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品文,讓新孩子出來和大家見面了。
 
※終於趕在星期日把這篇完成了,完稿字數10098。
 
 
 
 
凶止
 
 
    夏退幾乎沒有想過現在還能在這個舊部落中見到人。
 
    特別是在發現了對方的真實身份後更是訝異,不過在最初的驚訝消退後,心中反而湧現出了滿滿的欣喜之情。
 
    夏退──畢竟和這裡曾經有著很強的連繫,所以即使如今這裡已經遭到廢棄,他還是早在對方踏進這裡時就察覺到了對方的存在,還有對方鬼族的身份。但因為一時之間沒辦法分辨出那個紅衣的鬼的來意,他一直都藉著建物和樹叢的陰影來掩藏自己的身形,隔著好一段距離,邊屏住氣息邊觀察著鬼的一舉一動。
 
    他看著明明並不是人卻假扮得如此之好的鬼一步一步地走過了這整座舊部落,抬起筆煞有其事地在紙上塗塗抹抹著什麼。
 
    鬼踩著閒適緩慢的步伐,下筆時的表情卻十分的認真專注,這也讓夏退稍稍對那張紙上的東西產生了興趣,於是悄悄縮短了自己和鬼之間的距離,終於看清楚了──
 
    紙上的是以這個舊部落中的一切作為題材描繪出的各式風景。
 
    在廢棄後被金木樨花海淹沒的,儘管破敗卻隱隱發光的……也是讓夏退有些懷念的。
 
    鬼似乎是看見了想到了什麼就畫下什麼,隨性隨意地,卻也形同於將這裡的一切都好好的記下了。
 
    要說不感動是騙人的。
 
    而當自己刻意在對方面前現身後,還出乎意料地甚至也成了畫中一部份時──
 
    「對不起,這個還只是半成品。」
 
    就算聽見了這樣的道歉,夏退仔仔細細的看過一輪,卻看不出這幅畫有哪裡是還沒完成的,不如說看來看去就是一幅顏色很明亮、畫得很好的畫,所以他也如實把自己的感想道出了。
 
    但果然第一次被人好好的把自己的樣子畫在紙上,看著畫像還是會想著「我在其他人眼中的樣子原來是這樣」而有點不太習慣。可是正如夏退對鬼說的,他真的很高興,尤其是眼前的鬼答應把這幅畫送給自己時,他更是高興到一時之間反而有點手足無措了。
 
    雖然若是換作其他時候,作為受人相助的謝禮,無論是人也好,路過的其他神祇或妖怪或鬼族也好,他應該會護送著對方直到走出這座山為止的。畢竟這附近的山儘管白日時看起來平靜,他卻已經不只一次看過夜間趕路的人從山路上滑落山谷,或是在大霧中迷失方向,明明是要下山卻反而越往山的深處走──
 
    「你是……雲遊畫師?但是,似乎不是特地要來這裡畫畫的,那麼是在這座山中迷路了嗎?原先的目的地是?」
 
    但因為他在這一帶還有必須留下來做完的事,所以他原先是想在了解了鬼前進的方向後為對方指出至少能安全渡過這一夜的路徑,之後再追上前去的。卻沒想到從鬼口中聽到了那樣的回答:
 
    「我想去秋城。」
 
    ──看來不只這座山,接下來還有一大段路都要同行了。
 
    只是不知道面前的鬼到秋城去是為了什麼?但這也不要緊,在接下來的路程中再慢慢詢問就好。除此之外應該還能從對方那裡聽到、確認更多事,就好比說──鬼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櫻花氣息。
 
    大概是遠方的某位有能者在匆忙之下施加的祝福。
 
    也不知道是萍水相逢,還是曾經和鬼在某個有櫻花盛開的地方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無論如何鬼都離開了那一切,獨自一人踏上旅程來到了這個地方,身上的祝福也隨著時間過去逐漸淡去。
 
    然而逢魔之時的天色之下,夏退卻還是在鬼身後清楚看見了──身形模糊,卻依稀能辨認出那身樺色的小袖和服,還有印有朧夜家家紋的緋紅打掛,姿態宛如凜然綻放的花一般的美麗女性。
 
    因為自家妻子過去也玩過類似的把戲,夏退一看就知道這名女性並不是本人,而只是施以祝福之人那附在鬼身上的意念暫時凝聚成的形體,儘管在現身了卻也很快就會消失。然而在消失之前卻以極為溫柔的眼神凝視著身前的鬼,接著又將視線移到了他身上──
 
    微微鞠躬行了個禮。像是在打招呼示意,但感覺起來一方面又像是……母親將掛心許久的孩子交付給他人似的。
 
    還未等他回應,彷彿因為此舉耗盡了殘存的力量似的,女性的身姿迅速轉為透明。
 
    只是極為短暫的時間,當鬼因為察覺他表情怪異而轉過身去時,夏退同時感覺到──留在鬼身上的祝福也已經完全消散了。
 
    原先要解決的事還沒結束,似乎陰錯陽差地又接下新的麻煩事了。不過這麼一來夏退也明白了:眼前的鬼過去應該曾經待在春城的朧夜家過。
 
    在建立春城前,戰績就已經遠近馳名的朧夜家將軍,是對夏退來說在這之前僅僅交手過一次卻十分可敬的對手。也不知道在那樣的人治理之下繁盛起來的城邦會是什麼樣子的?
 
    特別是在如今的自己也有了依附和守護的城邦後,就也越想知道其他大城中的狀況。在敵軍發動某種攻勢時是怎麼防衛與反擊的,在遇上了另一種攻勢時又該怎麼處理……諸如此類可以作為將來參考的事項。
 
    不知不覺間心中浮現的問題已經堆積成了一大堆。
 
    但夏退自己也知道,不久前才讓自己埋下了大量遺骸的舊部落實在不是個夜間可以久留的地方,此時也不是談起那些的時機。在即將入夜的當下,他更應該做的事是──
 
    「……這樣吧,你需要過夜的地方嗎?」
 
    「這附近有間為了旅行者搭建的山屋,我接下來正要往那裡去,你要跟著我來嗎?」
 
※  ※  ※
 
    夏退這次是聽聞有人在這座山中消失,才回到這裡來的。
 
    雖然如今因為一些緣由已經搬離了這個地方,但終究是自己和許多人曾經住了許多年的「家」……又聽說了伴隨著此事而起的一些傳聞,覺得這件事自己非得出面解決不可。於是在與自家妻子說好之後,帶上了用慣的佩刀,和妻子吻別後,回到了這座山。
 
    本來山裡有人消失就是常見的事。
 
    有時是單純的迷失在山林深處,在高山上的大霧中分不清方向而漸漸往錯誤的方向走去,最後再也回不到人們行走的正道上。
 
    有時是失足滑落到了一般人找不到的地方,有時是被暴發的山洪沖走,有時是在山崩時被埋在了厚重的土石堆下。
 
    似乎還有時是被妖怪捉弄了或帶往他處遊玩了,運氣好的話還能在一段時間後再度出現在眾人眼前,運氣不好的話就像是毫無痕跡的憑空消失了。
 
    更甚至,夏退還聽說在其他山中曾經有旅人被山神看上後從此再也走不出那座山也再也回不去的。還有時消失在山裡的人是被妖怪、惡鬼或野獸連骨頭也不剩的全部吃掉的。
 
    ……這一次又會是哪一種呢?
 
    讓夏退在意了一段時間的是,五人的商隊在距今一個月前進了山之後,就再也沒有走出來了的事。
 
    明明走的也不是什麼奇險的路徑,而是每位想往秋城去的人都必經的一條道路,一路上甚至還遇見過幾位正在追蹤獵物途中的獵師,卻在向獵師們打過招呼的下一秒,走進了某片樹蔭後──晴天豔陽下,五個人同時由山路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獵師們嚇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應過來。原先預計要在山裡留個幾天的,這下是連獵都不想打了,匆匆收拾了東西就趕路回到一個山頭後的秋城──當城中的其他人得知時,已經是兩天後的事了。
 
    儘管商隊中的人並不是秋城的居民,但長久來往於各地與秋城間的他們卻已經與城中的一小部份人有了不錯的交情。
 
    聽聞這件事的人們即使害怕,心裡也清楚在山中消失的人多半是凶多吉少,因著長久以來的情誼,仍舊在祈求過神明的保護後到了那座山去。
 
    不放棄的沿著尋找了好幾天,在山中到處呼喚著五人的名字,最後人們在離那片樹蔭有著一大段距離的好幾個地點找到了四散的行李貨物、五人消失當天身上穿著的衣物的碎片。還有──
 
    許多像是被某物追趕著一般,每步與每步間有著相當大間隔,紊亂的草鞋印子。
 
    當天稍早前才下過小雨,印在泥濘地面上的鞋印清晰的像是不久前才留下。想著消失的五人至今說不定依然活在山中的某處,追著鞋印而去的人們卻看到了鞋印直直地向著懸崖、山洞、小樹林等地方而去,又在中途折返了回來,最後不約而同地消失在一條獸徑中──到了這裡,就再也找不到與消失的五人有關的蛛絲馬跡了。
 
    一個月過去了,五人的消失也從當初令人恐懼又惋惜的事件,漸漸轉為秋城中大部份人們農活閒暇時的聊天話題。
 
    又由於沒辦法確認五人消失的原因,各式各樣被加油添醋過的傳言也在人們口耳相傳間衍生而出。
 
    「會不會是厭倦了以往的生活而選擇留在了山裡生活呢?」
 
    「聽說是遭到貍貓或狐狸的惡作劇,至今還在山裡的某處游盪著。」
 
    「據說是被山中的妖魔鬼怪帶走了,就算逃跑過但最後還是被抓回去了,真可憐、真可憐啊……」
 
    除此之外,最讓夏退哭笑不得又隱隱有些不快的則是──「那座山的半山腰處不是有個廢棄的部落嗎?該不會是被遺留在那裡的荒神選中成為活祭品了吧?」
 
    ……過去保護著那個地方的荒神才沒有被留下來,祂成為了這座城的守護神,現在還站在你們身邊和你們一起聽著這些莫名其妙的傳言啊。心裡默默唸了幾句,但因為多少有點好奇人們對荒神活祭品之事的看法,還是按捺著情緒繼續聽下去。
 
    沒想到越聽越入迷。
 
    本來只是出來辦點事的,卻在街邊直接從正午時分一路聽著人們的閒聊聽到了黃昏時分,還等到了出診結束、背著藥箱要回家去卻正好目睹一切的妻子。
 
    因為察覺到妻子有些疲憊,他順手接過了妻子背上那沉重的藥箱。但妻子在稍稍休息一下後,卻又眼神閃閃發光地抬起頭來,如果不是顧慮到大街上還有人在,說不定真的就要飛撲過來了;明明自從昨天半夜接到病人的消息後,就二話不說地背著藥箱出門一直忙到了不久前,卻還有精力就著剛才的話題對自己開起玩笑:「那些人真的成為荒神的活祭品了嗎?」
 
    雖然是拿那樣的話題在詢問著自己,那雙淺褐色的眼睛中閃耀著的卻是自從兩人成為夫妻以來從未改變過的信任──相信這件事不是自己所為,也相信當自己有了沒辦法自己一個人解決的煩惱時,一定會拋出來兩人好好商量。
 
    禍福與共,同甘共苦的一起努力下去。
 
    所以夏退笑著這麼回應了妻子:「從以前到現在,我可是從來沒收過活祭品的啊。」
 
    所以他在兩人一同回家去的路上,將自己想插手的想法全盤托出。
 
    妻子大概也在醫治病患的過程中聽過了不少事。聽他說完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仰起頭,用認真的表情凝視著他:「雖然很想說『不要去』,可是既然是你的決定……我會支持的。」
 
    「我啊,不確定那些人為什麼會在山裡消失,但是總有種很不好的預感……如果你真的要過去的話,一定要小心點……那一帶最近似乎不太平靜。」
 
    並不只是殺紅了眼的野武士出沒、山賊集團大本營、妖怪動亂、餓到發狂的野獸食人之類的「不平靜」……應該說如果是那種事,夏退都有自信能夠憑著自己的武力迅速解決,妻子也很清楚這一點。而沒辦法憑藉純粹的武力斬殺解決、能夠讓妻子對自己說出「小心點」的不太平靜之事,至今為止也只有一種──
 
    是黑影的聚集。
 
    敵意、嫉妒、不甘、悲哀、絕望……無法被了解的遺憾、孤獨感和怨恨,以及臨死之人對於活下去的「執著」。由某人曾經背負過的那些強烈情緒化成的「黑影」,過去也曾經在那座山中大量聚集過,並讓當時的夏退吃了不少苦頭。
 
    夏退自己並沒有「祓除」的能力。
 
    面對數量龐大前仆後繼的黑影時也只能咬著牙重覆著舉刀再斬下的動作,想著能減少多少就是多少。即使打到一半時內心也明白這次可能真的沒辦法擋住了,但為了保護身後部落中的眾人,就算知道是必輸的結局還是拼了命的應戰,也差點在那一夜中丟了自己的性命。
 
    而根據妻子的說法,如今那座山中似乎又開始有黑影聚集的狀況發生,即使可能不如那一晚嚴重,但也見過那一晚時自己狼狽模樣的妻子還是擔心了起來,說到這裡整張臉都沉了下來。
 
    夏退自己呢?得知這件事後也沒辦法說連一點憂慮不安都沒有,臉色大概也算不上是好看。可是在聞到熟悉的金木樨香味時,心終於平靜了下來。
 
    沿著形狀不定的房角石堆砌而成的石牆一路直行下去,就能夠到達夏退和妻子在秋城中的家。
 
    雖然從外表看來只是和兩旁的民家沒什麼兩樣的古舊木屋,作為標幟的是屋前的巨大金木樨樹。金木樨在秋城其實並不算是什麼少見的樹種,每到了開花時節,大片橘金花朵在和煦的日光下隨風搖曳、灑落花雨是秋城居民見慣了的風景,城中也隨處都能聞到甜甜的花香,但卻奇異的──
 
    或許是受到了妻子的影響,家門前的這棵金木樨樹,總是會在初秋時節最先開出花朵。
 
    夏退也每每是在發現家門前的金木樨開花時才會感嘆著「秋天又到了」「一年又快過去,時間還過得真快」之類的,至今也不知道已經在這裡渡過了多少個秋日了。儘管同樣的不太平靜之事再度襲來,現在的夏退……也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孤軍奮戰的荒神了。
 
    想通了這點後,心中的憂慮不安旋即一掃而空。他重新笑了起來,轉過身安慰著妻子:「沒事的。」
 
    「只要是有金木樨花盛開著的地方……哪怕是只有手中的一把,妳不是都會陪伴著我嗎?我的力量的確有限,可是有妳一起的話,一定什麼危險都能平安渡過,所以沒事的……小金。」
 
    聞言,妻子愣了一愣,接下來臉上泛起了大片的紅暈。
 
    「討厭啦……為什麼你總是能夠一本正經的說出這麼讓人心動的話,太可惡了……」
 
    本來還故作氣惱的樣子,妻子卻在進了家門、自己也將那只沉重的藥箱放下後,飛撲上來,大大的、用力的擁抱了自己。
 
    「不過說的也是,只要是在有金木樨花盛開著的地方,我都會陪著你的……到時候如果太寂寞的話,就對著花朵說說話吧。雖然那裡已經是聽不太清楚的地方了,但是我聽見的話,一定會給你回應的。還有啊──」
 
    「無論你遇到了什麼樣的危險,逃不掉的話,我絕對會提著刀過去救你的!」
 
    「……以妳現在的刀術,過來時真的不會反而變成了要救的人嗎?」
 
    「你……討厭啦!討厭啦!你!」
 
    儘管在依著事實那麼回應了之後,遭到了妻子以拳頭給予的憤怒一擊,夏退的嘴角卻一直都是上揚的。
 
    夏退在離開秋城前順手抓了一把金木樨花放進衣袖裡。
 
※  ※  ※
 
    「您又要怎麼處置我呢?」鬼說著,低下頭。
 
    ……嚴格來說還不能算是「鬼」。畢竟面前的男性與人類的外觀差別,就目前看起來也只有額頭上那對小小的突起,那是才剛新生沒多久而不明顯的「角」,並不屬於人類會擁有的東西,也昭示了男性的身份。
 
    沒辦法算是人類了,卻也還沒有完全變成「鬼」,面前的男性──是「生成」。
 
    生成身上的和服以及披著的半合羽都沾滿了血污,已經完全看不出原先的顏色,也已經分不清是生成自己的血,或是其他人的血了。
 
    接下來該怎麼做──總而言之,夏退注視著面前的生成,暫且保持著沉默,在心裡一點一點地整理起回到這座山後的經歷,以及方才從生成口中聽見的事。
 
    儘管人們最終再也無法在這座山中找到與消失的五人有關的蛛絲馬跡,夏退畢竟也算是在這座山裡活動過一段時間的非人存在。
 
    就算與山的連繫並不如那些土生土長的住民深厚,拜託了認識的妖魔鬼怪作為看著山中各處的眼睛,再加上幾乎把獵人追蹤獵物的方式都用上了,夏退花了一點時間還是找上了──在芒草隨風搖曳的湖畔,靜靜凝視著湖面像是在思考著湖面的「生成」。
 
    ──也是妖怪們口中,原先是入山的商隊中的「第六人」的男性。
 
    五人的商隊在晴空豔陽下憑空消失在山路上的樹蔭中──這是獵師們帶回來的,秋城的人們熟知的說法。然而越是詭異離奇的傳聞,若是改而詢問山中各處活動的非人們,有時卻會得出前因後果截然不同的故事。
 
    就像是這次,夏退在這座山裡遇得上的找得到的,無論是對人懷抱著惡意或善意的,平時偶爾遇上時吵吵鬧鬧地爭辯個一陣子的兩方,難得異口同聲的說著:
 
    「那個商隊不是六個人嗎?」
 
    ……夏退一直都想不透這到底是什麼怪現象,而且還不只現在,是從更早以前就開始了。正在與之作戰的敵軍,號稱是「三巨頭」卻莫名其妙的跑出了第四人,「四天王」打完後還多出了第五人,明明聽說是「五虎將」可是圍攻自己的為什麼是六個人……
 
    所以夏退一開始除了對非人們的說法半信半疑之外,也不由自主地想著「又來了」。然而在腦海中快速回憶過一次生成的自白後,過程中或許有些不重要的部份被他忘掉了,但夏退似乎有些能猜出:
 
    ──這次為什麼從「五個人」變成了「六個人」。
 
    「我被他們五個人殺掉了。」
 
    簡單來說,就像是一般以謀財害命的情節作為開頭,但又在最終帶出了因果報應來勸人向善的那些警世故事。
 
    ──在大城中經商成功後,想回到家鄉的男子,卻被在旅途中起了貪念的五人搶走一切,被砍得渾身是血、還被拋棄在山溝中,等著聞到血腥味的野獸將自己的身體啃食殆盡。
 
    然後,被奪去了錢財與性命的人化作了帶著深重怨恨的幽魂,以附身、托夢、靈騷等各式各樣向殺害自己的人報了仇……原先應該要是這樣的。
 
    但與原先的故事稍微不同的是,山溝尚存一息的男人在人生最後一刻出於對五人的「怨恨」和「想要回家」、「想要活下去」的執著,捨棄了人心,變成了不是人的東西……
 
    晴空豔陽卻照不進山中所有的角落,山溝中濃稠的黑暗頓時一湧而上。
 
    還來不及等到轉化完成,尚未成為「鬼」的「生成」的身體就先在怨恨的驅使下動了起來。
 
    新生的生成背負著滿身血跡爬出了山溝時,遇見了正在追蹤獵物的獵師們。但顯露出懼色的獵師們對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非人說出的第一句話卻是:「你不要緊嗎?要幫忙嗎?」
 
    毫無來由的善意讓生成一時之間愣住了。只記得自己是被商隊的五個人殺害,記得臨死前那股深深的恨意,但卻完全不認識眼前這些人的生成對此完全摸不著頭緒,也不知道該回應些什麼。只是既然這些人說要幫忙了,生成想了想,這麼問了:「你們有看見之前和我走在一起的那五個人嗎?」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須追上那五個人才行。」
 
    獵師們猶豫了一瞬,隨及為他指了方向。
 
    新生的生成憑藉著作為非人的體能,以及利用遍布山裡的獸徑走了捷徑,很快就追上了只剩下五人的商隊。
 
    五人看見滿身血污的生成出現在面前時果然嚇到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僅僅在原地呆愣了一瞬,腦袋還沒反應過來,求生本能就先驅使著身體行動起來。
 
    連在山中行動時最好不要落單都忘記了,只知道拔腿向著一個方向就跑,還為了減輕負重沿路丟棄了背著的貨物和行李。
 
    不顧身上的衣物被樹叢刮得破破爛爛的,沒有意識到自己滿身是傷,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向著死路而去,純粹只是努力地奔跑著……但在逃跑的中途卻被先走獸徑繞到前方去的生成給擋住了去路,被逼著轉了方向,最後在獸徑中結束了生命。
 
    新生的生成殺紅了眼。一個、兩個、三個……最後殺害自己的五個人都已經不在了,就連屍體都被這段時間經過獸徑的野獸啃食到只剩白骨,或被那些野獸拖到了牠們的巢穴中。
 
    如果只是常見的因果報應故事,被殺害的人成功地為自己報了仇──大概到這裡就是結局了。
 
    但結束了復仇的生成在過了幾天冷靜下來後,在藏身的獸徑中看見了到這座山來搜尋消失五人的人們,其中帶領著隊伍的正是新生的那一天遇見的那幾名獵師。接著,生成的腦海中浮現出的是那時毫無來由的善意,明明無論是現在或那時的自己……看起來都應該很嚇人才是。
 
    想不透又無法了解的生成為此糾結了許久,直到一個月的現在就連自己製造的事件都已經變成了某種鄉野奇譚,直到夏退現身,才終於將困擾自己多日的疑惑問了出來。
 
    ……捨棄人心的生成無法理解的人心,以及為何目擊了事情發生部份經過的獵師們帶回秋城的是截然不同的傳聞,儘管同樣也不算是人類,一直和人類相處在一起的夏退卻多少也能猜出一點。
 
    從六人變成了五人,隱瞞了像是要去尋仇的一人,而將另外五人的消失說成了像是什麼山中精怪作祟的怪談,又帶領著人們到這裡來尋找那五人的原因……
 
    「大概是因為那些獵師認識過去的你,擔心你受的傷才會那麼問吧。」
 
    然而在那些猜出的事中,要回答生成的疑問,僅僅如此就夠了。
 
    而至於要怎麼處置面前的生成?如果只是為了報復而殺害商隊五人還算情有可原,在來到湖畔看到那樣的場景後,夏退卻發現事情已經比自己原先所想的還要嚴重上許多了。
 
    在這一個月當中,和商隊的五人熟識的秋城居民們之中,還是有人不放棄的自行來到這座山尋找著。儘管大多數人都是失敗返回,在那其中卻還是有一小部份的人憑著長期以來在山中活動培養的與山的強烈連結,還有各種追蹤獵物的技巧……成功的見到面前的生成。
 
    但那成功的少數人,他們的遺骸現在就正散落在這片湖畔芒草原的各處。
 
    雖然經歷了多天的風吹日曬雨淋,夏退還是能夠從那些殘破的軀體上找出自己熟悉的輪廓。其中還有些人的斷手上甚至還緊緊握著防身的刀具,刀具上沾滿早已發黑的血跡。
 
    「這些是這一個月中在山裡失蹤的人……是你做的?」
 
    夏退知道自己在生成承認的那一瞬間臉色並不是很好看,說不定還有些猙獰可怕,手也不由自主地放在了刀柄上,只是靠意志力強壓下了想要將面前的生成斬殺的衝動。
 
    或許是被夏退的表情嚇到了,還不等自己多問,生成就先一五一十地交待了起來。生成大概也猜到自己動到了不該動的人,說完後還緊張地補上了:「您又要怎麼處置我呢?」
 
    從生成的描述中,夏退也聽出生成的舉動只是為了保護自己。但既然已經動到了自己該保護的對象,無論是站在夏退自己或是作為一城保護者的立場,面前的生成都已經不是能夠輕易放過的對象了。但再來又該怎麼做──
 
    夏退頭疼地揉了揉眉心,閉上了眼。沒多久後又睜開,轉為銳利的目光定定直視著生成。
 
    「這樣吧,你和我打一場。由你先攻擊,我不拔刀,只用單手和你打。」
 
    說著,夏退解下了腰間的佩刀,同時向後退開兩三步、擺出了應戰的架勢。
 
    「如果你能夠贏過我的話,我會幫助你活下去。但如果你沒辦法打贏我的話,我會殺死你。」
 
※  ※  ※
 
    ──那場戰鬥最後以夏退的勝利作為結束。
 
    解決了最主要的消失事件,剩下的就只是一些收尾的部份了。接下來的幾天中,夏退在山裡四處奔走著,除了感謝妖怪熟人們的協助並在能力所及範圍內給予「謝禮」之外,也是為了找回散布在這整座山的各處的商隊五人的遺骸。
 
    即使曾經做出那樣的事,但畢竟在生前曾經為了「活下去」而盡力逃跑、那樣奮鬥著,對於夏退來說也是值得敬重的對象。
 
    夏退將在這次消失事件中無法走出這座山的人都埋葬在了自己最為熟悉的舊部落中。
 
    衣袖中,受到妻子力量影響的金木樨花,至今都還保持著剛被摘下時的樣子。
 
    而即使妻子都說了「那裡已經是聽不太清楚的地方」,當年的那一夜迅速蔓延至整個舊部落中的金木樨仍舊欣欣向榮地生長著,在初秋的陽光下依稀閃耀著金色的光芒。
 
    正是因此,抱著閒來一試的想法,他仰起頭,對著那些開得茂盛的金木樨花說起了話。
 
    一開始還只是短短的一兩句,像是「我很快就回去」或是「晚點見」之類的,後來還說起了生成和五人的事,越說越投入,心也暫時放鬆了下來,甚至還差點忘記了舊部落中有著另外一個人正到處塗塗畫畫著的事──
 
    結果說著話的模樣就這麼被身穿一襲紅色和服的鬼畫成了畫。
 
    儘管見到對方後心中浮現的問題已經堆積成了一大堆,夏退只來得及在往山屋去時的那段短短的路程中確認了對方的確是一名畫師,還知道了對方的名字。將對方安頓在山屋中後,夏退又匆匆地出了門。
 
    此時外頭已完全入夜。
 
    沒有了日光的壓制,千奇百怪的,或是具有人形的、或是連人的樣子都沒有的模糊影子漸漸由山中的各處冒出。
 
    ──是黑影。
 
    起先還只是試探性地露出頭來,後來就連身子都探了出來。擺動著外形不斷變化忽長忽短的四肢,搖搖晃晃地在山路上、在獸徑中……在月光照耀下的深山中徘徊游盪著。
 
    從黑影於山中完全現形的那一刻起,如泣如訴的聲音在開始在這座山中迴盪著,久久不去。雖然聽起來都是差不多的哭泣聲,傳遞給聽者的卻是截然不同的情緒──
 
    被一個人留在山中的孤獨感及對於家鄉的思念;被殺害時的不甘心、憤怒與怨恨。
 
    在山中迷失了方向的恐懼;飢寒交錯又動彈不得時那種知道自己即將不久於人世的絕望感。
 
    以及,在人生結束的前一刻,想要活下去卻又因為形形色色的原因而無可奈何地無法活下去的「執著」。
 
    在山中消失了、死去的人們過去背負著的那些情緒,強烈到了無法被輕易消除的程度後,被完完全全地以「黑影」的樣子保留下來,累積在了山中。
 
    夏退在這幾天中,夜裡一直聽著黑影的聲音,最一開始時還很疑惑黑影的聲音有時怎麼會莫名其妙的熟悉,後來才慢慢的了解到那原來真的是自己認識的人……在人生最後留下的痕跡。
 
    這麼一想時,夏退就變得有一點捨不得將其除去了……但也只是有一點而已。作為秋城的守護者,夏退自知自己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東西,卻有一件事是自從還作為荒神時他就十分清楚的──
 
    「黑影是很危險的東西。」
 
    由人類有過的強烈情緒化成的黑影不只存在這座山中,而是遍及、堆積在這整個世間。也正是因此,過去作為荒神、走過許多地方的夏退早早就明白了黑影聚集可能導致的各種慘況。
 
    ──被大量的黑影攀附上的話,小至個人、大至整個聚落甚至整座城,什麼糟糕事都有可能發生。
 
    知曉黑影聚集的後果,為了避免未來可能的慘況發生,各座城邦、各地聚落的守護者大多都會在情況還沒一發不可收拾前就先做出應對,夏退自己當然也不例外。
 
    尤其是在距離秋城只有一個山頭的此處,如果放任黑影繼續聚集下去,未來很可能對秋城造成不小的影響,那更讓夏退堅定了內心的想法。
 
    ──必須斬除。
 
    這也是夏退在離開這座山,回到秋城前的最後一件工作。因為對熟人的那一點捨不得而讓他將這件工作放到了這一夜才進行。即使事前已經做好了心理建設,也明知這一次聚集起的黑影的數量遠遠不及過去的那一夜,走出山屋時的夏退要說心裡不緊張是騙人的,這時也不知道是不是感應到了他的情緒,又發生了怪事。
 
    這棟山屋的周遭,包括附近一帶明明是連一棵金木樨樹都沒有的。
 
    無論如何,聞到熟悉的金木樨香味還是讓夏退的心平靜了下來,心裡踏實了不少。
 
    接著,他想了想,學著妻子平日的樣子,向著這整座山好好的行了禮。也算是身為保護者的自己對於那些留在這座山中,以後再也見不到面的熟人們的最後道別:
 
    「對不起,再見了。」
 
    再次直起身,拔出腰間的佩刀時,他清楚看見刀刃上附上了淡淡的金色神光。那是遠在秋城的妻子將自己所沒有的「祓除」力量借給了自己,並且與自己一起迎戰的證明。
 
    「那麼開始吧!」
 
    這一次不只是被動的格擋防守與反擊,夏退以此處作為祓除黑影的起點,開始出擊了。
 
※  ※  ※
 
    如果這時舊部落中有人在的話,一定會驚訝於那每一樹發出光芒,將黑夜照耀的有如白日一般的金木樨。
 
    像極了許久之前,孤軍奮戰的荒神眼看著擋不下大量來襲的黑影,感到無力絕望時,卻迎來了金木樨的奇蹟的那一夜。
 
    過去被許多人信奉為荒神……現在則成為了秋城城邦守護神的夏退,在這一天幾乎斬除了整座山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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