來了,不過……看來這幅畫,也是在畫妖怪間最近流傳著的那個故事吧?那個,有些古怪又有點悲傷的『紅鬼』和『青鬼』的故事。」

「妖怪間……有那樣的故事嗎?」

「啊啊,是有的呢。但我也是這幾天才聽到的,或許是還沒傳到你那邊吧?既然難得有這個機會,就當作是睡前故事,赤,想聽嗎?」

櫻夫人在他的身側坐下了。

聽慣了的朧夜家家庭守護神的聲音,有如為孩子們讀著童話般,接下來道出的是與他和友人阿蒼的情況極為相似,卻又在某些細節處截然不同到像是他人事一般的巷說物語。

──個性善良的紅鬼非常希望能和人類當朋友,但是人類懼怕鬼的外貌,鬼的能力,每每總是尖叫著跑開。

──不忍心再看見紅鬼失望難過的樣子,身為友人的青鬼為友人制定了小小的作戰計畫。

──由青鬼假扮成惡鬼,到人類的村落中大肆破壞,再由紅鬼出面打跑他,這是為了讓目擊此事的村人們了解到紅鬼是溫柔的好鬼,也是為了換取紅鬼與人類當朋友的機會。

──後來作戰計畫果然成功了,紅鬼成功地成了村人們的朋友,每天都過得十分幸福充實。但是,紅鬼過沒多久後也留意到,從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沒有在山裡看見青鬼的身影。

──拜訪了青鬼居所的紅鬼,在門口發現了一封寫給自己的信……紅鬼默默地讀了起來,讀了兩遍、三遍,回過神來時已淚流不止。

「如果是你的話,你會選擇哪一邊呢?是和青鬼兩人快樂的小世界,還是和其他人和樂融融的大世界?」

巷說物語的尾聲,櫻夫人直視著他的雙眼,語調輕柔地那麼問了。

雖然加上了「如果是你的話」這樣的前提,乍看之下更像是在說完故事後的隨口一聊,眼神卻是格外的認真嚴肅。那樣的眼神,一瞬間勾起了他腦海中的記憶──幾天前的歸途中,在田間小路上擦肩而過的那名古怪的蛇眼僧人,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自己,問出那句:「恨嗎?」

看起來像是只是行腳途中路過此地,又像是刻意守在這裡等著自己的蛇眼僧人,身上帶著異常強大的靈力。

又問出了那樣的問題,可想而知,假使回答出了錯誤的答案,接下來自己要面對的大概就是毫不留情的驅逐和祓除了。

應該要像妖怪祂們總是對自己耳提面命的那樣,面前出現了可疑的僧人就要立刻戒備起來的才是。可是……在此同時,赤卻也從對方的身上感受到了善意。

面對素昧平生、理應在這之前連面都沒有見過的僧人,雖然也隱約害怕著自己在這之後的下場,但正因著那股善意,赤最終還是選擇卸下心防,駐足於僧人之前,笑著回應了那句「不恨」。

而不只是眼神相像,這時的櫻夫人……這段日子以來每當自己情緒低落時總在不知不覺間出現在自己身邊,一直不著痕跡地以自己的方式安慰著自己的櫻夫人,身上也帶著同樣的善意。

所以,在溫柔的聲音帶著那個問題傳入耳中後,在察覺到這件事的同時,不由自主地變得能夠說出口了。

那些這段時間以來沉甸甸地藏著、壓在心裡的東西,這一刻終於能猶如在泥土下凍了一個冬天的種子破土而出似的,被吐露出來:

「如果是我的話……哪一邊都不想捨棄啊。」

那是──那一日在阿蒼臨走時來不及出口的話,也是喜歡溫柔也喜歡溫暖的紅鬼,赤,對於這件事內心的真正想法。

「因為無論是青鬼或是人類,相處久了就一定都會變成重要的寶物,到了離別的時候,對兩邊也都會強烈的感到不捨。如果可以的話,是我的話,兩邊都不想捨棄,兩邊都不願意失去呀。」

──明明還是「喜歡著」,明明兩邊都是自己的寶物。

──明明是那麼重要的、想要一直緊緊抱著懷中,捨不得放下的東西。

「但是我也知道,這樣的想法對『紅鬼』來說是不行的吧?」

「沒辦法呀,我有個友人也說過,這個世間的事沒有那麼簡單的。這個世間……明明這麼漂亮、閃閃發光,可是卻也殘缺不全,令人無奈。想要做到兩邊都不用捨棄,好像還是太難了。生活在這個世間,一直懷抱著那樣的想法,最後可能也只會得到遺憾,可是,紅鬼他一定……」

突然有些說不下去了。

赤避開那雙嚴肅的雙眼。從認真聆聽著自己說話的櫻夫人身上移開的視線,在房內游移了一圈後,又飄回了桌上的賞月圖。

儘管距離畫作完成已過了一段時間,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總覺得畫中咧開嘴笑著的紅鬼臉上似乎仍帶著未乾的顏料。原先高興滿足的表情,也正因此,看起來反而像是努力壓抑著心中諸多情緒的苦笑。

手指輕輕拂上畫中的青鬼和赤鬼,努力在臉上擠出笑容。頓了一頓,赤才像是又下了什麼決心一般地深深吸了一口氣:

「可是,紅鬼他一定……還不想放棄,也還帶著期盼吧?」

在美野中隱瞞著身為鬼族的身份,和形形色色的人們相處著,不知不覺間開始思考著「如果這樣的日子能夠一直持續下去的話,似乎也不錯」。

來往於人類和非人類之間,「人類和妖魔鬼怪總有一天能夠相互理解相互接納的和諧相處在一起」的期盼,從來都沒有改變過。

除此之外還有,如果那個「總有一天真的到來了」,人們和非人們能夠和諧地相處在一起了,身為「被驅逐者」的友人是不是就有可能再回到這裡呢?

正是因為模模糊糊中也想到了這件事,一點一點適應了友人不在的事實的赤,心裡卻還是會隱隱約約期待著。

不知道多久以後,遊歷過四方的友人,如果回到了已經從「鄉里」變成「城邦」的這個地方的話──

──只要到了那時還活著的話,總有一天就會再見面的吧?

「……明明也知道這個世間是殘缺不全的,明明連期待到底會不會實現都不知道,卻還是沒辦法說服自己放棄。」

赤瞇起眼來,笑著。臉上硬是擠出的笑容,卻不自覺地變成了與畫中的紅鬼極為相似的苦笑。

「紅鬼,真的好傻啊。」

──傻到就算是因此被人嘲笑、被加油添醋成滑稽可笑的鄉野奇譚,被聽聞此事的妖怪們當成茶餘飯後的話題都不奇怪的地步。

櫻夫人也的確是在聽完那句話後,以衣袖摀著嘴、輕聲的笑了起來。但是,當赤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再次看向櫻夫人時,卻發現那張臉上連一絲嘲諷的跡象都找不到。

「的確是個很傻的孩子呢,這段時間以來,原來那個『紅鬼』一直都是這麼想的嗎?」

接著他被摸了頭。

那是很平常的,在美野裡的每個人類家庭中都會出現的小小舉動,稍微和平時有點不同的是,這一次那隻溫暖的手在自己頭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不是那樣的,赤啊,這個世間的事雖說沒有那麼簡單,但其實也沒有那麼複雜呀。不想失去的話就好好守護,力量不足的話就尋找對策,而殘缺不全的話……只要補上不就好了嗎?不願意捨棄任何一邊的話,那麼就試著……來改變吧。」

櫻夫人垂下手,微微仰起頭來,環顧了整個房間。一開始只是為了總是在朧夜邸流連到半夜的赤而準備的客房,隨著赤在美野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原先單調的空間也慢慢被妝點上了繽紛的畫作。

美野四季的風景畫、妖魔鬼怪與人類雜處於市井中的浮世繪、種類各異的鳥獸嬉笑玩耍著的「鳥獸戲畫」……令人眼花撩亂的角色齊聚,彷彿在下一個瞬間就會動起來,挾帶著圖畫中的氛圍一起溢出畫紙似的。

僅僅只是觀看著卻有如身歷其境,遊走在不同季節的美野中。依稀間似乎還能聽到悠悠的鳥鳴聲、多人的笑鬧聲和聚落白日中各種雜亂的聲音從畫中傳來。還有,在目光觸及畫作的那一瞬間,只要輕輕一眼就能從畫中感受到的是──

「你的畫真的很美。」

「令人感到溫暖、安穩詳和的,令人失神嚮往的……這些畫不只是記錄了你所見及想像中的一切,就連你的心意、感觸和願望,也被原原本本的繪入畫中了呀,因此這些畫……也有了能夠渲染他人情緒的力量。」

仔細一看,環繞著兩人的所有畫作,全都隱約散發著金色的光芒。

「雖然那股力量現在還很微弱,只要持續下去的話,一定能夠引發『契機』。儘管一時之間可能無法影響整個世間,久而久之卻一定會漸漸出現改變,總有一天,你畫中的那些……都有可能成真。」

──更甚者,當畫技達到神乎其技的境界,甚至能將畫紙上的虛幻之物轉為真實。

「儘管無法確認這條傳言的真假,倘若是你的話,我想說不定能夠做到喔。」恍恍惚惚間,友人的聲音突然又在腦海中響起。當時聽了只覺得好玩有趣,這時回想起來,卻又有一股想哭的衝動。赤悄悄握起拳頭,也說不清心裡這種感覺到底是什麼,但是──

眼前的櫻夫人,樣子驀地與過去某一日中的友人,與青鬼阿蒼重疊在一起。

「要試試看嗎?以成為那樣的畫師為目標……來試著改變這個世間吧。」

就算最終迎來的可能並不是理想中的結局,就算不知道願望會不會有實現的一天。

那些話語──還是著實在不想放棄的紅鬼心中,再度燃起了一線希望。

──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過這樣的一個地方。

──直挺、高聳入雲的竹林彷彿劃清界線似的環繞著小小的兩層樓木造建築,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宛如神話中眾神明所居住的高天原般是個與世無爭的清幽之地。

──然而,事實上,這裡卻也是人們聞之色變的,曾經成為兩個鬼的容身之處的「鬼之宿」。

赤現在就正佇立在那個「鬼之宿」……竹林中的「家」的門前。

在將微微顫抖的手放到門上時,果然還是有一點猶豫,也還是有點害怕,如果面對的再是那滿滿的回憶以及寂寞,是不是又會再一次情緒崩潰?

但是,要說退縮的話,也是好不容易已經下定決心回到這裡了。赤想了想,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安定好自己的心後,照著往日記憶中的推開了門。

「我回來了。」

在那一瞬間,彷彿所有聲音都停止了。

竹林中風吹過竹葉的沙沙聲、竹幹擺盪的嘎吱聲、某種小動物踩在滿地竹葉上的細響,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時間也彷彿被靜止了……不,或許說是被倒回了。熟悉的氣息、若有似無的顏料和古本書的氣味從敞開的門後滿溢而出,在平靜到令人懷念的氛圍中,赤緩緩睜開雙眼。

……因為是相處過那麼長的一段時間,也理應最了解彼此的友人,所以很容易就能想像得出──

睜開雙眼時,眼前有如幻影一般浮現出的是最熟悉也最重要的那傢伙的身影。

──和往常一樣身著樸素的灰藍色浴衣,帶著溫和又隨性的笑容注視著自己的友人阿蒼。

「回來了啊,這次花的時間有點久喔,還以為你畫得太高興,不打算要再回來了呢。唔,不過看這樣子,似乎是在取材時遇上了什麼好事呢。對吧?赤。」

如果自己晚歸的話,友人的確也是曾經這麼挖苦過自己的。就是因為太過真實,才忍不住和平時一樣的開口反駁著:

「阿蒼,我可沒有不打算要再回來喔。可是沒辦法呀,因為這段日子發生了太多事也看見了太多事,一下子畫不完才耽誤了時間而已,而且我還是回來了呀,我還是回到這裡來了喔。」

「所以遇上了好事嗎?」

就是因為那樣的對話和詢問太過合理,才忍不住和平時一樣,直視著對方的那雙笑得半瞇了起來的雙眼,愣了愣後,笑著回應了:「這麼說起來,也算得上是……遇上了。」

「是啊,阿蒼,我在這段日子中真的遇到了很多好事。」

「是嗎?那麼能夠說給我聽聽看嗎?那些好事──」

他和友人一起穿過了屋內的走廊,到達自己用來作畫的和室。不長的一段距離中他卻一直用笨拙的敘述努力述說著:在美野的所見所聞、妖怪們最近又在人里中弄出了什麼樣的騷動,天狗大人又花了多大的心力來壓下。和朧夜家以及其他生活在美野中的人們的交流,還有櫻夫人的那些話……

赤說了好多好多。

但是還是注意到了,臨走前懸掛在屋中各處的畫軸和繪卷早已風乾,卻沒有任何被移動的跡象。

友人曾經終日拿在手中讀著的那些古書堆成了高高的書山,卻已經長出了灰塵;櫥櫃中滿滿的古本書也和自己上次回來時一樣。和記憶中唯獨不一樣的一處是,壁龕中的曼珠沙華業已成了像是鹹魚乾似的東西。

零亂地散落在桌上的畫筆和畫紙也像是沒有被收拾過的樣子。

「阿蒼,還有、還有啊,我還有好多話……想對你說啊。」

還有好多想要告訴友人的事。在這段日子中,看見了很多想要與友人分享的美景、遇見了更多先前沒有想像過的人事物,內心的諸多感動和體悟,即使已經說過卻仍舊能夠不厭其煩地提起的那些,全部都想傳達給友人啊。

有如一個人喃喃自語的話語,從幻影般的友人那裡得到了溫柔的回應:「既然如此,就用你最擅長的作畫來原原本本的記錄下來吧,來讓我看看吧,你看見的、遇見的一切……你寄予期盼的一切。」

於是赤和平常一樣在桌前坐下了。攤開畫紙,提起筆來沾了顏料,沒有多少遲疑地開始畫了──

淺蔥、瑠璃色、青朽葉、若竹色、赤紅、淺櫻草黃……空白的畫紙上,不一會兒就變得五顏六色的了。簡單的線條一點一點構成了栩栩如生的人們和各種奇形怪狀,畫中的世界也一點一點漸趨完整──

繁花綻放的春天,櫻花樹下,身後背著大木箱的旅行者正雙手合十,向路邊的道祖神祈求著接下來的旅程能夠順順利利。

從身後擦身而過的一反木綿,飄浮在空中那拖得長長的身體上載著一身粉紅小袖和服的座敷童子和綠衣的少女,將要前往的是在櫻花林中,由戴著面具的雙胞胎狐狸神舉辦的賞櫻宴。

暑氣蒸得人昏昏欲睡的夏夜中,戴著鍋蓋的貍貓興沖沖地與川赤子、河童一起在河邊和孩子們點著線香花火玩。

另一側的平房中,飄在屋頂的青行燈和坐在屋糧上的鬼族孩童饒有興味地聽著堅持自身信念的人們,在終於能閒下來休息時聊著一則比一則還要誇張怪異的怪談。直至湊滿一百則時,屋中的黑貓悄悄地鑽過門縫,沿著石板小路奔向森林深處的神社。

滿山紅葉可以祭神靈的秋季中,以虎為名的神祇身邊跟著喜歡大呼小叫的狐狸和如手毬般圓滾滾的麻雀,邊吵鬧著邊走過結實累累的金色麥田。黑白灰三色的小鼠兄弟試著閃避小吵小鬧中的那一群,往自己的家竄去。

不遠處的楓樹下,身穿半纏的白兔和躲在樹後的神明都全神貫注地聽著黑衣男子高談闊論那些遊歷四方時收集到的鄉野奇譚,不久後,偶然在旅途中經過此處的兩名惡鬼一時興起地開始了遊戲。

晚歸的老嫗為雪地中的石地藏穿上了簑衣、戴上斗笠,裝扮成一般行商人的黃泉鄉神祇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遠方的梅花林中,妖怪們為了迎接某人的到來自己辦起了祭典,然後歡欣鼓舞地在祭典上舉行了某對新人的婚禮……

胡兀鷲、灰色朱鷺、蒼鷺和島柄長等飛禽,還有懶猴、藏狐、棕熊等走獸更是接連出現穿插在畫中,組成了種類各異的鳥獸,儘管有著相異的形體卻能好好地生活在一起,每天開開心心地嬉笑玩耍著的「鳥獸戲畫」──

──那種安穩和諧的氛圍……混雜了真實和想像的,赤看見的、遇見的一切……赤寄予期盼的一切。

令人眼花撩亂的角色聚集,卻構成了意外和諧的畫面。人、非人和鳥獸們在畫中平淡平穩地過著每一天,即使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每個人臉上卻都帶著幸福滿足的笑容──

畫著畫著,直到在那樣的風景中添上了走出竹林,在田間小路上散步著,笑著天南地北地聊著天、也始終並肩走著的紅鬼和青鬼的身影後,這幅畫也終於算是完成了。

將畫筆暫時擱置在一旁,日光穿過面前的細條窗櫺揮灑入室內,投射到畫作上,發出眩目的亮光。赤模模糊糊中看著那道光,想著:如果是往日的話,坐在自己身後的友人這時應該已經就著畫中的內容和自己聊起來了。

然後一件一件的,片段的回憶牽出了更多過去的美好。曾經談過聊過的哪些話題、兩人一起做過哪些事、一起生活過的日子,這時也都變成了珍貴的寶物,被珍重地存放在心裡。

友人一直以來對自己的陪伴和關照、為了自己做了多少事,事到如今是說多少次「謝謝」都不夠的,暫時也沒辦法將那樣的心意說出口了,而遙遠之後的將來……還會有機會嗎?心中再次出現了那樣的疑問,赤卻很意外,自己這時的心情竟然比預料中還要來得平靜。

自責、後悔、無奈又無力,那樣的情緒自然還是存在著,不曾消失過。但是正因為這一次那顆心中多了點「什麼」,卻已經能夠微微勾起嘴角,輕聲說著:「阿蒼,我這次是回來……道別的。」

「我要搬到朧夜邸去住了,阿蒼,我要到朧夜家去了喔。」

過往那個總是無憂無慮的赤,在「那一日」之後或許已經不會再回來了,雖然心中大概還有什麼不能釋懷的地方,但是在那時,卻已經能帶著淡淡的微笑去面對、去應對了。

「這裡大概有一段時間不會回來了,可是到朧夜邸去之後,我會努力的一直畫著的。」

「不只是作畫的外在形式,也不單單只是畫出眼睛所看見的……我會好好的在圖畫中保存下一切的,想要讓阿蒼看見的一切、想要對阿蒼說的話,看到那樣的人事物時有了什麼樣的心情和體悟。」

「自己的心意、情緒和理想嗎?我……會努力做到的,能夠將這些原原本本表達出來,能夠渲染於欣賞圖畫者,亦能感受到他人的畫作中帶有的情緒。」

「阿蒼,如果是在遠近馳名的朧夜家的話,我的畫一定能被更多人看見吧?就算只有一人,只要能夠引發『契機』的話……然後,有朝一日,這個世間一定也能像櫻夫人說的那樣,有所改變的吧?」

如果是友人的話,這時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做出什麼樣的反應呢?儘管從來沒有看見過,正因為是走過了那麼長的時間、也一直在彼此身邊的友人,也正因為有著身為「畫師」的想像力,赤的腦海中還是浮現出了:

──靠著拉門席地而坐的藍衣青年,本來半張著嘴像是想反問自己些什麼。

──後來卻又像被說服了似的,露出「真拿你沒辦法呢」的表情,半瞇起眼、笑著頷首。

「沒問題的,因為是『鬼』……那麼漫長的時間,在我們眼中也只是一瞬間而已呀。」

正因為是身體比人類要強壯上一些,力大無窮而被人們畏懼,擁有相較於人們來說要長上許多的生命的「鬼」,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對於人類來說是與長度與一生相同的時間,對身為「鬼」的他們來說卻也不過是一眨眼間而已。

正因為是這樣的「鬼」,即使是多小的契機,也一定能夠等到造就改變的那一天。只要持續的等待下去,未來的某一天,渺茫的希望也一定能實現。

友人在那個時候一定也懷抱著和這時的自己一樣的想法,所以才留下了那最後的一句話──

「所以,只要還活著,總有一天就會再見面吧?」

「對吧……阿蒼?」

轉過身去時,身後已經空無一人。

久無人歸的「鬼之宿」,在這一日中,至始至終真正存在的也只有赤一個人而已。

赤從踏進門口時,心底深處就一直明白這一點,方才推開門後出現的阿蒼也不過就是暫時還想逃避一下的自己想像出來的而已,只是宛如泡泡般一戳就破、宛如夢境一般的東西。而現在也正到了夢醒的時候。

夢醒之後,夢外的情境、世間的現況,還有已離去的友人,仍舊不會有任何改變。

即使如此,赤直到離開時,嘴角的微笑、內心對未來的期盼,卻一直沒有消失過。

雨又降了下來呢。

在赤才剛踏出那個「家」的門口後,厚重的烏雲就又飄了過來,方才明亮的日光在這樣的天氣中彷彿曇花一現,接著,沒多久後就又下了起了驟雨。

一開始只是淅淅瀝瀝的小雨。因此赤也不怎麼在意,畢竟也不趕著要在今日內回到美野和朧夜家,索性放緩腳步,和往日中一樣,邊悠閒地在竹林中散著步,邊尋找著作畫題材。

卻沒想到就在出了竹林轉入山林之後,雨勢漸漸加大,很快就變成了不要說是前行,就連眼前去路都快看不清楚的傾盆大雨。逼不得已,他只好在途中的一堵古門樓下暫時躲雨。

由於久經風吹雨打又久未修繕而有些破破爛爛的古門樓,翠綠的藤蔓幾乎覆蓋了整個牆面,破損的石階梯處能夠看到下方的泥地,萩、藤袴、女郎花等秋七草在大雨中欣欣向榮地生長著。除此之外最吸引赤的目光的……果然還是古門樓旁長著的那叢寶藍色龍膽花了。

明明並非是在這種花一般生長的懸崖山坡上,卻長成了一大簇。正值花季,迎著劈頭蓋臉的大雨卻仍舊昂然挺立,即使面對著幾乎令人絕望的晦暗天色,卻依然懷抱著對未來的理想和希望地,奮力綻放著。

既美麗又充滿無限活力的姿態,更何況又是自己從未畫過的題材……讓赤在目光觸及時,就摸向懷中,掏出了畫筆和畫紙。

「你和你的同伴們也都很努力的在這裡存活至今了呢。那麼,大概在這場雨停下來之前,要在這裡再相處一段時間了,就讓我來畫下吧。」

幸運的是,還有幾張畫紙並未被大雨淋濕。

所剩的顏料種類卻不多。雖然如果只是要畫下眼前的風景還是綽綽有餘的,但是,在動筆之前赤又想起了──

「阿蒼似乎提過,龍膽花這種花有著各式各樣不同的顏色呢。」

紅、乳白、黃、紫,除此之外更多的是藍色……淺藍、深藍、紫藍、青藍,形形色色五彩繽紛的樣子。而如果是在陽光普照的天氣中,從下方的懸崖到溪邊、沿著山林中的小路一直到石階梯上都大片大片燦爛地盛開著,再加上秋七草的襯托的話……那是光想像著,就讓赤想要盡快畫下來的畫面。

那就先畫個草圖,等到回去之後再著上顏色吧──確定了方向後,赤快速地動筆畫了起來。

山門外的滂沱大雨持續了一段時間後還是沒有要停歇的跡象,由遠而近的雷聲夾雜在雨聲中一起傳來,赤卻未因此分心,僅僅是一心一意地提起筆,將自己心中的想像結合眼前所見呈現在畫紙上。

──努力的、堅定的做著自己唯一能做的事,畫著、記錄著,不需要有任何迷惘。

只是在龍膽花、石階梯和古門樓都相繼在畫上成形,草圖也即將完成時,還是不自決地露出了苦笑,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喃喃自語了起來:

「不過,雖然說對我們來說就像是一眨眼而已,果然還是會想著,如果能更早一點見面就好了。」

「真可惜啊,這麼漂亮的風景,要是能夠讓阿蒼也一起看見就好了。這時的心情和感觸,要是能早一點告訴阿蒼就好了。」

「果然,還是希望能夠快一點、快一點,早個一年、一天也好,好想快點再見面啊──」

──紅鬼和青鬼懷著相異卻又異常相似的心思,走上了不同的路。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旅空(白井天) 的頭像
    旅空(白井天)

    百行奇幻空談

    旅空(白井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