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寫短篇,單篇完。

※關於《稻荷神的子守唄》一篇,另一個視角。

 

 

 

 

稻荷神的雜事帳

 

 

 

稻荷神一向只會為了保護重要的事物而行動。

   

那個時候,稻荷神最喜歡佇立在森林中最高的那棵神木的樹頂,瞇起眼睛,吹著由下而上捲起,帶來人類村落中各式各樣味道的風,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那是棵樹齡已經達到千年以上的紅檜神木,也是守護著整片森林以及緊連著森林的整個村子的稻荷神唯一的居所。雖然對比於擁有千本緋紅鳥居的神社、有人定期擺上供品的祠堂要簡陋得多,僅僅如此,稻荷神卻已經心滿意足了。

是在多少年以前來到、定居於這裡的,儘管相對於八百萬的神祇來說算是較為年輕的神,稻荷神也已經記不清楚了。甚至連自己到底是司掌五穀豐收鴻運昌隆的稻荷神本身,或只不過是曾經跟隨在稻荷神的隨從,祂都想不太起來了,也沒有任何能夠確認的方法。祂只是單純地將這個曾經被呼喚過的名字沿用下來而已。

不過,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儘管人類不太容易察覺,那個時候的稻荷神一直以自己的方式盡力地保護著這個地方。

在更久之前的那個時代,稻荷神本來是不太離開森林的,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祂注意到了位於森林外圍的村子。起初祂也只是從接近村子的樹上偷偷地觀察著往來的人們而已,偶爾也會對他們做出一些不傷大雅的惡作劇,看著他們害怕的樣子微笑……但是稻荷神是從來不傷害村人們的。

一天一天的,稻荷神對這個祂一直觀望著的人類村子,竟然也萌生出了某種特殊情感。於是,除了神木所在的森林之外,眾多人們生活著的村子──也就這樣成為了孤身住在神木上的祂重要的東西之一。

那時,喜歡佇立在森林最高處的稻荷神,總是能夠在第一時間就察覺到危害這個地方的敵人。

祂不只是讓村人們免於某些邪惡妖怪的侵擾,當遇上打算襲擊村子的兵士或盜匪時,稻荷神通常都是以一陣大霧將那些來犯的敵人困在森林中,或是化為詭異的人形捉弄他們、刻意把他們帶到偏離村子的錯誤道路上……以種種方法驅使他們知難而退。

那個時候的稻荷神不太喜歡見血也討厭殺生,溫和的祂總是認為除了打打殺殺一定還有其他能夠解決、能夠兩全其美的辦法。儘管在過於天真的想法下,祂採取的都是相較於貪得無厭的人性顯得有些笨拙的方法──從以前到現在,直到更久之後的未來,只要是稻荷神認定了想要保護的東西,祂的確從來沒有一次失手過。

而漸漸的,村裡終於有人發現了這件事。為了感謝稻荷神長年以來的守護,村人們為稻荷神的神木圍上了紅白相間的注連繩,每天奉上油豆腐,誠心地膜拜祂。作為村中的鄉野傳說,稻荷神保護著村子與森林的事就這樣流傳了下來,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村中畫師作畫的題材與長輩們對孩子講述故事的靈感來源。

從那之後,稻荷神在保護村子與森林之餘,也時常化成形形色色的樣子到村子裡,聽著村裡的長輩們述說著關於自己的故事。

有時以男人形態出現,有時以女人形態出現,有時是稚齡孩童或是高齡長者,清秀的少年或是美麗的少女……祂甚至會變化成蜘蛛、蟬等其他形態,只要是人們想像得到的樣貌祂都能幻化出來。有時祂也會依照人們內心的想法變化自己的外表,但是,祂原有的樣貌卻早就被祂自己遺忘了。

人們常常會為耳聞之事加油添醋一番,而即使在經歷過許多人的重覆敘述下傳說早已與事實不符,變成了怪異扭曲,甚至還有些崩壞、有些可怕的樣子,縱使如此,稻荷神還是著迷似的反覆聽著。

稻荷神每過一段時間也會不動聲色地到村裡參與村人們為自己舉辦的祭典,隨著時代的變遷祭典的形式也有了很大的不同,祂很喜歡祭典上那種熱熱鬧鬧的氛圍,依舊年年都宛如小孩子一般興奮地往村子裡跑。

那個時候,一面守護著村子和森林,一面參與人們日常生活的稻荷神,那些日子的確能夠稱得上是祂彷彿沒有盡頭的生命中,最為單純也最為快樂的一段時光──

不過那也都是過去的事了。

   

現在,稻荷神還是很喜歡那種立於最高處感受著風的感覺,儘管如此,能夠作為居所的神木已經沒有了,稻荷神等同於是硬生生被村人們趕出祂的居所的……但稻荷神卻從未因為此事而感到怨恨憤怒,祂的心情始終都是相當平靜的,要說有情緒起伏,最多也只能算是些微的失落感而已。

稻荷神在那件事之後不久重新找到了棲身之所,村子中有個沒有了父親、也似乎從來沒有被母親關愛過的,名叫「子樹」的孩子懷著天真的想法接納了祂,從此以後,祂就住進了子樹的心裡。雖然與先前的居所有著很大的不同,僅僅如此,稻荷神卻已經心滿意足了。

人類對於異己者沒來由的厭惡和排斥,活過了漫長歲月的祂是最了解的,一開始或許是出於同情與憐憫,祂時常在子樹孤單一個人時說些逗他發笑的話題,也只有那個時候子樹才會稍稍展露難得的笑容;或是溫柔地安慰著他,關心著子樹生活中的大小事。後來,就連祂也記不得最後自己到底對子樹說過多少話了。

不過,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在子樹被收養、離開村子到其他地方去之前,祂的確一直以自己的方式盡力地保護子樹。

誕生在這樣的世界中,對於「存活下去」這件事異常執著,或許也是因為如此才主動丟棄了所有作為人的情感,選擇成為不會因為他人的冷言冷語受到傷害的孩子,這樣的子樹、這樣的執著在某一天終於打動了原先守護著森林與村子的稻荷神──子樹也是從那一天起,成為凌駕於村子與森林之上,稻荷神心中最為重要的存在。

為了保護子樹,原先個性溫和的稻荷神也試過了許多方法。祂曾經化成子樹腦海裡印象最深的「母親」的樣子,穿著紅色連身洋裝、撐著白色洋傘,從旁警告那些欺負子樹的孩子們;祂也常有意無意地經過正在談論著子樹的村人們,畢竟就某方面來說也算是神明,僅僅只有一句話,卻能將對話重新導往其他方向。

「我會一直一直保護著子樹的,直到子樹有能力保護自己為止,都一定會一直保護著子樹的。」

稻荷神持續地對子樹許著這樣的承諾,維持著這樣的互動方式,他們兩個就這樣相處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從以前到現在,直到更久之後的未來,只要是祂認定了想要保護的東西,祂的確從來沒有一次失手過。

當子樹被一名善良的女性收養時,稻荷神是最高興的,就算子樹慢慢的不再和祂對話了,祂由衷祝福這個似乎從來沒有被人們關愛過的孩子往後能過著幸福美好的生活,之後就在子樹的心裡陷入了很深的睡眠之中。

稻荷神希望自己永遠都沒有再度甦醒的機會。然而,相較於無理霸道的人性而顯得有些笨拙的方法還是會隨著時間被自然汰換掉,在子樹國中二年級的那一年,稻荷神從沉睡中醒來了,並發現以往的方法突然全都變得不管用了。

瞭解現況的稻荷神為了保護子樹,原先不太喜歡見血也討厭殺生的祂自從某個時候起,也不得不開始採取其他相較於以往來說更為激烈的方法。於是那些曾經霸凌過子樹的同學失蹤了,稻荷神沿襲了子樹腦海中的某個印象,在自己一向最喜歡的樹頂,用殘忍的手法殺害了他們。

伴隨著人類無法達成的殺人手法而來的不適感與罪惡感有一段時間也糾纏著祂,祂並非都是不帶著絲毫感情冷酷的下手,一開始,稻荷神也很不喜歡這樣的做法,為了保護子樹祂卻也只能咬著牙繼續做下去。

稻荷神在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情況下逐漸改變了──為了保護重要的東西,就連高貴的神祇,也能夠自願墮落為魔物。

一而再、再而三的重覆著同樣的事,到了最後,祂自己終於也對這種做法所帶來的一切感到麻木了。稻荷神只是不斷地為子樹除去會影響到他的存在的人而已,祂只是一直努力的以自己的方式保護著子樹而已,就這樣而已。

   

那是子樹從國中畢業,即將升上高中時的事。

鄰近的城鎮中,發生了近千人一夕之間人間蒸發的不可思議事件。

警方根本無處追查。沒有任何人知道消失的居民到哪裡去了,沒有搭乘任何交通工具離開的記錄,錢包、金飾、手機、地契……等貴重物品也都好好地放在家中的保險櫃中、桌子上,未關的爐火上也都還燉著湯,是和平常一樣悠閒準備晚餐,迎接家人回家的時刻。

這整起事件中最奇怪的地方就是每一家每一戶的大門都是打開的,在大門口則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雙雙嶄新的鞋子,鞋尖皆朝向門外,就像是某個人正要出門時卻突然發生了什麼無法想像的異變一般。

「以前似乎曾經有個傳說在魔物出現的傍晚時分穿上新的草鞋的話就會變成狐狸,到現在也還是有類似的傳聞。

所以不論是什麼款式的鞋子,如果要穿上一定要選在早,傍晚時是不可以穿新鞋的假使非穿不可,要記得在鞋底塗上一煤灰或是沾上墨汁等風乾之後才穿上──」

當子樹問起時,稻荷神這麼解釋著,其實祂也不太確定關於鄰近城鎮人間蒸發的事實是不是這樣,只是模模糊糊中記得似乎有這麼一件事。

祂原先以為子樹會針對這個話題繼續追問下去,像是導致這次事件的人是誰、是不是妖怪、這個傳說是怎麼出現的之類的,子樹卻只是頓了一頓,淡淡地問了一句:

「如果變成了狐狸的話,是不是就能夠幸福的活下去了?」

原先已經為每個問題準備好答案的稻荷神一時之間語塞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有些尖銳的問題。

祂知道就只因為子樹的背景,就只因為人類來得毫無理由的喜好和厭惡,就連缺失了情感不會因為旁人刻意或無心的一言一行而受傷的子樹也活得相當吃力。要說幸福之類的,都只是距離子樹相當遙遠、抽象的詞彙罷了。

只有祂知道,子樹只是想要鞏固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而已,僅僅只是想要好好活下去,就這樣而已。子樹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尚存的最後一絲情感拼命哭喊著的聲音,打從一開始,也只有稻荷神聽見而已。

「為什麼同樣生而為人,一個人卻能夠這樣對待另一個人呢?」子樹用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平板聲音問著。

「這就是本能……」

在那一個瞬間,宛如經歷了許多人重覆敘述而變得扭曲崩壞的故事一般的稻荷神,在回答著子樹的問題的同時,也隱隱約約做出了一個決定。

雖然現在還有一點早,但是在那一天到來之前,祂還是會用自己的方法持續地保護著子樹,直到三年之後,子樹即將長大成人前十七歲的那一天,直到那一天──

「……無論這個規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是被誰所定下的,為了生存下去,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的無理霸道。所以,誕生在這樣不吃食他人就無法活下去的世界之中,身為人類,為了活下去也不得不變的無理霸道才行,但是那樣一來仍舊無法得到幸福的,到最後還是只會不斷失去而已。」

稻荷神平靜地開口了,這也是祂能夠做出的最好回答:「這樣看起來,變成狐狸之後,相較於生而為人應該就更加幸福的活下去了。想要幸福其實很容易,只要……不要當人就好了。」

「……要是真的有那一天的話,到時候能夠只剩下你和我兩個人就好了……」子樹想了想,緊緊地擁抱著稻荷神,聽不出任何情緒變化地平板的說著。

   

稻荷神一向只會為了保護重要的事物而行動,只要是稻荷神認定了想要保護的東西,祂從來沒有一次失手過。

相較之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扭曲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與原先不同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墮落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斷奪去生命與抹滅掉他人存在的……

對於人類來說是善良亦或是邪惡的一方,究竟是司掌豐收的神祇亦或是邪惡的魔物……這些事都已經無關緊要了。

一切也不過如此而已。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旅空(白井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